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有人天生如此长相?”

翟羽道:“她是西域硁谷的夜瞳族人,这个族就是如此,年轻时都很美貌,年长了便会变得干枯如骷髅。”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想到琴娘已经去世,死者长已矣,就不再对她的所作所为多说什么了。他只说道:“琴娘是你嫂子的侍女,当年陪她一起在陆镇里生活了多年,后来跟随到我这里,一生也算孤独无依。你替我留意,如果还能遇到他们夜瞳族的族人,把琴娘的后事告知一下。”

翟容点头,问:“这夜瞳族人如此生就异象,应该人不多吧?想来他们都该趁年轻貌美之时,早早嫁了别的族人,否则待到年长色衰,岂不可怕?”

翟羽摇头:“不,他们年长之后,虽然面容枯槁,但是眸生异象,可以摄人心魂。”

翟容筷子一顿:“哥…”

既然那些夜瞳族人可以摄人心魂,那么,翟羽让琴娘生活在翟府那么多年,她对他会不会有什么控制呢?

翟羽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她没有对我下手,她只是在等青莲回来。”他微笑着,“青莲将她留下来,就是防着我有异心,另娶他人。”

翟容也忍不住笑了:“嫂子还挺小气的。”

那时候秦嫣还误会过,琴娘喜欢翟羽,原来是嫂子留下来的眼线。他的笑容很快淡去,嫂子留下的眼线都已经去世了,嫂子还没有回来。如今西域这一线都是翟羽在布控,而兄长到底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想,若能有机会找到嫂子的踪迹,他一定尽力将她带回来。

当下,他换个话题:“兄长,这些文字被拆碎得如此凌乱。这应该不是若若做出来的事情。”那丫头那般笨拙。

翟羽心领神会:“是长清?”

那个在秦小娘子满是崇拜和感激地描述中,无比强大,无比聪明的哥哥,从两人心中出现。虽然秦娘子没有描述过他的音容笑貌,可是那名胡僧的睿智淡然,处变不惊的形象,还是非常清晰的。

“长清…”翟容想了想,想到秦嫣说过,每次她回去兄长都要她将所见所闻悉数相告,翟容抬起头:“哥,我想起了什么。”他丢下筷子,快步走回书案边,回头请示自己兄长:“我可以在竹简上动笔吗?”

“可以。”翟容道:“本来就是让人誊写出来,方便排列用的。”

翟容以笔蘸墨,在竹简上描描绘绘,将时间地点都做了一定的排列。

茶雾缭绕中,翟羽在旁边一边拿着甜瓜吃,一边等着他将两百多片竹简摆放出个结果来。

翟羽看着自己兄弟,他已经弱冠之年了。

翟家曾是昆仑玉商,父系有外族血统,翟容吹遍了西域风沙,依然肤色白皙。只是脸上的轮廓变深了,一言一笑,眉若墨绘。翟羽曾经担忧过他长相过于出众,不适合做真正深入西域的密谍。就连他自己也是以坐镇中军为主,并不深入前线。

但是翟容学会了易容之术。

这两年,他亲自以身体丈量西域的数千里河山;学会了那里三十多个国家的语言、习俗;以不同的身份,在西域做下了不少事情。他如今在西域的渗透,远远超过翟羽手下其他人在西域渗透的十几年积累。

翟羽听说,兄弟在焉耆国结交异族,帮一个十几年前已经逐出此国的小部落,重新执掌王权。

还听说,他在天山北麓与那几个白鹘卫,降服了天山北面响马六十二路,那什么天山领主就是他们六个人。

又听说,疏勒国受到图桑帝国阻隔交通,他以狼群过境将图桑国驻扎在疏勒国旁的三个部落,逼退回了都墨城西,北漠狼王据说也是他…

兄弟的十八九岁,比他自己那时候嚣张多了。翟羽想。

案桌前,俯首案牍的翟容,不停地在翻弄着那些词句,忽然,他的两只手如同推花摧柳一般,将手中的数十根竹简一阵摆放,只见那些竹简渐渐被他排出新的秩序来。他的目光锁在那些文字上,渐渐明白了长清的用意。

午后有些闷热,翟羽以手支颐,朦胧中有些困倦。

兄弟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间屋子的宁静:“哥,这是你们的不是。”翟羽道:“何来如此说法?”

