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在落地时身形一晃,便稳稳的站在了树底下。谢君恺见那少女落地时露了一手好轻功,禁不住便要喝彩。那名少女落地后快步奔来,谢君恺扶住李悦,跃下了树。下树后他才看清楚那少女的脸,发觉她竟并非是自己猜想的那个唐家二小姐唐莞。

那名少女生的一张清纯脸孔,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看起来比李悦还要稚嫩些。谢君恺道:“敢问姑娘是唐家哪位千金,与唐莞姑娘如何称呼?”那少女瞪大眼睛,满脸傲气道:“唐莞是谁?我不认得。”

谢君恺赶忙道:“抱歉,是在下唐突,认错人了。”他原猜想唐门中人最擅长暗器,这小金龙做的既古怪又精细,江湖上除了唐门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哪知却看走了眼。

那少女也不理会他,一双秀目滴溜溜的不住在李悦身上打量,脸色越看越喜,最后欢然嫣笑,对着李悦福了福身,道:“小姐好啊,婢子给小姐请安啦。”

这下子不只谢君恺惊讶,就连李悦也给弄的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说道:“你认错人啦,我不认得你啊。”那少女不答,反笑道:“婢子唤作羽幽,羽毛的羽,幽兰的幽。”说着还伸手亲热的拉住李悦的手。

李悦惶然,戒备的想挣开手,没想轻轻一挣却是丝毫没用。别瞧羽幽的手纤纤小小的看似柔软无力,这样拉住李悦还就像一块粘胶粘上了手,怎么甩也甩不脱。李悦涨红了脸,说道:“你快放手啊!”

羽幽仍是面带笑容道:“婢子好不容易找着了小姐,现在怎么可能轻易放开呢。”李悦愈加心惊,扭头瞥看谢君恺,见他也正满脸狐疑的在打量她,她慌道:“我不认得她的!”

羽幽笑道:“小姐不要耍脾气玩笑啦,快些跟了婢子回去吧,主上早等急了。”李悦怒道:“我说不认得你啦!”她心里真恼了,左手抓着那条小金龙拇指轻扣,食指微曲,往羽幽拉着的那只手背上刺去。李悦出招甚慢,羽幽早瞧的一清二楚,当下轻嗤一笑,手臂一沉,便欲避将开去。哪知手背穴道上一麻,仍是被李悦敲中,五指软软的松开李悦的右手。幸好李悦手下留情,用的是龙头,而非龙尾,否则羽幽的那只手恐怕早给扎出个透明窟窿。

羽幽面色一变,身子快速的往后纵开,嘴里发出声尖锐的呼哨,小树林里哗啦一片响动,也不知打哪竟窜出四五名黑衣蒙面人来。

谢君恺早在蒙面人窜出时便抢先一步抱起李悦,施展轻功往反方向逃去。羽幽料不到他们竟会不战而逃,甚至连句话也没撂下。愣了愣才醒悟过来,叫道:“还不快给我追!”

如此一耽搁,却哪里还追得上,追出三里后,终于连谢君恺和李悦的人影子也瞧不见了。羽幽停下步,恨声跺脚道:“可恶透了,明明已经落在我手上了,居然还会被他们逃掉。那个男的实在太狡猾了,哼!”愈想愈气,反手一抡,劈劈啪啪朝那五名蒙面人脸上各甩了一巴掌,骂道:“都是一群废物!”

那五名蒙面人动也不动,直挺挺排成一排的站着。羽幽恨道:“统统给我滚回去!”五人异口同声道:“是!”也不见他们身形如何晃动,五人一散而开,消失了。

羽幽自言自语道:“他们跑不远的,我定能把她找出来。”说罢,施展轻功,择了一条小道飞奔而去。

谢君恺与李悦二人其实并未跑远,两人就躲在一块大岩石后头,待羽幽走后,李悦才缓缓舒出一口气。谢君恺道:“刚才吓到你了吧,现在没事啦。”

李悦侧过头,说道:“你怎么知道会有埋伏,你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么?”谢君恺笑道:“谁说我不相信你了?”李悦道:“我看到的,你瞧我的眼神里满是狐疑。”

谢君恺见她使小性儿,笑道:“我那时正运功辩听那些树林里埋伏的人所发出的细微呼吸声,我满脸狐疑绝不是针对你的。我是在奇怪那少女到底是何来历,年纪小小,身手却已不弱,底下更有一帮人供她驱使。你明明不认得她,她却好象认得你般,而且……”目光下垂,落到李悦握着的那条小金龙上,说道:“这小金龙来历不凡,自古龙乃帝王象征,那叫羽幽的少女怕是与皇室脱不了干系。”

李悦“啊”的低叫,她心里其实早隐隐猜到,那羽幽恐怕便是太平公主派出来刺杀她的杀手,只是不大愿意相信罢了。此刻听得谢君恺说破,心里烦乱如麻。

谢君恺见她神色有异,问道:“你想起什么了吗?”李悦忙道:“没有!”谢君恺道:“你原是皇宫里的宫女,我还以为你会想到些什么线索。不过,不管怎样,那羽幽欲对你不利,这是最明显不过的。”

李悦不答,谢君恺以为她是吓坏了,便说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看我们还是回少室山上比较安全,那里毕竟是少林寺的地头,他们应当忌惮三分,不敢乱来。”顿了顿,放柔声音道:“你别怕,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李悦眼圈一红,险些落下泪来,心里想道:“怎的他也来说同样的话?郤炀当初也这么说,可现如今呢,他却又在哪里?”

谢君恺却哪里猜得到她这些女儿家的心事,两人互不吭声,各自思量着事,一路往山上走去。行到半山腰时,谢君恺倏地停下脚步,双目斜睨,一脸凝重。李悦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声问道:“怎么啦?”

谢君恺眉头紧皱,悄悄把李悦拉至身后,对着狭道旁的灌木丛大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趁早给我滚出来吧!”话音方落,灌木丛哗啦分开,果真站出两个人来。左边的个子高些,皮肤白净,长相颇为憨厚,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后生,右边的那个个子较矮,神情猥琐,一条右臂衣管空荡荡的,是个独臂。

年轻后生站起身后,脸皮微微一红,有些尴尬。谢君恺道:“两位是什么人?从山下大街上就一直跟着我们,想做什么?”年轻后生忙摆手道:“不……不,我们没别的意思,我们不是坏人……”

独臂的矮子咧嘴一笑,接口道:“我们是华山派的弟子,姑娘不用害怕,我们是好人。”边说边凑近身来。谢君恺喝道:“华山派掌门邱志荣是你们什么人?”

