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越昂进的琵琶声中,年轻人面目沉峻。

洪远孤对翟容道:“宜郎,若有一日,面对不可挑战之人,该当如何?”

翟容大声回到:“决不后退!”

“若有一日,有要坚持之事,该当如何?”

翟容更加坚定地道:“逆流而上!百战不悔!”

聂司河豪兴升起,右手握拳:“宜郎,今日之事牵扯太多,兄弟们不能跟你站一起。但是你要记得,对上巨尊尼之时。”

他的拳头在左胸“嘭嘭嘭”三下:“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杨召、崔澜生、崔瑾之一起肃立握拳:“与子偕作,同行不退!”

洪远孤仰天大笑,一行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眼角落下:是的,过去的江湖已倒。

但是,年轻人们已经站起来了!

第89章 阑干

身边的驼队不断向前行走着, 翟容和聂司河推着洪远孤的轮椅,目送着商队向远处而去。

待到红色暮阳渐渐上了官道,他们方从石拱桥上, 返回安业寺的杏云林下, 准备送师叔去翟家别府休息。

走下石拱桥,杏林在西沉红日下, 如火如焰。纷扬飞舞的杏瓣,仿佛万点流火。

杏林下静静地站着一队人马。

两辆黑色玄铁描银的马车, 马车前, 一匹黑色的踏雪乌骓上, 端坐着翟容的兄长,翟家主翟羽。

翟羽看着翟容,兄弟浑身浴血, 头发也散了,身上煞气阵阵。显然他这把“刀”,已经被他的小师叔给开了锋。

翟羽先以见客人之礼见过了聂司河和崔氏兄弟他们,给他们安排了坐骑。然后, 对翟容道:“第二辆马车,你过去。”

翟容抬起头,看着自己兄长。

很快会过意来, 秦嫣在第二辆马车里。若若不是逃出去了吗?他不知是吉是凶,与聂司河他们打过招呼之后,走到第二辆马车。

走了两步,他头脑中哐的一下,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头再次看着自己的兄长。翟羽正在安排洪远孤入第一辆马车,感到了翟容的目光,随意扫了他一眼。

翟容垂下眼眸,若若明明已经逃出去了,却又出现在翟羽的马车里。他们之间…他得问问她!

一掀开车帘,秦嫣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车厢中。手里端着一碗什么正要喝,见到他的脸,眸中露出惊喜。忙放下汤碗,单手抱住他的脖子。

翟容一下子激动起来,话到口边又咽下了。方才她被那么多人追杀捉拿,他心里的担忧,全变成此时的拥抱。

他想起她还有伤,将她推开看一看,她右臂的伤口,翟羽已经着人帮她包扎得很好,所以翟容就没有动。“痛不痛?”翟容终于可以摸一摸她受伤的肩膀胳膊,秦嫣稍微动了动那胳膊:“捆得很合适,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身上还是很脏,只是面净过了,衣服也换过了。

秦嫣也以左手摸他身上有血痕处,看看他受的伤可重?看着被赵海极撩在他后背的伤口在出血,说自己还留着一点伤药,她来帮他涂一下。

两人亲密相处过,翟容对她也没见外。他脱下外衣,褪去白绢内衫,露出结实的肩膊,白莹莹的脊背,秦嫣拿手指蘸了药膏,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涂抹着。

翟羽食指稍微挑开一点车帘,他安排好洪远孤与杨召他们,过来看自己的兄弟。

正看到两个孩子,如同两头受伤的小兽,在抵足互舔伤口。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个慈父般的微笑。秦嫣坐在外侧,因马车内的光线变化,注意到了翟家主的到来。忙戳一戳翟容的肩膀,让他向后看。

翟羽面对翟容,立即恢复了平时肃静淡然的神情,看着翟容污垢满面的脸,道:“两个都那么脏。”他将车帘拉开得更大一些,“回了别府,我让奴子们给你准备水,好好洗洗。”

翟容半敞着外衫,一步跨到马车门边。

他墨眉紧皱,双唇紧闭,居高临下看着自己兄长。他很想问问,在今日这件事情中,对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翟羽从容地迎对他的目光:“你可以指责我,将关于她的讯息送给了那些中原客。但是,剩下的事情都不是我掌控的。”他道,“宜郎,我怜你六岁失怙,给你安排了安稳读书的道路。你却一定要跟着杜前辈去北海门,洪师叔几次将你送回长安,你要饭也一路回去。本来我修书让你在山门,做个‘武学修行’,不要随意走江湖。你直接去讨了皇命,要去西域。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本领?”翟羽嘲弄地挑起嘴角,“到头来,这点小局面你都镇不住?”

