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咖啡店和他面对面坐下,我才发现他其实只有二十五、六岁,难怪他和我说话的用字遣词颇没礼貌,可能是因为和我差不多年纪吧,不过他不用敬语我也落得轻松,通常只要对方不用敬语我也绝对不用。

“你看了我的名片一定会有所戒心,这我能理解,不过我今天来找你不是因为工作。”他拿开吸管,直接把冰咖啡杯子抓起来灌了一大口,这一口就喝掉半杯以上的咖啡,我脑中浮现阿丰斯文地以吸管喝着咖啡的模样。

“你说我妈妈从前对你有恩?”

“是啊,大约一年前我在采访中受了伤住进谷原医院,当时负责照顾我的就是小林小姐。那次我在医院住了十天,小林小姐真的非常关心我,像她那么温柔、亲切又可靠的护士相当少见,我从学生时代就常因为骨折什么的住进医院,所以我感触特别深。”

“喔?”除了可靠这一点,其他的赞美词都让我有些意外,“那次你是哪里受伤?”

“这里。”他指了指额头,上面有道三公分左右的淡淡伤痕,“我在台风天外出采访,突然一块瓦片飞过来砸到我头顶,我当场昏倒在地,周围的人看我流了很多血都以为我死了。”他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干。

“幸好没什么大碍。”

“是啊。”他点点头,“那样死掉太不值得了吧。总之,我最感谢小林小姐的一点就是,我出院之后她还是常打电话来关心我,问我会不会头痛或身体不舒服,担心我是否留下了后遗症。过去从没有护士这么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我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说她也不知道,只是有时候会遇到特别放心不下的病患。对了,她在家里有没有和你提到我?说有一个额头受伤的男生?”

我摇了摇头,“完全没有。”

“喔……”胁坂讲介似乎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你想问我妈妈的什么事?”我催促他赶快进入主题。

胁坂张望一圈确定周围没有其他客人之后,微微压低声音说:“小林小姐对我有恩,所以我在报纸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真的很震惊,根本无法相信。”

认识妈妈的人应该都有这种感觉吧,我点了点头。

“我本来想出席丧礼,时间和地点也都问过医院了,但那一天我突然有急事,等我办完事赶去灵堂的时候,丧礼已经结束了。”

“那天五点就结束了,像那种灵堂可是有很多人在排队的。”

“就和结婚典礼会场一样。”

“是啊。”

“所以我打算直接到你家拜访,但我想了想,不如先调查一些肇事逃逸的相关情报再来找你,若能因此揪出嫌犯就再好不过了。”

“喔,原来如此。”我知道自己看他的眼神变了,“那么你今天来找我,表示你已经查到一些东西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凝重,“嗯,勉强算是有点收获。”

“怎么说?”我问。

胁坂讲介又左右张望一番之后把上半身凑过来,“在说明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件事。警察是怎么和你说明案情的?”

“很敷衍。”我摇了摇头,比出举手投降的动作,“他们只说肇事车辆是贼车,原车主也不像是说谎,就这样。”

“嗯,果然。”他的双臂交抱在厚实的胸肌前。

“什么意思?”

“其实,我拜托了一位在警视厅很吃得开的人士帮我打探消息,结果听到一件奇怪的情报,他说这案子的侦查似乎快告一段落了。”

“因为没有线索?”

“不,应该不是。负责侦办的员警认为这不像是单纯的肇事逃逸,正打算朝谋杀的方向进行调查,却在这时候突然中止侦查,根本还不到缺乏线索而放弃的阶段。”

“那是什么原因?”

“像这种情况可能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来自高层的压力。”

“什么嘛!”

“我也不清楚,总之背后有强大的势力在施压。”

“这件案子死掉的人是我妈妈耶,这么一个平凡、低调的老百姓,虽然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但她和强大势力应该扯不上关系吧。”

“搞不好只有你这么认为。”

“我不相信。”我使劲摇着头,胸口的郁气愈来愈沉重,妈妈的死仿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被一群我不知道的人像捏黏土似地蹂躏。

“这只是我的想象,信不信随你。”胁坂讲介喝了一口杯里的水,顺便拿了一颗冰块丢进嘴里嚼得喀喀有声,“不过我对这个推论相当有自信,所以我才想问你,你听了我的说明之后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你母亲的生活周遭应该有那个强大势力所留下的蛛丝马迹才对。”

“没有。”我斩钉截铁地说。

“真的没有吗?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印象哪个组织或政府人士曾出没在你的生活里?”