那矮子正是华山派的姜子建,他在长安城春明门外被唐颖用毒废去了一条右臂,在华山足足休养了一个月,这次华山派掌门邱志荣收到少林寺“锄魔大会”的邀帖,他便领了个头,带了几个华山弟子先一步到河南嵩山来探探底细。哪知在山脚下那么巧看到了出来游玩的李悦,惊为天人,竟鬼使神差的一路跟了来。

这时听得谢君恺问起,颇为骄傲道:“在下姜子建,乃是华山邱掌门嫡传弟子……”话未讲完,下颚一阵剧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笨重的飞出去老远,啪嗒摔进草丛里。年轻后生吓傻了眼,慌张的扶起师兄,结巴道:“你、你干嘛打人?”

李悦冷道:“打的就是你们!”原来方才那一拳竟是她打的。

姜子建断了一臂,重心不够稳,好半天才站起,怒道:“死娘皮,你敢打老子?”李悦道:“你是华山派的弟子就该打,你是华山邱志荣的徒弟就更该杀!”一握手里那条小金龙,飘身一晃站到两人面前。姜子建见她绝丽的脸庞上满是怒气,骇怕的倒退一步,说道:“你……你要做什么?”

他自从在唐颖手里吃了大亏后,心里隐隐便对气势迫人的女子产生了恐惧,慌乱中竟拉了那年轻后生挡在身前。那年轻后生站在李悦面前,双目也不敢直视她,一张脸却刷地红了。

李悦冷冷问他:“你也是邱志荣的徒弟?”年轻后生道:“我……我叫白子华,我根基太差,掌门还没准我行拜师大礼。”李悦道:“那你就给我快快让开了吧!”

邱志荣在长安时曾无礼轻薄她,李悦对此恨之入骨。况且那次武林中人洗劫公主出行队伍,滥杀无辜,最后还累及她与妹妹失散,李彤现下更是下落不明,邱志荣有份参与,她心中哪能不恨。一思及此,直气的浑身颤抖不已。

身形微动,李悦左手手肘猛地撞中白子华胸口,将他撞飞五丈远,纤纤玉掌倏地一翻,右手握着小金龙的龙尾已刺向姜子建。姜子建大愕,慌慌张张就地打了个滚,翻滚开丈许远,堪堪避过。李悦一击不中,跟着抬手便又是一刺。姜子建叫声:“哎哟,我的妈呀!”连滚带爬的跑开,李悦不依不饶,追上去便又是一刺,这次姜子建可没那么幸运,龙尾划中他的左臂,兹啦割破条大血口子,鲜血直流。

姜子建的武功原本并非如此不济,实在是因为他刚失了右臂,武功大打折扣,加上心生恐惧,自然就连原有的一成功夫也使不出来了。

姜子建没法替自己的独臂点穴止血,眼看李悦举手对准他的眉心又一刺而至,吓的只差没尿裤子。谢君恺没料到李悦会真起了杀意,待要阻止已然迟了。白子华大叫:“师兄啊!”

李悦一刺刚要落下,姜子建闭目待死,耳旁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好狠毒的女娃子啊!”她只觉手心一麻,手里的小金龙被样东西猛烈一撞,一个拿捏不住便给击飞,小金龙去势未停,吋的声插进了泥土里。

李悦原没想过要杀了姜子建,只是一时激愤才控制不住,这时脑子里猛然清醒,一张脸孔刷地没了血色,反倒呆住了。姜子建骨碌翻身跃起,抄起地上的小金龙向李悦胸口刺去,口中喊道:“他妈的,你去死吧!”

这一下兔起鹘落,实在是瞬息的事情,快的简直让人无法相信。谢君恺与刚才那苍老声音同时大叫:“住手!”

姜子建的手腕蓦地被一只大手牢牢抓住,动弹不得,他回头刚骂道:“他妈的……”鼻子上重重的挨了一拳,和血打落两颗门牙来。

李悦惶然的望着眼前这个骤然出现,救了她一命的年轻男子,只见他二十上下,剑眉入鬓,英挺非凡,唇角含了一抹冷笑,显得刚硬无比。正恍惚间,谢君恺早拉了她站开一旁,取出一颗丹药,说道:“张开嘴!”

李悦也不反抗,乖乖张开嘴来,谢君恺将丹药喂她服下,说道:“你运运气,看看胸口闷不闷?”李悦依言而行,过得片刻,忽然呼吸急促,额头沁出一层薄汗,痛苦的捂住胸口。谢君恺连点她三四处穴道,说道:“不忙,稳住气,慢慢呼吸,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运功伤了心脉?你身体虚弱,以后记得千万不要过分使力,否则你身体吃不消。”

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道:“阿弥陀佛!少室山乃清修之地,实在不宜打打杀杀,几位施主若瞧得起老衲,便让老衲做个和事佬,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那白胡子老和尚怎么出现的,说实话谢君恺还真的没留意到,但他用地上的小石子打落李悦手中的小金龙,谢君恺却是瞧的一清二楚,那手法又稳又准,拿捏的恰到好处,没有数十年深厚内力是绝办不到的。少林寺的老和尚他都已经见过了,却从来没看见过还有这么一位武功高强的。

那救下李悦的年轻男子冷冷哼道:“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最讨厌看到有大男人欺负柔弱女子的,那样的男人根本就不配叫做男人!”手里一使劲,姜子建清楚的听到自己手腕骨头喀嚓断裂的声音,他“啊”的声惨叫,昏死过去。

年轻男子道:“废你一只手,也好让你长个记性。”眼光冷冷的扫过白子华,白子华情不自禁打了个冷颤。年轻男子接着说道:“带他滚回华山,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他。”

白子华战战兢兢的扶起姜子建,头也没敢再回一下,赶忙下山而去。

白胡子和尚叹了口气道:“施主这几年别来无恙,就连性子也还和以前一样啊。”年轻男子道:“光相大师,你不也一样,还是和以前那样爱唠叨。”他口气虽然仍是冷冷的,但眼神已大为缓和,不似方才那般凛冽。

谢君恺这时才知那白胡子老和尚的身份,赶忙过来行礼道:“晚辈谢君恺,见过光相大师。”光相伸手一托他的胳膊,阻止他跪下行礼,谢君恺臂下一沉,仍是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个头。光相心里颇为惊讶:“这年轻人好深的内力。”忍不住抚须笑道:“好!好!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说着伸手一指那年轻男子,道:“当年老衲云游遇着他时,他年方十七,却已能与老衲过完千招不败,老衲甚敢佩服与欣慰。此刻又能得见谢少侠,实在又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谢君恺听闻那年轻男子竟能在光相大师手里接完千招不败,十分惊佩,拱手道:“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年轻男子淡淡道:“水霄。”

李悦睁大眼睛,满脸诧讶道:“水霄?哪个水霄?”光相大师笑道:“世上除了这么一个‘无影剑’水霄,哪里还会有第二个?”谢君恺面色一沉道:“无影剑?你就是则天武后身边的那个‘金吾大将军’水霄?哼哼,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啊!”

