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嚣张的价格,令众多竞价的商旅、富豪们都安静了下来。翟容这才发现自己失态,卷起面巾,匆匆离开了。离开之前,委托下人送了两车绢过去。

那乐女的手指凝拢在琵琶弦上,抬起头,看到一个背影,衣袂飘飘。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很用心地将自己一直偷偷苦练的《归海波》,在那人的马车之后,波澜流转地叮咚弹落而出。琴声激越悠扬,那辆马车行了不过一丈多远,便停了下来,完完整整听完了这段曲子。这才披着满目暮色,离开了龟兹国国都。

乐女扎罗斯古尔蜜微笑了。

她猜得出这人是谁?在龟兹小客店里,她曾与这位公子隔着一道屏风向他学琴。虽则双方始终不曾谋面,但是他病得昏沉之时,说的那句话,她已经牢牢记在心中了。

从此以后,西域出现了一个流浪乐女,辗转在各个邦国的都城闹市。她琴技不凡,其它曲子都是普通价格,只有那曲《归海波》要价是两车丝绢。一开始自然无人理会,渐渐却成了名气。连谁花钱买过她的《归海波》也会成为一个小小的新文,在当地有所流传。

此刻,秦嫣正端坐在龟兹女乐师的面前。

这个姑娘年龄与她相近,比她矮了大半个头。扎着两个小姑娘的长辫子,身上是一件朴素的汉人女裙,与她略微深邃的粟特人脸,稍有一点不协调。

几句话问下来,秦嫣就闭嘴了。

她发现,此女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她是故意在以高价售卖《归海波》,仿佛要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还能是谁?

她端详着这位乐女,不知她除了想要用这种方式,再见一面郎君,有没有其他什么用意呢?不管是什么用意,都挺让人心烦的:“蜜姑娘,我觉得你这首曲子吧,也值不了两车丝绢。你不怕有一日来个琴技高超的,反而将你打压下去吗?”

粟特姑娘褐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看着她:“我只是在找人。”

“你在找什么人?”

粟特乐女便将自己的经历合盘托出,她要以自己的琴技走遍整个西域,然后用自己“一曲两车绢”的名气,让达官贵人之间广为流传这段艳闻。说不定能够逼出那位公子。如今西域各国,已经有不少人知晓,有个无名公子,失了妻子之后,曾将她当□□人的替身。只是两人有缘无分暂不得见,她正在到处找他。

秦嫣听得直皱眉:“姑娘如今名气已经如此大了,那公子显然是不想见你才迟迟不曾出现。你还是见好就收吧,别给他人带来烦扰。”

粟特姑娘道:“我也知道,他是不想见我,所以才不理会我。如此我更要让这件风流韵事传得天下皆知,让他不得不理会我!”她侬长的眉头微挑,显出了粟特姑娘的泼辣倔强劲儿。

风流韵事?秦嫣摇头,道:“姑娘,劝你一句。忒般大年纪的男人了,多半已经有了妻室。万一给别人妻子、儿女惹来麻烦呢?”

粟特乐女一笑:“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与他记忆里的人有几分相像。”粟特女乐师道,显然也有对自己美貌的一份自负,“他当时只是新丧妻子,一时不能接受其他人而已。”她斩钉截铁道,“我想,只要能找到他,我一定能替代那个不幸的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不幸的女人”,正微微歪着头,不满地看着她:这一脸不管不顾,要坏人家庭的做派,可是有些招人厌烦啊。本来她觉得这位蜜姑娘,于音律上的天赋和努力还是挺值得被尊敬。秦嫣到底还是有些惜才之意,不想折这样的一名琴师。如今见到她这股死搅蛮缠的劲儿,万一郎君身在险局之中,被这个女人的胡乱追索,闹得出了什么纰漏,那可如何是好?

秦嫣在心头叹气:郎君一时糊涂乱洒风流,这残局,只好她为人娘子的,给他收拾收拾罢。

片刻之后,这间犹如波斯小行宫一般的奢华客栈里,忽然响起了一片喧杂声。无数人都在兴奋地传着一个消息,说是来的一个女客,也擅长琵琶,要跟蜜姑娘赛琴。

这蜜姑娘的确在琵琶上口碑不错,即使她的“一曲两车绢”被人略略有些诟病,但是,众人对她的琴技还是心悦诚服的。居然有人会去挑战姑娘的琴艺?想看热闹的人当然是很多。不过,这间客栈接待的都是豪客,在维护安全和控制客流量上都做得极好,最终,只是客栈里的客人们都出来,外间的客人,那是一个也不得入内的。

店里的侍者,妥善安排好各位贵客的座次。

对于客栈老板来说,有人琴挑这位粟特乐女,这件事情很快会传遍高昌甚至整个西域,到时候,他的这座“怡丰”客栈可就是整个故事的背景啊!