翟容慢慢放平手中的竹简:“你们不让我介入若若的事情,她兄长很愤怒,所以跟我们玩这个障眼法。”

长清是将他和若若之间所共同经历过的事情,作为排布文字的方式。也就是说,眼前这两百多片竹简,只有充分了解他们之间互动才能破译出来。这是一件对他而言非常有利的事情。

翟容决定,跟长清隔空联手,利用这件事情,真正介入星芒教之案。

第96章 归逃

翟容指着被他重新排列过的竹简, 道:“这一段,长清写得很清楚,星芒教分为‘天、地、草’三圈。苍天为上, 黄土为下, 中间承载着是草字。”

他的手指拨动着:“这一段,‘牧刀人’掌管下的刀奴并非星芒圣教所倚重的杀手集团, 只是对初入星芒教的幼童们,进行某种筛选的一道关口。”

“筛选?”翟羽抬起眉, “筛选什么?”

“你不知道?”翟容探究地看着看着翟羽, “你不是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线索吗?你也不知道?”

翟羽望着他。他也不清楚, 这个兄弟在这两年里,到底打探到了什么。

翟容很快就没有深究下去,继续往下翻着竹简:“这一段, 在牧刀人的眼中,自己御下的刀奴们便如羊群中的羊,随时可杀可灭。”他微一怔忪,若若就是那只要被杀的羊…

他对翟羽道: “你再看, 长清说,他们每个刀奴都要修习一种名为破妄功的功法,从他的描述来看, 应该就是若若所谓的心法。”

他道:“这里说的是白骨错裂手,应该就是你那张‘鬼尸图’上所显示的手法。以长清之所见,其实并没有哪个刀奴可以顺利达到。”他叹气,“真是, 连练的是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若若能活那么大,简直是…”

翟羽不禁站将起来,局促数月都毫无进展的星芒教,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出现了那么大的突破:“你是如何排出来的?”翟羽坐到书案对面,去看翟容的排布。

翟容道:“这一段的排列方式来自于《玄黄十九遗拾道》,里面是第五十六运。这是当初我们脱离夕照大城时,推算出来的阴阳上下棋子排布。”他的手指在剩下的竹简中拨拉着,“这一段还是比较容易找到的,余下的竹简排列我需要回到敦煌,回忆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可能解开这些竹简排列的关键,就在那里。”

翟羽的凤目里情绪复杂,很明显,长清通过这种方式,使得整个云烟计划,和翟容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翟容脸上笑容收住,看着自己兄长:“将近两年了,你们不让我介入‘云烟’计划,可是你们忘记了,若若最信任的人只有我。现在长清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在委婉地拒绝为我们提供消息。”

这一年多来,他同小纪他们这些白鹘卫一起在西域修炼。

他们练阵法,练武功,他们要在罡风血雨中磨砺出自己真正的锋芒。

他们深入西域,进入各个小国探查。驰骋大漠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学境界,连纵并横也很重要。

他疯狂地完成着承启阁交给他的各种任务,他以最狂烈的方式如同一根粗大的铁锲子,深深嵌入了西域三十国。为了能够进入云烟计划,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翟羽无可奈何:“这个长清到底是什么人?有朝一日一定要见一见。”

翟容拿了一张浅黄色的细绢纸,将竹简上已经破解的内容誊写着,漫不经心道:“哥哥莫急,你们会以亲家的身份见面的。”

见翟羽没有声音,他抬起眉,额头有轻微的抬头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不希望我和若若在一起。当初你给她那枚玉佩,哄得她那般开心,她要是知道你有这个心思,一定会伤心的。”

翟容抄完手中的文字,将竹管笔搁在笔山上:“你们手中有什么讯息,也要让我知晓。否则剩下的我就不去破解了。”他好整以暇地道,“方才我跟你讨论过,为何同样的地点,她要选择不同的时间分批送讯息呢?哥哥,除了让我们能够重新组合以外,长清还透露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消息。”

翟羽都惊讶了:“什么消息?”

