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天素一头雾水。

“……”微微舒气,吐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雾。

眼睑上传来一阵冰冰的凉意,伸手轻触,雪片融化成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居然下雪了!千日国居然下雪了!”天素一脸惊奇,她忙掀开自己这边的窗帘,探出身子看着千日国这百年未见的降雪。

伸手接住一片六角冰晶,看着它在自己掌心中化成一滩水渍,齐颜轻轻地笑开。

下雪了……

断天涯的梅,要开了……

这一场雪下了整整一个月,温暖的南方未幸免,北方更是风雪成灾。

“不知绿沙城此刻如何了,你说无尘会不会穿得不够暖和?他自小在千日国长大,可从来没呆过那么冷的地方。”柳夕颜坐在窗口,望着院中的积雪喃喃自语。

“你还怕那小子冷到?”齐颜将一个小暖炉塞进柳夕颜手中。“他随我呆在齐家营时大冷天打赤膊练功,还时常跟着我冬泳,冷不到他的。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吧,低烧反反复复总不见好,要是被无尘知道了,定是要心疼了。”

“勿离,近些日我总觉得心慌慌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柳夕颜担忧地握紧齐颜的手。

“不会有事发生的。”齐颜拍拍她的手,安慰道。

“这些天丫鬟下人们总是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

“别胡思乱想。”齐颜打断她的猜想。“下人们在说的都是最近坊间流传的一些闲言碎语。我倒不知齐府中也有人在碎嘴,回头让人好好整治整治,这些话可不是能随便乱说的。”

“什么话?”听齐颜如是说,她稍稍宽心了些。

“无非就是说天降暴雪,君王无道。这伏羲国与西楼国降雪并不稀奇,可千日国不同。有些人就趁着这样的机会散播谣言。你看,这件事还是我在查呢,皇上吩咐务必抓出这大逆不道之人,满门抄斩,以儆效尤。”朝中时事,成了夫妻二人的闺房闲话。

“那勿离要小心行事才行,不能冤枉了好人,更不能让有心人士抓你的把柄。”柳夕颜嘱咐道。

“自然是。”齐颜点头应允。

多事时节,看是这天下从此不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勤劳的孩子有空帮我捉虫子吧。

(软骨墨再次奸笑着爬走)

第五十二章

齐颜一直提醒自己一件事情:待无尘掌控西楼局势,他和骆天涯的交易也可以结束了。可是无尘离开已近半年,他却至今没有开口对骆天涯说任何结束的话语。

他们约定好的,他随时可以喊停,为何此刻却不舍了?

是不舍吗?

这十年,因为有这个霸道又有点幼稚的男人,他似乎稍稍觉得活着没有那么难了。

也许这十年,他一直将这个男人当成救命的绳索。既是救命绳索,当然不愿放开。也许他也在怕,若就此放开了骆天涯的手,自己可能又会回到曾经那种无时无刻都在说服自己活下去的日子。

就像此刻,仅仅是有骆天涯的陪伴,他会觉得朝堂中的一切此刻都离他好遥远——竟是平素不曾拥有的舒逸。

这个男人,是傲视神州的天神般的人物。他未见过战场上的骆天涯,可是却从别人听闻了许多他的事。他能想象到战场上的他是如何的英勇、果敢、睿智、无情……于敌人,他便是催命的地狱使者。他也未曾见过朝堂上的骆天涯,伏羲国帝君亲政后他便淡出权力核心,交还了手中兵权,从此不再干涉任何国事,可皇帝对他却仍是仰赖甚深,好似有他在,伏羲国就能延绵万代一般。

他与他之间能算得上交锋的仅仅只在十年多之前的两次,一次在千日国,那次他遇到了他生命中的劫数;还有一次在伏羲国,他因为那个劫数执意涂炭生灵。彼时他认知中的骆天涯高贵、神圣、睿智、英明、潇洒……

身为情人的骆天涯完全展现了他是个霸道不讲道理的一面,偶尔也幼稚地有些可笑。

可是无论是哪个骆天涯,都是自己一一经历,细细领略过的,也许还烙印进了心里——与他的一切曾经都清晰地印在脑海中,十年来未曾退色过。

他不是没有悲喜的佛,他披上寒铁衣征战沙场正是因为他堕入魔障。曾经用泛红的眼眶凝视过他人的幸福,他诅咒过,甚至偷偷祈祷过。他坚信尘告诉他的,活着就是幸福,快乐其实很简单。

