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各处多为零散小国,很多所谓国王也罢、王子也罢,走在这大西域道上,不过是个部落贵族,有点钱有点兵马罢了。而西域道上的商旅也都富甲一方,腰缠万贯。彼此客气相待就可以了,没有行礼的道理。

别说是驸马,就算是西图桑帝国的大可汗带大军经过,众商旅因不归他直接管辖,往往也就是让个道而已,哪有顶膜礼拜之说?

还只是个驸马…

——哪国的驸马?西图桑的驸马?泥孰王的女婿?

秦嫣犹豫着,四周都是在行礼,她要不要也随个众?

撇头看见,鹿荻没有行礼,在蹲着的骆驼后面,有些吊儿郎当地跨腿立在角落里。秦嫣问鹿荻:“处月汗王…我,我需要行礼吗?”

“随你啊。”鹿荻说,“他们都是自发自愿的,你认识高昌驸马?受过他的恩惠吗?”

“原来这位张驸马是高昌驸马?我不认识,听说是叫张定和,是高昌张氏世族的族长子?”秦嫣曾是西域通,这点典故还是知道的。

“嗯。”鹿荻点头。她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

鹿荻是图桑十部王姓的汗王,见到高昌国主也是可以有席位可坐的,更何况一个区区驸马。

秦嫣见鹿荻不行礼,她也就不行礼了。她选择了一个折中些的做法,她微微低头,等着马队过去。她心中则不住纳罕着,高昌何时变得如此气派了?

高昌在西域,实力虽则不算小,但是那是地利之便。高昌国扼大西域道的主干道要冲,各路行商者经过他们国家都会纳交过路税,因跨数国汇聚点,商贸比敦煌更为发达。但是,那也仅仅是个商业富国,实际上兵力薄弱,多少受到西图桑帝国的制肘。

前隋朝的时候,隋帝圣上来西域巡视,确实请了高昌国主麴伯雅为首,带领西域数十国家前去朝觑。那也是客客气气,十分低调的。西域各国还是以图桑帝国为马首是瞻的。

眼前的情形是什么意思?

把高昌国当西域王了?!秦嫣觉得这事儿得问问清楚。

阵阵鼓乐,在耳边越来越近。

这队人马约有七八十人,他们骑的一色都是雪白骏马,每一匹的毛色都达到了方才秦嫣降服的那匹白马的成色。鹿荻满脸丧气地看着双方的马匹,其他事情她能忍,作为马背上的民族,坐骑的事情真是太伤自尊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仅如此,这些马的络头,从额带、鼻带到衔和镳,都是色泽均匀的牛背皮所制,上面镶满嵌金镀银的装饰环配,将那些高头大马映衬得神骏异常。马背上的鞍鞯更是讲究,金丝为流苏,红绒绣花为泥障,富丽华美。

走在最前面的是十四名面容姣好的少女,虽然长相上汉胡不一,身上穿的则都是魏晋风的披帛、长裙,丝质的衣袍在暖风的吹拂下,如流水一般在骏马身侧飘动。她们手里各抱了一个朱木镂花螺钿香盒,一双双素手从香盒里取出香粉,四处飘洒。

香粉散开,香气四溢。高昌驸马的仪仗,正徐徐压来。

銮铃声动中,远远看到一辆璎珞螭璃,琉璃披拂的马车平稳走动着。从秦嫣那个角度来看,马车上的人似乎正在接受众商旅的行礼,行走速度较慢。她长长吐一口气,这么个队伍,把木那塔镇给挤成这样,什么时候她能出去?

第140章 定和

仪架走近了, 两侧的武士们身着玄铁红衫明光甲,煌煌然载有唐国气韵;里侧的文士们则是长袍博带,施施然为魏晋遗风。五彩丝帜在头顶, 翟羽翠扇、香花铺路。

见到张驸马的仪架马车渐渐靠近, 有些跟高昌国有属国关系的人,还纷纷跪了下去:“拜见张驸马, 拜见明华公子。”

秦嫣盯着那马车看,马车的外帘是长长的琉璃珠所串成, 已经被卷起来了。里面则是一层青色纱帛, 布料也不算薄。在烈日炎炎下, 可能最多只能照见里面坐着的人那模糊的身影。