翟容道:“长清在告诉我们,星芒教对他们兄妹的信仰并无怀疑,他们在传送消息时是自由的。也意味着他们自己也有离开星芒教的本领。”翟容将绢纸卷成卷帙递到翟羽手中,“所以,我很放心若若的处境。”

他挑起眉,威胁的意味很明显:“我说辅史大人,若若的安全有长清负责;而你若想要我进一步破解长清的消息,必须跟我有所交换!”

经历了这一年多的大漠铁血,他的眉峰上积淀起了年少时没有的潇洒犀利。此刻目露狡黠之气,显得分外有震慑之力。

翟羽长叹一声:“还以为你长大了,变听话了。原来是更加不听话了。“

翟容豁达地笑了笑:“哥哥,有我替你分担,你就不要什么都自己扛了。”他拍了拍翟羽的肩膀站起来,“我出去走一走,腿都坐麻了。”

翟羽看着他伸个懒腰走出屋子,跟那些正在处理文书的承启阁文官挥手打个招呼。他又长了不少个头,越发显出蜂腰猿背,矫健修长。

第二日,翟容便回到了敦煌。

他重新走过当年之路,重新一处处发现,长清所埋设的破解那些零碎文字的关键点,果然都是跟若若相关的。比如,他们初见大泽边,马车车队的马车数量、他带她翻越城墙时,拔出垫脚砖的位置,最让人无语的是,还有“云水居”上下灯笼数…

这姑娘是有多无聊,什么都会看着、记着,他想想都觉得忍不住好笑。笑了一会儿,笑不起来了,他跟她那些亲密的举动,长清会不会也知道?

他皱起眉,得尽快将那姑娘弄到身边来,这也太可怕了!

当那些零碎的字片逐渐被摆布出来,星芒教的结构也就越来越清晰了。长清的确跟秦嫣不一样,秦嫣整日忙着受训,执行任务;他则坐在暗处,静静揣摩着星芒教的各种情况,各种变动。

很多事情,秦嫣根本不知道,长清却能够知道。

从长清传来的消息,翟容知道了,在过去的五年里,“牧刀人”莫血先后选择了五十来名山海较饱满、气窍较通畅,初步做到“白骨错裂手”的孩子送往了星芒圣教的“地字圈”练习高深的武功。不过,教中使者对他很不满,因为这五十来名幼童都被其他“草字圈”送去的孩子所灭。他择童的能力受到了星芒大神的质疑,这对他今后进入星光圣地,有着不可忽略的阻碍。

长清虽然不知道这些选择出来的孩童是去做什么的,但是他们都是上佳的练武之资,这是毋庸置疑的。

长清说了白骨错裂手如何断骨错筋地进行修炼,七年间,他见过多少孩子因此断手废脚,被扔在山谷谷底悲惨死去。他说,秦嫣本来是这个草字圈最接近这个邪恶武功的人,只是长清打断了她的深入学习,不让莫血将她选择到“金光圣地”去。

长清还说,扎合谷经常让草字圈的小刀奴们去面对死亡,仿佛当他们面对巨大的恐惧时,身体里会调动出某种力量似的,而星芒教就需要筛选出拥有这种力量的孩子。

长清说,老巫的那种心法,被莫血称为“破妄功”,每年都有练习破妄功的孩子,因经脉倒转而死去…

长清的观察能力,和诈取情报的能力都非常令人佩服,惟一可惜的是,这个人被禁锢在星芒教的深处,他也不会武功,否则,他能够给承启阁提供更多的帮助。

翟容想象不出,一个成年男性,是如何在刀奴和老巫的双重监视下,与那些未成年的刀奴混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而且,并没有被星芒教上面一层之人所留意。