“就没有啊,你很烦耶。”我毫不客气地骂道,但这时我脑中浮现了一样东西——那本剪贴本。伊原骏策确实称得上是“强大的势力”,我迟疑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胁坂讲介,最后还是沉默了,毕竟才第一次见面,没道理全盘信任他。

他叹了一口气,“那也没办法了,不过之后如果你又想起了什么,我希望你能联络我,只要打刚刚那张名片上的电话就行了。”

“查出那个强大势力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还不知道,不过应该会采取一些行动吧。”

“喔。”我说:“话都说完了?”

“差不多了,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我查到了什么也会通知你的。”

女服务生走过来想帮我们加水,胁坂讲介谢绝了。

“对了,你要去哪里旅行?”他一边站起身拿起账单一边问道。

“北海道。”

他突然沉下脸来望着我,“北海道的哪里?”

“旭川。”

“旭川……。去那里做什么?”他继续问。

我叉腰瞪着他,“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没事……,我只是单纯好奇而已。”他背起肩包到柜台结账,我听见他向店家索取收据。我又没义务等他,便朝店门走去,这时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出发?”

我摆出一脸不耐烦的表情转头说:“后天啦。”

“后天?”他瞪大了眼。

他好像还想追问什么,我头也不回快步走出店门,不久身后传来用力打开店门的声响,我担心他再追上来我可能会被他烦死,没想到背后却没动静,我好奇回头一看,发现他看了看手表便朝反方向疾奔而去。

鞠子之章 五

星期六下午我抵达了羽田机场,取了行李走出机场大厅便看见下条小姐。前两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我会去东京,她就说要来接机。

下条小姐一见到我便微笑着挥手,但她的表情显得五味杂陈。

“午安。很累吧?我帮你拿行李。”下条小姐说着伸出了右手。

“没关系,我自己拿就好,谢谢你特地来接我。”我微微点头致谢。

“好吧,那么接下来……”下条小姐叉着腰,“要不要先来我家?我们好好聊一聊。”

“真的不会打扰到你吗?”

下条小姐在电话中说过这次到东京可以住她家。

“不用客气,不过我家很小哟。”她笑着对我眨了一只眼。

我们在羽田搭上单轨电车。两星期前我搭上单轨电车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度来到东京,舅妈似乎也觉得很奇怪,问我:“东京有什么好东西吗?”

“没什么。”我说:“只是上次行程太匆忙了,这次我想多点时间好好逛一逛。”

这个借口似乎不大有说服力,舅妈仍是一脸狐疑。没办法,我也不想这样。

在单轨电车上,好一段时间下条小姐都没开口,但当我望向窗外,又感觉得到她频频偷瞄我的视线,被瞄了几次之后,我鼓起勇气转头看她,两人视线刚好对上。

“真的那么像吗?”我问。

下条小姐脸色凝重地点头,“怎么看都是同一个人。”

“但那个人不是我。”

“我知道。”

“你有那个人的照片吗?”

“有,我拿了一份大学新闻,上头有照片,不过没带出来,我忘在家里了。”

“这样啊。”我低着头说。

我隐约能体会下条小姐为什么没把照片带出来,她怕我看了照片之后在公众场所当场情绪失控,换句话说,那张照片拥有那么大的冲击性。

过去我也曾听一些人说我长得很像某个人,但一般人在说两个人“长得很像”的时候多半带有主观意识,所以如果是平日的我听到下条小姐激动地说“那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心里应该只是半信半疑吧。

但是当我得知这个人是东和大学国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何况这个人叫做小林双叶,上次偷听父亲讲电话时,对话中便出现过小林这个姓氏。

父亲前一阵子来东京一定和这位叫小林双叶的女生有关,这一点无庸质疑,而父亲执意劝我出国留学也肯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这个女生和父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不,我更想知道她和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于是我再也按捺不住,当下便决定再次前来东京。

下条小姐所住的公寓位于帝都大学站的前一站,距离车站只有几分钟路程,是一栋颇新的五层楼乳白色建筑。我忽然有个念头,如果有机会来东京的大学念书,我也想住在这样的公寓里。

下条小姐住四楼,室内隔成附小厨房的客厅与一间和室房,和室似乎被她当成书房,里头有桌子和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