老板当下发话:所有来听曲的贵客,免费奉送一琉璃瓶高昌葡萄酒。

赛的当然是那首很少有琴师可以弹奏完整的《归海波》。整个客栈的客人都聚集在饭厅里,一时间这座镶嵌着无数琉璃、绿松石的白柱宫殿一般的饭厅里,坐满了衣冠鲜明,满身珠宝的富贾贵人。

开场自然是蜜姑娘。

屏风后,曲调如远水近涛一般,波澜宛转、水浪纷翻,十指宛若精灵一边,在五根素弦上,次第闪动弹拨,曲调连贯顺畅无比。

一曲终毕,众人由衷喝彩。

却听得一声脆喝:“那挡脸的东西拿开!”

听曲的都知道,是那波斯女出场了。屏风立刻被店主派了力士前来撤走。众人之间,屏风后烛火辉煌,一名紫纱女子,脸上半遮面纱,头上只戴着简单的白水晶银饰品,但是一双蓝眸如月入寒潭,又凛冽又美艳。

万千琴曲尚未起,一段眸光敛情意。

她十根葱白软指搭上了一把临时借来的琵琶。曲调一出,一股杀伐之气,从琵琶琴音深处滚滚而出!《归海波》,脱胎于北海门小师叔洪远孤的《归海一涛》阵法,是洪远孤设阵法之余的即兴之作。他去长安看望自己的忘年交,大唐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时,顺便与他一起充实完善了此曲。

这曲子,天生带着一股刚冷英气的战场雄风。

只是能弹下此曲的人,必须琵琶技巧娴熟;技巧娴熟者,则多半不可能在沙场上曾经有过鲜血四涌的经历。但是查士洛有!查士洛曾经跟着当时的秦王李世民打河东之战,大破刘武周。查士洛当时就职军营中,便以自己师父陈应鹤老先生创作的军曲,改编了《秦王破阵乐》,一时扬名军中。

因此,长安城的琵琶圣手查士洛先生改编的《归海波》,也是带着军中冷冽刀锋气息的曲子。

陈应鹤老先生是秦嫣的启蒙师傅,洪远孤是她拜入门的恩师,翟容也亲自指导过她“归海一涛”阵法,种种加起来,哪怕她因处月部落战事繁忙,没有机会好好练琴,只消拿起琵琶,以阵师之术入琴道。要压倒一个在西域勉强算得上一流的乐师,就跟碾一只蚂蚁一样轻松。

秦嫣停下琵琶,对着屏风后的蜜姑娘道:“一首曲子要卖两车绢?这价格定太高了,麻烦姑娘以后不要随意哄抬价格。”她缓缓站起身,紫色的衣纱层层垂下,弯曲柔软的长发披在聘婷细腰上,“蜜姑娘,你的琴技不错,好生经营。莫将心思放在旁人身上。”她将借来的琵琶交给了侍者。转身走出了这座波斯行宫似的客店。

本来这里如此装饰,只是招揽客人的一种风格。此刻,这位波斯女子漫步走出的模样,众人只觉得眼前似乎产生了错觉。他们真的置身在辉煌的波斯宫殿之中,而那位以高贵仪态走出去的女子,是真正的波斯公主!

小小的议论开始出现了:“娜慕丝?是娜慕丝公主?”

“时罗漫山的不败女战神?”

“处月王妃?是她!”…议论声越来越多,嗡嗡声渐大。等到步陆孤鹿荻也站起来,随着秦嫣向外面走去,客店里那些身份不低的富商和贵客,都不禁放弃矜持,说道:“是处月汗王!”