他对秦嫣道:“小娘子受苦了,是我这个兄弟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秦嫣看看翟容,说:“只是扭伤了些。我自己也没留神,我也不好。”

翟容没说话,慢慢蹲下身子,退回了马车。秦嫣给他将衣服披上。

翟家主转身去马车队前带路回别府。

秦嫣拉上车门,回头看到翟容颓然坐着,立刻殷勤地将自己还没有喝的莲子汤,递给他:“要不要喝一点?你嘴唇都干裂了。”

翟容闷了一会儿,方说:“你喝吧,我哥马上会让人再送过来一份的。”

果然,车帘掀开,一名翟家扈卫送上一个食盒进来,对翟容道:“翟郎君,家主说马车即刻起动回别府,麻烦郎君拿稳汤饼点心。”那马车已经启动,扈卫也是骑在马上,但是摇摇晃晃中,他手中的食盒却是稳稳的。翟家扈卫,一直都是这样武艺高强的人。

翟容小时候习以为常了,如今却感受到了自己兄长背后,那隐约可见的强大势力。

翟容说:“多谢你了。”

秦嫣待那扈卫走了,对翟容道:“翟家主待你真是像待轶儿似的,还要提醒你莫要将汤食打翻。翟郎君,你今年贵庚?”

翟容白她一眼,低头想着什么事似的。待回过神来,看见秦嫣依然一双明媚的秀目对着自己看,打开食盒给秦嫣:“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先挑了吃,免得跟那梅子饺子似的,惦念好几日。”

秦嫣看见他的食盒里除了汤,还有饼糕点心,伸出手指拿了一块吃着:“可是方才你为何那般凶,我还以为你要打你哥。”

“那会儿是想揍人。”翟容道,“是他将那什么摩尼奴的消息传递给了那些中原武者,所以才会有那么些事。”

秦嫣饼都差点掉了:“啊?”她用力捏住饼,对翟容道:“你不会真的生翟家主气吧?”她对翟羽有好感,特别不希望见到他们兄弟反目。

翟容摇头:“我哥是在提醒我,如果我带着你,无论逃向何方,一旦事发,可能也会遇上同样的境况。”如果是在中原腹地,出现方才的情况,秦嫣是肯定逃不走的。

“我不是摩尼奴!”秦嫣道。

翟容说:“我会帮你查清楚的,还你清白。”他问她,“先告诉我,方才你是如何躲避那些江湖弟子的搜查?”

秦嫣道:“我会粟特语,进了那些商队,先找到女眷多的人家,然后问她们借了衣服。正好那一家的大姐是那个商队的歌者,所以我就扮了那位大姐。”她咬着饼道:“你知道的,这叫灯下黑。他们虽然搜查得紧,可是真的站他们面前,他们反而不容易发现的。”

翟容上下打量着她,像是不认识她似的:“你怎么能够装成如此高挑的女子?”

秦嫣将身子立起来些,靴子往下面褪下去一些。

“你还会吸旱烟?”

“胳膊不好,所以只能拿旱烟杆撑着。”

翟容道:“我是说你还会吐烟圈?怎么吐?”

秦嫣撮起嘴唇,对准他吹了一口,吹得他脸上痒痒的。

翟容愣住了,胸中万千事情也挡不住她这点温软。

翟容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沉默地抱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媳妇真是比我还拆天拆地。”

秦嫣靠在他怀中:她的郎君真是聪明绝顶,他多半…已经猜出她的选择了。

——这样…也好,免得她说出来显得突兀。她轻启双唇道:“郎君,你看,我打算…”

翟容打断她:“你不是饿了吗,还不赶紧吃点东西?”

“哦。”秦嫣发现,他现在还不想听这些。她从他怀里坐起来,拿着食盒里的点心,重新又吃了起来。

翟容则心事重重,拿了一块软炸猪油千层,慢慢,一丝丝,一层层咬着。

马车摇摇,两个人一起吃点心,喝汤水,再也没有交谈。等马车在别府悠悠停下时,秦嫣已经撑到了喉咙口,翟容则还在咬那块糕。

秦嫣不敢说话。

“若若,”翟容放下糕,“今日,我们好生在一起,好吗?”他像往常陪她吃饭时一样,拇指按在她的脸颊,抹去她唇边的食物碎屑。

秦嫣用尚未受伤的左手,捂住他的手背。眼睛里盈盈欲滴。

“好。”她说。

到了别府,里外一顿忙碌,翟家主吩咐给众人预备沐浴更衣。将聂司河等人也都让进别府。

他们这些年轻男子们头上顶着帕子,一起入了温泉池子里沐浴。安业寺一战,每个人都搞得又脏又臭。洗出来那水浑浊无比。被奴子们拔了引水盖子,放了好几次新鲜活水进去,方才渐渐好了一点。

