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好看,就能随便摆弄小姑娘了吗?”长清的愤怒更甚,“浮浪少年!”

秦嫣发现自己错了,她一直认为翟容比较龟毛,没想到长清计较起来,居然这般可怕。

“他没提出将你带回中原?还是悖于唐国律法,根本就没这个打算?”

“他让我跟他去师门,他师门在河北道北部的东海之上,他说那里唐国律法管不上。”

“他是翟家嫡子,难道不想接掌家主位?”

“他已经自请逐出族册了。”

长清问清楚之后,说:“嫣儿,既然什么都准备好了,你为何不跟着走。男人的心思不会长久,变心了你也就失去这一次逃出扎合谷的机会了。跟你说过无数回,机会稍纵即逝。”

秦嫣看了他一眼,怯怯道:“哥,我…答应做他们的线人…”

长清悚然立起眼睛,压低声音:“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要带哥哥一起逃出去,他们答应帮助我。”

“他们很有可能利用完你,就随你自生自灭了。”

“翟家郎君不会不管我的!”秦嫣道,“他说过等我回去的。”

“这种鬼话你也信?!”长清非常失望。

“不管信不信,我都要回来。”秦嫣小声道, “我既然能够为了翟家郎君上夕照城,我当然也要为哥哥回扎合谷。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可是哥哥的性命,始终是最重要的事情。”

任长清自以为已经心如硬铁,可是妹妹如此暖心的话语,他还是无法拒绝。

哪怕翟家郎君千般好…哥哥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长清说:“那翟家郎君将我妹妹教得这般坏。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以后对你半点不好,哥哥会替你出面的。”

秦嫣一闻此话,顿时得意忘形,哥哥如此说就是同意了!

她道:“好的!多谢哥哥。”秦嫣悄声道,“哥哥,等我们逃出去了,我给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居住,以后,我和翟郎君给你养老…”

长清抬起栗色的眼睛;“嫣儿,我只比你大十来岁,等到我走不动的时候,你大约牙也掉光了!”

秦嫣尴尬了,连忙补充:“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生个孩子…嗯,让孩子给你养老…”

长清什么话也没说,只摇头:这姑娘被人睡了之后,脑筋开始不清楚了。

他阖上眼眸,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诵读经文。

秦嫣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貌似又说了不合适的话…吐吐舌尖,陪着兄长一起,无声念经。

长清念的不是《光明垂地经》,而是他从前在中原背诵的净土三经之一《无量寿经》。这些年,他都是以净土宗的经文,抵御着星芒圣教对他们兄妹头脑的洗荡。宗教的好坏,取决于能否令人心境平静,能否不随意伤害他人。至少,在长清看来,“以血洗魂”的《光明垂地经》,是一种无法令他平静的信仰。

诵祷完毕,长清睁开眼睛。

嫣儿开始练功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心中往事起伏:他的祖上是楼兰国的裔族,百年前国中大乱迁移到了中原地区。

年幼时,他侏儒的身形已经初步可见了,处处受到歧视。但他从不气馁,他废寝忘食念书,学习各种数术,相信自己终有一天,可以在这世间,获得属于自己的地位。

在长安城里,他结识了建成太子之子李承安。两人当时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李承安喜爱他的才学,并不介意他身体的残疾,带着他一起入太学,练习骑术。

他们一起读书绿柳居,纵马乐游原。

那时节,烽烟四起,大唐各处都有枭雄揭竿。唐国将领四出兵马,陇西新贵、千年门阀中,到处都是以建立军功、马踏天下为抱负的年轻人。

长清和李承安年少之人,战场不能上,每日在酒楼茶肆中激扬江山,指点天下。他们共同认为,此刻图桑王朝东起西兴,在唐国土地作乱的无论是刘武周部还是薛举部,背后都隐约晃动着图桑族人的身影。他们感觉到,如果说平定河西、河北等地的战乱,是父辈们的责任。那么到他们这一代,他们应当面对的,是更为浩瀚的广漠西域战场。

每思藉此,两个少年人莫不拔剑长啸,只等着有朝一日,偏坐金鞍理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李承安身份高贵,没有官身不可亲入西域大漠。长清有胡人血统,进入西域相对方便得多。加之他身有残疾,早已有离开长安之意。

双方约定,待李承安之父,建成太子正式登上皇位之后,李承安到时候也年龄足够,将自请去西域领兵抚镇。

长清身高不能从军,深以为憾。为与挚友能并肩作战,便打算先回西域,为李承安勘察战场,寻摸民情。那一年他不过十四岁的年纪,虽是四尺微躯,却不堕豪迈。他抱着一腔雄心大志,回到了祖辈已经阔别百年的天山南麓,开始了属于自己和李承安共同的征途。

