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没少给西域添乱。”翟容抱着她的小身子,“比如,九年前那个赫连越,你杀了他引起了赫施巴和黑狐部落的火并,择蓝山至今还是处在彼此倾轧的仇杀之中,无法抚平。”

“那,南云山也是一样?”

“对。你杀了幽九州,让图霍尔拿下了烟云十三鹰,如今高昌西北难以安定,几次堵了去往于阗的道路。”翟容道,“这些人有的在大漠上,并不算大奸大恶之徒,甚至还有着平定一方的作用。将他们剪除,可使得某些地区重归混乱,使得星芒教有驯养摩尼奴的空间。”

寒夜之风,撕扯着牛皮军帐的窗边,呜呜发出悲号。秦嫣听着外面的声音,朝他靠了靠,胸口贴着他的胸前,腿也紧紧抵住他。

一种被利用的感觉,不舒服地出现在秦嫣的心里——好在,已经出来了…

秦嫣想起跟自己同样命运的平安,问翟容:“你说,平安会不会醒了?我要不要去见见他?”

翟容说:“他用了药,今夜是肯定不会醒来了。而且,”他听着外面的风声,说:“我们需要离开军营了。”

秦嫣轻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不能去见平安了?”

“嗯。”

秦嫣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很低很低地叹了口气。

翟容安慰她:“他们会照顾好平安的。我已经摸过他的经脉,只要不使用内力,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中原可以封住人血脉的医者很多,他的问题不难解决。”

秦嫣点点头,认真地道:“郎君,我感觉那个黑衣女人好似不会善罢甘休的。她那个绿液刀奴阵,虽然如今被军队阻拦着,没有发挥出来,但还是要当心。”她问道,“你是不是确定将她处死了?”秦嫣见过黑衣女子以绿液人为自己挡刀的残酷,这样连自己手下都能随意摧残的人,最好是要斩草除根。

“没有,她只是被埋在了一个地坑里。”翟容摸着自己的下巴,“嗯…我估计她这会儿该醒了吧?”

“啊?!”秦嫣翻身爬起来,看着他的脸,“你…你不怕她将我们的情况,去说给星芒教的人听?”

“我当然怕啊。”翟容笑着看她一脸惊慌,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觉得若若惊慌的时候,挺好玩的。故意逗她,“所以我给她施了个美男计。”

“美…美男计?”秦嫣简直被他弄疯了,“什么美男计啊?郎君你在搞什么?你不许去美男计啊,你跟旁的女人搞来搞去,我肯定要离开你的!”

翟容觉得她这么紧张的样子,比惊慌的样子更可爱了。笑着看她发疯。

秦嫣生气道:“不行不行,必须给你定家规!家规第几条了?”

翟容伸出四个手指,提醒她:“第四条了。”

“哦,第四条了。你不许跟别的女人说话,不许跟别的女人来往,不许…”秦嫣自己都觉得不靠谱,气道:“算了,你简直太讨厌了。”

翟容笑道:“不是我啊,某人不是长着一张让女人一见钟情的脸吗?”

“谁啊?”秦嫣气鼓鼓道。

翟容听着她都不记得小纪了,满意地抓住她的手:“我兄弟小纪,你不记得了?”

“我都没留意过他!”

“那你在夕照城上怎么说,他长了一张让女人一见钟情的脸?”

“乐班的姐妹们说的,我只是鹦鹉学舌而已!”秦嫣想起当初还被他抽了个大头皮,“哼!因为我学了人家说这句话,你还揍了我!如今你自己要去用美男计!美不死你!”

秦嫣气坏了。

“若若,你没听我说话吗?是小纪去与那个黑衣女人接触了,不是我。”

秦嫣这才明白过来,用美男计的是二哥纪倾玦,不是他自己。心里一口气这才平了下去。但是自己这样胡乱发脾气好似,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女人长得挺好看的,你就没动心吗?”