下条小姐让我在小巧可爱的矮沙发坐下,从冰箱取出乌龙茶倒入两个杯子,然后把杯子放在托盘上端了过来,我道谢之后喝了一口。

“东京很热吧?”下条小姐在我身旁坐下。

“是啊,我下飞机的时候吓了一跳呢,上次还没这么热。”

“那时候还是梅雨季,所以比较凉吧。”

下条小姐伸手到后方的音响柜上头拿了一张折起来的报纸,接着表情复杂地将报纸递给我。

“就是这个。”

“好。”我吞了一口口水接过来,压抑住激动的情绪缓慢地打开报纸。

上头写着东和大学新闻,报导标题写着“业余乐团登上电视舞台”,旁边有三张照片,一张是乐团全员合照,其他两张拍的是女主唱,当中一张是脸部特写。

我顿时哑口无言。

照片上的人根本就是我,这已经无法以“长得像”来形容了,不管脸孔或体型都和我如出一辙。

“我说的没错吧?”下条小姐说:“一般会认为两个人长得像多半是因为发型相同,只要发型相同,给人的印象就很相似;反过来说,只要发型不同看起来就完全不同。”

“但这个人的发型和我不一样……”

“对,但你们还是很像。不……”下条小姐摇摇头,“即使发型不同,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人就是你。”

“她不是我!”

我扔开报纸双手掩住了脸,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脑筋一片混乱。这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想问你一件事。”下条小姐温柔地说:“你为什么想调查东和大学?你应该本来不晓得这号人物吧?”

“我完全不晓得。”我抬起头来,“我只是在调查的过程中查到了一些与东和大学有关的线索。”

“你在调查什么?”

“我母亲的事,我想知道母亲的真正死因。”

我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我小时候觉得母亲讨厌自己、母亲的离奇过世以及最近查到的一些线索,包括母亲死前曾来过东京,还有那张女子脸部被涂掉的照片等等。

下条小姐听完之后,大半晌没说话,只见她交抱双臂咬着唇陷入了沉思。

“原来是这样。”两、三分钟后她终于开口了,“难怪你想调查你父亲的过去……,我明白了。”

“但是我没想到会查出这样的事……”我放在膝上的两手紧紧握着拳。

下条小姐搭着我的肩说:

“关于这个女主唱,我有一个推测。”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想她和你应该是双胞胎吧。”

下条小姐点点头,“这是最合理的答案不是吗?你们是双胞胎,因某种缘故而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

“但是……”我说:“我小时候曾经申请户籍誊本,上头完全没提到我有一个双胞胎姐妹啊。”

“在户籍上动手脚并不难,只要有医生愿意帮忙就行了。”

“可是……可是……听说我母亲生产的时候亲戚们都在医院,这又怎么解释?难道他们串通隐瞒真相?”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条小姐对自己的推论似乎也不大有信心。

我再度望向那张大学新闻,看着介绍女主唱小林双叶的文章。

“这个人是国文系二年级,大我一岁。”

“如果生产过程和户籍是捏造的,两人差个一岁并不奇怪。”下条小姐马上回答我,果然她也考虑过两人年龄差距的问题。

我再次看向照片,看着那位和我一模一样却不是我的女生,这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吗?父亲前往东和大学就是为了见另一个女儿?

“我想和她见面。”我说:“或许见到她就能揭开一切谜底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正在调查这位小林双叶的地址和电话。”下条小姐说:“可惜东和大学现在也在放暑假,一时之间联络不上我朋友,我想明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谢谢你。”

“如果真的见到她,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没想那么多,总之我应该会先询问她的身世。”

“也对,或许她也正在怀疑自己的出身呢。”下条小姐将两手手肘撑在桌上问我:“那现在呢?先待在我家直到我查出小林双叶的联络方式?”

“不,我还想调查另一件事,所以我明天想去一趟祖师谷一丁目。”

“祖师谷?啊,也对,你母亲在地图上圈起来的那个地名?”

“嗯,我想我母亲当年来东京应该是为了见这个人。”我取出下条小姐前两天传真给我的山步会名册,指着上头“清水宏久”的名字。

“看来朝健行社团这个方向调查并没有白费工夫呢。”下条小姐似乎很满足,“所以你明天会去见这个清水宏久?”

“如果顺利的话。”我说。

“已经和他约好了吗?”