翟容将自己拆解出来的消息都交给了翟羽。

同时,交换到了翟羽从其他角度获得的情报。

翟容立即开始了调查。

三个月后,翟容以自己在西域两年的经历,和长清要跟他本人合作的诉求,充分显示了自己在应对星芒教之案上的契合度。他最终赢得了承启阁官员的一致认可。

这一年深秋,他正式替代翟羽,成为了“云烟”计划的核心执行人,代号是“旋日”。翟羽回归河西密谍系统的头目位置,而陌生的西域天地,则将由翟容来全线负责。

背靠唐国承启阁的强大助力,翟容说服了上面,准备将秦嫣和长清迎回唐国。

“是光明垂地,诸法之王,若有所诵,则能思惟一,无上微妙…”

风萧萧,草瑟瑟,远处的雪山已经被重重的积雪压得通体晶莹。

五十多名少年杂胡男女,分列整齐端坐于山崖之下。山崖上,一名灰衣短发的侏儒僧人手捏法诀,高声领诵。晚照的斜阳在西面,东边则是一团浓云。

秦嫣盘坐在队伍之前,她是此处年岁较大的刀奴之一,心不在焉地跟着长清哥哥琅琅之声,念着每日傍晚必定要修习的《光明垂地经》。这经文无非是吹嘘星芒大神,如何脚踏祥云,背靠七星,自遥远天际的大波罗世界而来。如何目接日晖,口吐江河,法力无边。如何斩妖除魔,涂血身上,成就伟世功业…

在他们这个无名草字圈中,最好笑的就是,能够将这篇《光明垂地经》解述得无比动人的长清哥哥,却一直在暗地里让她休要看信这些经文奥义。因此,她每日跟着众人念经,实在是半点不曾入脑。

长长的经文念完,刀奴们安静地原地盘坐,自省其身。

冰冷的空气,将他们每个人都吹得乱发飘动。

秦嫣则按照以往长清跟莫血谈妥的条件,去跟长清在一起澄洗心灵。她方站起来,忽然,身后一名黑色皮肤的昆仑奴浑身颤抖了起来,只见他面容狰狞扭曲,双手按住咽喉痛苦地挣扎着。

老巫走过来,手中拿着一根行刑的长针,朝他天灵盖轻轻插入。那昆仑奴嗬嗬了几声,顿时瘫软下来。他的身体则渐渐鼓胀,只听得“噗”的一声,从面上五官,到手指尖都不断冒血。人如一团烂肉迅速萎缩了下去。

莫血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得恶症的?”

老巫是个驼背老人,一头白发沾满油污,衣摆肮脏褴褛。他颤巍巍抬起头:“对星芒大神不敬,便是如此下场,污血尽冒,骨骼碎裂!”

刀奴们惶恐而起,向老巫跪拜。

长清已经通过多年观察,知道这并不是被星芒大神惩罚而死去,而是因练习破妄功而崩乱了血脉。嫣儿也是自小修习这种功法,对她内力毫无帮助,却要时刻受着这种破体溃血的威胁。他决定尽早将她带回中原去,中原武林中高手如云,帮她好好诊疗一下,那破妄功对她会不会造成生命的威胁。

秦嫣和长清已经做好了出逃的一切准备。

长清不会任何武功,他们在莫血手中也不可能拥有任何坐骑。莫血是一名高强的武者,他们是不可能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战胜他的追踪的。

但是敦煌归来的秦嫣则不同,她修习了轻功,只消选择好时机,让莫血晚一些发现他们走脱的情况,长清认为逃脱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莫血每次给刀奴们选择休息之所,都是在西域不同山脉中。这些年,秦嫣通过不断给长清画舆图,长清也大致摸到了一些规律,也能够分辨他们大约休息在何处。长清就认定,这一次他们所处之处,距离呦洼并不远,而呦洼则是查楚部落出产战马之处。