高昌国的麴氏为王族,张氏则是高昌众多世家中的一支。

本来张家在高昌不算地位多么雄厚,十几年前高昌发生了一次政变。麴氏王族被驱赶出了高昌国。张氏世族的大将, 名叫张雄,因与当时的国主麴伯雅关系厚密,跟随麴氏王族颠沛流离数年,最终卧薪尝胆, 帮助麴氏王族夺回了在高昌的统治权。当麴伯雅重新成为高昌国王之后,张氏一族便跃居为高昌除王族外最大的世族。张雄受到王族的倚重,被封为“左卫大将军”。

麴伯雅回到高昌之后没几年, 就去世了,将王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麴文泰。高昌国王麴文泰的幼妹麴鸿都公主,自小与张氏长子,张定和有婚约。在麴氏王族被驱逐期间, 她也是依附着张氏一族,才被保护、免受荼凌。因此都说麴鸿都与张定和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神仙眷侣。

黑头道:“明华公子就是张定和。”他们汗王是图桑王族,所以称呼高昌驸马也就没那么恭敬,“明华公子是如今西域对他的尊称。”秦嫣问道:“张定和好像先前没什么声响的?怎得如今变成这么大的气派?”她五年前在西域,并没有听说张定和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听说自小羸弱多病,四处求医。

胖鱼道:“四年前,高昌国主麴文泰染疾去世,王子年幼,皇后软弱。焉耆国乘他们国务空虚,大兵进犯想要以武力侵占高昌在西域道上的商路掌管权,这位张驸马出面周旋,处理了此事。被高昌国人吹捧为‘皓月出山,明华千里’,举国内外,如今都称呼他为明华公子。”胖鱼知道自己汗王,对于这位张驸马,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以带点贬斥的口吻,解释给秦嫣听。

“哦。”秦嫣点头,问道:“如今的高昌和泥孰王应该还是相处很和睦的吧?”

鹿荻露出看见白痴的眼神:“你到底在哪里居住,连我们图桑帝国换大可汗了都不知道?”

“泥孰王,怎么了?”秦嫣吃惊不小,她知道泥孰王和翟容关系很好,两人还联手灭了星芒圣教。而且泥孰王是与唐国亲近的,又是个善于处理国务之人,泥孰王如果掌政西域,一定会给这里带来不少年的太平。可是如今鹿荻说出来的话,泥孰王已经遭遇不测了?

“泥孰王四年前病死了。”鹿荻的处月部落虽然如今衰退弱小得不成模样,也是图桑十部王姓之一,她对于整个西域的国事还是很关注的,“如果泥孰王不死,至少十部王族还算可以和平相处。如今这个大可汗为人就差远了。”他们处月部落在受到雪灾之后,她的父汗也去大可汗浮图城求见过现任的大可汗,可惜,受到了一番冷落。鹿荻是心中非常不满的。

“那西域岂不是又要大乱?西域道又要断了?”

鹿荻拧了一下旁边的骆驼背上的氆氇流苏,朝着高昌使臣的车队努一努嘴:“泥孰王不在了,如今不是有张驸马?他不知又去出使哪个国家?又捞了多少好处。”

“是吗?”秦嫣怎么也没想到,五年前的高昌对于整个西域来说,不过是鲰尔小国,跟一根墙头草似的,有时候倒向西图桑帝国,有时候倒向中原汉人,除了借助地利,在商道上大赚钱财,对于左右整个西域局势毫无用处。

鹿荻道:“这位明华公子凭着裙带关系,先是成了高昌的掌政驸马。这些年他运用高昌财力,在各处商道驿站建立势力,与西域三十六国远交近攻,做了不少恶心勾当。又在焉耆的尉犁、铁勒的玛纳斯打了几场大战。整个西域的局势,是被他控制平稳了。不过这两年他们高昌也没吃亏,大西域道繁荣兴盛,高昌越发赚得肥油直流。你看看这驸马的出行仪仗,啧啧。”

