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没人能看到天子面具下的脸是何表情,目送儿郎们冲出后,他转身回首位落座,持酒器和身边臣子说话闲聊,或叫来臣子家中小辈上前问话,所行所想,无一不是天子应有的姿态。

只是没关注场中的准皇后。

场上众人无暇替准皇后操心,毕竟——自己也要努力的,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谁不想让自己,让家人露两手,引皇上重视?

准皇后焦娇也没时间操心自己,这么多人蠢蠢欲动,各种意外都够她盯的。

又一次管事过来请示问题,她亲自理顺做好,正好路过一个紧挨树林的帐篷,帐篷外,有人在说话。

“刚才看焦家的那个样子,不免想起废后,杜后才是落落大方,什么都干得好,明艳雍容又游刃有余。”

“毕竟还太年轻,就是比不过啊……”

“小姑娘也是太着急了,杜后未进宫时,身兼宠爱无数,也没这么大包大揽,焦家的没有底蕴,大概担心不表现的多一点,以后站不住脚。”

“做得好也未必站得住脚吧?不说别的,光宠爱,这位就比不上前头的,瞧着圣旨一道道,皇上挺看重,可你们仔细想一想之前杜后待遇……何等风光?”

“嘶……也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平时怎么相处就不说了,咱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就说当年,近五月的时节,就因为杜后心血来潮想要一枝桃花,皇上就夜奔百里,跑到高山深处,亲手为她折下最美的一枝,赶着清晨送给她……对焦家的,皇上何曾这么好过?几道圣旨,一堆赏赐,动嘴皮子的事,根本不用走心。”

“说起圣旨,皇上要真一个人放心上,根本不必下圣旨,杜后所有用度跟皇上一样,不够了直接去拿,皇上还会自责自己没注意到,让内侍送更多的过去。”

“宠爱也是,皇上对杜后用情至深,占有欲一度令人难以置信,听说差点把杜后锁在后宫,不让她做任何事,被任何人看到,只抱在他怀里,只属于他一个人,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

“就是,有那心思不好的想欺负杜后,都找不着机会!”

“我家舅母曾见过这位宠后一次,说那手,那足,那皮肤,那穿戴,宫里内侍们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啧啧,姓焦的这才哪儿到哪儿?要我说,杜后犯了那么大的事,皇上只废后不赐死,就是舍不得,等着她回心转意呢。”

“所以咱们跟前这位只是个幌子?架出来的摆设?皇上心里还装着那一位呢?”

众人私语越发兴奋。

偶然听到这些,焦娇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说不在意是假的,说很在意……也不至于,她只是讨厌这种前事没办法参与,偏偏与她大有关系,所有人都知道就她不知道的状况。

脚下树枝发出轻响,焦娇顿住,帐篷侧的夫人们转出来,见到她也很尴尬,讪讪打了个招呼匆匆而去。

随着众人离开的方向,她视线放远,看到了刘云秀。

刘云秀一直坐在席间,乖巧的伴着父亲刘器,并时不时含情脉脉的看向皇上。

刘总兵正值壮年,膀大腰圆,细眼方脸,因常年带兵征战,周身似乎总萦绕着淡淡杀气,喝酒相当豪迈。

焦娇总觉得他对景元帝过于照顾,好像每说一句话每喝一口酒要考虑景元帝高不高兴,武将做到这份上,似乎有些过于心细。至于景元帝……焦娇觉得,他对刘器才是真照顾,各种不动声色。

只是之前没注意,刘器似乎和坐在景元帝身边的杜国公隐隐有些默契?

二人并不经常搭话,不跟景元帝讨论同一个问题,但他们没让景元帝有半分空闲,无时无刻,总会有办法调节场上气氛,捧景元帝开心。

可景元帝真的开心么?

这二人是有意还是无意?

焦娇觉得这气氛很微妙。想起前事,刘云秀和杜后妹妹交情不错,作为亲爹,刘器和杜国公怎么可能没有来往?这种适当的保持距离,是否有点欲盖弥彰??