他得到了一位西域阵师的青睐,收他为徒,学习阵师之法,以为将来李承安带兵进入西域时,可以为他提供更为适合此处战场的作战方式。

那是一段激情洋溢的岁月,是长清最振奋的风华年纪。

他时常将西域所见所闻写成书信,送至长安,李承安也无数次在书信中表示了开疆拓土的期待。

这就是唐人,他们的目光永远不拘泥于脚下的三尺之地,他们的目光可以坦然面对天空和高山,他们追寻着天地洪荒最壮阔的况味。

可是,同样是唐人,他们也往往需要面对最残酷血腥的刀兵交割。

长清在一次随师父混战中,误入黑狐王之手。虽然被秦嫣无意中所救,但是又被莫血控制住。其时他当时已经十八岁了,对于扎合谷来说,是应该被当场斩杀的。

长清不甘于自己的生命,尚未建功立业就要死于这等冷血杀手手中,他利用自己的学识与老巫、莫血周旋。他让老巫感受到他有诵讲《光明垂地经》的能力。加之他天生侏儒的残疾之身,显得没什么威胁性,莫血便留下了他的性命。

不久之后,他又套出他们正在对手下的刀奴们训练,让他们掌握一种叫做“破妄功”的功法。

长清诈出他们的弱点,知道对方很难训练出星芒大神需要的破妄功,便提出让他按照自己的所知所学,帮助莫血他们训练刀奴的破妄功。他选择了几个看起来资质不错的孩子,当然也将那曾经算是救他一命的小女孩一起放在手中进行训练。

可能是出于恻隐之心吧,他在给他们进行练习时,总是会或多或少偏向一点那个小姑娘。一些危险性较高的训练,他都是在旁人身上尝试过无数次,才用在秦嫣身上。

他的手法非常冷酷,跟着他的那些孩子,渐渐都不堪受训而死去。

只有那个看起来最弱小的姑娘,随着年岁增长,在他的护翼之下慢慢变强,逐渐能够在你死我活的草字圈里生存下来。如此弱小的人都能被训练得可堪一用,长清的地位因此在莫血的心目中变得超然。他在莫血安排人手完成星芒教的任务时,也有了一定的发言权。

他在等待着时机成熟,就出逃扎合谷。他没有武功,要在莫血手下逃得性命还是需要好好筹谋的。

本来,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自己的计划,直到四年前,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第95章 介入

四年之前, 发生了玄武门之变。建成太子与他的几个儿子都一夕之间被诛身亡.

这个消息,不仅改变了唐国的格局,对于整个西域都有震动, 长清也很快从外出执行任务的刀奴口中知道了这件事情。

他曾经与李承安共同向往的“美政”理想, 就此粉碎了。

那段时间对于长清来说,是非常艰难的日子。他屈身在星芒教, 虽为无奈,但也并不算完全被动。他之所有图谋, 便是通过刀奴们的外出, 为李承安获得更多的西域第一手资料;其次便是寻找机会策划逃离。可是李承安一死, 那个长安已经不再是他心目中的长安,回去何如?

幸好,那时候有嫣儿的陪伴。

嫣儿总是能将话儿说得令他沉闷的心情, 重新高兴起来。比如方才,想到自己妹子被人抢走,总有夺爱之恨。可是嫣儿说了,那翟家郎君千般好, 自家哥哥的性命更重要,长清的心里十分舒畅。

二十多年的漫漫人生之路,长清本想与自己残疾对抗, 收获一场天下闻名的功绩;如今,他觉得,收获了一段亲情,也挺好…

秦嫣练完功, 回到长清身边。长清道:“我给你上药吧。”

长清从老巫处得到了一些伤药。因他们兄妹身份特殊,莫血对秦嫣的处罚要比寻常刀奴多一些。老巫说十二每次受罚之后,涂上这种药膏,可以肌肤不受损伤。长清还打算着,等秦嫣恢复了对自己父母家世的记忆,说不定还能找个家世相当的唐国郎君婚配。所以对她的伤口处理很慎重,这些年几乎不曾留疤。

秦嫣脱开自己的衣物,长清拿着毛笔蘸着药膏,给她背上上了药。这些药膏被他调得非常稀薄,可以渗透入她肌肤中深入两寸的针刺伤口之中。他又拿出自己调制的黑浆,将妹妹的脸上身上都涂得污泥灰黑。

这些年他都让她掩盖长相,免得成为莫血泄欲的对象。可是妹妹已经越长越大了,再大一些就很难掩住了。长清道:“嫣儿,你说唐国人愿意帮助我们离开扎合谷?”