水霄听他言语中颇多讥讽,也不动怒,说道:“岂敢!多谢抬举了。”李悦面色苍白,脸上神情忽喜忽忧,心想:“他是水霄,他就是那个水霄啊!真是天可怜见,终于让我见着他了!”唇角掀动,刚欲开口,又犹豫道:“若我现在说明身份,那我势必就得立刻随他回宫去了。那郤炀若来找我,不是要让他扑空了么?不,我不走,我不能走。回去又能怎样,母后虽然疼我,怜我,但我又岂能告诉她,太平公主要谋害于我?我俩同是母后亲女,若让她知道我俩姊妹骨肉相残,她怎生受得了啊。若是不告诉母后,以我在后宫孤零零的一人之势,终究要死在太平手里。”当下心里主意打定,深吸口气,暗自恢复镇定,又见水霄目光只在她面上掠过,显然他并不认得自己,心里更加笃定。

她眼波一转,落在光相身上,当下冷笑道:“我道是谁帮着那恶人来杀我,原来又是少林寺的老和尚。”光相心道:“我哪有帮人要杀她的意思?这女娃娃年纪虽小,怎么如此伶牙俐齿,歪曲事实?”细细打量过她,惊叹道:“女施主生的好相貌啊!”李悦道:“老和尚,你是说我生的美么?难道和尚也知道美丑?”光相笑道:“和尚当然也知道美丑,不过老衲称赞的,是女施主有一脸的贵气,你印堂饱满,眼若秋波却是娇媚中更带威仪。嗯,依老衲所看,女施主非富则贵,实有母仪天下的气质啊!”李悦啐道:“老和尚,你懂不懂,母仪天下指的东宫皇后,当今天子的正宫娘娘。”

光相抚须而笑,谢君恺道:“现下世道不稳,天子的位置李姓子孙大家轮着坐,中宗皇帝龙椅都还没捂热呢,就被贬去当什么庐陵王了。谁又能知晓现下的睿宗皇帝能在这张龙椅上坐稳多久。皇帝都频繁更替了,自然就更别提什么东宫、西宫娘娘啦。”说着眼光冷冷的射向水霄。水霄道:“是李家男儿自己不争气罢了,怨不得谁。”李悦流落江湖,不知一月间皇廷内又发生大事。中宗被废,睿宗登基,普天已改元文明。她心头发颤,凄惶的听旁人谈论她的家事,垂下螓首。

光相呵呵笑道:“皇家事自有皇家人定夺,我们这些江湖闲人又何需操这份心呢?江湖人谈江湖事,老衲长年在外云游四海,听闻少林寺三月初一召开锄魔大会,便急匆匆的赶回来了。几位来少林也是为此事而来吧?如此甚好,大伙便一道结伴上山去,如何?”说罢,宽大衣袖一卷,大步走上山。

谢君恺道:“江湖人自然管江湖事,只恐怕这里有人并非江湖人。”水霄跨步上山,淡然道:“水某在朝是大将军,在野便只是无影剑。”

李悦拉了拉谢君恺的衣角,抿嘴道:“你不喜欢他,只因为他替官家做事么?”谢君恺昂然道:“现如今,只有贪图富贵之辈才会替武则天那妖妇做事!”李悦变色道:“我偏爱这贪图富贵之人!”一跺脚,追上水霄,随他上山而去。

四人先后到得少林寺门前,早有知客僧禀明方丈,光悟等人得知光相回寺,欣喜万分,光德、光智与光晦三位神僧亲迎至山门口。光晦性子最直,一见光相,大嗓门道:“哎呀,师兄你可回来啦!我足足可有两年多没见着你的面啦!”刚要再说下去,眼睛瞥见后头的李悦,面色一收,道:“你来做什么?”

李悦道:“旁人来得,怎么我便来不得么?旁人来做什么的,我自然也来做什么的!”光晦道:“少林寺不欢迎你这妖女!”李悦道:“我若是妖女,你便是妖僧!”光相见两人斗得不可开交,正感奇怪,光智却将他拉至一旁,附在他耳边,轻轻将事情缘由经过简略的提了,只见光相面色愈渐沉重,不时缓缓点头。

光晦斗嘴显然斗不过李悦,不由气恼的挠着光头道:“你打的赢我,我便让你入寺,否则少林寺不接待女眷,你还是趁早下山去吧。”李悦愠道:“你为老不尊,就只会欺负弱稚妇孺!”谢君恺上前拉了拉她,示意她不可逞一时之强,李悦正生他气,不理他,用力挣开他手。回头一瞧,水霄已替她挡在了光晦面前。

水霄拱手道:“在下虽然武艺不精,却最不耻那欺负弱女子的人。光晦大师若真要动手,那水某在此便替这位姑娘领教了。”光晦眼珠子瞪的老大,叫道:“你小子是什么人?你认不认得我是谁?”双掌一分,五指凝爪,摆了招虎爪手的起手式,双手往土里一插一提,大喝一声,那泥土下约四寸便是坚硬无比的岩石,被他深入土里这么一抓,竟连土带石的抓出一大块巨石来。他双手高举断石,那断石足有一百来斤,石上附着的泥土悉悉索索剥落,掉在他头上、脸上、肩上,甚至落进他的衣领里,弄得他全身灰头土脸,他却毫没在意。

水霄冷冷一笑,右掌倏地往石上一拍,他拍的时候下手似乎很重,那击打在石头上的声音也极响,但一掌落下后,石头却是纹丝未动。光晦仰天哈哈长笑,笑声未歇,那断石哔剥发出下清脆的断裂声,光晦只感手劲一松,心里刚叫声:“不好!”那石头已碎裂成无数小石块,轰然塌下,噼里啪啦将他砸了个措手不及,差点活埋了他。光晦急忙纵身一跃跳离,满身狼狈,指着水霄道:“你……你……”伸手一抹脸上的灰,说道:“好小子,有点门道,咱俩再行比过。”

水霄道:“多谢大师称赞!”长身而立,也不见他摆出什么过招的架势来,光晦赞道:“好胆色,接我一招瞧瞧!”虎爪手气势凌厉的往水霄胸前抓落,李悦轻呼一声,水霄脚未挪动,身子微微一侧,避的恰到好处,光晦的右爪堪堪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呼啸而过。李悦叫道:“已经一招啦!”