“恭送处月汗王!”客店的侍者们,不失时机地整齐弯腰行礼。

处月部落在时罗漫山是三部最弱的,可是最近几个月却在强势崛起。只是时日尚短,知道的人并不多。客店里一片熙熙攘攘之声,不过数息之间,处月部落称霸时罗漫山的故事,便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至于那抱着琵琶,输得一败涂地的粟特女乐师,已经没有人去注意她了。

半个时辰之后,翟容已经与赫连成城商量完了事情,顺手将马车内照明用的烛台压灭了。

他依然斜靠在马车壁上。因是与阿城见面,他脸上改变容貌骨骼的软皮没有粘贴,露出了自己原本的长相。赫连成城看着他的脸色不对:“你的头疾又犯了?早些回去让落柯给你熬药喝。”翟容自从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受了重伤之后,一直没怎么痊愈。

“我没事。等夜黑了,你早些出城。”翟容已经头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将头贴在马车壁冰凉的窗框上,才略觉得好一些。道,“你将车窗拉开一些,让我吹吹风。”如今他跟赫连成城已经没什么要说的,自然是不怕人偷听了。

赫连成城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将车窗打开。

这车窗也是两层设计,外层厚实的牛皮隔音帘有个机关,会缩入窗框里侧的滑道中。而里面还有一层半硬不软的黑色鲛纱,既能透气,又能防止车窗外的人偷窥里面的情形。

厚实的牛皮车帘一收起,高昌城的午后阳光便透过黑色鲛纱,进入了车厢。只是被这纱遮去了大半,依然晦明不亮。

翟容靠着车窗吹着这冬季清凉的风。

赫连成城则在等到天黑之后,灯火热闹之时,混出高昌城。

忽然,一只雪白的手穿过黑色的鲛纱,搭在了翟容靠着的窗框上。赫连成城正待出手阻拦。很快发现,那人并不是要掀开窗帘,只是误扶了这窗框。他便按捺下来,不动声色。

“鹿荻,这里,躲这里!”一个轻柔的女声从车窗外传进来,像这冬日微风一般沁人心脾。

翟容睁开眼睛,那只手正在他面颊的侧面。

白皙柔软的肌肤上,指甲如同片片粉色花瓣。食指上戴着一颗波斯风格的白水晶碾碎钻的大戒指,将马车外的午后暖辉也带入了车中。翟容如今变得越发瘦削了,一双眼睛又深又大。只是这对瞳仁里,五年来一直漆黑得深不见底,死气沉沉。如今被这只手,照得星光万点,整张脸都似乎亮了起来。

这只扶在翟容脸颊旁、窗框上的手,正是秦嫣的。

若是此刻她能够见到翟容,肯定会觉得很欢喜:自家郎君五年多没见,越发生得好看了。可惜此时,她正在一门心思跟自己的“新欢”步陆孤鹿荻“打情骂俏”。

她的这只手,拉着翟容旁边的车窗,另一只手则用力拽着鹿荻:“你快进来嘛,别让人看见啦。”

她和鹿荻从客店出来,一路上都被好事者围观。她们作为时罗漫山这个秋天的神话,在西域多多少少有点传开了,只不过以讹传讹,也有不少谬误。有人说娜慕丝公主是个金发狮面的怪兽,也有人说,鹿荻汗王是个虎背熊腰的彪形虬须汉子。有人说娜慕丝公主杀人不眨眼,有人说鹿荻汗王可以生吞人首。

这一次,是这一对踏平天山之东的汗王夫妻首次在万国之前出现,居然是如此清秀美貌的一对天人仙侣,怎么能够不引起众人的追索和议论?

这样可很不好!

秦嫣和鹿荻到这里来是为了好生逛街玩的,可不是被当做奇特生物围观的。于是她裹上一块青灰色的斗篷,带着鹿荻甩开那些跟着她的好事者。只要混入高昌城最繁华的商户街市中,她们的逛街计划便不会流产了。

此刻,她好不容易在这辆马车后面找到了一个藏身处,正招呼鹿荻也一起躲进来。

第153章 马车

“你进来嘛, 被那些人看到,我们就逛不成街了。”秦嫣还在催促鹿荻,鹿荻不肯低头钻到马车的贴缝中来:“男子汉大丈夫的, 钻狗洞算什么?”

