忽然,一阵琵琶声从众人身后传来。

洪远孤再度将掌中的琵琶抱起,那五根丝弦在他的弹奏下,彩色炫焕,如成活物。

翟容闭上眼睛,手中已经卷刃的断刀落下,在积满杏瓣的软泥上弹跳几下,没有发出过响的声音。

洪远孤轮椅上一物无声滑出,黑黝黝,毫无光泽。那物猛然暴出,穿越林朗他们的包围圈,进入了翟容的身边。翟容并没有睁开眼睛,却仿佛能够感受到一般,手一拍,那东西便进入了他的掌中。

乌布落下,寒光闪闪从翟容的手中亮起,一把长达二尺六寸的薄刃长刀在他手中出现。

洪远孤的琵琶声密密而起。

翟容几乎不用睁眼,他的师叔会为他指明对方敌手如何交合,如何截断,如何挑逸,他只需要随着师叔的指点,全力开出自己最强大的力量。

薄刃长刀在日光下,如同一片墨色寒玉,掠过肌肤,砭骨浸寒。

“墨玉刀!”

黑冰如闪雷惊电,林朗被冰寒刀锋切断一片袍袖。浅色衣襟在空中与杏花密雨一起,化为齑粉。

翟容曾经在夕照大城上,以这套盘龙刀引动五位少侠的内力,对付了西域高手昔阳巴莱。当时还是用的普通战刀。此刻他使用的是小师叔战遍南疆无敌手的“墨玉七星刀”,刀转引动,借力回旋,盘山沃水,挥舞起来威力增加了数倍。

加之小师叔亲自为他掌控战阵,他一人成阵,一人成势,一人成墙!

漫天花雨,与墨玉宝刀切切错错。

刀飞花影,盛如潮歌,每一步走动,每一处刀起,每一片势灭,都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霍霍杀气,将四名内家高手徐徐逼退出去。

翟容猛地回头喊道:“出去,过河!”

秦嫣攀上杏树深黑的枝桠,果然看到,翟容将她带到的这面山墙,一面临河。她跳上那面山墙,咕咚一声跳入河水中。

过了河,就是一条西行的官道。官道上商旅很多。若若答应过他,只要不再城墙里,再多的人也捉不住她,他知道她能做到。

“拦住她!”明世法师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你们一个也不准过去。”翟容守在墙边,墨刀扬起一片银光。

杏云林中,顿时表演起了一场炫目的刀光雪影。

杏花被无数次从枝干上震起,又在无数如月刃光中,被绞做碎泥,踩为泥浆。琵琶声急奏中,在洪远孤的提示下,每一个打算过墙的人,都会被翟容及时赶到,很快掀翻下来。

与此同时,洪远孤的面容上,皱纹越来越深刻,他正在急剧地衰老着。

使用音律提高武者的战斗能力,对于阵师本身来说,也是有着极大的消耗。

可是,老人的心神是激荡的。

他手中五根长弦,挥洒得天地飓卷。

他觉得,此刻为自己师侄掌阵,消耗再多的真元,也是值得的。

因为,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有人施展出如此锋厉芒绝的盘龙刀了!

宜郎是他师兄的爱徒,当年他回到北海门,一眼就看到这个孩子。一双黑眸十分亮眼。洪远孤不收徒弟,就拿着师兄的徒弟中选择几个跟自己投缘的孩子,旁加指点。

“万马王”事件之后,他与众多武林强者一起揣摩、研究着破解之法,为了能够获得大唐军方的支持,他甚至不惜进入唐国的承启阁做事。

洪远孤希望看到,年轻人拥有改天换地的锐气。

今天,他看到了!

至于那个被疑为摩尼奴的小姑娘,这事在他心目中,根本不值得在意。给自己的师侄,好好上一课,这才是今日他设这个局的真正用意。暗斩门的刺客,也是他发现之后,将计就计利用了来孤立翟容。

这个孩子的才能,他们都很看重。

只是,纵然是一把宝刃,锋芒也要从火中淬,石中磨!

