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中,二楼主宴厅的外墙被炸开了一个大缺口,更多的砖石和木头落下。所有玻璃窗都被震碎,也许是第二次爆炸的效果,也有可能是突发大火所致——此刻,熊熊大火远远就能望见,浓烟已经裹紧了整个巴克楼的上半部。

又有两个带火的人影从不同的窗口跳下。

各种声音鼎沸中,消防车的水管已架起,直接从水罐里开始洒水。巴渝生对王致勋说:“你继续负责指挥。”向燃烧的巴克楼冲去。

“大巴,你是不是疯了!”王致勋厉声喝道。“你可是现场总指挥!”巴渝生叫道:“楼里救人和清除歹徒也需要指挥!”继续往楼里奔去。那兰,你是否无恙?王致勋向消防车叫道:“水枪,水枪掩护进楼!”他把湿毛巾扎在脸上,跟着两名带了水枪的消防队员和三名武警跑入楼内,感谢老式洋房的木地板、木楼梯,火已从二楼烧下来。一名消防队员叫道:“首长,你快回吧,这楼随时会塌!”这时,两名早先冲入的特警先后背了两个人下来。不是那兰。巴渝生三阶一步地跑上二楼,几个特警在扶持将要晕厥的三名人质,除此之外,面前是一片火海,燃烧的窗帘,燃烧的桌布,燃烧的家具,燃烧的地板,燃烧的尸体——地上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人。

“那兰!”巴渝生叫道。没有应声。即便有湿毛巾捂面,巴渝生还是觉得浓烈的烟火不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能感觉到消防水带冲进来的阵阵水沫弥漫,但一时不足以灭掉几乎无处不在的嚣张火焰。他看见了《新江晚报》的记者郭子放,被一名消防队员架着往外走。郭子放和那兰是老相识,莫非出事前,他们在一起吃饭?“那兰呢?”巴渝生大声问。郭子放显然已在半昏迷状态,张了张嘴,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突然听见有人大叫:“快撤!楼下厨房着火了!可能会有新一轮爆炸!”巴渝生觉得有人用力推搡自己,几秒钟后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二楼。除了躺在地上的人。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是不是那兰!刚到楼梯口,一股强劲的火焰从一处短小走廊里如猛兽般咆哮而出,和从楼上下来的火焰会师,共同吞噬着这价值亿万的楼房。有人叫:“快走!”

一行人离开潇湘主楼不过数步,巨响再起。

第三轮爆炸。

那兰,你在哪里?

案发后25分钟,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

离余贞里最近、又有强大急救能力的三级医院是江京市第六人民医院。整个医院,从急诊室到手术室,都剑拔弩张。医护人员在平滑灰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行走匆匆,时不时有低声快速地交谈,又匆匆奔赴下一站;进进出出的警察更都是神色严峻,手机铃声不停响起。病人们和来探视的家属们虽然远非身处世外桃源,但听说这起刚发生不久的余贞里会所抢劫人质案的并不多,大多数人都联想起不久前发生的病人持刀砍伤医生的恶性案件,都在猜,又有谁被砍了?

急诊ICU的主治医师张蕾检查完病人后,边往病房外走,边在病历上写记录,险些和一个急忙忙走来的警官撞在一起,急诊室固有的压力、突然降临的大批病人,使她难免有些焦躁,她摇着头说:“有些常识好不好?ICU的病人这会儿不可能接受你们的‘采访’,等病情稳定、哪怕清醒过来,你们再来好不好?”

那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戴了副眼镜,满脸抱歉地说:“我不是来做笔录的,只是想问问那兰的伤情。”张蕾“哦”了一声,继续往值班室走,说:“目前没有生命危险,这是你最关心的吧?”“那当然。能问问具体诊断是什么,预后怎么样?”那警官问。

张蕾说:“轻微烧伤,最麻烦的是,她跳窗前后,很明显头撞在了什么地方,导致昏迷,多半是脑震荡,刚拍过X光片,有轻度颅底骨折,至于脑子里还有什么损伤,得做CT或者核磁共振。这个要主任再看一下,等会儿才能决定。脑震荡导致的昏迷一般不会很久,估计她过一阵子就会醒过来。”

那书生气十足的警官脸上微微露出了欣慰之色,又说了声谢谢,转身离开。

市局的临时办案中心设在六院医务楼的一间会议室里,这选择顺理成章,因为所有幸存者都有或轻或重的伤势,都在六院急诊接受治疗,而医务楼正好毗邻门急诊大楼。

会议室里有十余把椅子,但巴渝生选择站立,静静听着王致勋和姜明的汇报。虽然扑救及时,潇湘主楼因为连续三起爆炸,火势仍未完全得到控制。消防人员多面出击,正在努力确保火势不蔓延到潇湘的东西二楼以及附近的其他巴克楼,这在拥挤密集的巴克楼社区谈何容易。

人员抢救工作也只能算暂时告一段落。令人欣慰的是幸存者是大多数,令人扼腕的是至少发现有两人不知下落,初步认定是未能撤出的两名人质,爆炸烟火三重劫,估计凶多吉少。这两个没有下落的人恰恰是潇湘的老板之一戴向阳,和戴向阳的心腹鄢卫平。这鄢卫平同时也是戴向阳创建的鑫远集团的顶梁柱,更是戴的侄女婿。巴渝生立刻想到在烟火中看见的那具尸体。