汤沐池里,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互相踢水、搓背,不时有人大声唱几句唐国军歌,将个温汤沐池,折腾地如同哪吒在闹海一般。

洪远孤师叔,则由翟羽亲自侍奉,单独设浴斛于屋内。师叔看着热池屋子里,那白绢糊的窗格上,透出来的年轻人身影,对翟羽道:“看着他们,就觉得你从没年轻过。”

翟羽笑了,以花纹粗糙的罗巾给洪远孤搓着脊背:“老师,我年轻时候是隋唐战乱,当然没有这么自在。唐国国力如今一日比一日强大,至少,轶儿以后会过得很好。”

洪远孤说:“你幸亏有个儿子,还有这个兄弟,多少留着点人味道。”

翟羽道:“听说,师父将秦娘子收作徒弟了?”

“旁人我不管,你师妹你不能动手。”洪远孤佯怒立起眼睛,看着翟羽。

翟羽道:“知道了。”

他跪在洪远孤的浴斛旁,为自己老师擦拭干肩膀,回头道:“来人,服侍洪先生用衣物。”

两名婢妇走过来,抖开舒爽整洁的麻袍。

秦嫣也自己在屋子里清洗。

因她手臂受伤,翟羽派了好几个婢妇过来服侍相助。她们将她的头发拆开来仔细清洗了,还抹上了花油,松松挽垂在脑后。直接给她换了一身入寝穿的素白绢衣,说翟家主吩咐,小娘子身上有伤,就回屋子休息不要出去了,晚膳会有人送入屋中。

秦嫣穿着白绢的裙衫,吃完婢妇们送来的肉羹菜品,喝了一小盅沙洲运过来的甜瓜水。洗漱一下,就上二楼去坐在罗簟上。

她特别想见翟容,哪里能睡得着?

白日里在官道上,她既然存心躲藏,翟容也是很难将她找出来的。当时能够在商队之中将她找出来的人,是明世僧。明世法师是安业寺的主持,来往官道的商旅,不少逢上年节,都要来进香请法事,如果明世僧开口,让众信徒说出秦嫣在哪里,还是可以将她查出来的。

秦嫣清楚这件事情,翟羽也清楚这件事情。

所以当秦嫣跟着驼队来到了三里之外,看到翟家主带着人马,守在她所在驼队的必经之路,她就知道,翟家主动用了明世法师的信众。她只能乖乖地自己走出去。

翟羽跟她做过一番交谈,她也与翟家主达成了某种协议。不过,她还是要跟翟容好生商量一下。无论她是什么决定,她和翟容之间已经发生了关系,这个关系她很在意,需要跟他好生协调一下。

给她住的这间楼阁,比在杏香园里那间乐女小屋自然又要好许多。

翟羽是将她当作与翟容订婚的未婚妻对待,分了一间主人居室给她。楼上楼下两层建筑,楼上很矮,平平铺着大张的波斯纹绣白簟玉席。房屋四壁的乌木细柱上,挑着好几层白丝垂幕,风一吹就飘动起来,加之外面的月光斜照进来,华光弄影,如同瑶台仙阁。

由于她将屋子全部打开,屋内两柱树形青铜大烛台上,那二十几枚烛火都被阵阵夜风一一吹灭。

看着月光如薄纱一般穿透那些轻软的帘幕,心思都变得柔软起来。一天的紧张,让她身心都很虚弱,她开始感到惶惑,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

无论如何,现在郎君的心里,一定会很生气吧?