安业寺外,激战连连。

一百多名江湖弟子,四名内力深厚的前辈高手,在翟容的墨玉刀下,一步都无法前进。

时间一分一寸流走,濮初指挥着自己的弟子尽量跑远,从别处翻墙过去。本来紧密追击的队伍,渐渐被翟容逼得拉伸、散开…

不过,只要是人,总有力气尽的时候。

不仅是洪远孤,翟容也是如此。

翟容使尽气力,脚下一跄踉,喘息着站在花枝下。

他的额角混着汗水,杏花纠缠着他的发丝,一双眼睛里满是凶兽般的愤怒,身上的力量却如同流水一般,无声地流出身体。

洪远孤看出翟容刀意中的后劲消散,手中丝弦一转,旁边聂司河听懂了他的琴声。手中直刀向着翟容身边“呼”地一刀全力砍下,挡去濮初先生的一剑,左手拉住翟容摇摇欲坠的身子,双足一蹬退回到了洪远孤的轮椅旁。

洪远孤看着气喘吁吁的四位江湖高手:“你们看,若能有五六个我师侄这般的孩子,组成阵法。数人如一人,去挑战巨尊尼。你们觉得有多少胜算?”

林郎先生等人已经在方才的战斗中,被压得面无血色。他们麾下,也有数十名弟子,终于远离了翟容设置的樊笼,从远处越出寺墙,前去追拿秦嫣了。濮初他们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更要尽快将那小姑娘捉住,调理一下紊乱的气息:“走,去拦住那小娘子。”

他们带着手下,纷纷越墙而出,向着外面的河道,或走桥,或凫水,或以轻功飞掠过去。林朗已经没有了方才风华神蕴的气度,被柯白岑扶着,由几个小沙弥带着,回僧房去休息。其余受伤的也被明世僧组织僧人,带回僧房。

杏云林里,一时没了声息。

洪远孤看向翟容:“要不要去看看。”

翟容扶着受伤的右肩,道:“他们捉不住她。”

若若是星芒教扎合谷草字圈的第一高手。她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都配合着一脸没底气、哭唧唧的样子。不但没有半点威严之感,反而让人觉得特别好笑。

不过,他相信若若。

第88章 歌女

安业寺旁有一条长河, 绕鸣沙山而出,往敦煌而去。

河水波光粼粼,朝南一侧是西域前往敦煌的官道。这是一条大直道, 夯土为基, 黄沙铺地,车马一动, 风沙一起,便有漫天黄尘。

宽宽河流将广天漠地一分为二, 一边是安业寺的如云杏林, 一边是大直道的黄沙漫天, 别有一番西北风光。

大直道上,有五六条西出敦煌,前往西域的驼队、马队。里面多为粟特商人, 他们的驼囊上刻绘着兽面图形,信奉火袄神。他们能歌善舞喜乐器,一阵答腊鼓从远处咚哒哒、咚哒哒地响起,商队里的粟特人、汉人、龟兹人、波斯人都随之高歌, 在驼背上欣然北往。

这些驼队商旅,刚刚经历了一趟中原之行,从遥远的家乡带来的货物, 都在此处换了个好价钱。此后又换得了不少中原大地特有的丝绸、瓷器、茶叶、金银器等贵重商品,将它们带到西面,又可以有大笔的银钱进项。

此去西域千里迢迢,此去西域困厄重重。

而且, 如今大西域道上都在风传,西图桑帝国新任的大可汗,要关闭西域道,禁止商旅通行。所有商队都想赶着此事发生前,先多赚几笔。这些西行回国的西域商人中,也有不少打算着这把生意做完,就不再走西域道冒险了。车队中拖家带口,女人孩子的声音嬉笑喧闹。

不少胡商头领对此颇为遗憾。

随着隋末之乱的逐渐平定,眼看着中原唐国正在蒸蒸日上,无限商机在此间。若真因为大西域道各国统治者的鼠目寸光,而使得道路断绝,商旅遏制,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驼铃悠悠,马蹄得得,风沙吹得每个人脸上都罩着麻布遮面。

忽然,听得前方各商队的领头者传令,各家马队、驼队都要停下来,说是安业寺僧人丢失了重要的人犯,需要各商队配合,协助他们搜查。

安业寺坐落在莫高窟旁,在此处佛誉甚隆,众商旅家眷都伸长脖子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名身着僧衣的高僧站在前头。有些在敦煌参与过法事的胡商认了出来:“是明世大师。”

“不知明世大师在此处做什么?老幺,去将骆驼喊下来。”

“五毛,动作快一些,你不停下来,后边的驼队都停不下来。”

明世僧满脸愧疚地不断感谢着配合他们的商旅之队。带队的几位商家首领纷纷合十道:“我们都是虔诚信仰佛祖的弟子,明世大师有求于我们,想来也是慈悲之事,我们愿意服从佛祖的旨意。”

