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大碍,只是腹中胎儿……”太多生命在眼前消失,对生命的流逝,他们如今已只剩下麻木的疼痛。

批公文的朱砂笔一滞。

“月娘有人照顾,少将军还是先处理战俘的事情吧。”司修祁递上另一份册子。“绿沙城俘虏战败将士三万人,有数千流兵逃窜走了,另清阳王一事让勤王之兵暂按兵不动。”

“营中有偏激人士已经开始闹腾,煽动众将效仿边城一役,将战俘尽数活埋。”战旭补充。

“先生何意?”齐颜不动声色地看着册子。

“先生近些日一直在照料月娘、楼丞和一些伤重的兄弟,这件事他还不知道。”司修祁据实以报。

“把煽动将士情绪的人全部杖责二十军棍,关起来。”齐颜快速在册子上写下批示。“缴了战俘的兵器,家有高堂妻子儿女的,发一笔钱放回去,无家可归的先编在一起,再做打算。”

“少将军的意思是……”两次处理战俘的态度完全不同,战旭再次确定。

“把西楼国的国库开了,该办的都办了,不明白的去问辛先生,先生做不了主的再上报。”

活埋战俘,他不能否认彼时心中的怒火,虽今次千日国同样有伤亡,但他既然把西楼国的天下打下来了,便不能给无尘一个满目疮痍的国家。战争,这样就够了,得给老百姓些时间休养生息。

“擅自还政清阳一族,皇上那头怎么交代?”战旭问。

“只有西楼国人才能统治西楼国人,具体说辞,稍后本将会修书一封,呈给皇上。”敢这么做,他自然是为自己与齐家找好了全身而退的路。

搁下朱砂笔,代表齐颜今日的工作结束了。

沉吟许久,齐颜又问。“纪颢臣呢?”

“城破后便在太庙自刎了。”

“是个亡国之君的死法。”齐颜淡笑。

可惜,没能亲自隔断纪颢臣的喉咙。

前一刻还是手掌天下的君主,下一秒便成了断送先祖万里江山的罪人,后代史册上,仅仅会以“残害忠良,亡国君主”八字记录纪颢臣。他曾那么轰轰烈烈地存在过,然最后终究也只是在历史洪流中留下淡淡一抹痕迹,终究变成泛黄退色的一纸丹青。

“灭神钺何处?”左手掐住右手虎口,齐颜靠向椅背。

“还在太庙。”

“李硕安监军,莫要知会他,将灭神钺送回千日国,告诉夫人这是本将给无尘寻来的玩具。”小小的无尘,是时候要教他习武了。他的儿,要成为手执灭神钺的盖世英雄。

“是。”司修祁虽惊讶,但还是毫无异议地领命。“少将军是不是该给夫人写封家书?”

家书啊……

出征这么久,他一直没有捎过家书回去,倒是夕颜,时常命人送来厚厚的书信,让他身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无尘的一切可爱琐事。

执起毛笔,面对空白的信纸,齐颜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思量了许久,他动手折了一只灯笼。

这灯笼他教他们母子折过,他告诉他们,有他们的地方就是他的家,家门口的灯笼是迷雾中的灯塔,无论离家多远,他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将小巧精致的折纸交给司修祁,迎视上他惊讶的目光,齐颜像个孩子一样咧嘴笑着。“捎给夫人,她会懂。”

公事私事都处理完毕,司修祁和战旭依次退下。

“楼丞……如何了?”

一直埋头研究棋局的骆天涯此时也抬起了头。

“他中的箭没有淬毒,只是失血过多,修养一些时日便无恙了。”司修祁回答的同时也松了口气。虽然楼丞和他们做兄弟才两年多,但是他早就把他看成换命的挚友,看他天天巴望着少将军的关心,他看着也难受,如今终于有话回了。他们这群人,楼丞也是,高少扬也是,皆所爱非人。

“让他好生修养着。”齐颜状似无意交代,但其中的关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你很关心这个人。”待所有人里考,骆天涯丢下棋局,巴巴地靠在齐颜身边。

瞥了他一眼,齐颜未置一语。

“教我折那个灯笼。”

“颜,你又不理我。”

“颜……”

堂堂一国权臣,竟是这么一个无赖!