光晦面上一红,幸好脸上全是灰尘,瞧不出来,他大吼一声,双爪上下齐至,这招逼的水霄无论上下左右皆无处可避,唯一生处便是向后纵跳躲避,但他此刻身后正站着李悦。水霄浓眉一皱,左手衣袖向后挥出,一股劲风将李悦稳稳送出三丈远,他也不闪避光晦递来的双爪,右臂高抬,一掌拍向他胸口。掌未到,劲气先及,光晦只感胸口一滞,内劲一缓,那抓出去的虎爪手威力大减,待打到水霄肩上,便如小儿挠痒,毫无力道可言了。

众人看得真切,心里纷纷赞叹,李悦在一旁又叫道:“第二招啦,说好一招的,怎的说话不算话,你还要不要脸啊?”光晦也不答话,虎爪手又出,向水霄抓去。水霄这回也没回避,正面迎上。两人缠斗在一起,甚为激烈,激斗鼓动的劲风愈加强大,李悦大感呼吸困难,连连后退,嘴里不停大声数道:“十、十五、二十……”

眼见李悦已数过五百,光晦毕竟年事已高,渐感吃力,水霄却越打越快,反守为攻,步履轻盈,没半点窒碍。其时孰赢孰输早已明朗,谢君恺惊道:“想不到此人武功竟强到如斯地步,若换做是我,能在光晦大师手下走完五百招么?”思量再三,觉得自己虽然亦能接住光晦的五百招,但绝没可能像水霄现在这般轻松。光相抚须颔首,心道:“不曾想五六年未见,他武功进步的竟如此神速。嗯,老衲果然没有看错,他实在是个罕见的练武奇才。”

只听李悦大声数道:“六百!”水霄陡然挥臂一振,一拳击在光晦胸口,光晦噔噔倒退两大步,胸前破绽大开,水霄趁势一掌已按在他胸前膻中穴。光晦大愕,水霄收掌回立,光晦见他除了额头上满是汗水外,竟是气不喘,脸不红,反观自己却早已累的气喘如牛,不由暗叫:“惭愧!”,低下头去,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输了。”

水霄道:“是大师承让了!”回手一指李悦,道:“这位姑娘可以进寺去了吧?”光晦黯然退开,光德踏上两步,朗声道:“老衲来领教少侠高招!”

谢君恺等人皆是一愣,水霄撩起长袍下摆,一揖道:“愿领赐教。”那股轻描淡写的傲气凛然而现。李悦忍不住说道:“你们想车轮战累死他,真不害臊!”

光德听了一怔,颇有些尴尬,伸出来的脚又缩了回去,真有些进退两难的感觉。光相道:“光德师兄,依我看也不用再比斗啦,水少侠号称‘无影剑’,自然是个用剑的顶尖高手,他无影剑既未出,师兄也就不便再下场,还是改日再行比过吧!”这几句话轻轻将比斗之事带过,光德自知师弟光相的武学修为远远在自己之人,他既然开口这么讲,总有他的道理,当下微一点头,收步退下。

当下,三位高僧站立一旁齐声道:“三位请!”李悦喜从心来,冲了水霄甜甜一笑,水霄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走先。李悦走到他身旁,与他并肩入寺。谢君恺看在眼里,心头一阵苦涩,闷闷跟在后头。

几人进得山门,光德当先领路,过前院,经前殿,才要转到大雄宝殿,突然有个女声喜道:“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些天啦!”淡绿倩影一晃,已跳到谢君恺跟前。他定睛一看,竟是唐莞。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瞅着他,颊生红晕,柔柔道:“少林广发邀请帖,我猜想你也许会来,就……就央着爹爹带了我来,果然……果然我没料错。”

谢君恺道:“你爹爹也来了?这么早就上了山,唐门可真是心急啊!”唐莞道:“不只我们唐门,其他门派的人也早到了。”伸手往后一指,说道:“诺,就在那边的一排厢房,我们女眷住东厢,你以后可以到那儿去找我。”顺着她一指的方向,谢君恺正好瞥见李悦随同水霄他们一起拐过大雄宝殿,转眼没了踪影。

唐莞没觉察到他发怔,殷切道:“嵩山附近的风景不错,春天花开正艳,不如我领了你去四处逛逛吧。”谢君恺心不在焉的说道:“不去啦,我累的很,想回房歇歇。”唐莞道:“那你住哪间房,我明儿去找你玩。”

谢君恺心道:“这姑娘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老想着玩!唐掌门带她出门办事,还真不嫌麻烦。”他也不好意思当面回绝,便随口撒谎道:“我住在……山下小镇的客栈里。我现下还有事要找方丈,回头再聊吧。”一拱手,扬长而去。唐莞哎哎叫了两声,他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唐莞嗔道:“这个人真是的,人家干巴巴不远千里跑来,就为了见他一面,他倒好,话也不肯多说两句。”

第七回

更新时间2003-9-23 16:22:00 字数:10449

谢君恺赶到时,李悦等人已在一间偏厅禅室内安然就坐。没过多久,两名青年僧人抬了一副软榻,从内室走出,软榻上躺着的却是方丈光悟大师。众人忙站起,光悟的气色不算好,有些无力的招呼道:“诸位请坐,毋须多礼。”

光悟年事已高,郤炀这一剑没立时要了他的老命,已属万幸。光相虽听光智简略提了光悟遭刺之事,却没料他伤势竟会有如此严重,很是吃惊。光悟在武林中威望甚高,无人能及,这些在座的人中,对光悟生死毫不在意的,恐怕也只有李悦一人了。她冷冷的坐在椅上,默不作声,光悟的眼光穿过众人,落到她身上,微微一笑道:“原来女施主也来啦!”