明世僧道:“各位施主,贫道也知道,你们行路艰难,若耽误太久,对你们余下旅程的投店驻营都难免有所影响。”他转头对身边一群中原人打扮的说道:“各位大侠,麻烦你们动作快一些。”

他耻于说出要查找的是个小姑娘,合十闭目站在旁边,僧衣飘飘。

明世法师只为他们叫停驼队,其他事情就不愿意做了。

这群中原人正是林朗先生、赵海初先生他们带着自己的弟子。二十多人将刀剑归鞘,免得吓到车队中的孩童妇人。如果不是因为巨尊尼在中原武林中如同一团浓重乌云一般,压人心腑,若不是摩尼奴是击败巨尊尼的惟一线索,他们本来也苏安是一些重情义,有侠气之人。

此刻,他们却要为了搜查一名纤纤弱女,而大动干戈。

二十人站在一起,似乎个个孔武有力,身量高大,可是分散到数千人马的商旅队中,如同滴水入了汪洋,显得非常渺小。

幸而商队都是呈直线状排列的,他们横向布网,一层层向后推进,加之武功高强,目光犀利,渐渐将几条车队都密密锁住了。

他们动作迅速地一处处挑拣着,不遗漏任何一个与秦嫣身材大小相近的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中原人还是胡人。甚至连那些瘦小佝偻的老者也不放过,一个个让他们抬起头来检查。

他们搜了三分之一,一无所获。

洪远孤在聂司河、翟容他们推动下,从一架石拱小桥上缓缓过来。

洪远孤看着那条长河,此刻天空上的日头已经开始渐渐西斜了。直道上的人影被拉得很长,与那些红绿黄紫的骆驼泥障、马鞍、人们五颜六色的衣衫,共同交辉斑斓,形成一幅光影错驳的画面。

聂司河注目观察着那些江湖人的搜查方式:“他们搜查得很细,应该很难逃脱。”他看了一眼翟容,不知他要不要上前去帮忙。

翟容显然也有了一点担心,对洪远孤道:“师叔,我走过去一点看。”他们刚靠近,余下的数十名江湖弟子,立即流露出戒备的目光。崔瑾之翻了个白眼给他们看。

洪远孤道:“就站这里吧。”

商旅队有六条之多,加之大多都有辎重车辆,横排了有数丈之宽。纵向更是难以看到尽头。虽然他们配合安业寺的主持大德,将车辆停下来以供搜查,但是,车队中嬉笑喧闹之声不绝于耳,加之马匹喷鼻,骆驼打屁,牲畜不时昂叫,被主人抽着骂着,大直道上热闹非凡。

这些都是商队,需要赶路的,前方的道路往往风沙弥漫难以前行,所以明世僧也跟各位江湖人说好,一旦搜检过后,就要让人通过,否则耽误了他们的行程,说不定会让整个马队抛荒在大漠之上。

所以商队后方乱哄哄地在等着被搜查,前方已经更加乱哄哄地开始徐徐启动了。

车队后面的胡人渐渐等得不耐烦起来,便有人叫嚷着,要听人唱歌。

一支商队中的一家子,大约有个特别知名的女歌者,便被附近几个胡人提议着,推搡着上了一头最高的骆驼背。

那女子头上包着一块鲜红的头巾,四周围镶着一圈金光灿灿的花边,将她一双眼睛映得莹光四射。她也如其他女子一般,将头巾裹着下半边脸面,以阻挡大直道上的连绵黄沙。她的眉角画着一朵妖娆的黑色凤尾花形,一双眼睛随便一转,配合着她纤细扭转的腰身,便有说不出的风情。

她用粟特语向着不远处一名手持答腊鼓的粟特男子,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叫叫嚷嚷着什么。那粟特男人哈哈大笑起来,手中的答腊鼓随着一阵旋转,打起了一首曲调。

“欧——”熟悉的音乐响起,那些久在枯索沙漠上行走的汉子们,同时欢呼起来。

红巾女子手持一根长长的水烟杆,跟着那悠扬的节奏,扭摆起来。

她的腰肢灵动如蛇,挥动的左臂上,红纱如云如雾,引得旁边的男子们都纷纷跳上自己的坐骑,跟着一起扭动起来。

那女人将遮面的红纱挑开,手中的水烟杆递到涂得如同烈火一般猩红的唇边,深吸上一口。徐徐吐出一个悠悠圆圆的烟圈,待到那前奏完毕,她那自己低沉磁柔的声音唱起了一首粟特民歌。