“那么恶毒的星芒教徒,我躲还来不及。”翟容将她扳过来。

“那个黑衣女人可能就是长清先生说的天字圈刀奴。”翟容道,“她不能轻易死去,我们得在她身上,找到通往星光圣地的线索。”

“她会说吗?宁高山镇上你不是审讯过莫血,毫无收获吗?她这种,肯定更难妥协。”

“审问莫血没有结果,那是因为我们双方已经杀红眼了。”翟容说,“即使是莫血,那也是有私心的。否则怎么会有长清和你?莫血让我知道,再虔诚的信仰,也会有松动之处。”

“会不会有危险啊?那个女人那么厉害,好像除了你,一般江湖高手都不是他的对手。万一她逃走了呢?”

“我已经把她打成重伤了。那个地坑有条石缝,通向一处野羊群避风处。小纪会以冬狩猎户的身份,将她救出来的。”他负责出谋布局,纪倾玦负责具体实施,他们两个人从很小起,就这样一起合作了。

秦嫣想了想前因后果:“郎君,是不是做你的敌人,是一件特别烦恼的事情。”

“做我的敌人,当然应该烦恼。否则,岂不是变成我很烦恼?”

“我觉得你对付人起来,手段很恶劣啊!”美男计?太恶心了吧?

如果不是立场跟他在一起,秦嫣怎么看,他做的事情都是反派才会干出来的事情。利用唐兵做掩护…把星芒教徒吸引过来…把人家一点点打残…还…还美男计…做起事情就没有多少光明正大的地方。

他做人做事黑成这样,有没有底线?

“如此难听的词句,能用在自己夫君身上吗?”

“我以后一定不能与你为敌!”秦嫣肯定道。

翟容被她逗得嘴角弯起:“你怎么会跟我为敌?我会宠着你,宠完这辈子,宠下辈子。”

“我又不是宠物!”秦嫣反对。

“真的不是?那就试试看,到底是不是?”

“你不要…”

“你不是一直希望胸前变大一些,好穿唐国的齐胸襦裙?夫君来帮你。”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事情还是在蔡玉班呢,她总是撑不起那些表演服,很是烦恼。

“你不是说我恶劣吗?难道不要恶劣一个给你看看,免得枉担虚名。”翟容已经开始动作了。

“…”

“好像已经大了不少?”

“是我长大了,好不好?”秦嫣说:“你…你哪里学来的?”她发现,他即使不进入,也有很多花样会玩出来。

“云水居,张娘子…”翟容笑。

“你跟张娘子学这种东西?”

“不好吗?这两年跟张娘子学了不少纸上谈兵的本事,什么时候我们来个全套?”

“…”

两个人平静下来,他说:“若若,你知道吗…我现在很焦虑,或者说焦虑了两年了…”

“我得尽快知道,星芒教的天字圈在哪里?地字圈到底还有多少刀奴?我得知道他们蛰伏在天山深处,究竟有什么举动?我得知道,巨尊尼和星芒教主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将她的脸拿到自己面前,额头抵着她,“这些,都是你眼前的阴霾,我得全部帮你都扯掉!”

秦嫣觉得脸上发烫,无论多少次跟他如此贴近的时候,她都觉得很羞涩。

他恶劣就恶劣罢,长得那么好看…嗯,她可以忍。

摇晃着无数星点…

深蓝、浅蓝、光点交错…冰冷的湖水…

施摇光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满身都有无数箭矢和碎石在落下来…她在狭窄的坑洞中拼命翻来滚去…她浑身都是伤口…她在心里不断默念《光明垂地经》…她希望星芒大神能够带着他的无限神力,来给她一点喘息的余地…

星光圣地。

浩瀚银河,从天空向湖底倾泻下来…茫茫洒洒…万点繁星…

星光渐渐黯淡,她开始沉入深黑的湖底…

一抹浓艳的血光,如莲花一般盛放…

褐色的莲花在七彩重水中,密密麻麻…

眼前重新变得明亮…

华光万丈的庞大冰室…她看到教主向她伸出手…摇光,以后你叫施摇光吧…教主…

施摇光抱着自己的头部,里面似乎有尖刀在钻,有烈火在烧燎…

地字圈的深黑泥土,仿佛又将她掩埋了…什么东西在钻入身体…褐色莲花…似干涸的血液…必须出去!必须出去!施摇光痛苦地尖叫着…

一只男子的手,抚上她的额头,一块浸透清凉雪水的麻布被放在她的发际上。

施摇光如同即将溺死的人,一把握住河边的长草一般,一把握住了那只手:“疼…”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你在发烧,再睡一觉,烧退了就会好了。”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似乎有一股稳定的力量,让施摇光的躁动慢慢平缓了下去:“你是谁?”