她看不懂。

自来到这里,关于‘废后’的话题就没断过,最初是所谓得宠的宫女,是刘云秀,是暗里小话,现在是所有夫人小姐之间,是场上气氛,是官场的暗暗隐意。

她似乎避不开这个话题,还是……有人根本不想她避开?

焦娇垂下眼帘,废后这个话题,她好像越来越感兴趣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将暗,出去狩猎的人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都没关系,今天是第一后,明天天子也要进林子亲手捕猎,树林里安全隐患清除的很干净。

上边景元帝已经做陈词总结,准备离开:“明日同朕进林,刘器你可不许藏拙。”

“臣不敢!只怕天子威武日盛,会让下臣丢了人呢!”

忙碌的一天终于要过去,有小姑娘在角落里小声打趣焦娇:“不过去同皇上请个安?他马上要走了哦。”

“就是就是,你忙了整整一日,都没时间上前,全让那起子小妖精得了机会,心里就不酸?”

“现在再不去表个姿态,不是白忙了?”

“得让皇上记得你呀。”

一群善良的小姑娘替焦娇操心,见焦娇踌躇不前,干脆大着胆子推了一把,在天子经过时,把焦娇推出了路边。

焦娇与景元帝打了个照面。

面面相觑。

然后景元帝就走了,转身就走,没有一刻停留。

焦娇:……

她是鬼吗让人一见就害怕慌不择路逃走?

她尴尬,小姑娘们更尴尬:“肯定不是不想见你,就是意外,意外哈哈哈——”

她们拍了拍焦娇的肩,立刻散了。

焦娇缓缓呼口气,看着景元帝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熟悉。

天色微暗,有光同尘,就像那日的清晨。

逢魔时刻,黄昏和清晨大概都一样。

她转身欲走,突然管事来禀了件事——

这事有点大,不是她可以拿主意的,还是得往上禀告。

焦娇头疼了片刻,走向墨阳殿。她本来想,跟御前掌事太监禀告一声就走,结果小太监一脸为难,说爷爷不在,不敢擅专,放她进了殿,让她自己跟皇上禀报。

景元帝刚刚走回来,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小姑娘就来了,慌乱之中他只能随手拽过黑袍披在身上,凶刚刚进来的小皇后:“进来不知道提前说一声么?”

焦娇沉默了。他的地盘,他的人放她进来,她能怎么办?

殿门边小谭子也很委屈,是您之前自己下的旨,皇后过来不准拦,随时都可以进来……

就这么沉默一瞬的工夫,焦娇注意到了景元帝的衣服,玄衣下是之前穿着的明黄正装,这什么癖好?

景元帝也后悔的不行,他这毛病别人不知道,自己清楚的很,掐着点来,到时间立刻换人,往常‘他’都穿白衣裳,她都见过,他过来第一件事当然就是换衣服遮盖痕迹,一时没想起来今日是大大场面,‘他’穿的是正经绣着龙纹的正装!

画蛇添足,可真是蠢!

但他蠢了也有理,声音压低又凶又阴:“看什么看,朕准你抬头了么?”

第24章 别哭了,朕疼你。

“你来做什么,讲!”

晚上的景元帝总有一秒让人生气的本事。

虽然习惯了这位的狗脾气,还是心里闷闷的,焦娇轻呼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声音温缓:“臣女接到管事来报,说树林西北方向,往里两百步有不明痕迹,非野兽所为,颇有蹊跷,臣女不敢擅专,特来请皇上示下。”

安防有漏洞……尤其这个方向。

景元帝站起来:“随朕去看看。”

别说衣服没换,脸上面具都忘了摘。

焦娇:……

庑廊在夜色中延长,仿佛看不到头,青石小径越来越暗,与夜色融于一体,护卫们火把都难照亮,暗夜里鲜活的只有不知哪个角落摇曳的白花,还有身边的人。

景元帝眼梢瞥过小姑娘:“走那么远干什么?朕还能吃了你?”

