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望向柳夕颜,齐颜的眼神霎时柔软。

“不……”听到“补品”二字,无尘哀嚎。

“臭小子。”齐颜笑着捏了捏无尘的脸。

掌中寒玉,隐隐有了一丝温度。

府中有两个禁地,一为齐严居住的小院,一为齐府少夫人天素公主居住的园子。

踏入充满药香的小院,入眼的便是绝尘的青衣男子坐在荷塘垂钓。

“冬日有鱼?”撩开衣摆,齐颜在齐严旁边的石头上坐下。

帝都耀阳虽然整年温和,但四季还是分得明显。彼时空气中透着隐隐的寒气,齐颜仍是一身儒衫,但齐严早已换上厚厚的冬衣。

“钓的不是鱼,是垂钓过程中的平静。”齐严笑道。十多年与世无争的闲散生活,使齐严身上再也不见病态,除了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不能做剧烈运动之外,齐严已与平常人无异。

齐颜笑而不语。

“听闻……”齐严沉吟,似乎在想该怎么开口。“前几日天素又给夕颜难堪了?”

“夕颜未与我讲。”俊眉皱了皱,齐颜道。

“天素,是我负了她,有些事,你们多担待些,也替我向夕颜道歉。”齐严放下鱼竿,彼时他已无那平逸心情再行垂钓之事。

齐颜点头。

“严,若换作你,你会怎样对付李家……”

闻言,齐严缓缓笑起。

“自然……”

第五十章

“严,若换作你,你会怎样对付李家……”

闻言,齐严缓缓笑起。“自然是攻心为上……其实你知道如何最有效得打击李硕安,只是你不愿去做而已。”

轮到齐颜笑起。他不语,代表刚开始的话题就此结束。

“颜,这十年来你做得很好,可做人不能太过贪心,你不能想得到一切却不付出任何代价。”齐严站起,俯视着与自己相同却气质迥异的容颜。

“严有想要守护的人吗?”齐颜执过鱼竿,淡然地反问。

“……有。”沉吟许久,齐严应道。

“呵……”对这预料之中的答案,齐颜仅是报以一笑。“我不知你为的是谁,也不知十二年来你私下做那么多所谓何事,但我知晓这定是与你所要守护的人有关。秦先生要你安心养病,莫思虑太多,可你的病十多年都未见多大改善。闲暇时想起,我是着实嫉妒那人。”

闻言,齐严清明的眼中闪过一丝温暖,他伸手揉揉齐颜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

“你说我要的太多,严自己又何尝不是,而且你比我更笨。你怜惜天素,却因某些原因躲了她那么些年,而我,我想要的东西我都不折手段要到了,说我任性也罢,至少我未压抑自己的欲望。”

“颜……心似澄镜。”齐严缓缓,重新坐下。

“我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不是吗?”高徒出自名师。

“你背负的比我少,所以,你能任性。”而他背负的东西,太多太重了。

“我背负的就不多?”如今的他,仅仅是靠承诺与意志活着。

“颜,不要去想象他人肩上的重量,你永远无法衡量。”

“你的心能像宇宙这么宽广,可你却从来不快乐。”不止他的心思乱了,自己的心思此刻也乱了。丢下鱼竿,齐颜闷声苦笑。原以为经过十年的历练,自己该成熟一些才是,看是应证了一句古话——三岁定终身,若以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来算,此刻的齐颜是齐严与谷映尘联手打造出来的,一个,似魔非魔的半成品。

“有些人,注定没有快乐,也注定承受不了幸福的重量。”齐严笑道,呵出的气变成了薄薄的雾气,霎时迷蒙了他的双眼。

难道你未发现,我亦然吗?齐颜的嘴角出现一个相同的笑容。

两人间一时相顾无言。

“起风了,你快些回屋吧。”凉风撩起齐颜颊边的发。

齐严依言站起。

“也许……有一天……”齐严的话很轻很轻,轻到风一吹就散了。

齐颜抬头望向乌云蔽日的天空,浅浅地笑开。

“主人!”

