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微红,张驸马的眼睛看向蒲昌海的清澈湖水。

“落柯,”他道,“更衣。”刚才被那波斯女子弄脏的袖子,得换一身了。

已经将四匹白马交代给了奴子的年轻男仆落柯走回张驸马的身边。数年前,他曾是一名驼奴,在一次去敦煌的路上,遇到一个很可怜的女孩子,她带着自己残疾的兄长,想要混入他们的驼队。他很喜欢她,就偷偷用自己也很弱小的胳膊保护了她。

那一年风雪很大,路上也很孤寂,因为这个女孩的陪伴,让他觉得很有趣。后来她夫君就来找她了。还给他赎了身。落柯勤快刻苦,到了敦煌运货、认货,做店小伙,成了“看山楼”里很不错的一名店伙计。

一日,高昌驸马微服来敦煌,被他的勤勉所打动,问他跟不跟他去高昌。他可以教他武功,教他认字,有了本事,他就能够更体面地活着。

落柯当然求之不得这样的机会,在同伴们艳羡的目光中,他成为了张驸马的贴身男仆。虽然他是自由平民,可是他喜欢像其他奴仆一样,称呼张驸马为主人。主人果然教他认字,还教他武功,跟他说,再过两年,他就能出师了,到时候,在高昌也好,在沙洲也罢,盘一个店面下来,就能过上安稳富裕的日子。

落柯说,他愿意服侍主人一辈子。

张驸马说,你我没有那么长的缘分。

落柯看着驸马走到蒲昌海边,立到一棵胡杨树下。这棵胡杨树的树根已经□□暴出了。

刚才还在说衣服弄脏了,让他重新换过了一身大衣服的驸马,现在却不嫌脏,就这样坐在了那枝遒结的树根上,他与那树根一起,在夕阳的斜照下,散发着淡金色。

他挺拔的侧颜微微抬起,仿佛蒲昌海里有什么东西会出现,让他如此等待。

从唐国回高昌的路,实际上这里是绕道的。

只不过,很多年前他在这里等到过一个人。就算若若并不可能从这里出现,他还是让马队绕过来,想要故地重游一下。

第142章 远月

落柯摸着一匹白马的头, 随着驸马的眼神向前望去,那里隐约可以看到,有一片金黄色的废墟, 在湖岸的另一头, 反射着斜阳的光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夕阳一点点被湖光山色蚕食下去, 下人们已经做好了饭菜。护卫这支马队的军卒,随行出使的文官, 都在远处的帐房里用餐已毕。每个人各司其职, 蒲昌海的岸边, 除了马匹偶然的嘶鸣声,诺大一支七八十人的队伍,一点多余的声息都没有。

婢女几次送来热过的饭菜, 想让落柯递过去。驸马的起居饮食都只让落柯经手,落柯也是最熟悉驸马脾性的。落柯将手一摆,轻声道:“你们轮班,随时热着, 实在味道变了就重新做一份,现在驸马还不能打扰。其他人等,都去休息吧。”

婢女屈身行礼, 回到行军灶前,把落柯大人的意思说了一遍。庖厨留了一把火,没有事情的奴人们纷纷散去。

蒲昌海上日光已经完全消退,深蓝的天空如幕, 一颗、两颗的夜星,从天幕上显现出来。

蒲昌海。

他第一次弄丢若若的地方,就是这里。所以这一次出使唐国,要经过蒲昌海,他就在这个傍晚前赶到了蒲昌海。

他仿佛以为,自己也在这里枯坐一天一夜,若若会像上一次一般,光着一双脚,站在他的面前。他仿佛以为,只要他在这里等上一天一夜,若若会和许多年前一样,跌跌撞撞爬上来,对着他哭,让他不要丢下她。

——他不曾丢下过她,真的一次也没有。

每一次,都是若若丢下他。

头一回失散是在夕照城,她丢下他走失在了楼兰圣道里;第二回也是她,丢下他,为了救长清哥哥,回星芒教两年;更是她,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将他丢下的!