鹿荻说起那张驸马,口气里带尽了揶揄和讽刺。

高昌国能够在西域游刃有余,说到底,还是利用了他们图桑十部王姓之间互有争斗。那位张驸马其中所使用的手段,真是一路耍尽了流氓。两面三刀、指鹿为马、以白当黑那都是人家玩得熟透的套路。不过人家就是有办法,让原先难以自保,只能依附其他国家而生的高昌国,如今国富民强,有了独立的军队武装,军政财权都管理得井井有条,她羡慕也羡慕不过来。

鹿荻作为十部王姓里最弱小的小汗王,哪怕与张定和张驸马的政治立场,隐隐相对峙,也只能生出一份瑜亮之心。鹿荻感叹一声:“要是我们西图桑能出这么一个人才做大汗王,我图桑帝国何至于陷在如今的纷争之中。”

秦嫣心中的担忧缓缓落了地,没想到泥孰王不在了,西域又有人出来,稳定了局势。看这情形,五年前,她和郎君应该也已经把星芒教都拔出了吧?巨尊尼似乎也没有出来扰乱这里的局面。

——她的脸上挂起微笑,无论如何,当年秋格明塔什的分离,他们没有白付出。而且她还活着,早早将郎君找到就是了。

秦嫣看着那辆金镂银错的马车,车轮辚辚向这里前进,两旁有穿甲持刀的军卒守护着。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

马车将至,异香越发扑鼻,将秦嫣熏得头脑醺醺然,跟喝了俨酒似的。真心有点受不住。

秦嫣知道,高昌的麴氏政权是个汉人政权,跟中原唐国一样喜爱熏香。当初她因初次进入敦煌不习惯这种风俗,闻不惯那些香粉的味道,还夸过郎君没用熏香的身子味道好闻…闹了好大的一个红脸,搞得她浑身都是热潮。

想起这事儿,那股热潮就穿越五年的时光,再次涨到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胸前臌胀胀的,真不知道如今与他相见,该是在何处呢?身边暖风习习,提醒她如今是夏季,陌桑湖边的桃花早已变成了小毛桃…好想念郎君,他应该在敦煌的翟府中生活吧?不在的话也许去了长安做官?还是回了北海门?

也或许,他根本就觉得她不会回来了?跟别人好上了?哦,那可得侧面先了解一下,如果他真的已经有了妻室,那她就不能打扰别人了。秦嫣虽则如此盘算着,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郎君是不会随意娶旁人。

想得太出神,只觉得身子被人一带,回头看到是鹿荻将她拖后了一步,眼前一轮金镂银错、镶嵌着深红色玛瑙的辕驾,停留在自己的面前。秦嫣惊得又倒退了两步,湛蓝色的眼睛抬起——不知何时,张驸马的马车在她面前停下,而她浑然未觉。

马车的外面,一层如璧似玉的琉璃帘卷起,阳光下清波流漾、碧水浮光,上面一滴滴淌着水珠儿,显然这个马车的顶上是掏空的,里面储藏着冰块。人坐在其中凉爽舒适。因光照强烈,那青色帷幕中可以隐约透出人影来。

秦嫣当然不想跟什么高昌驸马去打什么照面,一面诧异着对方为何要在这里停下辕驾,一面低头尽量藏起自己的脸。

马车车厢的下方,细长的金流苏随风飘荡。身边的人则因为马车的停下,都激动起来,呼唤着:“张驸马!明华公子!千秋万寿,吉照四野!”

青罗帘幕,随着夏季的山谷暖风,微微飘扬。

“对面可是处月部的汗王?高昌张定和,见过处月汗王。”马车里传来淡淡的声音。

秦嫣心慌意乱之下,才发现,对方停车是为了鹿荻。

鹿荻也淡淡道:“见过驸马。”

鹿荻所统领的处月部落在是时罗漫山,时罗漫山位于天山东麓,除了处月部落,还有处罗部、葛萨部。其中处月部落最弱小,自己保命还来不及,哪里谈得上建立邦交?所以高昌相对而言,要与其他两部关系好一些。而其他两部都以吞并处月部落为目标。鹿荻当然对这个高昌掌政驸马,显得不咸不淡。

加之她身为汗王,步履维艰;对方则凭着娶了个好女人,平步青云。当然,对方的手段也是的确翻云覆雨,很是了得。鹿荻多少有点妒忌、羡慕这位被西域人盛誉为“皓月出山”的明华公子。

那张驸马也不在意鹿荻的态度,略微寒暄几句。双方似乎就结束了这段偶遇。可是马车却并没有启动,马车里静了一会儿,秦嫣听到另一个男声在说:“这位姑娘,驸马问你,是否是波斯王子卑路斯的侍妾?”