那日身处与帝都耀阳的人也许几十年之后都不能忘记那日征程归来的千日国大军入城的情景。

远从四面八方赶来一睹战神风采的人们,在看见他们心中的神砥之前,先是迎来了一百具灵柩。

战死沙场的将士先于主将入城,护灵的齐家将额缠白布条,玄黑的胄甲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的寒光,众人手臂上的背纱丝毫没有因为黑色战甲而失色,反使气氛更加肃穆。

原本喧闹的人群在扶棺入城队伍出现在视线的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然后一面硕大的玄色滚金边帅旗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旗面上,赫然一个铁划银勾的“齐”字。在耀阳略显潮湿的空气中,帅旗尤似在西楼的大草原上一般高高屹立飘扬着。

重甲银枪的雪白战神在玄黑战甲的齐家将的簇拥下缓缓入城,接受百姓们胜利的欢呼。

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喋血归来的勇士,他们自修罗血池走来,闪着寒光的玄墨战甲与长枪,是他们用敌人的鲜血洗亮的。

每个人都是先行扶棺入城的将士的打扮——白布条与黑纱加身,自他们身上,还是能感到弄弄的杀气,肃冷而沉敛。

黑纱在白色的胄甲上显得尤为刺眼,齐颜浅浅微笑着,凛冽如天神的绝色容貌让所有人都失去了呼吸。

前来迎接的浩浩荡荡的皇家仪仗,此刻黯然失色。

之前齐颜便上书解释过还政西楼清阳一族的事情,此次班师回朝更是带回了清阳一族的一纸承诺,表曰每年进贡岁银与贡品,西楼国向千日国称臣。

此为权宜之计,能暂且保证无尘的江山休养生息的时间,其他的,他自有打算。

萧天问龙心大悦,论功行赏。

酒醉人酣,待宫中一切宴会消停下来,已近午夜时分。

愈进齐府,齐颜竟突生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战场上的惨烈,一直在想那一百轻骑兵,一直在想至死都不愿倒下的高少扬,一直在想官州城的那一场大火,一直在想……

一直在想他的过往。

当他掀开轿帘,缓缓走出来抬头望去时,一种辛涩的热潮涌向眼眶——大门口高高悬挂的灯笼霎时触动了他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

挥退了跟随在身边的下人,他独自一人缓缓往自己的院落走去——那里,同样悬挂这两盏灯笼。

柳夕颜抱着熟睡的无尘温柔地遥望着他,齐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一刻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妻儿和家,在他心中,原已这般重要。

轻狂的年少,此刻想来恍若南柯一梦,他的生命进入了令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竟不知不觉冲淡了那种入魔的涅槃。

他想,有些执着也许真的要开始学习放下了……

他将自己打破重塑,一直升腾到九重天上,变成俯瞰众生的云,他开始了解谷映尘周身那种寂寞的风流。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追赶上他的脚步,不知道是否此刻只是借由蜡做的翅膀飞翔。他只是知道,在享受权势名利所带来的尊贵和荣耀石,他觉得自己离谷映尘更近了些。

战争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那日城门口看着千日国的士兵倒下时心口突来的疼痛是怎么一回事。随后他又花了更长一段时间说服自己,原来他的体内的鲜血,终究还残留着人性良知的滚烫温度,或者说,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人性还未完全泯灭……

齐颜自柳夕颜怀中接过早已睡到天昏地暗的稚子,迷雾霎时笼罩了他的眼。

他的无尘呵……

这注定要踏上帝王之路的天之娇子,无尘的皇图霸业,前方的障碍太多太多了,多到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嗜血地激荡起来。此刻与其说他贪心不知满足,倒不如说是被一种莫名的好战因子所驱使,让他,身不由己地加入了权术阴谋、诡异莫辨的生死较量,他要助无尘把天地踩在脚下,他要让清阳一族站在世界的顶端。

若他能助他成就一番霸业,即使最后失去所有,也不枉此生了。

还有,对齐家的承诺……

这样的认知让他的生命被源源不断地注入全新的能量。

不再祈求命运的施舍,更不再强求地与命运抗争,这世上诸事没有所谓的对错,只有悔与不悔。

是这样的吧?