“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白云停空,飞鸿望断,

西域道上风刀割面。

狂风呼啸中最怕,鱼儿去了冰海的深山。

吉光片羽留有你的诺言。

青海云开,过不尽的连绵关山

明月之下我最怕,再也不见你的笑颜。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随着她的歌声,男人手指拍动答腊鼓,“咚哒,咚哒哒”地弹起缠绵的音调。

这是一首粟特族流传甚广的民歌,长长官道上的粟特人、波斯人,甚至会一些粟特话的汉人商旅,都曾经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时候,听到过有人这般一边吟唱一边怀念着见不到面的情人。

人们被那沙哑而穿透心胸的声音所打动,大家都随手弹起手边的乐器,随着这无名歌姬的歌声一起和唱起来: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不知何处的羌笛,远远吹出忧伤的伴奏;不知何处的琵琶也加入了乐声中…无数商旅、行者,或歌唱,或弹奏。西去的大直道上,形成一段壮观浩阔的各族合唱。

江湖弟子们来到了那些歌唱的人们面前。

这些商旅,他们来自西域各个不同的国家,他们拥有不同的肤色,眼眸的颜色,他们的脸上都经历风沙。他们习惯用歌舞来调和漫长旅程中的枯索,没有任何人可以让他们停下歌唱的喉咙。

红衣粟特女歌者的声音在众人和唱中高高飘舞。

一名中原武者来到她的脚下,她低下身子拉开遮面的红纱,从烟嘴里吸了一口烟。撮起两片红润的樱唇,朝着那江湖弟子,喷出一口妖娆的烟圈。那江湖弟子挥手扇开,便从她面前过去了。他们的任务是搜寻一名身量矮小的姑娘,而不是这种丰满成熟的妩媚女子。

停顿的官道上,骆驼晃晃悠悠重新站起来,马儿嘶叫着重新迈出蹄步。黄沙道上,又开始了车水马龙…延绵商队,驼铃叮当,无数人随着那答腊鼓,随着那粟特歌者一边哼唱,在直道上慢慢走着:

“…

我的爱慕追你如风。

我的温柔缠你如水,

你一定要答应我,不会让我寻你不见。”

女人喧嚣的红衣,飘飘荡荡地随着身下高大的骆驼,跟着商队,向着西方而去。中原弟子们继续在濮初、赵海极的带领下,向后面的商旅搜查过去,将一个个可疑的男女老少拉在手中,检查着。

阳光渐渐染成了胭脂色,长长的商队终于被检查到了尾声。那个渡河过来的小姑娘,没有人能够搜到。

濮初和赵海极目光阴沉,翟容他们也同样目光冷沉地看着他们。

濮初先生问:“你们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翟容说:“你们自己太笨,人在你们面前认不出来。”

赵海极知道已经失去了捉拿那小娘子的机会,怒道:“洪远孤,如果中原武林因这小女子带来泼天大祸,你们北海门必然成为众矢之的。”

洪远孤淡淡冷笑:“一个孤弱小女子,怎会给武林带来泼天之祸?真正给武林带来大祸的,正是中原武者自己。当年,万马王横扫武林,十二年前中原高手有去无回,使得我们中原武林大星陨落,血案垒叠的,分明是远在西域的那些妖人。”洪远孤提高声音,“你们可敢前往西域,千里求一会!你们可敢面对巨尊尼,生死求一战?”

“那是去送死!”赵海极满脸皮肉抖动。

“这是借口!”洪远孤苍老的声音,悍然截住他的说辞:“你们被吓怕了,你们软弱了。如今的江湖,只会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反复纠结。你们!愧对武林中人这四个字!”

“洪远孤!你这个狂人!”濮初手中的剑又开始锃锃作响。

聂司河等白鹘卫立即手中刀一横:“休得对洪前辈无礼!”对于这些人,欺压弱小的行径,聂司河他们早已心中不满。

明世僧低声道:“洪施主,我们只消抓到那小娘子,将摩尼奴的秘密盘问出来,说不定便会有改观。”

洪远孤大笑:“错错错!大师你说错了。就算你们能够破解摩尼奴的秘密,就你们那种软骨头,只怕也是不敢去拆解的。”

他的白发在夕阳下被染得橙红,随风飘摇着:“唉,江湖休矣!‘虽千万人,吾往矣’。悲哉?壮矣?这等仗剑横行任侠气的豪迈,如今的江湖,何处还能寻?”

他如狂如癫地弹起手中的琵琶,那张扬的琴声贯通天地,与胡人的歌声混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