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前缘,彼此不认识的人突然被绑在一起,她不舒服,皇上就会很愉悦吗?诚然,天子富有四海,什么都不缺,皇后娶回宫怎么对待也都全凭心意,完全可以处之泰然,可大家都是年轻人,谁对另一半没有过期许?大约……她并不是皇上真正想要的妻子。

不舒坦,总得发一发。

可为什么一直不见她,直到现在?想要羞辱她,早些当面不是更好?这么长的时间,他都忙什么去了?

焦娇想不通。

这种看起来很打脸,很伤面子的欺负,实则并不多可怕,只是给她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皇家威严,没打没骂也没让她受什么罪,谈不上性命之危自尊之战……

纸短墨浓,一个一个的字列队于纸上,有烛光在她指尖跳跃流淌。

房间越来越安静,心也越来越安静。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焦娇手腕有些酸麻,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天子仍未归来。

她放下笔,呷了口茶,露出些许疲劳。

没有人问候她,没有人添茶,也没有人提醒她不可以休息,必须努力写不然到天亮了都写不完,大殿安静的就像只有她一个人。

但焦娇知道不是。

这大殿内外,一定有人悄悄注意着她的动静,也许还不只一人。

她不能逾矩。

樱色唇瓣抿起,眸底泛出丝丝雾气,她提醒自己必须要坚持,可精神意志是一回事,累的微微发颤的手有自己的想法……一不小心抖了一下,碰翻了案上的茶盏。

补救不及,茶盏翻倒,摔在了地上。

“啪——”

声音清脆,碎的拼都拼不起来。

立刻有小太监进来,指挥宫女收拾碎片并叫太医过来给焦娇看手。

一切发生的太快,焦娇有点转不回神。

这迅速又特别大惊小怪的态度……不像不重视不尊敬啊。

焦娇根本没受伤,太医很快功成身退,她垂眸安静片刻,抬头看着小太监,扬起优雅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试探道:“多谢你,只是这灯烛燃的太快,离书案也远,可否添些过来?”

小太监应的特别干脆:“姑娘责的是,小人马上去准备。”

不问问上头,自己就应下来了……

看来她还可以做更多。

焦娇目光微闪,再一会儿,她又开始了,这次要的是茶。

热茶很快放到了手边,明前新茶,齿颊留香,冲泡手艺也很好,堪称完美,但……不是焦娇喜欢的味道。她并没有勉强接受或放在一边就不管,而是重新提了要求,想换一杯茶。

小太监还是干脆应了,给她换了一盏十分合心意的过来。

焦娇喝过茶,又微笑着把小太监叫来,说茶水饮多了两口,竟觉得饿了,能否要点吃的?还不能是一般的吃的,她焦家再穷,也是有讲究的人家,吃喝菜色不可以随便,太随便了吃不下去,端上来也是白端。

这要求就有点高了,小太监有些为难,说是去看看这个时候大厨房有点什么,实则拐出门就报信,请示正主去了。

景元帝溜过好几圈,终于等来了正殿除写字以外的消息,狭长眼梢泛起暗芒,不知是兴奋还是嫌弃:“饿了?憋到现在才哭唧唧跟朕要吃的?这皇后是个小傻子么?”

小谭子头垂的低低,缩着肩膀瑟瑟发抖,这话不是他能听的……

他撑着胆子解释了来由,说正殿那位主儿之前还要了蜡烛,香茶,茶还叫换过一回,诸如此类。

“还是个得寸进尺的。”

景元帝慢条斯理拿着白丝帕擦拭爱刀,擦完了对着光一照,干净,漂亮,完美:“朕喜欢杀人,不喜欢虐待人,不过一点吃的,给她。”

于是焦娇在大半夜,吃到了非常喜欢的上汤白菜,脍鱼唇,三鲜笋……以及凑数的点心莲花酥。

她太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就算是试探,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踩别人的底线,心里有了分寸,知道该怎样思量应对,就消停了。总之,皇上坏是坏,并没有那么坏,只是想为难一下她,没有更深的恶意,以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吃饱喝足,手腕休息也够了,焦娇安安静静的伏案写祭文。非常安静,安静到……别人几乎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景元帝忙了一晚上,脏衣服都换了好几身,待到寅时三刻,终于所有事落定,打着呵欠要去休息。

