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云倚着白玉栏杆,背后是翻卷的祥云,他情绪恹恹:“我与青离亲眼所见,还能有假?诸位死心吧,多重身是何等造化,曦光神君既有此造化,我们输也输的心服口服,他这样的神力,留下后嗣也是应该。”

神仙当中虽有不甘心的,但也寻不出理由辩驳,一时间扫兴之至,纷纷散去。

周遭安静下来,岐云叹了口气,想起自己以前虽不像青离那样表面上瞧不起曦光,但心里也着实没把他当回事,如今却连人家一个分。身也比不上,实在是有眼无珠,颓丧至极。

“多重身?”

陡然传出的声音惊得他一愣,转头看了看四周,唯有前方天门石柱旁立着的两个守门将在,他这才放下心来,低声道:“你怎么会出现在天界?”

这意识他只在当初敖十三中咒的山头遇到过,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南天门外遇到。

意识的声音里带着冷笑,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问话:“真是没想到,颓败的天界还藏着个多重身的天神,难怪他有如此神力。”

岐云又是一惊:“你领教过曦光的神力?”

话音刚落,忽闻天钟大作,声音十分古怪,好似哀嚎。

守门将被惊动,连忙跑去一个观看情形,原先离去的各路神仙也被吸引着往这附近的钟楼赶来。

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声声议论,周围顿时嘈杂一片——

“怎么回事,冲撞天钟的竟然是阴气?”

“冥界出事了,是东君!东君用日光劈开了冥府!”

岐云正要走过去观望,颈后忽然一凉,有什么钻入了他躯体。

“我受了重创,需要休养,你这副躯壳暂时借我用吧。”

他登时大骇,连忙凝神施法,身体已不受控制,根本无法驱赶这意识出去。

“不用抵抗了,我以前只能附身空壳或是阴间死物,但如今已经不同。你该庆幸你还有些用处,否则就凭你这痴心妄想的蝼蚁,我早已让你没命了。”

岐云捂着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往南天门跑,脚下却迈不出步伐,单膝跪地缓了半天,终于安定下来,起身时双眼已经浮出幽蓝的鬼火,又悄然隐去,一如平常。

阴气仍不断往天上窜来,下界更是不安稳,好端端的青天白日,刹那间地动山摇,连仙气覆盖的青丘也感觉到了。

涂山秀秀从屋里跑出来,脚腕间铃铛叮铃,一到门口就被头顶强烈的阳光晃了眼,忙不迭抬袖遮挡,口中大喊:“涂山奉!涂山奉!”

“在呢。”涂山奉托住了她胳膊,抬手在她眼前一抹,她顿觉舒适多了,这才拿开衣袖。

涂山奉携着她飞身上了云头,自高处望出去,天上的太阳不知何时压近了大地,日光拧成一缕钻入了远处的地面。地面像是裂开了口子,不断有黑气冲了出来,伴随着丝丝缕缕淡薄的影子,有的是人形,有的是兽态,甚至能听到凄厉的哭喊,最后一道一道在阳光里灰飞烟灭,化为虚无。

涂山秀秀目瞪口呆:“出什么事了?”

涂山奉道:“看起来像是日光劈开了冥府,那些是冥府里无法投胎转世的亡魂。”

“可东君不是执掌着太阳嘛,为何会这样?”

涂山奉皱着眉,摇了摇头:“这么多亡魂灰飞烟灭了,以后人世间想要再有凡人就更难了,不管东君知不知情,出了这样的事他都责任重大。”

悠远的天钟声传了下来,但亡魂刺耳的哀嚎太过嘈杂,根本听不清其中传达的内容。

涂山奉拍了一下涂山秀秀的背:“快去看看那些小客人,可别吓着它们。”

“啊,对!”涂山秀秀忽然想起了这茬,从云上跃了下去,提着衣摆往屋里跑。

屋里的小客人们是五个黑乎乎的毛球,又小又软,两手一捧就能完全包拢在掌心里。地动山摇之前它们都在桌案上玩耍,正挪着圆滚滚的小身躯在桌案上蹦来跳去,忽然一阵摇晃,全都刺溜滑去了地上,摔在桌腿边一个摞一个,“叽叽叽”地叫唤。

穷奇也在旁边,肉爪一直揉着腹部,那里留着之前在郁途的结界上撞出来的伤,这一阵地动山摇,它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一下撞到桌腿旁,压到了几个小毛球,惹来它们一通啄。

涂山秀秀进了屋就将毛球们揽在了怀里,五个窝在一起也不过就抱了个半怀:“别怕别怕,没事了啊。”

“叽叽叽…”毛球们惊魂未定地在她怀里扭着身子,穷奇在揉被啄疼的鼻子。

涂山秀秀忍不住伸出根手指在毛球们身上抚来抚去,这软软的绒毛简直要把她的心都给融化了,虽然她到现在连这几个毛球是谁都不知道。

今日一早曦光忽然跑到了青丘来,二话不说从怀里捧出这五个毛球交给了她,请她好生照料,说是赶着去救风衷,接着就不见了踪影,到现在也没回来。

涂山秀秀只觉得古怪,先前分明听到天钟传信说风衷借血留下的后嗣已经可以降世,那就说明她可以登仙了啊,能有什么危险?