早知道她会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丢下他,第一次在蒲昌海重逢的时候,他一定不会为了自己那一点点少年人的骄傲之心,拼命忍住眼泪,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他要掐着她的脖子,逼她答应:从今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一个人丢下…这样之后,若若每次做决定的时候,是否都会将他的分量多多掂量一下?

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平静的蒲昌海上,迎来了皓月升空。湖边年年月照人,却不知湖边年年人不同…

若若——

他真想,像十七岁的时候,站在蒲昌海边肆无忌弹地喊叫她的名字…可是,他如今是高昌驸马,他身上放着西域数十万人的安危,他的背后靠着大唐河西一线的和平,他不可能如此放纵自己。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地说:“若若,上一回你没有让我等你那么久啊。天都黑了,你在哪里?”

是的,天都黑了。

若若不是在这里弄丢的,他也不可能在这里等到她。翟容转头看到,落柯还垂手站在不远处,他身后的使团营帐四周,非常压制地点着很少的灯火。可能是因为他的心绪不佳,落柯也管着手下的人不得出声。

翟容站起来。

当他站起来时,宽大的帛衣在风中飘动着。风烟化影,那个七年前,坐在胡杨树根上等着姑娘的少年不见了。留下了这个身份多重的“张驸马”。

翟容扮演的,正是那位比他年长八岁的高昌驸马张定和。

其实两个人的相貌,根本就是两码事。翟容的飞扬任意,与定和驸马的温雅清癯,哪里有半分相通之处?翟容甚至有时候觉得,小纪还比他更为合适一些。就算是大唐上层要利用他手中掌握的西域势力和资源,也完全可以让小纪做这个伪驸马,他从旁协作就可以了。

可是大唐承启阁始终坚持,他才是前往高昌国替代张定和张驸马最好的人选。翟容阖家根基都在唐国,而小纪则是南疆亡国世子,没法让他掌权外方。

那高昌国,从前身的车师国起,在西域也有了不少年数。

这些年,高昌在西图桑帝国的淫威之下、西域诸多小邦国的挤压之中,十几年前还发生了一次宫变,使得上代国主麴伯雅带着亲信、子女匆匆逃出高昌。此后,张氏家族协助麴氏,经过多次顽强作战,麴伯雅才重返高昌继续做国主。

夺回政权之后,张雄自己年纪也大了,本希望长子定和能够成为国主的心膂股肱,为高昌定国出一把力。奈何张定和公子自小体弱,逃亡之时又受了伤,三十岁未到就已病入膏肓。张雄壮志未酬,伤心之余,将自己的幼子起名为“怀寂”,表达了自己对高昌国未来前途的不安和遗憾。

高昌之后依然噩运连连,张雄将军抱憾去世,麴伯雅也去世。数年后,麴伯雅之子麴文泰也病重不能理政。张定和秘密进入唐国,恳请唐国派人进入高昌,不要让高昌落入多国纷争之中。当朝圣人便选中了翟容来进行这个计划。

翟容正处在心灰意冷的情况下,真是不想参与进去。

他重伤未愈,失去了兄长和若若,只想在府中照顾嫂子,教养轶儿,无心此事。圣人承诺会安置好玉青莲,让翟轶拜大贤读书,以后给他一个好前程。

翟容这才前往太极宫中,见了一回张定和。

那个年龄比他兄长翟羽小好几岁,却因为自小羸弱之身,而显得单薄见老的张定和,定定地看着他好久好久,然后跪地长身而起,行礼道:“我高昌张氏死不足惜,可惜如今泥孰王病殁之后,若是麴氏王族政权不能稳定。西域又要面临生灵涂炭之厄。定和相信公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太极宫的晚风,吹得翟容有些昏沉。

他依稀之中似乎觉得,张定和与自己已经逝去的兄长身影重叠在了一起。翟容父亲死于西域大乱的敦煌之战中,兄长翟羽为此加入承启阁,放弃了那么多才换来了河西一带的安稳…还有他和若若的生离死别,如果换来的是又一场浩劫,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翟容迟疑了片刻,向高昌驸马伸出手:“可是,我与张公子面貌完全不同,如何移花接木、以假乱真呢?”