李悦冷道:“怎的?你也认为我不该来,来不得么?”她原指的是光晦在门前拦阻她,不容她入寺一事,光悟不知这份情由,见她态度清冷,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说道:“老衲受伤一事,与女施主毫无干系,女施主来去自由,何来‘该’与‘不该’一说?”李悦正待反唇相机,见他躺在软榻上,精神委顿,一副恹恹气息,心中一软,鼻子里轻轻哼了声,瞥开眼去。

光悟眼珠子在各人身上滚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水霄身上。他在后堂已得通报,却没料到打败光晦之人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君,微微一点头道:“好,好,诸位都是英雄侠士,这事原本欲待再等上几日,在锄魔大会时方提起的。不过……”他稍稍转过身去,他身后的一名青年僧人立即奉上一件物什来,那物什用红布密密的包裹着,光悟颤巍巍的接过,拿在了手里,续道:“现下事出突然,老衲也只能不得已而提前公开啦。诸位慧眼,可有识得这件东西的么?”

红布一揭开,众人引颈去看,李悦好奇心起,也忍不住偷偷瞅了眼。那红布上托着件黄灿灿的小东西,她才望了两眼,便情不自禁的“咦”了声。她咦声才落,谢君恺与光相竟也同时惊讶的“咦”了一声。

光悟忙道:“你们可是曾见过?”谢君恺伸手拿起红布上的东西,说道:“这不是那条小金龙么?李姑娘……”李悦接口道:“不是我拿的那个,原来的那个早在山腰间,与那恶贼打斗时失落啦。”

光悟忙询问是怎么回事,谢君恺见方丈问的慎重,便一五一十的将今日下山游玩时,遇见那奇特少女的事说了。光悟愈听神色愈是凝重,嘴里不停嗫嚅道:奇怪……奇怪……“最后说道:”这么说诸位也不识得这‘金龙锥’的来历罗?“神情大为失望。光相问道:”方丈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光悟叹了口气,光晦忍不住叫道:“还不是你那个大徒弟,他带回消息说,有厉害的对头欲图对少林寺不利!方丈师兄见情况危急,便广邀群雄,召开武林大会,商量锄魔大事!”他说话又急又快,听的人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光相熟知这个师弟的性子,也不着急打断他的话,只是用眼神询问光智。

光智道:“师弟座下俗家大弟子沈汉兴,他半月前被人追杀,幸亏遇见谢少侠拔刀相助救下了他,还劳烦给一路护送回了嵩山。”光相向谢君恺行礼称谢,谢君恺哪里敢受,连忙还礼。光智接着道:“沈师侄拼着一身重伤,带回了件至关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方丈师兄。”

水霄忽道:“可就是这枚造型古怪的金龙锥?”光智刚要回答,一旁的李悦插嘴道:“当然不是了。”光晦与水霄齐道:“你怎知道?”两人虽然问的话一般无二,语气与声调却是完全不同,光晦叫道:“妖女,看你还怎么狡辩,这次可是你自己露出马脚来啦!”李悦淡然一笑,说道:“这有何难猜到,你们少林和尚做事就爱遮遮藏藏的,既然说是至关重要的东西,又是什么师侄拼死带回来的,自然不肯轻易拿给我们这干外人看了。”

光相心惊道:“好厉害的女娃娃,她猜到事实也就罢啦!如此一说,倒把那谢、水两位少侠与她拉在了一块。今日少林寺若不把那东西亮出相来,便显得小家子气,处处在提防着他们三人了。”果然,光悟从僧袍袖内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来,说道:“这便是沈师侄带回少林寺,亲手交给老衲的信函。”说着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递给光智道:“师弟,劳烦你给大家念念。”光智迟疑道:“这……”光相忙说道:“师兄你快念吧,好教我们大伙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李悦听他这么一说,知道他是在极力替少林避嫌,嗤的发出声轻笑。

光悟道:“没几个字,师弟大声念就是啦。”光智这才念道:“三月初一,主攻嵩山,铲灭少林,夺回经书。一共十二个字,没有落款。”谢君恺道:“三月初一进攻少林?这是何人所写,好大的口气!”顺眼一瞥,见那信笺上十二个小字,字迹娟秀,似是女子所写。

光悟接回那条小金龙,说道:“这金龙锥当时便插在沈师侄的胸口,也算是个重要的线索,他便一同带了回来。”谢君恺心道:“我给他疗伤时怎的没见过这锥子?”显然当时沈汉兴是偷偷藏了起来的,至于隐藏的目的,自然是不想让谢君恺这个外人知道了。谢君恺想通这一点后,倒也不着恼,只微微一笑。

光悟问道:“水少侠意下如何呢?”他不问其他人,却偏偏询问水霄。水霄暗自沉吟片刻,说道:“我刚上少林,有很多事尚不大了解。只想请教方丈大师一件事,少林寺广发邀请函,请武林同道上嵩山召开锄魔大会,为的可就是这件事?”光悟道:“正是。”

李悦却嗤的笑道:“拐着弯子说话,不觉着太累么?”谢君恺等人皆是一愣,不知她所讲为何意,光悟老脸上闪过一阵尴尬,水霄轻咳一声。

这几人中,光相是第一个明白过来的,当下说道:“女施主说的甚是!方丈师兄,水少侠虽说是官场中人,但他今日孤身上少林,并没有任何官府的意思,方丈师兄尽可放心。”这席话固然说的漂亮,同时也是拿话挤兑了水霄。哪知水霄虽长居官位,性子却很干脆直爽,听光相如此一说,便道:“不然。我今日突访少林,正是奉了太后娘娘懿旨,就三月初一的锄魔大会,前来一探究竟。太后娘娘还命我带了三千禁卫军前来,此刻正候于山脚待命。不过,我毕竟出身草野,也知少林寺召开武林大会或许别有用意,不若娘娘所思虑的那样。方丈大师今日说出实情,如此甚好,只要少林寺对朝廷无异心,我水霄现在就可向诸位大师担保,少林寺当香烛鼎盛,永保太平。”

原来至二月中,太后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虽立豫王为睿宗皇帝,却是居别殿,政事悉听于太后。各地拥护李氏皇族的叛军纷纷涌起,但规模均未等作大,便被则天太后四处派兵给镇压了。少林寺乃武林泰斗,有一呼百应之势,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与郑帝王世充作战,少林武僧应邀相助,活捉王仁则,逼降王世充,为李姓大唐立下赫赫功勋。现如今武则天已隐现废黜李氏大唐、自立称帝的野心,但她对少林寺的戒心却一直闷在肚里。此时江湖上忽然传言,少林欲号召群雄聚集,召开什么“锄魔大会”,太后容颜大怒,她一心便认为少林寺公然要锄的大魔头便是她武则天,盛怒中下旨,命水霄带齐人马在三月初一前赶赴少林寺。