涂山奉端了两盏仙露进门来,一盏放在穷奇跟前,另一盏放在桌案上,从涂山秀秀手里接过毛球们放去玉盏旁边。

毛球们嗅到了甜香,扇着翅膀凑过去,头挨着头伸进玉盏里啄饮,似乎好受一些了,喝一口便发出一阵“叽叽叽”的叫声。

涂山秀秀拍了一下手:“哎真是,我居然到现在也没想起来给它们弄点吃的,还好有你在。”

涂山奉道:“你自己接手的客人便要照料好,我要去查探一下那日光的情形,可没功夫帮你带孩子。”

涂山秀秀急忙拽住他衣袖:“别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带孩子,何况还是这种没成人形的孩子,你带过那么多小狐狸,最能干了,还是你来吧。”

涂山奉拍开她的手:“那你也得学着点,以后总会有带孩子的时候。”

“都生不出来,带什么啊!”涂山秀秀嘀咕一句,转头继续跟毛球们玩耍。

“种神借血的子嗣已经降生,说不定她已经登仙了,他日总会有你能生的时候。”

“切,真到那时候我就去修男身,我才不要生孩子。”

涂山奉扬手在她脑壳上重重敲了一下:“你敢修男身试试!”

涂山秀秀抱头瞪他:“你怎么什么都要管我,我就要去修男身!”

五个小家伙已经把仙露喝的一干二净,意犹未尽一般在桌案上跳来跳去,轻轻啄着涂山秀秀的手背:“叽叽叽叽…”

涂山秀秀只好压下怒火,硬邦邦地对涂山奉道:“它们还想喝,你再去端些来。”

“我可不听男狐狸使唤,想要成为男狐狸的也一样,你自己去端。”涂山奉面无表情地转身出门,还没到门口,门外一道黑影落下,曦光走了进来,一手握着鞭子,一手抱着封印在怀间。

“东君,你可算回来了!”涂山秀秀话还没说,五个毛球就从桌案上接连跳了下来,张着翅膀争先恐后地扑去曦光脚边,有一个一头摔倒,还滚了个圈。

曦光蹲下身,腾出手来扶了扶它,又挨个摸了摸它们几个的脑袋,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涂山秀秀朝他背后看了看,奇怪道:“你不是说去救风衷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她人呢?”

曦光将怀里的封印放在地上:“她自我封印了。”

涂山秀秀惊呆了,盯着那封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涂山奉顿时明白过来:“东君与冥神交手了?难道那劈开冥府的日光是你亲手做的?”

曦光点了一下头:“郁途不肯交人,但小种子连镇命术都用了,不及时救她出冥界就再也保不住她了,她至今所做的一切也就白费了。”

屋中一下沉默下来,封印安安稳稳地摆在地上,毛球们都围在周围,一个一个用嘴去啄,好似在疑惑:“叽叽叽?”

穷奇也跑了过来,只趴在地上不吭声。

曦光抱着封印站起身来:“我要试试能不能解开封印,暂且在此打扰了。”

涂山奉点了一下头,将还在发呆的涂山秀秀扯了出去。

天很快就黑了,曦光在屋里没有离开过一步,封印被他放置在床榻上,他盘膝坐在对面,用遍了自己所知的一切方式也无法解开。

穷奇蹲在床下,毛球们跳到了床上,排成一排看着曦光,时而又看看封印,很久才会冒出一声“叽”的叫声,又低又轻,好似担心打扰了他一样。

涂山秀秀一夜未眠,第二日一大早就跑来了屋外守着,屋门紧闭,她在外面徘徊,脚腕上的铃铛轻轻作响,多希望门打开就走出风衷来,可是直到天光大亮也没有开门。

今日没有出太阳,整个天地都是昏沉的。涂山奉带着几个族人从远处回来,一到跟前便道:“冥府被劈开的裂口已经合上了不少,大约是东君离开时以神力所封,但冥府损毁严重,冥神也不见踪迹,里面的亡魂恐怕所剩无几了。”

涂山秀秀白着脸:“那…那东君是不是触犯天条了?”

涂山奉尚未开口,天上忽降惊雷,震人心魄的一声巨响,吓得涂山秀秀一头扑在他怀里。

“叽叽叽…叽…”屋里的毛球们似乎也吓坏了,发出哆嗦的叫声。

屋门霍然打开,涂山秀秀立即扯着涂山奉进门,一眼看见床榻上的封印丝毫未变,眼神不禁暗淡了下去。

曦光立在榻边,从封印上收回视线,将床榻上的五个毛球抱起来放去桌案上,往她面前送了送:“它们都是我和小种子的后嗣,如今天条降罪,我无法再照顾它们了,唯有将它们养在青丘,请二位念在往日交情,代为抚养它们。”

涂山秀秀睁大了双眼:“它们都是你跟风衷的后嗣?你是说借血的后嗣吗?”