“没有……”

“我就知道。”下条小姐说着拿起音响旁的无线电话机,拨了NTT电信公司的查号台,幸好电话簿上还查得到清水宏久家的电话号码,下条小姐拿起原子笔,在一旁的便条纸写下了号码。

“来,拨这个号码。”下条小姐将便条纸和无线电话机放到我面前,“至于为什么想见对方,就用你当初对我说的那个理由就行了。为了写父亲的半生记,想见面谈一谈。”

“啊……好。”下条小姐做事之利落令我咋舌,不过要不是这么积极的确很难找出真相。

我满怀不安拨了便条纸上的电话号码,铃声响到第三次,有人接起电话。

“喂,这里是清水家。”听起来是位稳重的中年妇女。

“啊……喂?敝姓氏家,请问清水先生在吗?”由于太过紧张,我的声音显得异常尖锐。

“你要找外子吗?”这位应该是清水宏久的妻子,她有些错愕顿了顿之后说:“他三年前过世了,请问您是?”

隔天,我中午前便离开了下条小姐家,外头好像快下雨了,天气非常闷热,夏天待在这种地方一定会整个人瘦一大圈吧。

我想象中的世田谷是非常高级的住宅区,然而清水家一带的房子看起来都很普通,这么说虽然失礼,清水家也不是什么豪宅,只是一栋古朴的两层楼木造建筑。

清水宏久过世的消息让我非常震惊,联系过去与现在的丝线宛如老旧的小提琴弦一根接着一根崩断,我应该更早着手调查的,现在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摁了门柱上的门铃,大门开了,前来应门的是一位看起来不到五十岁的瘦弱妇人,她应该就是清水宏久的妻子。“我是昨天打电话来的氏家。”我说。

“喔。”清水夫人带着微笑点了点头,“请进。”

“打扰了。”走进门内,我鞠躬说道:“突然来访,真是非常抱歉,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我递给她一包糕点,是我在下条小姐家附近买的。

清水夫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用这么客气,反正我一点也不忙。”

清水夫人请我先进门再谈,于是我脱了鞋进屋,她带我到紧邻庭院的会客室,里头有一张玻璃桌及几张藤椅,脚下是铺木地板而非榻榻米,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却是传统的纸拉门,墙边还摆着纯日式橱柜,整个空间充满着旧时代的风格。室内没有冷气机,通往庭院的门是打开的,或许因为通风良好,感觉非常凉爽,不知从何处飘来淡淡的檀木香。

我坐在藤椅上等了一会儿,清水夫人端来冰麦茶。

“您一个人住吗?”我问。

夫人轻轻一笑,“我和儿子一起住,他和朋友打高尔夫去了。”

这么说来,这个家庭该是靠儿子的收入维持,夫人看起来没有工作。

“令尊一切都好吗?”夫人问。

“嗯,他很好。”我回答,“请问……你见过家父吗?”

“令尊出席了外子的丧礼,在那之前我和令尊大概二十多年没见了吧,丧礼那天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清水先生是三年前过世的?”

“是啊,直肠癌。”夫人很坦然地说:“外子原本在机械制造常上班,或许工作太劳心也是间接原因吧,这是医生后来才告诉我的。”夫人说话的语气仿佛只是提起一件令人怀念的往事,她能够那么平静肯定是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才得以抚平伤痛。

“家父怎么会得知清水先生病逝的消息?”

“当初帝都大学的同学拿着外子的通讯录联络了所有帝都大学相关的友人,氏家先生才会特地从北海道赶来参加丧礼。”

“原来如此。”我拿起了麦茶。三年前父亲曾出席老朋友的丧礼,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

“昨天你在电话中说你想写令尊的半生记,所以要问我令尊学生时代的往事?”夫人问。

“是的。”我说。

“真是了不起,不过我也不知道能告诉你什么呢。”夫人不安地说道。

我直起上半身看着夫人说:

“请问清水先生是否曾和您提过‘山步会’这个健行同好会?听说家父和清水先生都是那个社团的社员。”

清水夫人一听立刻开朗地说道:

“当然。对外子而言,那段时期似乎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常常和我提起呢。”

“那请问您知不知道他们社团是否有女性成员?”

“女性?”清水夫人一脸错愕地望着我。我明明是来请教父亲的往事,却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也难怪她会差异,我急忙想找个借口搪塞,没想到夫人用力点着头说:“啊,我明白了,你想问的是那件事吧?没错没错,既然要写半生记,当然连那种事都得写进去。”

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反而是我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