“是啊,哥哥,还是需要你来拿主意的。”秦嫣欢喜道。哥哥那般聪明,如果有他出手,出逃的计划就会成功不少。

“好,你将你跟他们的联络方式都说给我听。”长清点头。

春去秋来,冬天也转瞬就到了,秦嫣又在大漠执行了数次任务。

进行那些西域小部落之间的暗杀,对于她来说,哪怕难度大一些,自保逃离总归还是有办法的。更何况她如今有了翟容教给她的那点轻功,耳力、目力也在天疏潭底有了长足的进步。她可以从高崖上跳下去,可以攀爬上悬壁,这些都给她带来了更多生的机会。

而她本来就很擅长的奔跑,也在去夕照大城的那一晚变得迅速而持久。哪怕在没有抢到快马的情况下,她也可以仅凭双腿,跑上数个时辰也不会太喘气。

有了长清的帮助,她给唐国送出去很多关于星芒教的信息。长清将这些东西都打得非常碎,让她分次别类送出去。有些内容甚至秦嫣自己都看不懂。

“哥哥,这些送出去有用吗?”

“他们让翟家二郎君出来,哥哥就能让那些东西变得有用。”长清说。

秦嫣不好意思地垂着头。

长清侧头看着她,逗她道:“我妹妹喜欢的人,哥哥抢也要帮你抢到。”

秦嫣说:“哥哥不必太勉强了。他要是忘记我了,我便再去换个更好的。”

长清笑道:“是,我的妹子生得这般好,哪里寻不到人去?”

“嗯,那是一定的。”秦嫣将下巴放在双膝上,看着天山的雪,一片片落下来,“哥哥冷不冷?”

“有一些,我会自己煮草药吃。”长清看看她的侧面,尽管他已经用油泥将她的容貌都掩盖了,可是身姿渐长,很快扎合谷就没法呆了。他说:“嫣儿。”

“嗯?”

“我们要自己离开莫血,不能全部指望那些唐人。”

河西,沙洲,这一个夏季特别干热。

沙洲的一条僻静麻石板路上,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

一名年轻人骑着马匹来到了一座府邸之外。马上的年轻人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眸,正是翟容。他看了一眼那朱木铜钉的大门,走上前去,按照一定规则轻轻敲击着兽脸纹铜环。一名仆人走上来,为他打开了府门。

翟容从马上下来,将缰绳扔给那仆人。自己拿着刀,向府邸深处走去。

与若若已经分手一年零八个月,本来说好春天她回来,带她去杏云林吃杏子,可是,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身为大唐的线人,就意味着长时间的潜伏,还有与他的长久失联。

在这个代号为“云烟”的计划中,翟容跟秦嫣之间,没有单线联系的权力。在西域的战场上,翟容还是一只没有出齐羽毛的雏鸟,他没有资格与自己的兄长并肩。

秦嫣将情报输送回来,依赖的也是翟家主多年以行旅大西域道为名,在整个天山数千里的广天漠地中,建立起来的那丝丝缕缕,微不可闻的“细作道”。所以,翟羽才是秦嫣的直接上司,而翟容只能作为整件事情的旁观者,甚至很多时候,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知道,她在扎合谷会不会被欺负?他不知道,她有没有长高?是不是又变漂亮了?还有…他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走入这座青瓦大宅的重重屋宇,走过梧桐树庇荫的长廊,在一片蝉噪声中,停在一栋老窗攀爬着常春藤的屋子前。敏锐的听觉,能够让他听到里面有数十人,在悉悉索索做着什么。

有人将门打开,里面分成三大间,进门处是个大堂。

大堂四角放着冰山,每个冰山旁边是一柄巨大的浅绛山水半页屏扇,在侍女们纤手的拉动下不停旋转,将徐徐凉风送入大堂屋内。

但是,大堂屋里依然显得热火朝天,挥汗成雨。

二十来个年龄、相貌、甚至民族都各不同的书生打扮之人,他们正在忙碌地处理着一堆堆卷帙,摊开一张张详细的舆图,不停记录测算着什么。

另外一间门半开着,可以看得出来里面是叠放资料的库房。有负责运送文书的官吏,在来来去去走动着。

他被引入左手一间。

稍微走入一步,一股熟悉的茶香,就让他嘴角微微挂起笑意:“哥!”