这还多亏了太后选中担当此重任的人是水霄,他原是武林中人,不愿见血染嵩山,便命手下精兵山下待命,不得妄动,他仗着艺高胆大,一人上山先探了个究竟。他此刻虽将来意挑明,却也有所保留,事实上他带来的兵马共有一万之众,太后密旨在三月初一当日,将一干与会群雄一网打尽,血洗少林。

光悟虽不问俗事,潜心修佛有三年,但他毕竟心机老练,见到水霄上山,便料知是朝廷起了疑心,为了辟除嫌疑,他这才将原本要在三月初一锄魔大会上要说的事,当着水霄的面,慢慢全盘托出。哪知李悦聪慧过人,听了两人几句对话后,早将个中的原委机窍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心里对少林寺和尚殊无好感,便两次出言挖苦。

当下光悟等五位高僧齐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多谢水将军!”光悟道:“少林寺得保周全,老衲等感激不尽。烦请水将军禀明太后娘娘原委,少林寺乃方外之地,皇家的事情,少林寺绝不会出手干预半分。”李悦冷冷讥道:“这便叫识实物者为和尚也。”

光晦气恼的横了她一眼,但因滋事体大,他在水霄面前不敢胡言乱语,只得生自己闷气,狠狠的跺了一脚。水霄听李悦竟敢如此肆无忌惮的讥讽少林寺五位高僧,颇有些惊讶困惑,便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她。偏巧李悦也正笑吟吟的朝他望来,四目相对,李悦杏靥含娇,柳眉拥秀,冲他嫣然一笑,当真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水霄一时竟看走了神。

两人这一眼波交流,只是瞬间的事,恰被谢君恺瞧的一清二楚,他心头一颤,一股酸意随即涌上。他原本就对水霄没甚好感,这下厌恶更深,忍不住冲口说道:“也不知是哪位上山时曾言道:在朝为大将军,在野便只是那无影剑。嘿嘿,果然是好个无影剑啊,在下真是佩服之至!”说罢,对那水霄一拱手,冷道:“我还有事,少陪了。”

他不顾光悟几位大师的招呼,赌气似的跨出门去,才出门,李悦脆生生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谢大哥留步,我还有话要讲呢。”谢君恺与她共处了将近半月,她至多也只是生硬的喊他一声“谢公子”,这一声突然改口唤作“谢大哥”,他的心里打了个咯噔,身子像是不受控制似的又转了回去。

李悦笑脸盈盈,掠了掠垂下的发丝,朝他招招手,唤道:“谢大哥,你来。”谢君恺像是着了魔般,不由自主的走到她身旁,低声道:“悦儿,你不生我气啦?”

光智等人暗暗摇头,光相更是大为叹息:“自古道红颜祸水,这少女生得如此娇媚。谢君恺枉称妙手圣医,他一世的大好前途,恐怕便要就此葬送在这少女手中啦。”

李悦对谢君恺微微一笑,说道:“你坐,听我说会话。我见识浅薄,待会儿也不知说的对不对,若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也好提醒提醒我。”谢君恺见她突然态度温柔,脑子里晕乎乎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你便说吧,你知道的,你现在便是狠狠骂我一顿,我也绝不会恼你的。”

李悦没料到他傻傻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面上一红,低声尴尬道:“你……你都胡说些什么呀。”声音一顿,她转向水霄,说道:“水将军,少林寺口口声声说与皇家事毫无干系,但请教,公主算不算得皇家事?”水霄大愕,愣了愣,答道:“公主千岁乃皇亲贵胄,当然算得。”

光智与光晦二僧神色大变,均想:“这妖女诡计多端,她强留住谢君恺护在她身边,不知又要搞什么鬼。”

李悦点了点头,问道:“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京城可曾有大事发生?”水霄面色一变,倏地站起,大声道:“姑娘何出此言?”李悦袅袅站起,裣衽道:“回将军,婢子实乃御凤公主殿内侍寝女官,御凤公主銮驾遭劫当日,我随侍在侧,亲眼目睹是个光头和尚将公主掳走。我幸得这位谢大哥仗义相救,流落江湖,一心只为寻得公主殿下,便冒死上了嵩山。哪知少林寺和尚刁蛮无礼至极,不问情由将我打伤,要不是谢大哥医术高明,我哪里活的到今日……我说的句句属实,将军若不信,自可问谢大哥。”她说的话假里带真,真真假假的混合在一块,让少林寺众僧一时无从称辩。

水霄目光凌厉的射向谢君恺,谢君恺不及深思,脱口道:“是没错,那日确是我救了她……”水霄大吼一声,一掌拍在身侧的花木案几上,那茶盏砰地震起老高,茶水打翻,他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光悟方丈,你做何解释?你可知御凤公主乃太后幼女,当今圣上亲妹,太后更是爱她若掌上明珠。你动一千个、一万个公主都好,却偏偏不该去碰那御凤公主一根汗毛!”

光悟惶然失色道:“哪有此事?”光晦忍无可忍,指着李悦骂道:“你这个妖女,妖言惑众……”他愤愤的跨前一步,谢君恺一闪身将李悦拉到了身侧,光晦眼珠子一瞪,叫道:“好哇,你是摆明了要护着这个妖女啦,且看我这虎爪手下容不容得这妖孽胡来……”双爪探出,迅捷无比的抓向李悦花般的脸蛋,李悦早有防备,头一低,躲到了谢君恺身后。谢君恺伸手一挡,架住光晦双爪,只感胳膊一麻,说道:“大师有话好好说,李姑娘伤后初愈,身子娇弱,实在受不住大师这一掌。”

光晦只觉自己掌心传来一股强力,将他爪劲硬生生压下,惊道:“瞧不出这姓谢的少年竟也如此好身手。”他一天之内,连遇两位少年高手,竟都没能讨到好去,不由又是敬佩又是惭愧。正要大发雄威,横里拍来一只手掌,抓住了他的手腕,抬首一看,却是师兄光相。

光相喝道:“师弟,你怎可如此性急卤莽!”光晦被当头一喝,松开手来,垂首站立一旁,默然不语。李悦探出头来,冷冷说道:“佛门中人却性烈如火,妄动、妄念、妄言,妄行,佛门大戒,你守得几条?照此如何修得正道,皈依佛祖?你念一世经,修一世佛,也是枉然!”