张定和听到他松口,一双已然有些凹陷的眼睛里,射放出熠熠光辉:“公子?”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紧紧握着他的胳膊,“我早已做好计划了,公子莫忧。”

张定和秉持魏晋遗风,在高昌国中,每日里涂脂抹粉,熏足香料。然后时常称病不出现在朝臣面前,让自己的面貌不为人所熟悉。

张定和道:“若公子进入高昌,完全不必担心相貌不同。我得到易容之术,可以将我脸面做些改动,公子的面貌也适当做些改动,我们两个看起来就能很相像了。”张定和取出软皮、脂粉等物,不过片刻便将自己面貌做了改动,然后又为翟容化了妆。两人便有了七八分相像。

张定和道:“公子不必特意像我,只要不像你原先的自己便可以了。”毕竟翟容是河西人,虽则从小去北海门学艺,在敦煌呆得并不久,但也要防备一下。

翟容看着镜中的自己,与眼前的高昌驸马,发现的确可以一试。十七岁时,他在敦煌不过一个来月,过后就是以隐秘的身份,乔装在西域各地办事,整个掀翻星芒教的过程中,翟容都是黑粉摸脸,掩藏身籍的。

计策定下,唐国找了个合理合适的理由,让翟族举家迁往中原。

张定和返回高昌做进一步铺垫,他让远自西方的绘画师和雕塑师,以自己易容过的面貌,和麴鸿都公主一起,在高昌宫廷中各处绘他们的夫妻图,制造夫妻塑像。令整个高昌都渐渐习惯张定和这副容颜。

待布置差不多之后,翟容正式李代桃僵,成为了张定和的替身。张定和则重返唐国,继续养病。

与焉耆国的一战,很多人传说是“月华公子”与焉耆女王之间有所私情,所以诺大一个危机,张驸马一出手便消解了。其实赫连成城的黑狐部落就是焉耆国的旧部。星芒之战前,翟容曾经帮助赫连成城的堂姐登上了王位。是他和赫连成城上演了一场障眼法,由此,他以此事为媒介,正式进入了西域众多王权争斗的中心。

数年苦熬,张定和驸马与其父辈的理想,经由翟容的双手实现。

如今他治下的高昌国,独立、稳定、富足。接下来,翟容会逐渐引导民心,与唐国建立友好的外交,共同促进西域地区的长治久安。

两个月前,张定和公子殁于长安的清舍中,红豆公主闻讯痛哭流涕。这一趟,就是翟容带着出使队伍进入唐国,去迎回定和公子的骨灰。要按照他的遗嘱,供放在高昌佛寺塔中,以后与红豆公主夫妻合葬。

“主人。”

“用膳吧。”翟容知道,自己没有安歇下来,手下人的心情都会绷紧。落柯将他带入华帐中:“主人请走这边。”

翟容入华帐,拂袂落座。

落柯递上刚热好的饭菜,为他倒了一杯葡萄汁。翟容问他:“那处月汗王可有过来找我的意思?”

落柯道:“没有,他带着两名随从直接回时罗漫山了。”

翟容摇摇头,低头用着自己的晚膳。落柯道:“主人为何如此关心那处月汗王?”

“我关心的不是处月汗王,他那个部落也有一千来人。如果好生经营,找到妥当的部族联姻或者联盟,还是有周旋的余地。如今这鹿荻汗王一意孤行,只怕那处月部落要被灭族了。”

落柯道:“难怪主人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玉簪交给那胡女。主人是特意示好,让处月汗王能够向你求援?”