楼丞刚开口,书房的们就已打开。若非必要,楼丞决不会用轻功在府中这般穿行,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齐颜皱眉看向发丝有些凌乱的楼丞。

饶是已经看了十多年,但愈发犀利幽冷的目光仍让楼丞怔了一下。

“今日少爷自齐家营回府,路经千喜楼时与人发生冲突,将人打伤了。”

“与何人?”相对楼丞的焦急,齐颜云淡风轻。

“御史李大人表弟陆冠宇,还有,魏王……”

齐颜眉一挑。这小家伙,招惹李家人也便算了,还惹上当朝太子。

“魏王现今伤势不明。离开时额上有血,怕是此事不可能善了。”

“我知道了,此事我会处理。”

伤及储君,其罪,满门抄斩都不为过了。他还未动手,李硕安倒是先发制人了,那小子将他的软肋摸得一清二楚,真真棘手啊。

思及此,齐颜大步朝柳夕颜的小院走去。

眼疾手快截住了往无尘身上招呼去的藤条,齐颜愣是让自己白皙的手背上多出一条血痕。他一边揽住柳夕颜的肩,一边不着痕迹地接走她手上的藤条。“夕颜这是为何?”

“爹……”无尘巴巴地想起身探看齐颜手上的伤,但被齐颜用眼神喝止。

“就是你把他宠到这样无法无天的,你看他,什么人不好打,偏偏伤了太子爷,纵使你再……”听下人报上此事,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嘘……”齐颜轻声安抚她。“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你说!你为什么要打架?”回过神来,柳夕颜再去抢夺藤条。

“孩子不听话,好好说便是,藤条这东西,打在儿身,痛在吾心啊。”齐颜嬉皮笑脸,转身将藤条扔给了楼丞。

“你……”柳夕颜气急败坏。“慈父多败儿!”

“无尘,告诉爹,为何与那二人动粗?”齐颜笑而不应,他转身将无尘牵起,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

无尘目光不时撇向齐颜的手背,却倔强地不作任何辩解。

“你不说,爹自然也猜到一二,无非是那些陈年旧事。”当年他绿沙城前一番话石破天惊,从那以后,天下人皆知他与谷映尘之间的风流韵事。“吾儿这般聪慧之人,怎会傻傻地听那些人挑拨。”

心中纠结了一天的事情被说中,无尘虽气恼,却如释重负般地耷拉下肩膀。“孩儿一时头脑发热,便……”

“不怪你。”与李家之间的战争大大小小也拖了十年之久,就算他不急,李硕安也想要有个了断了。只是这一剑,刺得着实狠准。只消将无尘带到御前,他是清阳王之子的事实便无法抵赖,届时轻则欺君犯上,重则通敌卖国。

望了柳夕颜一眼,齐颜直视无尘的眼。“无尘,有些事情,也许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柳夕颜一脸错愕地看向齐颜,无尘眉头缓缓皱起。

“别这般皱眉。”齐颜叹气,无奈地闭眼,他伸手抚平无尘眉间的褶皱。“他皱眉,也是这般模样……”

房内静地只剩下三人的呼吸声。

无尘安静地听着,倔强的泪水每每要夺眶而出却又硬是被他逼了回去。

“……所以,离开吧。”离开千日国,回到他自己的世界去。

“勿离,他才十二岁……”柳夕颜万般不舍,却也明白,如今形势,唯有将无尘先送走,才有方法应对。清阳王谷映尘名动天下,而无尘与他父亲这般神似……

“十二岁可以了,你比我更清楚,他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担起了整个清阳一族的荣辱。”齐颜面无异色。

“你已经十二岁了,已经过了在爹怀里撒娇的年纪。”齐颜伸手抚过无尘散落的碎发。“让爹看看,你能不能让爹感到骄傲。”

“孩儿不要离开爹!”无尘倔强地撇过头。

“这十年,辛先生一直留在西楼国,他会助你。还有炎兮、风吟轩、慕容沧月,他们皆是你生父旧部,万般可信。西楼国与千日国相隔万里,好些事不能再像在家里这样任性了,你要记得这些年来为父教你的为君之道,更要好好听从辛先生他们的教导,知道吗?”