“我回来了。”一手抱紧无尘,另一只手揽住柳夕颜的肩,将他们母子二人带离风口。

“恩。”柳夕颜柔柔地点头,笑中含泪。

转身将他们母子紧紧搂入怀中,齐颜叹息般地轻喘了一声。

这就是他的家啊……

此刻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谷映尘对生命的诠释,对人世的潇洒,还有,对他的无情。谷映尘才是真正的强者,真正的无情,也真正的有情。

无尘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衣襟上,暖暖的,香香的,齐颜的心渐渐被温暖包围住。

有风抚过他的脸颊,轻轻柔柔的——也许痛多了,成了习惯,也就不痛了。

如果活着是为了他们,那便任性地活下去吧。怀中温软的乳香,让他的心轻轻地颤抖起来,那快被酸涩情绪涨满的胸口,热热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幸福。

尘,是不是,这就是幸福?

第二卷

第四十九章

十年,一半的时间在继续爱着他,一半的时间在说服自己要忘记他。

断天涯上,红杉豪饮,白衣同醉,可叹此景已逝,此爱枉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谷映尘成了他心中的信仰。

他在离宫美轮美奂的思卿台上遥遥凝望过断天涯,可他再也没敢似曾经那般悠然自在地拾级而上。他怕自己一旦上去,十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坚强会一瞬间全然决堤;他害怕自己一旦上去,便再也没有了勇气下来。

他已经学会了忍受失去他的痛苦,却还没有那个勇气独自面对孤单。

孤灯寒影,苦酒入喉,他已经学会了,不再时时刻刻地想念他了。

齐颜微微叹了口气,抵在前方伟岸背上的额头,突然顽皮地转了几下。

“怎么了?”睡得迷迷糊糊的男人挣扎地张开眼,半转过头问道。不知何时开始,面对齐颜时他的声调变得温柔含情。

“你该走了。”齐颜淡淡地笑着,转头望向窗棂,天已大亮。

三天这么快就过去了。叹了口气,骆天涯转过身,将齐颜扯进怀中。“何时你来看我?”

“有时间了就去。”

骆天涯每次都这么问,齐颜也每次都这么回答。可是齐颜似乎永远挤不出时间满足一下骆天涯“小小”的愿望。

骆天涯摸摸鼻子。“你每回都如是说,而我只能三个月来一回。”

“你三个月来一回?”齐颜挑眉反问。

“好吧,稍稍勤了一些。”将头埋入齐颜的颈项,骆天涯甚为不满地张口咬下。“但我俩未曾长相厮守不是?颜害我日日相思成狂。”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反射性地微缩了一下,齐颜笑道。

大掌不规矩地再次在已然布满红痕的躯体上游走。

“干嘛?”没日没夜的欢爱,身体早已疲态全显。

已自动翻到齐颜身上的男子孩子气地咕喃着。“出清库存。”

少年白衣胜雪、黑发如墨、肤白赛霜,他五官如刀刻斧凿般深刻立体,雪白的贝牙死死咬着鲜红欲滴的下唇,吊入云鬓的丹凤眼恨恨地看着自房中出来的人。因尚年幼,他的长发被束在身后。

跟那人,还真是该死地像。目光瞥向长廊那头的少年,骆天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已然十二岁的无尘,纤长的手指握紧了为他量身打造的银枪,身后似有张扬开的羽翼,隐有一飞冲天的架势。

骆天涯转过身,与无尘对视。这俨然缩小版的谷映尘,不知齐颜每每面对他,都是怎样的心情。

银枪指向骆天涯,小小无尘无声地宣战。

“等你,再长大些。”骆天涯比了一个身高。

自知此刻自己无法打败他,无尘眯起凤眼。“总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骆天涯挑眉,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颜,你调教出了一只凶悍的小狮子。”