打扮成猎户的纪倾玦,笑容很温暖:“我叫小纪,是赭洛山的猎户。放心,你会好起来的。”纪倾玦有一张轮廓温柔的脸。一双圆而柔亮的眼眸,并不是纯正的黑色,而是深褐的琥珀色,仿佛清泉边饮水的鹿眸,令人忍不住亲近。

施摇光用力睁开眼睛,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睡吧。”小纪轻声安慰着她。

施摇光重新闭上眼睛,睡着了。

唐国的军营中,翟容听着遥远处的动静:“若若,我们可以开始准备起来了。”

秦嫣坐起来,再没说什么。

翟容重新将自己脸面以黑色油膏遮住容貌,以布巾掩面。

秦嫣也一声不吭地将自己上下都穿戴齐整,大小武器都佩戴好。她伸手问翟容要了那遮面的油膏,她来秦都督的军营没有遮盖容貌,那是因为她要在此认回自己的父亲。如今她要离开此处了,自然也该隐藏一下自己。

翟容知道她善于伪装,遂看着她如何做。

只见她与他的做法不同,他只是随意画几条黑色横线便算了。

她以指尖蘸了一点油膏,在脸上涂抹着,不需要铜镜,数息之间,便将自己的脸上,涂得仿佛是长期滚爬在西域道上的小乞丐,满脸苍灰尘土色。多余的抹在牙齿上,一排雪白珍珠便缺了牙。

翟容称赞她:“还是你伪装得更自然一些,我倒是显得刻意了。”

“我来帮你画几下。”秦嫣扳过他的脸,添补着。

“接下来,若若,再遇到那些对手,你还是跟昨日一样主动出击。你我之间的配合需要多磨合。”翟容说,“不用多久,你便能战胜那黑衣女子…嗯…”

秦嫣也同样将多余的油膏,涂在他的牙齿上,对他道:“郎君如今跟我一样,也是缺了牙齿的老公公!”

翟容捻着她的面颊,笑道:“你对长清先生也这般顽皮?”

秦嫣皮厚道:“哪能呢?哥哥可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开玩笑之人。”她看着他道,“郎君才是这个世间与我最亲密的人。”

翟容笑着捏捏她的鼻子:“昨晚跟你说的话,你要好生记着。”

秦嫣立即反应过来:“牢牢记在心中呢。今生今世,只对你一个人说那种亲密的话。”

“错!”翟容严肃地板着脸。

秦嫣奇道:“哪里错了?”

“你自己答应我的,生生世世都这样。”

“啊,你不嫌太长久了,彼此生厌?”

“横竖你自己说的话,就得作数。”

“好嘛,作数就作数。”秦嫣哄着他,将最后几笔伪装画完。她退开去,将自己的衣襟扎好。

军帐之中光线越来越暗,翟容的面部轮廓在微弱的烛光中显得明暗交辉。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对翟容道:“郎君,有句话我一直挺想模仿你们的?”

“哪一句?”翟容抬起脸。

秦嫣弱声弱气,很没底气地道:“与子偕行,同行不退。”

她还举起自己的细胳膊,仿照夕照城下,翟容和聂司河他们的军礼,右手握拳,捶于左胸三下。只是她平日里就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柔软小女子形象,做出来半分气势全无,只让人觉得可笑。

翟容被她那不协调的动作,给逗笑了。他伸开五指,用力揉揉她的头:“听那卢五郎所言,你好歹也算是个将门虎女。怎得被你家长清哥哥教出这般的小家碧玉模样?”