光晦光滑的脑门沁出一阵冷汗,涔涔而下,大悔道:“我……我错啦,我果然错大啦……我,我还修什么佛,我真是枉称高僧,我做的错事何止这些……”愈想面色愈青。

水霄冷道:“这姑娘既是宫里的女官人,我自然也不会袖手任由他人再欺负了她。方丈大师,你欠我一个解释。”光悟面色更白,急道:“哪有这样的事,哪有这样的事,老衲着实不曾听过什么御凤公主……”顿了顿,他声音突然拔高,说道:“御凤?你……你……少侠可是说那公主叫御凤?”水霄正色道:“小公主封号乃先高宗皇帝爷亲赐,正是‘御凤’二字。方丈大师可是想起来啦?”

光悟转头望向光相,后者也是一脸的惊讶。光悟喃喃念道:“……三月初一,主攻嵩山,铲灭少林,夺回经书……夺回……经书。难道……难道指的是那本书不成?”光相道:“我云游归寺途中,隐约听闻此书重出江湖,不敢轻信。难道确是真有此事?”光悟黯淡道:“咱们都想错啦,一直以为这写这封信的人会是她,其实……其实……大大的不对呀!”神情委顿,转瞬似又苍老不少,续道:“三年前咱们便冤枉了她,这三年后,没想仍是在她身上错加了罪名。还扬言道要锄什么魔,师弟呀师弟,咱们要错几回才能悟透啊!”

水霄听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只谢君恺与李悦隐约猜出方丈所指的乃是冷香仙子。光智昂然道:“那也说不准。她‘*’的人半月前公然上少林寺挑衅寻仇,后更又刺伤方丈师兄。这封信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女子所写,这十二字分明便是她勒令门下徒众,杀上少林,以报三年前的旧仇。方丈师兄号聚群雄,当着大伙的面,意图却是想化解了与她三年来的恩仇。师兄,我看是你太仁慈啦!”光悟道:“出家人当以仁慈为先。三年前,咱们一错在先,三年后咱们又险些铸成大错。幸而佛祖保佑,让咱们得以事先洞晓别情,为时未晚矣。”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辩论不休,水霄早听的不耐烦了,正要发火。却听殿外响起一声清叱道:“你莫要再缠着我,否则我可真对你不客气啦!”铿锵响起一阵金属撞击声,显是有人过招,又一女子声音道:“小妖女,没想你也会来,很好,很好……看我这次可轻饶了你!”听声音竟是唐家二小姐唐莞。

谢君恺一愣,但见光德、光相两位高僧已抢出门去。李悦心里好奇道:“不知是谁竟也被人唤作‘妖女’?”跟在两位高僧后头跑了出去,谢君恺怕她有闪失,忙尾随于她。

殿外空地上,一团红影里裹着一团淡绿影子打得甚是激烈。那绿影步步进逼,那红影身法灵巧,游走不定,如同一朵飘忽的红云。谢君恺眼见那红云胜火,脱口噫呼道:“英珞!”

那红衣少女听得有人唤她的名字,激斗中回过头来,认出是谢君恺,脸上喜道:“啊,原来是谢大哥,你好么?”谢君恺答道:“你还记得我啊,太好啦。哎哟,你可小心……”

原来,唐莞与谢君恺分手后,心有不甘,便一路悄悄寻来,不曾想路上竟会碰上了东张西望的英珞。唐莞记起那晚在土地庙挨的一巴掌,很是不服气,便上前挑衅。果然两人言语不和,当场打将起来,少林寺有三四个武僧看见后,赶来劝架,竟被两女子三拳两脚打昏。两人又各自抢了柄武僧用的戒刀,一路乒乒乓乓直打到偏厅门口。

唐莞听谢君恺出言相帮,显得很是关心英珞,这情形便与在土地庙那日一般无二,不由又气又怒,心里似打翻了醋坛子,忖道:“好哇,你迷上了这小妖女,心里尽向着她,我……我就偏要她好看!”手里戒刀划了个圆弧,砍向英珞。

刀势来的很急,比方才不知要凌厉多少倍,英珞一个不察,险些被砍中,叱道:“你这人真蛮不讲理的很……”唐莞不待她讲完,一刀又至。她出自唐门,自幼习武,十八般兵器虽不敢说样样精通,却也使来得心应手,非寻常庸手可比。英珞却又不然,她手里的那柄戒刀使来似是颇为不顺,连连数招被唐莞抢得先机,如若不是仗着轻功巧妙,她早伤在唐莞刀下。

李悦看到惊险之处,险些惊呼出声。谢君恺本欲出手,但思及此处乃少林寺的地头,他若一出手,不只削了少林寺众僧的面子,便是那唐门掌门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了。一时左右为难,脸现焦虑,回眸望向光相等人,见他们气定若闲,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中的打斗,却毫无劝阻之意。

英珞连避十数刀,直退至角落,眼看已无处可躲。唐莞嘿的一声冷笑,不依不饶的又是一刀反削而至。英珞身子骤然凌空拔起,犹如一只火红凤凰,手中戒刀一抖,自上而下的对准唐莞头顶坠落。唐莞未曾料到她竟有这般古怪的动作,大吃一惊,慌忙就地矮身一滚,避开一丈。只听“叮”的一声,英珞手中的刀尖触地,借着反弹之力,她双脚在地上一点,戒刀快如闪电的刺向唐莞后心。唐莞不及站起,只得又是一滚,险险避开,哪知英珞的刀就如附骨之蛆,始终跟在唐莞身后,如影随形。唐莞连滚四五次,也没能摆脱得了,最后直滚得发髻散落,一身绿衣上沾满灰尘,说不出的狼狈。

英珞这招反败为胜,好不精彩,在场之人顾及唐莞面子,忍住没有喝半句彩,但每个人的脸上却均有赞许之意。李悦却是丝毫不懂这些江湖禁忌的,看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掌叫道:“好呀!”