翟容道:“落柯,你如今真是眼界提高了不少。没错,我将玉簪给那胡女,是在暗示鹿荻汗王。葛萨部落和处罗部落最近就要发动吞并处月部落之战了。如果他能够过来找我,我可以给他们想点办法。他是图桑王姓,我们高昌不能主动去联系,以免引起西图桑大可汗的猜忌。但是处月部汗王来求救,救个急倒是可以的。”

落柯道:“可惜鹿荻汗王愚不可及。”

翟容道:“是有一些,静观其变吧。”他身为高昌的掌政驸马,亲自将自己的簪子去递给一名陌生胡女,这行为本来就很反常。鹿荻如果不能感觉到这种反常,这人的心性实在鲁钝得够可以。

他夹起一片玉子包裹的米饭,想起在木那塔镇上见到的那名波斯姬娘。

鹿荻躲在暗处,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对方,只是那胡女实在肤白如雪,眸如蓝水,人也较寻常女子更高挑窈窕一些。她又高又白,哪怕遮了半张脸,立在人群中也如美人立云端,太引人注意了。如此,翟容才会在她身边,发现了步陆孤鹿荻。

高…白…

翟容在平时,尽量不让自己过多地想起若若,因为一想起就会头脑作痛,有时候痛起来什么也做不成。方才在胡杨根边坐着,那是放纵自己,现在既然恢复了驸马的身份,就要暂时忘记才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那胡女,他就又想起了若若。

犹记得,若若小时候总爱又蹦又跳地跟他说,她以后会长高的,她以后会变白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变高变白,她就很好看的。

翟容想:若若不变高、不变白,其实也好看得很。

他的筷尖微微颤动:若若,不要你变高,不要你变白,你随便变成什么样子都行,你回来吧。

我很孤单…

落柯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也不出,跟着主人好几年了。无论他如何殷勤地服侍,主人也没有几顿饭是好端端吃下去的。主人的魂,仿佛丢了一半。他自己也在使劲找,可是似乎怎么也找不回来。

落柯想起主人最近很喜欢的一卷册页书,是他此番出使唐国带回来的东西。唐国新发明了一种书页装订的方式,携带起来很趁手。里面以刚劲朴健的唐律楷书写了数品经文。

平日里,高昌明成宫中的所有书籍,只要落柯喜欢想拿来临摹练字,主人都不会拒绝。只有那一本小册页,他看着主人稀罕得很,从来不让他碰。而驸马自己每次拿起来看,都会嘴角微微含笑,有他在平日里看不到的温暖。

落柯道:“主人,饭菜已经凉了,要不要去热一下?”

“撤下去吧。”

“那要不要拿匣子里的装订册页出来解闷。”

翟容说:“你倒是细心,什么都看在眼里。”

落柯听得出他是同意了,便去拿那个装了册页的黑漆螺钿盒子,放在漆雕托盘中递给张驸马。翟容打开木匣盖子,取过那本小册页,一见到就笑了起来:这本册页是轶儿写给他的。

小时候轶儿总是拿着他留下的字迹练字,如今轶儿十岁出头了,听嫂子说在太学里很得先生赏识。圣上也几次给了他封赏,以后是会做官的。

玉嫂子其实对于中原人做官不做官,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轶儿很高兴,轶儿很喜欢,所以嫂子也很高兴,也很喜欢。轶儿知道自己小叔在为大唐继续出生入死,特别为他抄了一本祈福的经文,还让长安的装裱匠用刚时兴出来的册页装订,便于他携带把玩。

翟家本来就信佛,连玉青莲也开始跟着一名师太学着慢慢礼佛解闷。这篇经文就更显得轶儿有心了。

翟容翻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自己家在莫高窟开凿的那个洞窟,兄长去世后就停工了。他暗自寻思,以后回去了要重新将那里供养图画完。