“没错。”曦光抱着封印站在她面前,稍一变化便显露了涂山十方的相貌,银发白衣,眉眼依旧,却神情冷肃不见妩媚:“我有多重身,以往一直瞒着你们,那五个借血给小种子的都是我。”

“…”这下连向来沉稳的涂山奉也嗔目结舌了。

曦光恢复本体模样,看了看毛球们:“可惜我到现在也只想出既明这一个名字来,其他的名字就请二位帮忙想想吧。”

天上又劈下了惊雷,门外的大树轰然倒塌,毛球们瑟缩在一处,金芒闪耀的眼珠动来动去。

曦光看了它们一眼,抱着封印快步出了门,迎着雷声往飞身入云,直上天界。

第73章 073 日沉

惊雷连响三遍,整个天界都震动了。

闭关的天帝天后也现了身,在凌霄宝殿里秘密召见了执法神,听了他的叙述,天帝几乎要将凌霄宝殿的地面踱出坑来。

天后扶住他:“东君不是这样的孩子,必然事出有因。”

执法神叹了口气:“事因必然要查,但他犯下的罪太大了,整个冥府几乎全毁,这是任何事因也无法转圜的大罪。”

天帝一把扯住他衣襟:“且不论事实如何,有没有可能保住东君?只要不是死罪,随便如何都可以,倘若东君没了,人间也会没救!他还是多重身,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多重身的天神,天界怎能在此时少了他?”

执法神皱着眉:“陛下,这是臣第一次想要枉顾天条律法,但方才降罪的惊雷并不是臣发下的,降罪的是天条自己。”

“…”天帝松手,踉跄后退两步,被天后一把扶住才不至于跌倒。

虽然天帝看起来与所有神仙都有距离,但曦光其实是他看着长大的。且不论曦光的天职有多重要,秉性他也了解,绝不会无缘无故做这种事。但天条一旦越过执法神自行执法,那就是难以挽回的重罪,根本无法更改。

“东君他、他的父母已经为三界…叫朕将来有何颜面面对他们…当真是天意要亡三界不成?”天帝一手掩面,像是瞬间苍老了百岁。

曦光携着封印落在了扶风山里,山腹中的灵气加上他的神力可以护住风衷,只有将封印安置在那里面他才放心。他的心底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山里的灵气能助长风衷恢复灵力,最终能自行解开封印。

扶风山绿树成荫,草木扶疏,往东君府去的山道平整开阔,东君车驾经年累月地从当中经过,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曦光沿着车辙的印迹往山腹入口快步走去,快接近东君府时,山道两侧忽然涌出了多位神仙,全都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他眼神左右一瞥,他们竟然后退了几步,似极其畏惧。

他视若无睹,抱紧封印继续往前走。

龙大龙二盘在东君府的墙头上,见到他现身立即飞了过来。

“东君,他们都说你有多重身,还说你犯了重罪,我不信!”龙大气得胡须直颤。

龙二却是忧心忡忡:“东君,可是为了种神?”

曦光垂眼,低声道:“天条已经降罪,时间不多了,我要将封印放去山腹,出来再与你们解释吧。”

龙大龙二让开道,曦光的脚刚跨出去,忽然感觉身后气势不对,霍然转身,那些神仙们已经悄然掠来,极其迅速一致,个个直扑他怀间的封印。

他手中长鞭一扬,挥开几个,肩后却被另外的神仙扣住,身形受制,立即有一双手伸向了封印。

龙大龙二正要上前相助,曦光身躯一震,陡然间分出四重分。身,贴背而立,冲掠出去,围攻的神仙们顿时被冲散,摔了一地,有的撞在树干上,闷哼哀嚎。

龙大呆了,一双龙眼就快瞪得凸出来,被龙二甩了一尾巴才回神。

它们年幼时就入了东君府,与曦光一起长大,看着他做上东君,数千年的光景陪伴在侧,是主仆更似挚友,却直到今日才知道他有多重身。

光是敖十三一个便已挡住了诸多进攻,曦光立在府门台阶之下,神仙们根本无法近身,终于有个神仙忍不住喊了起来:“你已犯下重罪,还挟持着种神做什么?还不将她交出来!”

诸位神仙附和声一片:“没错,还不认罪伏法,为何挟持种神不放!”

曦光的视线来回扫视,风衷自我封印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他们忽然出现在这里原来并不是因为他触犯了天条而来观望,定然是有人告诉了他们可以来争抢种神。

借血留后的机会是没了,但还可以娶她为妻,只要是种神,就是他们的向往。

倏然一道天雷炸起,已经离这里很近,时间不多了。

神仙们又袭了过来,身前敖十三一夫当关,左侧轩卿执剑而出,右侧不合老祖抚琴震敌,后方涂山十方挥扇定守。

曦光立在中央,从那些神仙当中一个个扫视过去,倏然飞身而出,一鞭卷住一道身影。

那是岐云,半边身子隐在浓重的树影里,墨绿的衣裳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衬得脸看起来比往常苍白阴沉的多。

“你今日身上有些古怪。”曦光冷笑,长鞭卷着他拖了出来。

上方隆隆声滚动,他长鞭一震,岐云被长鞭卷起挡在他头顶,惊雷落下,正砸在岐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