秦嫣听着是在问起自己的情况,觉得越发诧异,又觉得很是没有道理。便抬起头,望了望马车。

面向马车队伍前行方向的应该是高昌驸马,峨冠宽袖的,显得分外高大。而他对面则坐着一个微微低头的身影,估计是随行的贴身奴人。向她问话的正是那个坐在前面的仆人。

跟鹿荻寒暄是驸马亲自开口,与她说话则是奴仆转达,这尊卑之分真的是清清楚楚。

秦嫣摇了摇头答到:“不是,你们认错人了。”别说不是王子侍妃,她根本不是什么波斯人,只是眼睛变成了蓝眸而已。紫色的遮面巾仅仅盖住了她的鼻翼下方。她抬头说话的那一霎那,远山淡抹的双眉,深湖一般的蓝眸,还是美艳绝伦地展露在众人的面前。她摇头的时候,凫蓝色的水晶在她额前摇曳,如琉璃滴泪。

这女人,美得整个车队前后左右的文臣武将,都阒然无声。

连那位仆人的声音也停住,似乎被震得无法说话。

过了一忽儿,听到那高昌驸马咳嗽一声,车内的贴身仆人低声跟自己主人道了歉。

鹿荻本来想退走,听到他们问秦嫣。

虽然这个女人的名字她都不知道,可是她赠送了她马匹,鹿荻是领情的。她警觉地发现,这个张驸马很有可能对这个貌若天人的波斯艳姬有什么想法?这张驸马的名声…那可是淫/秽得很…她皱起眉,站在了秦嫣身后,如果张驸马要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她一定不会让对方得手的!

第141章 落柯

那年轻男仆继续说:“我家主人和波斯王子有过一面之缘, 前几日他给高昌写了封信,说他有个侍卫叫桑迟,不肯随他入唐, 说是要在西域传教。二十六日前, 王子的一名美姬连夜脱逃,留书说与那桑迟暗通情意, 要来西域找桑迟。王子很担心她,让主人留心一下, 问她愿不愿意去长安?王子如今住在长安, 过得还算安定。”

秦嫣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波斯帝国好几年前就被大食所灭,末代波斯王伊嗣俟三世被杀之后,听说, 王子卑路斯四处流亡。她当然不是那什么波斯姬娘。她再度摇摇头,轻启唇齿:“驸马,您一定是认错人了。”

青帘后面,方才与鹿荻打招呼的张驸马莞尔一笑:“我也只是猜测一下而已。”青色的帘幕一动, 伸出一只手来。手上握着一支流云脂玉头簪,听那说话的方向,竟然是驸马亲自将这簪子递到了她的面前。他的袖子里染满了浓香, 秦嫣被薰得一阵恍惚。

夕照城头,郎君跟她第一次确定关系,就是用他自己的发簪,给她挽了发髻…后来, 丢在万石樽下…

驸马继续道:“姑娘,如今波斯国灭,你这样的女子无人庇护难免吃亏,这根簪子你带着,如果想通了,拿着它入唐找波斯王子。”

秦嫣垂眸看着那只手,菱格缠云纹的宽大织锦衣袖下,露出的手掌修长、有力、肤色白皙,五指的指甲都修剪地光滑挺翘。她记得,郎君也有这么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当然没有这般瘦削。而且他当时年少,还残存着啃手指的那点恶习,所以指尖会有点毛躁。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改掉…

秦嫣担心起来,那日山崖下分手,他也是受了重伤的,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安全脱身?是否治好了伤势?