焦娇指尖一紧,乖乖的走过来……

景元帝突然感觉面具也不安全,万一掉了岂不是……还有小姑娘身上好香,这谁受的了!

“离这么近干什么?朕还能被别的女人抢走?”

焦娇:……

她想骂人,真的。

夜色静静的。

身边的人也乖巧安静。

景元帝眼梢微移,看到了小皇后的手。小手纤细柔长,又软又白,之前好像不经意间碰到过,感觉十分美妙。她是他的,从头到脚都是他的……景元帝有点蠢蠢欲动。

便宜都让那个白衣裳占了,他都没有享受过!

他不是什么君子,本来也没想太禽兽,硬拽别人小手的事干不出来,可要是机会来了,当然要抓住!

眼看前边路变窄,二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臂摆动间,几乎要碰到——就是现在!

景元帝十分不君子的手伸了过去,必须要吓小皇后一跳!谁叫她之前吓他!

焦娇却躲开了。

十分不经意的动作,就像想拂走路边花枝,或者避开前面鸣虫。

景元帝往前一看,前头还真有个脏蛾子!

他的手和脏蛾子竟然是一样的待遇!

景元帝瞪向焦娇。

焦娇察觉到了,头微微偏过来:“皇上?”

漫天星光下,她的眸子清澈纯真,干净的像秋日湖面。

这样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他刚才想要干什么,还那么机灵的躲过了?一切只能是巧合。穿着一身玄衣的景元帝怪不了任何人,只紧紧抿了唇,好气!

“启禀皇上,到了。”

目的地就这么到了。

景元帝板着脸:“查。”

金甲卫仔细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任何痕迹,回来禀告时声音都特别低。

景元帝看向小皇后:“嗯?”

焦娇愣住,没有?怎么可能没有呢?

她白着脸,提着裙子亲自去找了一遍,真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听到管事禀告时,她还当场吩咐,让他派些人过来看管,以名事态扩大发生意外,可这周围没人,除了皇上的金甲卫,没有任何人。

她指尖缓缓颤抖。

景元帝看到小姑娘的脸色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傻子,怕是被人给骗了。深宫没有单纯的人,小姑娘还是太善良,太容易轻信别人。

身在高位,面前来往穿梭的都是聪明人,有多久,他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傻子了?

景元帝笑出了声。

焦娇脸色更白,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她已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会信那个管事,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在真心帮她,做了很多事,立了很多功,她从不信到慢慢信任,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试探过,怀疑查证过,种种都说明此人没有疑点,可以信任,可现在……

她还是眼瞎了。

眼瞎且丢人,丢人丢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恕罪——”

她提裙要跪,突然听到细碎的‘噼啪’声响。

“小心!”

景元帝突然冲过来,扣住她的腰往侧里一旋——

视野陡转,焦娇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下一刻,身后大树上掉下来好大一片枝干。

轰然落地,砸的灰尘四起,若刚刚没躲开,她怕会被当场砸死。

下意识吞了口口水,焦娇心有余悸。

“皇后说的没错,的确有大危险呢。”

男人声音近在耳畔,温热呼吸停在颊边,焦娇的脸轰的就红了。她她她还在他怀里呢!

小姑娘脸又红又白,吓的浑身无力,只能扒在他身上,像个无处可依一脸茫然的小猫,景元帝十分受用,脸越发靠近,声音越发调侃,带足了笑意:“明明很喜欢朕的亲近,刚刚为何要躲?嗯?”

焦娇紧咬下唇:“我——”

“不必狡辩,朕知道你是故意的。”

夜色下,男人声音特别坏:“躲那只蛾子?嗯?”

焦娇脸色胀得通红。她还真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被这人牵手! 这个人矛盾又神秘,总是若即若离,一下子很近,很保护她,一下子又很远,让她摸不着碰不着时刻被提醒身份,还总是欺负她!她受不了也应付不下去,想着适当的随心一点的拒绝总可以吧,没想到被他瞧出来了!