泪水夺眶而出,无尘眉头深锁。

带着薄茧的指轻轻拭去粉嫩脸颊上的泪水。“你是他的儿,怎能为这等小事流泪?无尘,这是爹为你选的路,皇图霸业,你要为你清阳一族找回失去的一切。”

江山早已为他打下来了,接下来的路,即使还有他牵着,无尘也要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去。

还有骆天涯,待无尘掌控西楼局势,他们之间的交易,也便完成了吧……

“睡了?”

见齐颜从内室出来,柳夕颜看了他一眼,又开始发呆。

“夕颜不舍孩儿,我明了,只是,夕颜不能随无尘一起去那里。”齐颜像个孩子一样赖入柳夕颜怀里。“我也离不开夕颜啊。”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也许在她抱着无尘颤颤悠悠地登上断天涯那日起就已然成为他生命的支柱了。他几乎能从她身上闻到十二年前的气息,因为她,与他爱着同一个人,始终如一。爱能维持多久?他在她身上找到了答案。这是他们第一个十年,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想他吗?”他问。

“勿离总是问我这种傻问题。”怎会不想,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想,只是她也知道,有个人的思念比她更甚、更苦。每当他这么问她的时候就代表,那一刻他又开始了无止境的想念,那一刻他感到彷徨无助。

他只敢在她面前如此,也许世人无法想象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也会有这么软弱的一面,可是,这才是齐颜,褪去了华丽的外表,其实他什么都没有。

“想他了吗?”他不死心地问,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想……”柳夕颜含泪应道。心中突然抽搐着疼痛,不知是为齐颜还是为她自己。

“傻瓜,不要再想了,你还有我,还有无尘。”反手将柳夕颜搂入自己怀中,齐颜柔柔地安慰她,或,他也在这样安慰自己。“我再也不能忍受失去在乎的人,尤其是夕颜你,若失去你,我会疯、会死的……”

“我知道……我知道……”隐去了泪水,她让他看见自己的坚强,也无声地要他坚强。

“哪家的父母舍得孩子离开自己的身边,只是稚鸟长大了,得让他自己学着展开羽翼,学着跌倒,学着飞翔……无尘,他……我会常带你去看他的,你莫太多思念……”

真恼人啊,孩子此刻还睡在里屋呢,他就已经开始不舍了,真真无用不是……

“勿离,让楼丞陪在无尘身边吧,有他看着,我比较放心。”柳夕颜此刻已经开始思考无尘去西楼国的事宜了。

“无尘他……”自柳夕颜怀中抬起头,齐颜淡淡地看了默默站在一旁的楼丞一眼。“无尘有风吟轩伴着,一样安全。我已经习惯了楼丞的陪伴,他还是留在我身边吧。”

第五十一章

阴沉的天空,灰蒙蒙一大片,似随时要掉下来般。

储君魏王伤重,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御书房前空旷的广场上,齐颜笔直地跪在寒风中,皇帝一直不肯召见他。

明黄的身影自远处而来,萧天问周身散发着腾腾的怒气,脚步急促而躁动。

对着负手高高立于玉阶之上的萧天问,脊椎笔直地挺立着的齐颜,缓缓低下高昂的头颅。

“齐颜,你可知伤害王储该当何罪?”萧天问龙袍上的珠玉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为着肃冷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肃杀。

“臣,领罪。”头颅再是低下了些许,齐颜不做任何辩解。

“将令公子交由刑部。”萧天问简短地下令。

齐颜未有动作,无声地抗旨。

萧天问眉头缓缓皱起,风暴在他眼中凝聚。

“天素公主到——”就在气氛僵到极点时,宫官尖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那头响起。

“天素拜见皇兄,吾皇万岁。”天素公主款款而来,于齐颜身边停下,跪至他身边。行了叩首大礼后,天素抬头直视萧天问。“皇兄,齐家无罪,夫君亦无罪。”

“天素,莫要胡闹,朕……”若说萧天问心怀仁慈,那也仅仅只是用在这个妹妹和长子魏王身上。

“皇兄,养不教父之过,无尘大过,但太子也未全然无错。”天素看了低首不语的齐颜一眼。“况且,无尘顽劣,早于犯事之前就已被逐出齐家,随他师父云游四海去了,此次闯下这般滔天大祸,我等着实毫不知情。”