她听到楼下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来到阁楼的阑干旁,这阑干很是低矮,坐在屋内,正好扶栏望景。

别府的建筑,是以中间一大片黄石假山为主景,四周的厅堂、房舍、高台、水榭…都错落围绕在一边,古木萧萧,芦荻瑟瑟,庭院深深。从她的小楼看过去,可以俯瞰大片假山,也能看到部分的屋宇。

她看到那间大沐池的屋门打开,翟容、杨召他们几个从屋中洗沐完毕出来。

他们都束着翟家主为他们预备的米色丝帛胡袍,一个个长身鹤立,英俊潇洒。口中嘻嘻哈哈,犹在打闹着。听他们说话,翟家主给他们备好了宴席。他们已经又恢复那种“及时行乐”的兵痞子作风,正在嚷嚷着兴冲冲去赴宴,还说,最好弄几个娘子过来陪着饮酒。

他们那么轻快,那么欢腾,仿佛杏云林里的那场恶战,已经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了一般。

秦嫣正专注看着,忽然发现,翟容抬头,似乎看了看她这里,她心虚地将窗户掩上一些。

回到自己的卧铺,将锦衾打开盖在身上,闭上眼睛假寐。

屋中的白色丝纱垂幕在晚风中一片摇动,窗棂旁响起很轻很轻的敲击声:“若若?”

秦嫣从被子里爬起来,迅速爬到窗口,趴在阑干上:“郎君?”

“就知道你没睡。”翟容翻身进来。

秦嫣看到他并无愠色,的确是想今日好好相处,她很是感动:“翟家主不是说,让我们今日都早些休息吗?”

翟容定目看了她好一会,微笑道:“我担心你一个人睡在风来阁中,晚上会不会有什么人将你拖出去。”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

“若若,告诉我,你在驼队里扮那个歌女时,那些…动作…是谁教你的…”秦嫣装作红衣歌女时,扭着做了不少风骚媚骨的动作。

“为了活、活命,自己学的…”

“再做给我看一遍…”他的声音几近成了呢喃…

秦嫣羞涩地,后退着朝床铺滑去。

翟容拨开帘幕跟进去。

一层层洁如雪、轻似云的丝幔从他的脸上慢慢划过。

他刚刚清洗过,发丝里是祁连雪水的清香。几缕黑发贴在他玉洁的额头上,显得年轻又好看。唐国的床铺都是直接做在地面上。滑过一片光润的簟席,秦嫣来到了卧铺边,背贴在金色花蝶樗蒲绫缎的墙裙上。

翟容摸一摸她月光下比丝缎更华丽的长发,拨开她额角的一缕乌丝。

他喜欢她又黑又长的如羽睫毛,喜欢她水凌凌的杏仁眼。

在她钻在水中为轶儿捉翠鸟,从水面上露出这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他之时,他的心里就很喜欢了。他的手指在她的眼睫眉毛上,轻轻抚摸过,感受着她肌肤的颤抖。

他凑上前一些,含住那张菱花般的红唇,轻轻吮吸。

他的身后,层层垂幔在月光下,如白蝶的翅膀,轻轻曼舞。

“我的手…”秦嫣从他温暖的唇下尽力挣扎出来,提醒他,她还不能承担他的热情。

“就亲一下不行吗?”

“好…”

嘴角与嘴角的摩擦,齿间的轻软移动,如此亲密之事,真的只能和自己倾心喜欢之人才能做。

月色映照在重重薄纱之上,层层时淡,层层时浓,水墨般一道道衍染开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退后,成为了灰白黑的遥远,只有面前相交切切的唇齿,依依如命。

第90章 商榷

白纱飘动中, 月到、风也来。

秦嫣枕着翟容的胳膊,闭着眼睛:“郎君,你兄长会不会去你屋子查你?”

翟容模模糊糊“唔”了一声, 已经睡着了。

秦嫣将头从他的胳膊里挪出去, 方才他闹着让她将他当枕头。当真枕一晚上,胳膊是很疼的, 她可不舍得。

她将他的胳膊推拢过去,看着他熟睡的样子。

大泽边, 第一次见他拿下黑巾, 烤肉给她吃, 她就很喜欢他了。只是当时觉得双方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之人,便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在香积寺,她坐在那枯燥的木屋中等着上场演奏, 当他那双耀目如辉的眼睛,在芍药花边出现之时。当他拍着窗棂,唤她陪他去香积寺里看白梨花时,她的心就开始狂跳了。

自己喜欢的人, 乖乖睡在自己身边,还睡得如此恬安静适。还有什么事情,比此时此刻, 更让人觉得甜蜜呢?

秦嫣看到他的眉毛,因方才的两厢缱慻,揉得有些乱,伸出手指很小心地将他的眉毛理顺。

这黑黑的一抹剑眉, 会随着他的心绪,时而飞起,出鞘如刃;时而平和,精致如画。有时候又会皱起,显出忧虑。如今,安稳地落在她的指尖,如苍鹰收敛了羽翅,如远山抚平了浓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