“这不是狗洞, 这只是…”秦嫣的眼睛试图往里面看看,有没有人。

马车里的两个男人都收纳着自己的呼吸, 马车里光线又较暗,秦嫣隔着鲛纱, 什么也不可能看到。况且出于礼节, 她也不能将头伸入人家的马车去偷窥。对鹿荻道:“这是辆空马车, 我们在这儿躲一会儿。”

鹿荻无奈地弓腰钻进来:“你去耍那位蜜娘子做什么?人家一个曲子卖两车绢,那是人家的本事。”

翟容和赫连成城方才还议论过那粟特女乐师的事情,便听住了。

秦嫣当然不能说自己是讨厌那蜜娘子追着翟容的泼皮劲儿。不就是她家郎君长得好看一些, 一时昏头教了你两日曲子吗?当然,除了厌恶蜜娘子,她还有其他用意。便告诉了鹿荻道:“汗王,你想想, 我们处月部落一直在西域名声不显。这几个月虽则有些改变,但到底口碑上还是没法与处罗、葛萨部相提并论的。我挑琴,败了那个虚开高价粟特女乐师, 咱们露一露脸,至少高昌这一块,民众就会对我们印象不错。到时候,时罗漫山的事情再传过来, 也不至于将你我说成凶神恶煞,你说是不是?”

鹿荻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笑道:“看把你能的。”

“你的王妃如此能干,不给我些奖励吗?”

“你还要什么奖励,这两天多少钱帛花在你身上了。”鹿荻笑骂着。

“我要吃高昌香糖。”秦嫣已经借着斜阳看到了不远处挑起的一面糖铺旗帜,“还有,我要买许多许多汉人彩灯,带回部落里。”高昌冬季日头特别短,才过午膳没多久,日头已经斜到了城池的一边了。

“糖我可以买给你,彩灯这种东西就算了吧,我们部落里到处都是野风,你也点不起来啊。”

“我已经看好一块山崖壁了,到时候我带哲荻他们那群孩子去点灯,他们肯定喜欢。”秦嫣小时候跟着长清哥哥读书,最向往的就是唐国的元宵彩灯。想到整座城池,在灯火通明之中,全城人共兴娱乐,把臂夜游,想想都觉得美哉。

“彩灯如何带回处月部?”

“鹿荻你想想办法嘛。”

“不许撒娇!肉麻死了!”鹿荻对女人是半文钱兴趣都没有。

“你不想出办法,我就一直给你撒娇!”秦嫣知道她的麻筋在哪里,威胁道。

鹿荻只得缴械投降:“你一样样来,我先过去给你将高昌香糖买来,然后再弄辆车,专门装你要的彩灯。”

“嗯,高昌香糖各色口味都要。彩灯我自己挑。”

“太贪心了!”

“鹿荻…”秦嫣做出又要撒娇的样子,鹿荻麻得浑身发颤:“行了行了,松手松手。恶心死了。”转身钻出了马车背后。她不像秦嫣那般样貌衣饰都突出,倒很容易就混入了人群中,给秦嫣采办香糖去了。

秦嫣自己靠在马车壁后面的墙面上,休息着。

赫连成城听着这女人娇媚撒娇的样子,觉得还挺有趣。转眼却看到,翟容牙关咬紧,额头青筋微微暴跳。他一愣,难道是外面的人,二郎认得?

时罗漫山的女苏尼大人,赫连成城这种到处转悠的人哪里会不知道?纵然没有正面接触过,也知道是个武功高强的女人。当下,阿城自己稳住下身,他小心地移动身形,将脸挪到黑鲛纱的车帘前。马车外尚有余晖,而街道上的灯烛也早早挂了起来。秦嫣方才经过一顿猛跑,正好解下面纱透气。她的脸沐浴在高昌街道的光芒中,轮廓清晰。

赫连成城一见之下,一双眼睛笑眯了缝儿:这可是个罕见的美人儿啊,想起方才那只握住他们窗棂的千娇百媚的手,赫连成城周身上下顿时百爪挠心了起来。波斯女人在西域地位又低,实在是个胯/下尤物。他色迷迷地凑近那黑色鲛纱,恨不能看清楚这个美人肌肤的每个纹理。

——实在太美了!。

她紧抿的珠唇,冷静的双眸中,透出一股俾睨天下的清傲之气。仿佛波澜再大,都只是她眼皮底下的一泓静水。强大的自信,使得这位波斯美人纵然是躲在这个暗角,也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公主气派。

这种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的侵人夺魂之美,实在太过耀目了。赫连成城眼看着要失态,却觉得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冷的手一把捏牢,他看向翟容。翟容的右手将他已经被美色迷得蠢蠢欲动的身形按住,慢慢抬起左手手指,目光严厉地让他噤声。