对自己此次出逃计划,长清也非常不抱希望地将其传递给了唐国方面。不过他传递的只是个大致的方向。他对唐国,还是有着很多的不信任。毕竟,他们兄妹的性命轻若草芥,唐人的承诺在他眼里,不能完全依仗。

大漠的冬季来得比任何地方都早。

不过秋日刚刚冒了个头,便被纷纷扬扬的雪花打断了。长清看着天上飘动的小雪,打算在大雪到来之前,踪迹容易暴露之前,就离开扎合谷。

从先前唐国方面传来的消息,模模糊糊似乎翟容也已经掌管了这里的事务。出逃的一路上,应该能得到些许助力。

这一日清早,天气寒冷,莫血带着新挑选好的几个能够初步掌握“白骨错裂手”的孩子,向天山深处进发。这是莫血每年的任务。每年只有冬天的时候,他才会离开他所统辖的这个草字圈几日。在这几日里,就剩下五十多名刀奴在老巫的带领下诵经、练功,此刻,是这里管束最松散之时。

于是,长清和秦嫣出发了。

第97章 重逢

这一日清早, 寒风吹得满山遍野鬼哭狼嚎,风钻入人骨缝里一般冷。

莫血带着新挑选好的几个能够初步掌握“白骨错裂手”的孩子,向天山深处进发。这是莫血每年的任务。每年只有冬天的时候, 他才会离开他所统辖的这个草字圈几日, 到星芒教上层为他约定之处,将这些小刀奴送往“星光圣地”。在这几日里, 就剩下五十多名刀奴在老巫的带领下诵经、练功,此刻, 是这里管束最松散之时。

于是, 长清和秦嫣出发了。

此刻是隆冬, 这片山谷因过度干旱,并没有到处都是积雪。薄冰嵌满在山石的缝隙,空气如冷刀一般锋利。对他们而言, 这已经是逃走的最好时机和地点了。

秦嫣用一根结实的布条,将长清捆在自己的身上。

经过两年,她长高了一些,虽然不多, 但是比哥哥肯定是高了一点。她背起哥哥,飞快地跑上了一面高高的土崖。从悬崖上直下,可跃入另一个山谷。若放在以往, 她是不可能走这条路的。长清双手挽着她的肩膀,因不曾亲眼见识过她所谓的“轻功”,多少也有一些紧张。

秦嫣在心中默念着翟容教她的心法口诀:“起膺、沉伏、跳突…”

长清只觉得耳边一阵风声乱响,两人如同坠石一般向着悬崖下跌将而去。跌了一段路之后, 身形猛然一震,睁开眼,秦嫣正以脚蹬踢崖壁不断,终于稳住了两人的去势。那土崖实在是高,秦嫣双腿轻功不继,伸出自己的双手,仿佛弹琵琶一般在那粗糙的石壁上,一顿挑揉拈搓,灰石混裂中,两人的身形稳稳落地。秦嫣带着长清,向着呦洼跑过去。

他们将一切都掐算得很不错,十多日后,他们便骑上了从呦洼盗来的快马,奔出天山,向伊吾而去。

唐国的伊州,东接敦煌、西壤西图桑,北靠东图桑、南临鄯善郡。接天山之麓,受雪山灌溉,处处绿洲之地。有汉以来就有中原派兵遣丁,屯边戍军。胡汉相杂,赤亭往西沿途多沙碛卤地,一年四季狂风猛烈。

赤亭向西,伊州中部有一个镇,名“柔远”。此镇名含义为,“和民才能宁边、夷民归心才得拓边,是柔则远”。

柔远镇上,此刻北风正起,满地飞沙走石。

在这个冬季,还有十几条商队在赶着往河西去。惯于行走西域的商旅们看着那乌云盖顶的天气,知道今夜会下雪。商队都停了下来,让自己的驼队跪坐避风处。高大的骆驼扛着货物,闭着浓密睫毛护着的眼皮,安然等待着狂风宿雪从这个小镇上过去。