眼前张驸马的这只手,与她记忆中郎君年少时的手,悄然相叠。只觉胸口蓦然一酸,泪水就失去了控制,滚落了下来。滴在张驸马的衣袖滚纹上,浅白色的织物间,立即出现了几个较深的水渍。

那手便迅速收了回去,连玉簪也不递给她了。秦嫣透过青纱帷幔的缝隙,想看看里面的驸马。

她还没能够仔细清楚对方,只觉得眼前一条黑影闪现,向她手臂上抽过来。力量不大,速度也不算快,是驱逐为主的意思。不过对方手腕控力不错,将鞭稍响得噼啪有声,很是吓人。她正要抬手将那从马车里挥出来的鞭子拿住,半空里倏然伸出一只手,毒蛇一般的鞭梢,被一把掐死,挽在那人手上。

秦嫣侧脸看到,是鹿荻!鹿荻将驸马马车里那个年轻仆人挥出来的长鞭,潇洒帅气地拽住了。

鹿荻傲然对着马车内,道:“张驸马,这是我的女人。如果冒犯了你,还请看在图桑族的份上,手下留情!”

秦嫣:…

鹿荻看得很清楚,波斯女人将泪水落在了那张驸马袖子上,驸马车驾里的年轻仆人便出手要抽那胡女,若不及时阻拦,这姑娘就会吃亏了。同时,她觉得张驸马对这胡女特别关照,不知是不是对其有所企图,便出口替她顶一下。

黑头和胖鱼兴奋地就差为自己汗王鼓掌叫好了,四只手搓得跟苍蝇腿似的:自己汗王太男人了!

鹿荻狠狠将黑鞭掷回马车。秦嫣随之有了台阶下,便也就退后一步,站到了鹿荻身后。

方才还装出彬彬有礼的张驸马,这回什么话也没说。隐约看到他愠怒甩袖,命人将马车开动。

马车很快启动了,金驳银镂的车轴在秦嫣面前转动起来。高昌的张氏掌政驸马终于离开,小插曲结束,黑头和胖鱼迫不及待地挤过人群来,说:“仙女。你可要小心,那张驸马刚才给你什么了?会不会看上你要捉你去高昌?”

“他方才是想给我一个信物,让我能够平安到达长安,去投奔波斯王子。”秦嫣因那一颗泪,被张驸马嫌弃,连玉簪都没能来得及接住。

胖鱼猥琐着:“我看就不是什么给你一个信物,此处人多眼杂他不好办事,我看他是要过会儿再派人手,将你掳掠了去。”胖鱼恳求鹿荻:“汗王,你看仙女这么可怜,要被强抢民女了,你刚才也说了仙女是你的女人。不如顺势英雄救美,把仙女带回部落吧?”

鹿荻“嗤”了一声:“还真会绕弯子啊?”对秦嫣道,“我只是替你解围哈,别多想。老子对女人没兴趣。”

秦嫣也摇头,道:“方才我碰了他的袖子,他下人就拿鞭子来抽我,应该也对我没什么兴趣吧?”

“啊?被仙女碰了袖子还打人?”黑头夸张地道,“我要是被仙女碰到了手,我肯定一辈子不洗手了啊!”

“黑头你怎么恶心,以后不要做我亲随了!”鹿荻受不了了,两名亲随里,黑头比较能干,如果黑头是个如此腌臜之人,她得考虑换人了。

胖鱼忙道:“黑头说着玩的,不信你让仙女摸他的手,他今天敢不洗手,看我不打死他!”

黑头道:“对,仙女你来摸我的手,我保证洗手。”将手臂伸向秦嫣,还一脸企盼,打算乘机揩个油。秦嫣侧头睨视着,鹿荻一拳打开把他打开,太丢脸了。鹿荻道:“有病不要在姑娘面前犯!”

“哎哟哟!”黑头郁闷死了。汗王不肯娶仙女回部落,这么漂亮的姑娘再也见不到了,连摸个手都做不到?黑头揉着被自家汗王打疼的手,愤怒道:“我说,这驸马是有病吧?被仙女姑娘摸过了还嫌弃?我看他是有龙阳之癖!”