他挥舞着银枪将悲伤抛在身后,他挽弓舞剑无视苍白年华……

可是,好寂寞……

人生再无少,十年一梦,今古空名,初不思量 而今惆憾留。他也希望能够把这浮生换了浊酒一壶,弄它个花颜柳步,天也妒。

然……

恋是苦,情为错。

初次凝望的那一瞬间后,那人盈盈笑意,转身带走了所有。

骆天涯,是否就是他的救赎,是否就是他的出口……

可是他又怕哪一天骆天涯会取代谷映尘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谷映尘,今生是决计忘不了他的——每当想到哪天是否能够学会不要那么思念他,心口便蔓延开锥心的刺痛,彻骨的寒冷。

眼前似乎又清晰地浮现了在梦中反复出现过无数次的情景——他撑着绸伞,笑语嫣然地陪他走过一条长长的青石小路;断天涯上没日没夜的豪饮;痴痴的厮守……

与他的每一件事、每个瞬间,都是他流动血脉中鲜活流动的鲜血,都是他赖以为生的呼吸,可,可……

尘,好累……

急促地喘了几下,齐颜握着酒杯的手一使劲,酒杯硬生生地在手心崩裂。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了平素惯有的戏谑笑容,紧皱的眉心幻化出痛苦的图腾,眼中隐藏着一丝一毫的悲伤脆弱。

伸手取走齐颜手心的碎片,骆天涯将另一只酒杯塞进他手中,再次斟满梅酒。

他们整整饮了一夜的酒——齐颜总喜欢这样没日没夜的豪饮,却丝毫不见醉态。

绵绵酒味,饮不尽这几多柔情。

他陪着齐颜品尝梅酒,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这样缅怀另一个情人,着实让人……可是除了接受之外,他无其他方法,谁让这个恼人的小东西十二年前就以一种毁灭天地的气势进驻他的心。

身着白色的儒衫的齐颜在晨光下仿佛又光华流转,那么美丽,那么动人。武场上银枪划破空气的声响和飞扬起的一片白衣,那惑人的媚眼,时时上扬的嘴角勾画出的风流妩媚,这所有一切每每让他在午夜梦回时心生柔情。而这个人儿此刻却在想那个人……那个,与他承诺要同生共死的人,与他月下共饮的人……

他想撕碎他,与在西楼国初见他时的心情一模一样!

“天亮了……”一夜豪饮,齐颜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凝视着不远处泛着雾气的玥海海面,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清晨带着微微凉意和咸味的空气。

骆天涯顺着齐颜的视线望去,浅浅地笑着。

“风吟轩说无尘一切都好,他们已经联络好了各路藩王,只消时机成熟,便可夺回江山。”齐颜轻声自语。其实他是想问骆天涯,为何愿意这样洒脱地交出他拜托他暗中操控的西楼国大权。

“这样很好。”骆天涯应和。

“权势名利带来的尊贵和荣耀让人迷醉,睨视天下的尊贵,众人低头的骄傲……我总是不由自主就加入了权术阴谋的争斗……”

“是吗?”骆天涯饮尽杯中清酒,再斟满。“争到了权势名利,然后呢?千年之后,也许你我仅仅是农夫脚边的几粒尘土。”

“你如此豁达,是因为你从未失去过。”千百年后,更多的人变成历史的无名过客,而他们这些站在顶端的人也仅仅只是一纸丹青,寥寥数语——功过得失,自由后世评说,与他何干。

骆天涯不置可否。他扯开话题,不打算再在这个问题上与齐颜再争论下去。“辅佐清晏是皇兄临终的嘱托。我战功赫赫,可是却怎么都忘不了剑尖所对的都是些无辜的人,站在顶端的人不断操控天下,还轻易掌控了千万人的生死,齐颜,征服的感觉并不美妙。”

齐颜一阵恍神。

“这是命。”如同他。

“齐颜,我不信命,这世间没有命。”

“我与旗下三十二骑,在马背上傲视天下,我们用血肉之躯护卫伏羲国的万里江山。我们护住了无数的家,可是我们自己却都没有家,我们无妻无儿,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刻自己是不是会永远倒在战场上。我们的每一刀每一剑,我们染血的战袍,为我们换来的仅仅只是百年孤寂。”骆天涯自嘲一笑。