无尘应声看向紧掩的房门。

“咿呀——”门被缓缓打开。白发凌乱地散着,苍白的脸上映着一抹暧昧的潮红,齐颜慵懒的美目掠过骆天涯直直看向无尘。岁月从未在齐颜身上留下过痕迹,仍旧是欺霜赛雪的肌肤,依旧是精致地如瓷器般的绝尘红颜。

“怎起得那么早?高烧刚退,晨练可暂缓几日。”撩开衣摆,齐颜随性潇洒地迎风走向无尘。

“孩儿……”无尘粉嫩的双颊没有由来的一阵绯红。

骆天涯皱眉望向天空,他好像彻底被无视了,而他十分十分不喜欢这样的发现。

一手将正要越过他的齐颜扯入怀中,骆天涯的唇重重印上齐颜的太阳穴。“不送我一程?”

与一孩童吃醋。“你确定你是玄王?”

“颜再清楚不过。”暧昧地更靠近了些,骆天涯示威地看向无尘。果然那小儿真的气得呲牙咧嘴。

“不送。”微微撤了一步,齐颜双手环胸,既不与他亲近,可也不再靠近无尘。

骆天涯扬起一个胜利的笑容,心情大好地离去。

这十年的生活,若与战争相比,自然是平静的。只是与李家的明争暗斗,至今没有分出一个真正的胜负。

李延吉从来没有入他的眼,可是李硕安带领下的李家,竟是这般强大。皇帝对齐家若有似无的忌惮,李硕安的平步青云,他轻敌了……

然,正是有这样的对手,所以他不急不缓地与其朝堂争锋,玩弄权术,享受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带来的迷醉。

平淡处事,恣意超然,看起来是这样的。国家,朝堂,他能一笑泯之,是非曲直也从不在他心上,唯那恩怨情仇,是他永生难以放下的魔咒。

权倾朝野,只手遮天,想换回的,只是……眼前着安宁景象……

齐颜独自一人在窗下的的棋桌旁研究几日前留下的残局,手旁沏着顶级的龙井功夫茶,冒出滚滚热气。柳夕颜和齐嫣然两人对着几匹绸缎不停地低声交换着意见。

“无尘哥哥,给我石头……”不远处,承欢正追着无尘讨要玩具。十岁的承欢,若非见到她,他会以为十年前边城那一站仅仅只是一夜惊梦。

“不能给,就是小阳也不能给。”无尘闪躲着承欢小手的同时,还不忘护她周全。

闻言,承欢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欢欢!我是欢欢,不是小阳。”

承欢原名高小阳,小丫头甚不满自己的名字,所以在有一日看到当年给她起名时拟的待选名字的纸张后,便自行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儿。

“无尘,妹妹要什么给她便是。”齐颜自棋局中微微抬头,漫不经心说道。

“爹,小阳想要您给我的寒玉。”无尘无奈应道。这承欢是被家中长辈硬是宠坏的。

寒玉呵……

“哥哥有,我为什么没有?”承欢的不满更甚,而下一秒承欢已经被齐颜高高抱起。

手中握着无尘递上的寒玉,齐颜笑着诱哄小姑娘。“小阳乖,这是哥哥的,不能给。小阳要什么,跟舅舅说,纵是天上的月亮,舅舅都为你摘下来。”

慎重地考虑了一下齐颜的话,承欢十分给面子地点头。“那我要舅舅藏起来的那些四色宝石。”

闻言,不止齐颜脸色一僵,连无尘和齐嫣然的脸色都瞬间苍白了许多,唯有柳夕颜仍是温柔地笑着。

“小阳……”

“好,稍晚舅舅派人给你送去。”齐颜放下承欢,宠溺地摸摸她柔软的发。

“楼丞说你这几日天天宿在书房,公事固然重要,但你也莫要疏忽了身子,晚上回院里,我做了些药膳,给你和无尘补补。”柳夕颜放下绸缎,顺势改变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