胖鱼被提醒了,肥脸一挤,燃烧起了八卦之魂:“哪有,张驸马不但没有龙阳之好,还是出了名的精于房中术。据说,不少西域有权的女人都跟他有过床笫之欢。焉耆国作乱高昌那次,就是他‘睡服’了焉耆女王才挽回高昌败局的。”

鹿荻皱眉:“这种事情不要乱说。”此处为何那么多人向高昌驸马行礼,实在是他稳固了大西域道,保住了这些商人的“金饭碗”。所以才会在这个木那塔镇上受到如此夹道恭迎。被这里的商旅听到他们在贬斥张驸马,引起众怒就难免惹麻烦。话说回来,权衡利弊,治一处难免损一处。若这位张驸马换个地方,说不定拿着刀想剁碎他的人也有这么多。

几个人正在议论纷纷,一匹白马奔驰过来,马上白衣翩翩,高冠束发是一名高昌国的随行文士,他很容易地就在人群中找到了秦嫣,立到她面前:“这位波斯姬娘,这是驸马大人让我送过来的,还请你早日入唐。”一段细长精致的檀木盒子,打开来,里面就是方才张驸马要递给秦嫣的脂玉发簪。秦嫣接下:“多谢驸马挂心。”

那文士一夹马腹,就轻巧地夺尘而去。

“这…”众人都捉摸不透了,看着秦嫣手中的簪子,秦嫣摇着问道:“这到底什么意思?”

一群人干笑起来,谁知道什么意思?不过那簪子做工虽然精湛,玉边缘都没什么包浆,看起来是那张驸马随手撒的,不是贴身佩戴之物。鹿荻可不想被黑头、胖鱼他们又提起,高昌驸马“强抢民女”的这个话题,难道她真的带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回部落吗?她会疯的。

“哇,这马可真是神骏啊。”鹿荻远远跟着那个高昌官员的后面看着,做出由衷赞叹的神态来,又说,“我们的马也不错,哈?”四人一起看她身后的黑白两匹马,除了马辔、鞍鞯简陋破烂,马匹的神骏之色倒的确不差多少。于是,显得马身上的装饰、辔头越发潦倒难看,提醒着他们如今过得如何不堪。旁边挤着的一些商旅也是识货之人,纷纷摇头着,这两匹马落这群穷酸手中也太可惜了。

对于自己汗王的洋洋得意之色,胖鱼和黑头都露出尴尬的表情。

高昌的马队走过之后,马队、驼队需要重新整理道路,互相让开通道,颇为需要花费一点时间。鹿荻他们牵了几匹马也有点走不出去,索性站着继续闲聊等待。

鹿荻问秦嫣:“你不是那什么王子的波斯娘子吧?”

“不是。”

“那既然如此,这簪子你可要换钱使用?我可以帮你找门路,多换几个钱。”鹿荻对这种东西特别识货,一看便知道是上佳美玉。她认识有实力的商人,完全可以卖个大价钱,让这个波斯姑娘路上过得富富裕裕的。

“啊,不用。”秦嫣急着赶路,还卖什么玉簪?顺手塞给鹿荻,“你要不要?”

鹿荻悚然退后一步:“姑娘,我对女人没兴趣的啊,你别看上我啊!”难道方才给她挡鞭子太有神采了,姑娘看上她了?那就太讨厌了。

秦嫣哭笑不得,收回来放在怀里:“不要就算了。”

鹿荻耸耸眉毛,这事儿看来她不需要帮忙了。又提醒她:“张驸马说的也没有错,你大概先前住在小地方,所以不知道轻重,这西域道如今虽然大致没什么战事发生,但是沙匪抢掠这种事情不会少,你还是尽早入敦煌不可耽搁。唐国的治安要好许多。”

“多谢汗王。”

黑头听着她们的交谈,问道:“汗王,那张驸马真是有龙阳之癖吗?那红豆公主岂不是太过可怜了?”

胖鱼也问:“听说他们两人自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怎么张定和忽然有了这怪癖,这让红豆公主怎么办?”

“你们懂个屁!”鹿荻粗鲁啐了他们一口,“人家那是政治策略。如今麴文泰过世,高昌小王子麴智胜年龄尚幼不能亲政。若是红豆公主和驸马诞出小世子,他兵权、政权、商权,三权在握。你说说看,这高昌王位会传给谁?张氏还是麴氏?”