有时候他会突然想要重新活一次,如果可以,他不会选择这样度过人生。可是他还是想遇见齐颜,他想为他做些什么,想分担一些他肩上的重量,但这样他势必选择现在的人生……

“你……”齐颜倾身抱住骆天涯,就像每次柳夕颜抱他那样。“你还有我……”

将头埋进齐颜胸膛,骆天涯贪婪地呼吸着独属于齐颜的冷冽香气。他怎么会这么愚蠢,愚蠢到明明知道一切都是错,却因为他这么一句清清冷冷的话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就算是错,也值了……

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蒸去了凝结了一夜的露水。齐颜眼眶有些泛红,心口有什么东西胀胀的,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真正鲜活地鼓动着。

纤长的手指缓缓穿过怀中人的乌丝,仅仅只是拥抱,就能让他不再觉得空虚彷徨……

少女身着嫩粉的春纱衣,左手拿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糖葫芦,右手把玩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还不时地转动玉佩的绳圈。少女小小年纪已是惊人的美貌,巴掌大的小脸美得令人屏息,如羽扇般眨动的卷翘睫毛下,是一双摄人心魄的美眸,俏鼻下的樱唇在无瑕肌肤的映衬下,更如盛开的蔷薇般娇艳欲滴。

“小祖宗,咱玩儿够了,疯够了,早些回去行不?”即使他才刚满十八,但他好歹也是堂堂掌门人,竟要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做小跟班,天理何在!翎无语问苍天。

“不成不成!这边城弹丸小地,我根本没玩儿够疯够。”少女摇摇头,发饰上的珠玉在动静间清脆作响,更添了一份生生的灵动俏皮。

玥城远离帝都耀阳,但却位于玥海沿岸,是三国货物的最大集散地,繁华程度绝不亚于三国帝都,更不论来自各国的新鲜好玩的事物。“你睁眼说瞎话,会遭天谴的。”

“本来就是,玥城我早就玩透透了。”少女没好气地白了翎一眼。突地眼前一亮,她将糖葫芦塞给翎,提起裙摆飞快向一个在街头卖艺表演的杂耍团跑去。

不是都玩透透了吗?翎将糖葫芦塞给经过的乞丐,手心黏黏的感觉让他嫌恶地皱起了眉头。他抬头看了看天,还真怕有雷当头劈到小祖宗头上。

欢乐的音乐和顶缸少女的精彩表演在人群中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高潮,少女兴致勃勃地观看着,并随着人群不时地鼓掌喝彩。

乐音乍止,杂耍班每个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钢刀。人群尖叫着四处逃散来,唯有少女愣愣地站在原地,惊恐地看着朝自己门面砍来的大刀。

“翎!”少女尖叫,捧着脑袋蹲下,险险躲过一劫。

娘啊!真天谴!翎拔出腰间的武器,软剑在空气中发出“铮铮”的声响。他第一时间隔开了袭向少女的武器,将少女牢牢护在身后。

“你们是何人?居然卑鄙地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翎冷冷地看着敌人。

“你傻啦,江湖事江湖了,仇杀情杀劫杀,还用跟你讲理由吗?”少女没好气地捶了翎一下,转身开始寻找自己身上的毒药迷药暗器。

翎额头一排黑线滑下。

杀手们并不多废话,提着兵器便与翎展开搏命厮杀。

“你别站着犯傻啊!”纵然翎英雄少年,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杀手一共八人,皆为高手,他怕如此下去自己真的难保少女周全。

“啊!”少女连滚带爬躲避追杀。“臭翎!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不会武功。”她自小练习的就是制毒用毒和救人命,除了轻功外,她对其他武功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少女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将一人迷倒,正得意洋洋之际,身后又有大刀砍来。

骆天涯和齐颜坐在酒楼二楼的雅间,悠闲地看着街上正在上演的夺命追杀。当少女用稚嫩的声音说出“江湖事江湖了”的时候,齐颜不禁失笑。

钢刀折射的阳光闪过齐颜的眼,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隐在暗处的一个人影。眼中缓缓生出了不快,他低估了一声后便腾空而去。

骆天涯神态自若地继续品尝美酒佳肴,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一样。

白影截住几乎砍到少女肩上的钢刀,让人眼花缭乱的几式擒拿,白影如幻影一般在杀手间神速游走。七名杀手在齐颜站定之时纷纷跌坐于地上。

“出来。”扔掉手中七柄钢刀,齐颜拍拍衣摆,轻声道。

隐于暗处的风吟轩一见是齐颜,快速闪出。十二年来,风吟轩一直守在傲龙堡,不曾去过离宫,今天是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见到齐颜。风吟轩单膝跪下,铮铮地低下头颅,想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警告他,正事办好之前莫再多生事端。”媚眼掠过风吟轩,齐颜嘱咐。