唐莞听得有人喝彩,当然知道不会是夸她滚的好,顿时俏脸羞得通红,趁着一滚之际,手臂微微一缩。英珞只觉眼前一片寒芒闪动,知道是有厉害的暗器扑面袭来,忙撤身疾退,向左纵开两丈。那暗器一阵轻响,吋吋吋的尽数扎进泥土里,定睛细看,却是十数枚细如牛毛的钢针,针尖直直没入土中,只露出寸许长的后半截来。那泥土四周原本长了些刚冒出芽尖的嫩草野花,却都在顷刻间枯萎,蔫缩着歪倒在地上。

众人纷纷惊道:“好厉害的剧毒,四川唐门的毒药果然天下第一。”唐莞号称“毒圣手”,是唐门中淬练毒药的第一好手,江湖上人人皆知。

英珞变色道:“我跟你有何深仇大恨,你干嘛要用这等致命的剧毒,非置我于死地?”唐莞怔住,她原本倒也没想过要害英珞的性命,只想报了当日那一巴掌的耻辱,顺便在谢君恺的面前好好羞辱她一番,让她颜面扫地,从此谢君恺再瞧她不起。哪知一番较量下来,自己反倒落的如此狼狈,情急之下,她才会用独门暗器袭击她。当时只想解围,全没仔细考虑过,这时听得英珞责问,她一时语塞,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英珞又道:“我几次三番的容让你,你反倒连使杀招来要我性命。好,与其让你杀,还不如我先杀了你,省得你再纠缠不清。”众人听英珞前半句讲的还算有理,这后半句话却是荒诞的紧了。

英珞戒刀一提,当胸平刺,刀尖直指唐莞,这一招并非刀法,姿势古怪的很,却是迅捷无比,一柄沉重的戒刀在她手上使来,飘忽不定,闪闪烁烁。唐莞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声惊呼,身上的衣服不断被刀子划破,有好些处还见了血。

众人这时才知英珞果真是动了杀念,不是随口说着玩笑的。谢君恺怕她一时激愤,当真杀了唐莞,惹出大麻烦来,急呼道:“刀下留情!”

英珞一顿,居然听了他的话,收住了刀,扭头问道:“谢大哥,你是叫我不要杀她么?”谢君恺走到她身旁,知她天性淳朴率直,便好言相劝道:“英珞,你今日便瞧在你谢大哥的薄面上,原谅了唐姑娘的鲁莽吧。她并非坏人,只是做事冲动了些。”英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缓缓收起刀。

唐莞这下死里逃生,又惊又羞,真是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李悦站在一旁,见英珞收手,忍不住喊道:“她是坏人,干嘛要放了她!”唐莞有份参与劫持李彤公主,李悦亲眼所见,是以对她怨恨极深。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英珞与唐莞同时侧头凝看,唐莞认出李悦,“啊”了声,叫道:“你……怎么是你……”见李悦一身紫衣,千娇百媚的站在谢君恺身后,脸上柳眉微蹙,隐有凛然威严怒意,却又是说不出的高贵美丽,不禁羞愧道:“她……她怎么也会在这里,她和谢郎难道……难道……怪不得谢郎不理我,原来……是有了她……”一双眼里泪光隐现。

英珞却是眼睛一亮,难以置信的嗫嚅道:“姑姑……”垂下的戒刀忽地一抬,回转头道:“姑姑说你是坏人,你便是坏人,不能轻饶了你!”一刀刺向唐莞心脏。这一下兔起鹘落,快的连谢君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唐莞一声惊呼,眼看刀尖已明晃晃的触到自己胸口,竟吓得连躲闪也忘记了。迷糊中胳膊一紧,有人拉了她一把,将她向后甩出老远,避开了这一必死杀招。

千钧时刻拉开唐莞的人却是匆忙赶至的水霄,他一手甩开唐莞,一手竟准确的凭空捏住了英珞递来的戒刀刀背,运劲用力一拗。以他现在的功力,本拟满可将刀一拗两段,哪知刀身一抽,竟从他手里给滑溜了出去。水霄吃了些许惊,赞道:“好!”

英珞嘟起了嘴,叫道:“好的还在后头哩。你是她什么人,干么要护着她?”口里说着,手里却没半分停顿,刀影一晃,反削向水霄。水霄轻飘飘的向后纵出一丈多远,凝神细辨英珞所使的古怪刀法,数招过后,他笑道:“果然好剑法!”英珞一怔,她方才所使的一路招数果然便是剑招。

原来英珞不惯使刀,情急中将戒刀当成了长剑使,她使的剑法招式又怪异,众人均没见过,所以也就一直都没察觉。水霄号称“无影剑”,他的剑法当然自有他独到的地方,与英珞交上手后,终是被他发觉,叫破了其中关窍。

英珞以刀代剑,招式间无法浑圆成一体,两人又打了十来招后,英珞换招间的露出个破绽,水霄瞅准了空隙,双掌一按刀背,一招空手夺刀,将戒刀从英珞手里抢下。英珞杏元大眼里满是错愕,水霄微微一笑,将刀递还给她,说道:“还打不打?”英珞红唇一噘,生气的模样煞是可爱。她转身对着李悦叫道:“姑姑,他武功很好,我打不过他,你快想法子教教我。”

李悦心道:“怎的她也来叫我姑姑?”她被郤炀一直唤作“姑姑”,后来郤炀离她而去,不知所踪,此刻忽又听人唤她“姑姑”,心头不禁一阵亲切,不假思索,便张口说道:“拿刀反削他右肩……”

英珞似是十分相信李悦说的话,想也不想,才接过的戒刀反手削向水霄右肩。李悦说招在前,水霄早有准备,身子一侧,轻松避过。李悦紧接道:“‘大海捞针’!”英珞依言身子前倾,刺向水霄下盘,李悦又道:“‘华光异彩’、‘巧夺天工’、‘翘足以待’……”英珞刷刷刷数下,一招接着一招递向水霄,李悦说的这些招式有的很普通,有的却是听也没听过,有的是剑招,有的却又是刀式,英珞竟都能在瞬息间融贯一体,使将的十分顺手。李悦愈说愈快,有时往往英珞招式才使到一半,她便又有新招报出。打到后来,水霄渐感吃力,竟似有些招架不住了。

这下,不仅水霄暗暗吃惊,少林众高僧也都惊讶不已。这些人中最最惊讶的当属谢君恺,他听到李悦忽然能说出这许多高明的招式来,而且每一招每一式连接竟又是那么巧妙,早惊愕痴迷的愣住。英珞使到酣处,只见刀光舞成一团白影,笼罩住水霄全身,谢君恺目光被深深吸引住,手指跟着悄悄比划,暗暗揣摩招式里蕴藏的奥妙精髓。

只听李悦妙语连珠,英珞红影飘动,满场红光与刀光闪成一片,水霄早收起小觑之心,全心全意凝神接招。转瞬间,李悦已连报一百余招,眼看水霄即将无路可退,光相忽然开口道:“阿弥陀佛,无影剑此刻不出,更待何时?”谢君恺一惊,思道:“原来水霄竟真有把无影剑,就不知他把剑藏在了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