黑头他们哪里懂得这些个政治弯绕曲折的利益勾连,听得一愣一愣的。

“驸马本不得掌权。高昌麴氏让张定和暂理朝政,只是权宜之计。”鹿荻说,“听说,高昌的宫闱里,有麴氏王族的势力监视着他们不得行房,还要记录在《起居注》中。红豆公主大婚之后,很有可能独守空闺多年。”鹿荻道,“驸马的暂时掌政,是多方妥协的结果。”

“那等到麴智胜能掌握国事,驸马被清权,他自己岂不是自身难保?”秦嫣问,尽管这几个图桑人一直不停地在讽刺挖苦那“明华公子”,秦嫣倒是听得出,这位张驸马为了稳定高昌和西域,斡旋调和,应该做了许多的努力。方才,他为波斯王子的嘱托而关心她的安危,可见也是个重情谊之人。她倒是对那位张驸马有了几分关心。

鹿荻说:“我觉得他将事情做得如此绝,应该是留好后步的吧?至少公主绝对会保他。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麴伯雅国变流亡之时,他们也是在一起互相扶持。我听说,这些年公主独居却不养面首,相反,凡是驸马需要她相助之处,从无半点退缩。我觉得,红豆公主对驸马还是一心一意的。”

秦嫣道:“我想,等他们还政小王子之后,一定还是会共享天伦之乐,成为令人艳羡的佳偶。”

鹿荻道:“王族之人,多身不由己。”莫说是红豆公主麴鸿都了,她步陆孤鹿荻不也是,不得不承担着自己无力承受的重担?

“驼队要出发了,姑娘,你快上那匹骆驼吧。”鹿荻看到驼队即将出发了,提醒秦嫣道。秦嫣点点头,抓住骆驼的辔头,坐上了骆驼背。说实话,还是胡人的衣服骑用坐骑要方便省事得多,她觉得穿着波斯姬娘的衣服,还是挺实用的。回头向鹿荻他们挥手道别。

双方也都没有细问对方的姓名,想来不过是茫茫大漠中的一次萍水相逢,没有必要互相认识了解得太深。

负责驼队的领队一声长号,悠悠然飘荡在夏日的午后。西域的午后已经开始有凉风袭来,秦嫣脸上的紫色面巾飘荡飞舞。远远听着有人在骆驼上弹起了琵琶,又有人吹起了觱篥。驼铃叮咚,她的身子随着那高低起伏,如陆地行舟的骆驼,摇晃着向前而去。

随风传来粟特歌女的歌声:

“冰雪消融,回归孤雁,

一路向西天空蔚蓝。

苍茫高山上最怕,手中的风筝断了线…”

秦嫣觉得,似乎又回到了五年前,甚至七年前的光景。时光只是一瞬,她真希望什么也不曾改变。骆驼一匹接一匹,连缀成长长的一条线,向着东方而去。敦煌大城正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郎君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在木那塔镇的另一面,高昌国的白马马队也形成一道长线,一路向西,天空蔚蓝。直到酉时之后,这支马队来到了蒲昌海边。鄯善之地夏日绵长,此刻还远未到日落之时。这支白马蹁跹的华美车队,却停了下来,甚至有人开始搭起金顶白幕的帷帐,似乎准备在这里过夜。

高昌驸马的马车也停在了一带胡杨林下,一名年轻的仆人掀开青帘,走下马车。利落地解下四匹白马,让其他随从牵着去湖边饮水。这一路上紧赶慢赶,连正午日头旺盛的时候,驸马都让尽快赶路。如今黄昏凉爽,不冷不热之时,他反而命令在蒲昌海边驻扎停营。

待那仆人走开不久,马车的车帘一掀,露出一双仙凫云如意丝履。华袿飞髾,褒衣博带,张驸马走出马车。

高昌国麴氏,起于隋朝的扶持,整个政权倾向于已经消失的杨氏天下。在李唐建国之后,他们以汉室遗统自居,有魏晋遗风。不过这些年,随着与李唐国的关系改善,臣下之民已经逐渐开始与唐国一样喜欢穿胡服。只有在本国的重大场合,才会穿着这样的南朝衣衫。

这是个看起来年约三十许的男人,略显瘦削,越发显得身段飘逸。脸上轮廓挺拔完美,眉毛微耷,眼睛有神,敷着一层白色脂粉,使得他的真实年龄,甚至真实相貌,都有些模糊。不过,张定和自少年起,就爱以魏晋遗风来打扮自己,涂朱抹粉,穿宽松大襦,这是整个高昌上下都很熟悉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