“这素人贱妾生的亦是个贱种。”萧天问冷嗤。

“是。”天素公主低首称是,一手握住齐颜陡然握成牵头的手。

“所言非虚?”萧天问挑眉问。

“臣妹何时骗过皇兄?”天素公主径自站起,并巧妙扯开了话题。“适才臣妹来此之前特地去东宫,并亲自为太子诊断过,太子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太医诊断过于谨慎,有些言过其实了。”

“当真?”依萧天问残暴的性格,若他人如是说,怕是难免皮肉之苦。但开口的是天素公主,他不仅没有动怒,更是比往常更信了几分。

“皇兄还信不过天素的医术吗?”

原本会是一场风暴,可是危机却在天素公主并不高明的几句言语中悄然化解。

出宫的路上,天素安静地跟在齐颜身后,但她望向他的目光却不再像曾经那样充满依恋和痛苦。

“你见到他了。”齐颜出声询问,但语气却是万分肯定的。

“我身为齐家少夫人,难道不应该为了家族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吗?”天素笑着问道,目光流转间多了一抹沉思与笑意。

“嫁入我齐家十年有余,公主何时做过‘力所能及’的事情?”齐颜不答反问。

天素公主脸颊微微泛红。跟着齐颜登上回府的马车,她又问道。“齐颜,这十年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见天素一脸期待,齐颜淡淡瞥了她一眼。“让人倒尽胃口的怨妇。”

“什么?”天素瞪大美目。想她堂堂帝国公主,何时被人这么形容过,而且这个人还是与自己做了十年夫妻的男人。

“还是悍妇。”

天素刚要发作,但随即一想却又展颜微笑起。“我也在想,为何我思慕的严哥哥会变成这副德行。”她学着齐颜轻蔑的目光瞥了齐颜一眼。“原来这十年来我面对的一直只是个代替品。”

“言重。”齐颜淡笑着回应。

“你狠!”原以为齐颜会生气,毕竟一直以来他无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官场都所向披靡。她料想他不能忍受这样的说法,没想到他的情绪竟丝毫没有波动。

齐颜轻轻扯动唇角。她说的并没有错,既然是实话,那他为何还要生气。除了至亲的家人,最心腹的几名轻骑兵,在所有人眼里他一直就是齐严,包括齐家营中那些与他交心换命的兄弟。

“适才那番话是他教你的?”天素肯出手,加之她此刻的态度,她定是见过齐严了。无尘早已被逐出家门,这样的话齐严居然也敢教天素说,倘若萧天问有丝毫怀疑,稍稍一查证谎言就破灭了。

正在生闷气的天素不满道。“你就认为我想不出这样的妙计?”

“也许真是你想到的。”在天素扯起嘴角准备得意大笑时,齐颜又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我道严怎么会想出这么笨的主意。”

天素狠狠闭眼深呼吸,待她再睁开眼欲与齐颜大吵一架的时候,却见他撩开窗帘凝视窗外,似乎刚才他们之间未曾开口过。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过道两旁均是枯黄了的枝桠。灌进马车的风有些凉,吹得天素不雅地打了一个冷颤,但迎风凝视远方的齐颜却无丝毫动静,仿佛,这个人天生就属于此时天地的冰冷色调。

凉风吹得他的脸如玉石一般剔透晶莹,可是天素觉得,齐颜周身沉寂如死水,他甚至比四周的空气更加冷凝。那一刻,她突然有这个男人随时要破裂、融化的错觉。

“你在思念谁?”直觉地,她愣愣地问。

“你的快乐也很简单。”像那人一样。“明明这十年你都不快乐,可是一旦知晓了真相,你便忘却了之前所受的所有痛苦。”与他多么不相同的人种,她感恩于生命给予的奇迹,而他却憎恨命运加注的偶然。

“你在思念谁?”她再问。

我在思念谁?“尘……”齐颜轻声道。

闻言,天素笑起。“我也知道一个孩子只身在外很让人担心,待这件事被人淡忘了,无尘很快就能回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