人们则纷纷散入柔远镇的几个大小客栈中,休息打尖。

翟容梳了一个焉耆年轻男子的发式,额头上盘着宽宽的暗红色发带,几缕散发遮住眉眼。身上斜襟麻衣,五指宽的牛皮腰封扎在腰身上。脖子上围着软灰麻的围巾,坐在一间小客栈中用膳。他已经在数天前,拿到了长清要带着秦嫣出逃扎合谷的消息。

长清给的信息十分模糊,看那样子,似乎他对于自己如何从西域逃脱很有信心,不需要唐人的助力。而他传回消息的目的,只是希望唐人能够在他踏入河西之境,给予接纳。

翟容自从将自己的兄长排挤出去之后,如今西域全部眼线都在他掌握之中。长清对于唐国方面的不信任,他表示理解,但是也并不会听之任之。他亲自规划路线排查他们逃走的方向,安排人手,去迎接他们兄妹。

他自己则来到了柔远镇,西域地区实在辽阔,但柔远镇是西域进入河西比较常走的道路,而河西,则是进入唐国的必经之路,他相信,自己能够在此处见到这两个人。这两年,为了能够顺利接回若若,他没日没夜地拼命努力着。他发誓,两年前看着她弱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西域的枯山寂水间的事情,他再也不会让其发生了。

而且,他也大致调查出,唐国哪户人家姓秦,十一年前丢过女儿?他已经与对方取得了联系,准备认亲。到时候,一定会给若若一个莫大的惊喜。

客栈外风沙呼天啸地,不知何时是个头。翟容含着笑意,憧憬着与若若见面的那一刻,和身边的一位带着翻皮帽的老人家,一边喝着胡杂浊酒,一边海天混地地扯着。

老人家是一名见多识广的胡商,走过西域道很多遍,见小后生向他询问,说得唾沫飞溅。告诉翟容,西域道,是中原唐国通往西域各国乃至远方大陆的道路总称,实际上,每一处随山势地形,分处许多东西贯通的小道来。

翟容问:“大致都有哪些道路?”

老人端起翟容请他喝的酒:“那可就多了,花□□、萨捍道、大海道、他地道…”翟容问他:“去高昌最近的是哪一条?难走的又是哪一条?去交河如何走?”

那老胡商便一一跟他闲扯着。

只听得门口有人捶门:“开门快开门!看这鬼天气!”

店伙计忙去开了门,遇上这般天气,客人自然会特别多一些。有些已经走出碛口的驼队,甚至还要原道回来躲避风雪。门一开,浑黄的狂风便灌入小店中,众人手中的面碗、酒盅、木筷上都沾满了沙土。

“哟,外面下雪了?”有人看到那风沙之中,还混着不少雪片。

伙计待那些商旅脚夫进来之后,连忙关起客栈的门。

进来一行约有五十多人,当头的一名汉子应当是驼队领队,拍着身上的灰土雪粒子,大声用粟特语让掌柜的上汤饼,问着有没有房间可睡。店伙计告诉他,汤水都有,但是房间都定完了,只能在大堂中滚地铺。众人也不在意,出门在外,尤其是这苦荒之地,众人只消头上有瓦,挡些风沙便好。这些人进来的时候,也扛着一些货物。他们的驼队将大多数货物都与牲口一起留在客栈后面的长廊里,不过,还是会有一些稍微值钱的细软,需要扛入客栈才比较安全。

翟容看着那五十多西域商旅逐一进入,有胡商、有脚力,还有驼奴…店家动作很快,为这群人端上了热乎乎的面汤,不知为何,少了一碗。那没吃到面汤饼的人便粗声大气地催着让店家补一碗过来。汤饼价贱也无人在意,店伙计自去灶房添了一碗过来。众人席地坐在大堂上,趁热吃喝着。

翟容自他们一进来便数了人,他们点面汤饼时报的数目,本就与他们的实际人数少了一人。翟容冷眼旁观,不知他们是故意讹一碗饼吃,还是多了个人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