一路往寝宫走时,他隐隐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就是想不起来。

罢了,想不起来,就是不太重要,不用管。

他甩了靴子,爬上龙床,睡觉。

焦娇对皇家之事不太熟悉,接到圣旨后家里专门请了人来教,有些东西略懂,再加祖父是老翰林,家学丰蕴,几个祭文对焦娇来说并不难,只是耗费精神和体力,成品也比较普通,不如朝中大儒们写的好。

好在她练字成习惯,一笔字还看的过眼,别的不说,美感非常不缺。

整整一夜过去,直到天边发白,厚厚的宣纸在书案叠成堆,所有祭文写完,焦娇才站起来,姿势优雅的抻了抻筋骨,总算可以回去了。

整理好书案,视线不期然滑过龙椅——皇上坐过的地方,焦娇脚步一顿。

比起一般椅子,龙椅肯定是够大的,但大,不一定舒服,手臂架不到扶手,背靠不到椅背,只能端端正正坐着,端正坐……本就是一种反人类的姿势。

昨晚皇上好像并没有坐在椅子中间,只溜了个边坐,椅垫只最左边乱了几分,隐有压痕,锦垫侧边流苏少了一缕,此刻正安静的躺在地上,就像被谁暴躁的扯下扔掉。

因她一直在,大殿无人敢打扰,这里不算太乱,就没有人非要紧着收拾,这点不起眼,也不重要,可她透过这些画面,似乎看到了当时的皇上。

懒洋洋,坏脾气,专门说别人不爱听的话做别人观感不喜的事,就像——一只养不熟,不管任何时候都会第一时间呲牙挥爪子的流浪狗。

焦娇晃了晃脑袋,怕是写字写晕了头,她为什么会把皇上想象成流浪狗?出生即尊贵,要什么有什么,和没人要没人疼浑身是刺的流浪狗有什么关系?她可真是……

也不知道这流浪——呸,皇上长的什么模样?

她没看到皇上的脸,可她不敢好奇,走到殿边和小太监说明情况,就离开了墨阳殿。

台阶一层层往下,承着晨光,越来越明亮,待到墙阴处,却仍然凉的齿冷。

这一夜,焦娇深刻的明白了什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天子,本就是喜怒无常,脾气不定的人,伴君如伴虎,祖父的担心,她深深的理解了。

避暑不用早朝,天光大亮,景元帝醒来,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日光,抚额苦笑。

“想要提醒小姑娘皇宫险恶,也要体贴一些啊……人多不容易? ”

“你以为她愿意嫁给你?当心欺负狠了,人家亮爪子。”

想起夜里小姑娘跪在殿前的身影,橙粉裙子极配她的肤色,发乌肤白极好看,可她没有笑,没有酒窝,她并不开心。

小小一只,紧绷又警惕的伏在地上,额头挨着冰凉的地板,裙子裹出的腰身纤细的可怜,好像轻轻一折就会断一样……

“这么欺负一个小姑娘,着实不地道。”

把人吓坏了怎么办?

自己作的死,自己就得填上,景元帝起身,决定下一道圣旨,送点礼物,安抚一下。

因为住的远,天也亮了,焦娇一路走回来时,很多人都看到了,随驾避暑的都是人精,随便几句小话,全都明白了,有那闭口不言隔岸观火的,就有那眼红心酸,恨不得所有道德伦理背上身立刻批判当事人到死的。

“哟,这就忍不住了?大晚上的勾引皇上去了?”

“都有名分了还玩这一出,真不愧是‘清贵’人家,‘贤淑懂礼’。”

“男人嘛,送上门的谁不要?可一朝皇后如此轻浮,怎堪大任?”

“呵,咱们走着瞧吧,就这样的,也配当皇后?”

“早晚要凉。”

……

焦娇高高扬着头,嘴唇紧抿,眼角微垂,假装听不到这些不干不净的话。

“圣旨到——”

人们的眼神闪烁,窃窃私语中,一长溜太监加金甲卫的队伍尤为显眼,传旨太监专门练过嗓子,声音清脆又宏亮,隔着老远就能听到。

看到焦娇,传旨太监带着队伍就小跑过来了,一脸合宜的恭敬微笑:“姑娘受累,先接个旨吧?”