马车外,秦嫣等得有些无聊。

她又抬起眼睛看向贩卖高昌香糖的地方。那里和敦煌城中一样,高高挑着一面旗幡,下面排队的人成了一堆黑影。小时候,翟容因为不愿意她去云水居那种地方鬼混,便用敦煌冰糕和高昌香糖将她哄回蔡玉班。这样的事情,如今回忆起来,心里如同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后来,在天山与刀奴相斗之时,郎君还答应带她来高昌,给她买齐六种口味的香糖。

她起先,还在为从前甜蜜的往事而微笑,很快不觉轻颦双眉:方才经历了那位蜜娘子,她才留意到了一件自己长久不曾去想的事情。她在天疏潭的五年,对她而言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瞬间,并没有觉得有多长的时光。她也是花了不少时日,才渐渐适应了,她与这个世间已经隔了五年的光阴。

可是,这毕竟是五年的光阴。那日在竺勒湖见他,他身边有幽若云;数年前,他随便一招惹,那粟特女乐师又是一副死心塌地的模样…翟容很招女孩子喜欢,她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一直比较忙碌,没有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而已。

秦嫣自己跟那女乐师说过的话,一句句,都重新来到了她自己的心中。翟容,如果已经有了妻室呢?她再去相见,不是扰乱他人家庭吗?他忒般大年纪的男人了,会还在等她吗…秦嫣的目光恍惚了,她指责过蜜娘子的话语,对她而言是不是也同样需要留心呢?

想了想,她很快就做了决断。目光变得肯定清澈起来。

那就先不认他嘛!

先仔细探查一下,如果翟容已经有了新的家室,她就自行退开就是了。如此,双方干净利落没什么牵挂。想到这样,她认为这个主意很不错。她知道自己的脸面只有下半部分跟少女时候十分相像,而她的眼睛改变最大,眉形也由于年龄稍大、眉骨的改变,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将垂在脖颈间的面纱,稳稳重新戴在脸面上,只露一双眉眼。

她想着,自己距离郎君已经越来越近了。哪怕要相认,也先要确认一下,他们是否还有继续相处的可能。

她却不知道,她和翟容的距离,近得超乎自己的想象。她的眼睛,只顾看着鹿荻的方向,不知道多久才能将糖果买回来。

鹿荻毕竟打小吃喝玩乐惯的,如今虽然沉心于国事,但是先前走鸡逗狗练出来的那身“童子功”依然在。尽管卖高昌香糖的店铺里队伍排了老长,她还是很快将六种口味就买齐了,在无数规矩排队的人狠毒谴责的目光中,她手中高高拎着六个蒲包,高高兴兴地从队伍中钻出来。

秦嫣笑眯眯接过鹿荻递过来的六个蒲叶包的糖果:“鹿荻你好生厉害啊!六个口味都买齐了,如何抢到的?”

“那是自然。”鹿荻也很得意自己的“小手段”,“都齐了,你吃吃看,最喜欢哪个?”

秦嫣将蒲包一个个打开,说道:“胡麻的这个是,这个是核桃的,这个葡萄的,这个是玫瑰的,这个是蜂蜜的,还有…”她闻了闻味道, “这是酸酪糖?居然还有酸酪的?太有意思了。”

“快包好,看都打翻了。”

秦嫣纵然在战场上再自信,她毕竟是在天疏潭里睡了五年。她在时罗漫山的成长也就短短几个月,私底下待人接物的样子,跟自己十七岁差别并不大。

此刻这一声声仿佛若若复生的笑闹声,传到翟容耳中,似有一把尖刀割上了他的心头,一滴一滴生生淌出血来。

“鹿荻你吃一块吧?”马车外,秦嫣正在往鹿荻嘴里塞一块糖。

“去去去!谁要你喂?”鹿荻皱眉不耐烦地连忙推开了她。

秦嫣笑了,继续作势要将糖果塞到她的口中:鹿荻那种一脸反感,将她死命往外推的样子,其实…其实跟郎君有时候特别像。只不过,鹿荻是真的讨厌被女人这么碰来碰去;郎君只是那时候年轻脸皮薄,觉得难为情,心里是高兴着的。所以,秦嫣没有真的用力塞入鹿荻的嘴里,只是玩了一会儿便松了手。如果是郎君的话,那她是无论如何要将糖果塞到他的口中的。哪怕他再不爱吃甜食,也会乖乖吃下她手中的糖果。