他与辛先生还有炎兮皆是这个意思,无奈小主人一意孤行,若这趟出门能带回齐颜此话作为对小主人的警戒,也能有个交代了。风吟轩顿觉松了口气。

“属下告退。”风吟轩和众杀手不消片刻便全部消失不见。

目送风吟轩等人离开,齐颜转身面对受袭击的二人。

翎警戒地看着微笑地朝他们走来的齐颜。他不得不防备,此人看样子是那些杀手的主子,更不论,他从未见过这么妖媚的男子,想来定是什么魔物。无奈他的小祖宗此刻正傻傻地盯着人家猛看,眼睛里几乎还冒起了粉红泡泡。

“对不起,小儿任性妄为,我代他向两位道歉。”目光触及眼前这个与无尘一般年龄的少女,齐颜又不自禁笑起。

“你是仙人……”清风习习,齐颜身上的白纱衣在少女纤长的指尖将要触及时扬起。

“我不是仙人。”齐颜弯腰与少女平视,笑道。

“那你是谁?”少女追问。

“我是齐颜。”

没想到自小就被自己奉为神灵、偶像的人就在自己眼前,乍闻这个名字,翎一愣。

“你是谁?”齐颜破天荒地有耐性,也许这小姑娘让他倍感有趣。

“我是初夏。”

笑容缓缓凝固在齐颜唇边。

初夏……

“你好,初夏……”

作者有话要说:哎哟~

这几日天天勤劳看奥运,菲尔普斯太征服我了!!!

男女体操队真让我佩服啊——哭点很高的墨,好像红了一小下眼眶。

第五十三章

“咱们该回百花谷了,晚了你娘要担心了。”翎牵起初夏的小手,转身离去。

是他先向他们道别,是他掀转身离开。背对着他们,齐颜唇角是涩涩的笑。

那孩子说,我是初夏……

百花谷的初夏,竟是,他的初夏……

初夏频频回头,看着那个缓缓离自己远去的背影,心里突然生了一丝不舍。

他说,我是齐颜。

可是好多年后她才知道这个谪仙般的人物就是她的父亲。

彼时他们靠得好近好近,近到她几乎能看到他眼角极浅极浅的细纹,近到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慌乱——是的,慌乱,也是好多年后,她才知道父亲眼中的是慌乱。

只是她也没想到,这是她今生最靠近自己父亲的一刻。在往后的好多年里,每当她想起这一天他们父女在街头偶遇,总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很想亲口问问他,为何不要她?那天之后她又想问他,为何明知她的身份,却又不认她?只是她也不知道,她永远不知道答案。

那风中飘扬的白发,成了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印象中那个雪白的背影,有些萧索,有些寂寞,还有些彷徨。从这一天起,她爱上了一切白色的事物,白色的衣裳,白色的梅,白色的雪……

“那孩子,与颜真像。”骆天涯扬手整理齐颜略显凌乱的发。“一样的眉眼,一样的鼻子,一样的唇,我好像看见颜幼时的模样了。”

“她是初夏。”齐颜轻声向骆天涯介绍这个女孩。

“小初夏,长大后定也与她父亲一样,是个祸国殃民的主。”骆天涯笑得开怀。

“你怎知……”

“适才在集市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猜到了。”骆天涯颇不是滋味地看着齐颜。“我还不知道颜还有个女儿。”

“无聊。”齐颜别开眼。他还处在适才的震惊中,即使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但……

离开时他们又在雅间门口遇见了故人。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直偶遇故人。”骆天涯低头轻声笑着。十二年前在绿沙城半步不离跟着齐颜的小子……

十二年的时间,曾经那个有些冲动的少年已然成为一个内敛沉稳的青年。他目光如炬,周身散发着一股高不可攀的王者气质,隆起的眉心是淡淡的冷漠与威严。

城傲乍见齐颜也是一瞬间的错愕,但随即马上回复正常。

齐颜对骆天涯的调侃不予评价,他疏离地朝城傲点头打招呼,然后越过他离去。

“玄王倒是清闲。”城傲默然地目送齐颜离去。

“是清闲。”骆天涯也不急着跟上齐颜。“天佑伏羲,少年皇帝天纵英才,本王功成身退,自是闲散野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