焦娇有点懵,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第5章 悸动

按以往规律,这时候不该有圣旨,可圣旨来了,就得接,天大地大没有皇上的金口玉言大,焦娇作为仰望阶级的人,当然立刻行礼接旨。

只是这一回,圣旨的内容有些出乎意料。

天子大大赞扬了焦家女的品行,说她端淑柔佳,雅贤顺慎,人品贵重,嫁到皇家正是合乎天意,顺阴阳伦常,日后封后大礼必须得是最高规格才配得上,随旨还赏赐了一堆东西,比如凤钗,金玉花冠,金锦扇坠……

焦娇有点吓到了,她端淑柔佳,雅贤顺慎,人品贵重?哪儿看出来的?她只是面对欺负忍了下来,不吭不声乖乖的写了一夜字,以上所有,只有一个‘顺’字算贴切吧?

还有这些东西,全是有规制的,不管风钗还是花冠都只有皇后可以用,金锦扇坠更非凡品,这是大礼未成,不方便把凤印送过来,别的就可以随性一点?故意拔高了她的身份,暗示别人她很尊贵?

这还不够,圣旨上还另赐了院子给她,具体什么样不清楚,但位置离墨阳宫很近很近。

不是要欺负她吗?怎么突然……

是觉得昨夜不对,心生愧疚,还是另类的调|教方法,打一鞭子给一颗糖?

焦娇满头雾水,怎么都想不透,但不管怎么样,圣旨还是要接的,听完一长串唱礼,她叩头谢恩,接旨站了起来。

这一刻,四外安静无声,她深呼一口气,做好准备,以为还会有类似‘睡了就是好,男人总得给点东西’之类的污言秽语,没想到这个安静持续的时间非常长。

她略不解的转头看——

随着她的视线,所有围观的人不是讪笑就是尴尬,躲躲闪闪,草草行个礼转身就跑,一句话都不敢说,有那忘记行礼的,跑出去老远还赶紧转回身,补个礼又继续跑。

焦娇:……

皇权至上的社会,天子随意一句话,一个举动,带来的影响是空前的。

视线滑过圣旨上明亮的黄缎,她从袖子里取出个荷包,微笑塞给传旨太监:“天热,辛苦公公跑一趟,一点心意,请您喝口凉茶。”

御前听用的人,别人的赏看不看得上全看心情,这位可不一样,马上就是六宫之主,掌理后宫……

传旨太监笑眯眯接过荷包:“分内之事,不足挂齿,这天儿确实热,咱家就贪了您这口凉茶了,稍后还得去刘家传旨,不好多留,姑娘您忙着?”

“正事要紧,公公请——”

目送传旨公公身影消失,焦娇脸上笑容收起,眸底闪过一丝思索。

刘家……刘云秀家?

姓刘的人家,值得一提的只有这家,去这家……传什么旨,非要同她漏一句嘴?是意外?说顺溜了不小心?

不,焦娇摇摇头,御前的都是人精,不会做多余的事,会这么说,大约是在故意提点,同她卖好。

所以这圣旨……是下给刘云秀的?她听了还会开心的那种?

焦娇下意识关注刘家的消息,没一会儿甘露就来回话了,圣旨果然传到刘云秀家,同政事无关,只是单独给刘云秀一房调了个院子。

和她换到墨阳殿附近不一样,刘云秀的院子调到了整个行宫最边缘,最偏僻的地方。

大家嘴里小话立刻换了主人公,放过焦娇不敢说,都说起了刘家,说刘家怕是得罪了天子,为天子不喜,这才有意惩治。

只焦娇觉得不大对劲,怕不是刘家,而是刘云秀自己。刘云秀尚在闺中,是未嫁之身,搬就得全家一起搬,否则怕这搬出去的只会是刘云秀一个。

是因为她吗?

皇上不喜欢她这个皇后,处处刁难,却也不想自己脸面被打,眉俏挑衅,他把眉俏杀了,刘云秀不敬,他便小惩大戒。

一定是这样,不然为什么传旨公公会故意同她提一嘴?

只是那位公公多虑了,她并不会因此而备感荣幸,情思荡漾,因为天子并不是在维护她,他维护的是皇权尊严。

焦娇想的很透,刘云秀不服气啊,接完圣旨脸色顿时铁青,心道一定是焦贱人干的!她在御前告了黑状!之前发生的龃龉别人不知道,就她们两个门清,她倒没瞧出来,姓焦的看起来淑柔乖顺挺大气,竟是个装乖的告状精!