翟羽从案桌上抬起头,也是笑容绽开:“宜郎,那边坐。”

翟容行礼就座。

翟羽道:“一年没见,长高不少了,也结实了。在西域没少历练。”

翟容低下头笑了笑,兄长眼里他始终是孩子。

翟羽分了一杯茶给他,翟容接过浅酌:“还是哥哥的茶好喝,北海门师兄煮的茶,茶沫都见不到。”

翟羽笑道:“长大了,会夸哥哥了。”

翟容脸上在笑,心中则在猜测着兄长将他传回河西,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从兄长手边的涂金银茶炉,扫到错金铜虎笔山上,最后落在他面前一堆写满了文字的竹简。翟羽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拨弄着那些排列整齐地竹简,他知道这是兄长的习惯,说明这里有他费神之事。

此处是设在河西的承启阁分部,翟羽已被擢升为承启阁在河西的正辅史。翟羽一直主持西域方面细作的事情,而秦嫣是其中一个。这些日子以来,翟容因资历低,被排挤在承启阁的核心事务之外,虽然在西域辗转无数回,奈何这是个浩大的广阔天地,与唐国的细作线并不能遇上。

翟容道:“兄长,有件事情我不打算瞒着你。”

“你说。”

“我加入了‘曲全盟’。”

翟羽这么多年了,已经对他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好置喙的,垂下羽睫:“这曲全盟是以曲求全的意思,听说是常年闭关的几位武学修行大德们研磨出来的法子。由年长的前辈,将毕生功力传给一些年轻人,以进入西域对付巨尊尼。”翟羽道,“如同要将一个装满水的瓶子,强行装入另一只瓶子。稍有不慎,或者两只瓶子本身略有不相容之处,便会双双碎裂。”

翟容说:“兄长说的是。十几位老前辈散尽功力,辞世仙去。我们同辈牺牲的更多。我只是运气好。”

翟容抬起眼睛看了一下自己的兄弟:“你如今的功力到了何种程度?”

“我想,至少当年夕照城上的昔阳巴莱、俐偲毗,目前应该不是我的对手了。”

翟羽抚膺叹息:“母亲要是活着,知道你如此折腾自己的身子,不知多伤心。”

“大唐至上,巨尊尼必除!”翟容道,“中原唐人,绝不受任何恶势力胁迫。兄长。”

翟羽点头:“大唐至上,巨尊尼必除。”

翟容问道:“兄长传我来此处,有何事相商?”

“宜郎,这些都是秦娘子传来的,但是我们用了很多人力,来配合其他地方查到的星芒教讯息,始终无法得到有效的结果。”翟羽道。

翟容说:“这条线并不是能派上用处的?那就让若若回来。”口中如此说,心中却知道不可能如此简单。

翟羽道:“不是,是有用的。你来看这条,星芒教…‘天、地、草’…草芽,这些话语应该跟秦姑娘说的草字圈有关。”

翟容将手中的竹简掂量来掂量去,说道:“兄长,这些东西送进来的时间、地点可都有记录?”

“都有,誊写在竹简上是为了方便翻看。”翟容命人将秦嫣以各种方式送过来的消息原件都送过来。在上面都标注了收到的时间和地点。

翟容翻检着,道:“同样的地点,为何要按照不同的时辰,分送几片?”

翟羽问道:“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翟容道:“她采用这种方式,是让我们将这些看似无效的碎片,经过某种排列,组成什么。”

翟羽点头。

翟羽道:“我们试过很多排列方式了,没有合适的方式。想让你过来看看,毕竟你们两个曾经很熟悉。”

翟容继续翻着那些竹简和散写在各种布头、帛碎上的文字,开始根据他对秦嫣的了解,一条条罗列起来。

窗外的知了十分烦人。

这个上午,他都在不停寻找着那些零碎文字里面的关联。

正午时分,翟羽让人切了甜瓜,上了午膳。兄弟俩对面吃了一顿十分简约的饭菜。拌了苣菜,虾子白菘,还有一尾水鱼汤,撒了胡麻的米饭,显得很清淡。

“哥哥把管娘子也带到沙洲来了?”翟容吃了几口,吃出了敦煌翟府管娘子的味道。

“你的鼻子真灵。”翟羽挑了一条碧绿的苣丝,“成叔和管娘子成婚了。”

翟容道:“啊,还没准备礼物!”

“不用了,老夫老妻你羞到他们了。”翟羽道,“管娘子一直念着双林,如今算是放下了。”双林叔和成叔年轻时候是老家主的贴身护卫,管十一娘子在翟府婢女中是长得很出挑的,俩兄弟还很是争夺了一番,最后双林抱得美人归。在敦煌护城战中双林战死。过了那么多年,成叔总算是守得花开二度。

“还有,琴娘去世了。”翟羽道。

翟容一怔,一年多前他曾见过琴娘的容貌,当时已经很可怕了:“此事一直想问问你,琴娘是中毒了吗?为何是那般容貌。”

翟羽摇头道:“不是,据她自己所说,是天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