锦帐外,远远传来粟特歌女的歌声,距离遥远已经听不出歌词了,只能感觉到那旋律幽怨绵长,像有诉不尽的哀思。

湖波荡漾中,明月入空,清光遍洒人间。像一首已经遥远的,缥缈的诗歌。

贞观十一年的大泽…

贞观十一年的敦煌城…

秦嫣一路行来,觉得与七年前,第一次来到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她所在的驼队没有立即进入敦煌城,据商旅的商头和领队说,如今巨尊尼不再活跃,星芒教已经灭亡,大西域道上各国之间争斗日趋减少,东西交汇的商队来往,变得越发密集。从敦煌进入长安,仅仅办入关手续,就需要两天的时间。有些商队无法当天进入敦煌,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各国商队的集营地。

商头见秦嫣容貌耀目,起了一些做生意的心思。因与处月汗王有些关系,倒也不是什么邪念。跟她商量,说是姑娘生得如此天仙模样,愿不愿意做他们商队的舞姬,到时候他们带她去长安,可以找个好的下家。知道她手中没有过所,说如今唐国对汉人出入管制甚严,对胡人管制没有那么严格,可以帮她办一个过所,一应费用都他们来。

秦嫣拒绝了这个好意。

她不会去长安,她和郎君说好,一定要回到西域。哪怕他一时找不到她,她对道路比较熟悉,她可以找到他。

秦嫣站在敦煌城数里开外的地方,远远望着那座城池在夕阳西下中,城墙变成金色的剪影。等待夜幕降临,她就自己翻城墙过去。

从天疏潭里出来,她已经发现自己身如轻燕,体内似有精纯之气不断流动。如今的敦煌城在她眼里,如履平地。那些守城的军卒,在她眼中,也不过都是些可以轻松躲避的普通人。

敦煌城外的这片空地上,聚集了许多胡商的驼队。不少驼队、马队、车队在此处扎营燃起篝火。来自世间八方的歌者、舞姬、乐师在这里欢歌高唱,欢庆自己历经了雪山大漠的重重考验,终于来到敦煌城前。

秦嫣找了一个篝火,与一群不认识的人一起喝酒,随着他们一道唱歌。他们唱的歌她都听过,他们跳的舞她也都见过。她心情很好,甚至在整支驼队欢歌笑语地邀请她这位“波斯姬娘”为众人凑兴跳上一支舞蹈的时候,她也应允着站起来,在火光烁烁的篝火旁,随着琵琶的曲调,跳了一首简单的波斯舞曲。

红火紫衫,蓝色水晶在她的额前如星光闪烁。腰带飞舞,软靴踏动,驼队中的人们都高声喝起彩来。驼队的商主叹息着,如此艳绝人寰的女郎,却不愿意随他们去长安。

就在众人或高兴,或随意的欣赏舞姿时,五六个头戴深土色麻布兜帽的人,向着火场中间的波斯女子看着。其中一个慢慢将头上的兜帽取下,此人满头黑发天然卷曲,在额前束着一个鎏金发带,中间镶嵌着一颗紫红色的宝石。乌黑的剑眉下,也是一双湛蓝的眼睛。

第143章 桑迟

这几位蓝眸男人, 是真正的波斯帝国贵族——波斯国的前侍卫长桑迟大人,及其手下。

波斯王子卑路斯国破家亡后,带着景教的大德先知, 进入长安。桑迟则带着自己最亲信的手下, 奔波在天山数千里的广大疆域之中。他要在这里发展信徒,让景教的火光传承下去。

此时, 他看着那名紫衫的波斯女子,他蓝色的眼睛里是若有所思的淡淡波纹。

夜色终于渐渐浓重, 篝火也渐渐暗淡了下去…

人们都或靠着骆驼, 或钻入毡包房里安睡了。偶然有喝醉酒的人, 在夜色中高声唱歌,粗犷的嗓音传入大漠…

秦嫣靠在一匹骆驼的背上,手中端着一只木碗, 在喝剩下的几口熏熏的醪酒。火光渐稀,远处敦煌城雄浑的城楼、山墙俯瞰着苍生。

她仰望着那里,想,七年而已, 这个世间的变化不大。想来,郎君也不会有很大的变化。

秦嫣放下手中的木碗,站起来, 她将裙子挽起掖在腰间。她身形一动,仿佛化作一道晚风,向着敦煌大城而去。

翻越城墙时,她还特地在当年翟容为她拨出的那几块城砖处停留了一下, 整面城墙都已经整体修葺过了。无论她是否承认,整个敦煌,其实已经跟七年前,她初入敦煌时,有了很多的不同。