秦嫣看着方才追着她和鹿荻那些闲散人都已经不再出现了,对鹿荻道:“好了,没人跟着我们了,我们去逛街吧?”她伸手戴起那件青灰色的兜帽来,将自己整个人包起来。又拿了一件给鹿荻,“汗王,我们先去哪条街?你给我带路,我还没有来过高昌呢。”

鹿荻带着她,退出马车后面,向着高昌国的热闹夜市走去。这两天已经快要到元宵了,西域各国来高昌过节的人不少,大街上很快就熙熙攘攘起来,人们欢笑着去商栈街道里,寻找各种有趣的货物,看各处有趣的表演。

赫连成城终于可以放松了。

这马车外站着一个叱咤风云的女苏尼,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张驸马”连妆容都没化,被发现了就事情不妙了。赫连成城一直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每一寸动作。此刻轻松下来,想跟翟容随便扯几句,等到暮色上来,可以掩身,就离开这辆马车。

谁知他抬起双目,在一抹微黄的残阳照射下,他看到翟容面容惨白,俊秀的五官微微扭曲。赫连成城从怀里掏出夜照珠,冲着翟容的脸上一看,他的额头湿漉漉的,涔涔冷汗已经将他的鬓角都濡得湿透了。

“二郎,你怎么了?”赫连成城出手去搭他的脉搏。他知道他自从在秋格明塔什的山崖下身受重伤回来以后,身子始终都不太稳,问他何处不舒服,也从来不肯说一句实话。如今见他神色极差,心中十分担忧。

赫连成城虽然男女双杀,但是只对那些十三四岁身娇腰软的少年感兴趣。比如五年前跟他辗转西域的那个“合欢”,前两年也因为年纪渐长,被他出了一笔钱打发出去了。另外找了个更年幼一些的“合欢”养着。对翟容和小纪这种成年男人,是不折不扣的兄弟情谊。翟容对他来抓自己的手腕,倒也没有特别反感。只是淡淡避开,拉下马车车窗上的厚牛皮帘子,道:“天黑了,你快走吧。等会儿进城的人太多了,你就出不去了。”

“你也快些回宫,让落柯给你煎药。有什么不要硬撑。”

“出去!”翟容忽然拧眉厉声道,也不知什么事情又触犯了他。

赫连成城这五年多来,也看惯了他各种作天作地的模样。横竖他再作天作地,也不会拿着高昌十几万民众的性命,唐国千里边线的安危,去搅和成为一团血肉浆糊的。阿城叹口气,打开一个窥视暗孔,待到等到合适机会,便从马车的一道小门边,蛇一般地滑出。裹上披风,遮住脸面,人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马车。

待到赫连成城从马车里消失,翟容颓然倒在车壁上。

仿佛虚脱了一般,他浑身的力气全都不知散到了何处去。娜慕丝方才那刺耳的笑声,魔障一般出现他的耳朵里,他艰难地想将这虚幻的声音从自己识海中赶出去,却怎么赶也赶不走。他的脸上越发扭曲,满是痛苦之色,胸口闷疼得几欲作呕,一双桃花眼慢慢泛红,几乎像是要流出血泪来。

他的牙关紧紧咬着,手指痉挛着扣住自己衣袍的边沿,似乎要将什么东西撕碎一般。

——那个该死的女人!

她居然敢带着那张若若的脸,在他面前,跟旁的男人卿卿我我!

她竟敢这样?!

他的手指颤抖着探入自己的胸襟中,摸到那只系在自己脖颈中的金盒子。里面是若若的一块残骨,还有她当做宝贝一般一直想要留在身边的玉玦,这是他们的聘礼。却因为种种原因,若若总是不曾焐热就不得不脱手。

可怜的若若…

她那么贪吃,为了杏香园一个梅子饺子,可怜巴巴念了好几日。却永远也吃不满高昌香糖的所有口味…

若若一直希望自己能够长高,长白,一直希望自己脸上能够自如地笑。可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只能在万马王的疯马群里,被践踏得支离破碎…

“若若…”五年的相思已经成了毒,翟容的整个眼珠子似乎都是血光,“若若,我要杀了那个女人!你得不到的东西,旁的女人也休想得到!”他的牙关里咬得有了血腥味,满是嗜血之气,“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他沉浸在心头的如割剧痛中,甚至都没发现,自己连隔音的牛皮车窗帘都不曾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