秦嫣无奈揉头:“我时常要作奴役装束,哪能有你们的军人气概?”

翟容扶着她的肩头,眼神微偏,显然已经被军帐外的动静吸引走了注意力。俄顷,他陡然弓背站起来,说:“若若,他们来了。”

秦嫣也再次听到了军帐外传来一阵阵武器相撞的声音。她问道:“我们出去迎战吗?”

翟容摇头:“我们准备离开军队了。”

秦嫣遥遥朝秦都督所在的中军大帐,位置看了一眼,翟容知道她担心自己的父亲,道:“我们走了,他们就安全了。秦都督会将平安带出去,让长清先生照顾于他的。”

“好,那我们就尽快走吧。”秦嫣眼神暗了暗,她确定无法再见平安了。她说:“那就招呼也不用打了。”

“他们会跟我们打招呼的,以我们约好的方式。”翟容握一握她的手指。

秦嫣凝神听着小军帐外的动静,她能够听出,这一回,是一批非常正规的部落军队在联合围攻军队。

秦都督的这支军队,被数次用来抵挡星芒教强敌,死伤过半,只有几百军卒了。

这样的兵力在西北战线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秦嫣听到了军中响起了突围的号角。

翟容道:“我们先跟着一起撤退。你要跟紧我,万万不能在此时与我失散。”

秦嫣依言跟着他来到了军帐外的马圈旁,翟容帮她选择了战马,骑了上去。

放眼军营之中,一片人喧马啸,喊杀之声四起。只是与昨夜的军备充足、兵强马壮不同,秦都督的兵马一个个,都显出了强弩之末的虚弱疲惫来。

翟容道:“他们好像引动了西图桑帝国的兵马。”

西图桑帝国,才是目前盘踞西域最强大的军事政权。唐国这一次之所以,只以追缴薛槲部落的名义进入西域,打击星芒教。就是不愿意与图桑帝国发生正面的冲突。此处是伊吾地界,属于两国都可来去之处。唐国方面,事先也跟西图桑帝国的大王庭做过联系。照理说,不该出现图桑人来与唐国军队作战。

秦嫣问道:“星芒教主,会不会跟图桑帝国有关联?”

翟容摇头道:“就算有,也紧密不到哪里去。图桑帝国在此处势力强大,不需要用如此阴损的手段。我猜测是个小的国家或者部族,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的情况下,妄图翻天覆地,才会做出如许逆转天道之事。”

秦嫣发现,翟容这两年真是变化很大。两年前他还是一个对于西域所知甚少的小郎君,很多时候,还需要她的提点。如今,他不但对此处了解足够多,而且对于星芒教似乎已经越来越接近其核心。

说话间,在图桑军队的攻击下,秦都督将军的军队正在迅速撤离。这支疲惫之师,依然展示出令人敬畏的战斗力。秦嫣听到图桑将领在黑夜中大呼:“莫要让他们过伊吾边境,莫要让他们入时罗漫山!处月部落的勇士们,给我上!”

翟容道:“这是星芒教挑拨了处月部落的汗王,来进攻唐军。”

“处月部落?”秦嫣想起来了,“郎君,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在敦煌城外,遇到过他们的小王。”

“那个在石/国使者的马队里,发死人财的图桑小王?”

“是啊,她还告诉我们,□□使者因为调戏一个姑娘,被那姑娘的兄弟将整个马队都灭了。也不知道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她想起那个长得很像男孩子的图桑姑娘,一看见翟容,就要掏出珠宝将他“娶”回去做“小王妃”的。

翟容两厢一对比,摇头道:“这处月汗王做事没有头脑,生了那个小王,也这般不着边际。他那个部落只怕迟早会有灭族之噩。若若,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看,秦将军要突围了!”

“嗯!”秦嫣本来想告诉他,那“处月小王”是个女孩子。不过,她听说过那是部落独子,那就是旁人的秘密了,便不再多嘴。

第124章 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