秦嫣先去了翟府。

偌大的府邸已经空了,只有一个守门人在看着那座空宅。曾经草木葳蕤,一桥一榭无不精致的庭院楼阁,如今绿叶纠乱,纷披垂落,显出了一派荒凉之色。

看门的老人驼背、耳聋,在这里点着一盏油灯苟延残喘。秦嫣问了好几遍问题,他也就是用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啊…啊…”

秦嫣当时就被气哭了,她知道羽大哥在五年前的一战中战亡了;她知道郎君也未必在敦煌。可是,翟家不是有很多其他族人吗?香积寺的白梨花树下,她跟着郎君,跟多少翟家的叔父、堂兄妹,打了招呼?一个不小的家族,为何会消失于此。她只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花园里逛了一圈。

然后去了罗淄官道和桐子街。

让她再度很意外。

连蔡玉班都不在了,说是蔡老板受邀去中原做生意了。把那些娘子、琴师都带走了。

张娘子也不在了。敦煌呆了很多年的张娘子,在云水居做厌了,手中积蓄了不少钱财。听说唐国施行均田制,土地可以买卖,可以私有,张娘子要去水土肥美的江南东道,买些土地,雇下劳力,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晚年生活。那些娘子们都被她打发了,没有张娘子的操持,这些娘子们也很快就失去了先前的名气和颜色,泯然于众,被不久之后新崛起的鲜灵灵小娘子们取代了位置。如今,谁也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一直自欺欺人,认为敦煌城七年来,如同她自己在天疏潭底一般,一闭眼一睁眼,什么变化也没有?如今,秦嫣终于被眼前的事实狠狠地打击到了。

夜深了,她站在桐子街的灯红酒绿之中,完全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该问谁去打听。难道,去问敦煌刺史?刺史也换了人,不是当年的徐林选大人。只怕刺史不但不会回答她的问题,还会将她当做乱贼捉拿起来。秦嫣只是觉得自己轻功变得高明一些,武功方面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应付敦煌那么多守兵,她并没有兴趣。

秦嫣想,无论如何,翟家也是曾经在这里权倾一时的,总归有人可以找。她找到一个酒楼,坐进去要了一份酪浆。

酒楼饭肆果然是消息集散之地,秦嫣在这里,慢慢打听,总算打听到了一些五年前的事情。这些事情没有被遗忘,是因为翟家毕竟在这里风光一时,而且翟家二郎君的事情,也的确有些神奇。

他们说,翟家二郎君被三头大狼驮回之时,浑身是血,脸上乱发蒙面。

狼不敢进城,三头大狼便将人运到城门口一箭之地,咬断他身上,秦嫣为他捆绑的绳索,让他躺在地上。

有守兵上前,因部分人曾经跟翟容一起去过夕照城,便有人认出他来。立即上报敦煌刺史。

敦煌刺史徐林选当时尚在,听说有义狼驮人,立即出城救人。人救回城里,三头野狼自行回归旷野。

这件事情轰动了敦煌数万人,津津乐道了好几个月。

此后呢?秦嫣在茶楼里焦急地追问着,所有人都摇摇头,说是翟家主为国殉身,被圣人重封德赏。之后为免除被邪教报复,翟家举族迁往中原,不知道音信了。至于翟家二郎主,回来以后是由徐刺史直接护送入长安,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秦嫣在敦煌转了一圈,能够得到的只有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