心里不顺,她就把焦娇给堵了:“姓焦的你竟然敢!”

焦娇眼神有些迷茫:“嗯?”

刘云秀架着胳膊瞪着她:“你很得意吧?”

焦娇看了看甘露手里提的食盒,是大厨房今日挖到的新鲜菌子,数量有限,去早了才有……因为这个?

她恍然:“你要是早一点,你也可以。”

刘云秀火气腾的飞起,这叫什么话!站着说话不腰疼,是炫耀么?一定是炫耀!

她咬起银牙:“你真以很想为我没法对付你,是吧?”

焦娇很不想为一口吃的打起来,不大气,可她真的很喜欢菌子,不大想让:“你现在快一点,或许还来得及。”

刘云秀被这话噎的,好悬一口血喷出来:“姓焦的你等着!”

她颤抖的指着焦娇放了句狠话,转身就走,气势汹汹。

甘露皱眉看着她的背影,颇觉莫名其妙:“主子,刘姑娘这是怎么了?”

“兴许……饿了吧。”焦娇看着甘露手里的食盒,眼睛微亮,“咱们回吧。”

午后安静,绿柳荫荫,微风徐徐,焦娇在园子里散步。

搬的新院子名青坞,有湖有船,有亭有榭,地方不算特别大,风格也不是肃正庄严,偏精致轻巧,十步一景,比起正经行宫别院,倒像个是园子,因离墨阳殿非常近,焦娇猜这可能是专门为天子准备,扩展出来的后花园。

她心里思考着天子此举用意。

是弥补,还是……这样更方便欺负她?

一枚石子投进湖心,一圈圈涟漪荡开,似乎它也有心事不为外人诉。

“焦姑娘?”

视野里突然出现一个男人,长生玉立,眉眼清润,眸底墨色氤氲,看起来高贵又神秘,不管是站姿还是眸底温柔,都优雅完美的不似真人,正是之前见过的白衣男子。

他似乎也很意外在此偶遇,眼梢微微扬起:“姑娘在此赏景?”

焦娇看到了他手上的东西。

是两个小瓶子,甜白瓷,圆底,细颈,没有花纹,但看起来很漂亮。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男人微微垂眸:“近两日伏案写字,手腕酸疼,故而特意寻来些上好药膏——姑娘见笑了。”

焦娇摇头:“公子客气。”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腕,写字多了,的确有些酸疼难受。

注意到她的动作,男人眉宇间闪过讶异:“姑娘……也是?”

焦娇有些意外男人的敏锐,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的小动作,对方已经把圆圆小小的瓶子递过来一只:“这个送与姑娘。”

“多谢,不过我家中也有。”焦娇当然微笑拒绝。

男人的手略执着的悬在空中:“你家中有的,效果定然不如这个。”他继续往前递了一递,“用的都是上好药材,在御药房寻得的,姑娘帮过我,我自得相报,姑娘不必多心。”

见焦娇迟迟不动,男人垂眸盖住眼底的墨色,轻叹一声:“若姑娘在意外言规矩——”

焦娇笑言:“我可不是吃激将法的人。”

这男人看起来很仙,身上衣服一丝不苟,领口盖的严严实实,气质疏离,浑身上下写满一个‘礼’字,有股神秘又优雅的禁欲气质,和某些人一点都不一样。

他应该没有害她之心,也没有理由。

小瓶子里是好药,于她正有用,她闻的出来,对方有句话说的很对,这是她家里找不到的好货。

“谢谢。”

她犹豫片刻,将小瓶子收下了。

道完谢离开,回到自己房间,焦娇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太好。她起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找出一个小香包,又跑回了原来的地方。

回来又瞬间后悔,捏着香包,责自己办的这叫什么事?

不知对方姓甚名谁,这么长时间过去,人早不在原地了,怎么找?

真是傻了。

湖面突然蹦出一尾锦鲤,太阳底下散发着灿灿金光,打乱了一湖涟漪,看起来活泼又耀眼。

她蹲在湖边看着乱糟糟的水纹,深觉自己真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什么都做不好。

就在最尴尬的时候,白衣男子突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