瞧出来了还要说破,他怎么这么坏!

景元帝见她羞的说不出话,笑声更大:“朕的皇后可是个聪明人,懂颜色会办事,今晚之所以如此——是想朕了吧?因为想见朕,别的都不重要,嗯?”

他鼻翼微动,在焦娇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很乖,朕不罚你。”

他在给她做面子,把眼下场景合理圆过去。

焦娇懂,可她感觉更难堪。

她想和他好好相处,也在努力,可她从没想过献媚邀宠,以色侍人。她的确不够好,需要提升的空间很大,出了纰漏,理当受罚也愿意接受惩罚。她宁愿他罚她板子,人前斥她能力不足,丝毫不给面子,也不愿意他这样调侃她,透着轻佻与轻浮。这让她觉得她所有努力都是个笑话,别人根本没在意也不想看,她就是小丑,所有努力都不叫努力,只是别人放在嘴边的谈资。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鼓励自己,哪怕为了爱她疼她的家人,就算压的喘不过气,也要努力坚持,总是小心翼翼各种忍耐,在他面前不敢流露任何情绪,连打小聪明逼着他坐累尴尬都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开心了那么那么久……

她好像……忘了自己是谁。

这种卑微,低到尘埃里,被别人各种瞧不上,各种取笑欺负,她不愿意!

焦娇用力推景元帝,推不开就踢,踢不开就咬,总之不想和这个男人搅在一起,再也不想了——

“你放开我!你走——你走啊!”

景元帝制不住她,放开她的腰,只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闹什么?”

焦娇猛然顿住,眼眶微红,声音散在夜色里,低低的:“在你眼里,我一直都在胡闹,是么?”

漫天星光,夜风如织,年轻男女对面而立,可气氛看起来有多浪漫,实际就有多肃杀。

远处偷偷观望的刘云秀都察觉到了,一边缩了缩身子,一边满眼兴奋。

对,就是这样……吵架吧,猜忌吧,不要放过对方!

她很想继续往下看,无奈御前金甲卫不是吃素的,眼看有人要过来,刘云秀只能调转方向,往后退去。

焦娇甩不开景元帝,干脆不再动,任手腕被握住,澄净双眸悲凉如夜色,那么伤,那么痛:“我不配做你的皇后,不配站在你身边,不配懂你,甚至不配看到你的脸!我不配做任何皇后应该做的事,因为一切全是无用功,皇宫是你的,皇后也是你的,你说我好,我就好,你说我不好,我做的再好本人都是废物!我只配看你的眼色活着,要满心满眼都是你,还不能干扰你,你需要时我就得立刻出现让你开心,你不需要,我就得乖乖等着,等你需要时再让你开心……”

“我是什么?是你养的小狗吗?我在你面前……是不是不配做个人?不配有情绪,不配难过不配生气,我就该是个泥娃娃,任你搓扁捏圆是不是?”

焦娇眼泪掉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忍不住。

景元帝看着小皇后的眼泪,心惊肉跳。

他知道不应该,可第一个念头是他的小皇后会凶,不仅乖,懂事,偶尔娇然任性,会哭,会笑,笑起来有酒窝很好看,她还会凶……凶起来还很可爱!

他的皇后才不是什么泥娃娃,是个灵的不行的小人!

喉头有些发紧,他伸手为小皇后拭出脸上泪痕:“胆子倒是大的很。”

泪水很烫,怎么擦都擦不完,小皇后怕不是水做的,怎么这么能哭!

小皇后还在用力扯自己的手,想要收回去。

景元帝有点慌。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捏着小皇后白生生的腕子,嘴唇凑过去,在她小臂内侧轻轻落下一吻。

“别哭了,朕疼你。”

焦娇整个人愣住,脸红到了耳根,神情像被雷劈了一样。

她豁出去不是想要这种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