“等火势控制住,才有可能找到尸体……也不知道尸体是否保持完整……具体情况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问了?”姜明问。

巴渝生看着一名警员递来的一张纸,上面是十几个名字,有些名字边上打着问号,大概是急忙中还没有核实是否用字正确。他斟酌出声:“可以开始问了,问题是,先从哪一个开始?”如此多的目击者,比较合乎情理的是发动一批干警分头开始做笔录。但巴渝生隐隐觉得此次事件远非黑白分明那样简单,劫匪很可能还在幸存者之中。

王致勋说:“我最担心的是劫匪趁乱逃走了……我们的封锁工作做得很好,但现场实在太乱,大量的烟火,巴克楼之间离得又近,逃脱不是没有可能。就算现在要搜索缉捕,因为不知道凶手情况,也无从下手。”

姜明说:“你担心得有道理,因为我们初步掌握的情况看,所有幸存者,或者是顾客,或者是潇湘的工作人员,乍一看都不像劫匪。”根据瞿涛所言,潇湘是半私人的会所,主楼的房间更是需要老板批准或内部人员进入订座软件系统才能包下,顾客的背景乍一看的确不会令人生疑。

比如郭子放,或那兰。

可惜,那兰仍在昏迷中。

巴渝生问:“哪几个幸存者伤势最轻?”

姜明接过巴渝生手中的名单,勾了几个。巴渝生指着一个名字说:“先和他谈。”

案发后30分钟,“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梁小彤,三十一岁,如果你相信网上的流言,他是新一代的“江京四少”之一;但问他自己,他会不屑地挥手说:“尽是胡扯。父辈赚了钱,我们凭什么领受这样的江湖绰号?”但如果你问郭子放那样的资深娱记,梁小彤交游的圈子很多是富二代,他的生活也远谈不上简约和低调:他是江京“兰博会”(“兰博基尼车友会”)的元老,他每年必去三亚的海天盛筵,他和至少五、六位二三流的影视明星交往过……

他和不少富二代一样,也并非不学无术。他曾去澳大利亚拿过一个工商管理的硕士学位,回国后一直在投资,一直在或多或少地帮着父亲打理生意。梁小彤的父亲梁军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退出在北京部委公职后创办了“风行电力”,利用当年在电力系统的关系做电力系统的生意;到今天“风行集团”不仅仅做电力,生意的触角已伸到各类能源系统。梁小彤目前挂着风行集团副总经理的头衔,主要负责董事会的工作。这是梁军目光长远之处——负责董事会是建立强大人脉的绝招,让儿子和一个个手眼通天的董事们打交道,可以确保梁军退休后风行集团仍能长青不倒。已经做过两次心脏搭桥手术的梁军,退休的光荣日伸手可及。

所以当梁小彤决定合资天价买下三栋巴克楼、天价装修布置、在当今“狠抓”的风头下顶风开会所,梁军险些去做第三次心脏搭桥。好在潇湘的另一个投资合伙人是戴向阳,一个在整个能源行业里叫得响的名字,梁小彤的说服力无形中增强了多倍。梁军点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头,资金到位,潇湘诞生了。

这些历史虚虚实实,捕风捉影加逻辑、再加想象,真相恐怕永远只有梁家人自己知道。梁小彤走进临时办案中心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警方只是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目击者。

从身份证照片上看,早几年的梁小彤模样应该算得上清俊,如今的他脸圆了不少,大鼻子头闪亮亮的,不知是油还是细小汗滴。他个子只是中等,但举手投足很大气,擠目光炯炯,有一种惯于做决策的首脑气质。身上的卡纳利西装在劫案动乱后、烟熏火燎后依旧刮目,左手腕上的劳力士在日光灯下仍能不时地反光。

显然,梁小彤是那种根本不屑掩盖自己富家子弟身份的人。

他的额头和脸颊有明显的擦伤和烧伤,但看上去都是浅表伤,脖颈处贴了巴掌大一块白纱布。皮鞋有一点被烧损的迹象,走路一拐一拐。令人惊奇的是一条长裤崭新笔挺,像是新换上的。

握手有力。这是梁小彤给巴渝生的另一个印象。巴渝生想,如果那兰在这儿,会怎么分析?即便在经历了生死大劫后,仍能保持犀利目光和有力度的握手,说明梁小彤至少在气质和心理上是属于“将门虎子”型,不管是真的镇静还是假装沉着,总之远非头脑简单的花花公子。

巴渝生向梁小彤介绍,今天做询问的是他和滨江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以及分局另一名做笔录的警员,所有问询内容都有录音,提前感谢他的配合。他请梁小彤在三位警官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事件过去刚半个小时,你们饱受惊吓和伤害后应该多给你们点休息和恢复的时间,但是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尽快揪出罪犯,所以请你带伤来谈谈,在巴克楼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是谁,以及他们可能的下落。一般来说,我们准备询问之前,都会有一系列的问题做提纲,但今天情况特殊,我们请你主讲,有问题我们会问。”

市刑侦总队队长和一个分局的队长同时亲自问讯,的确算得上“情况特殊”,梁小彤摸着略浮肿的脸说:“我一定配合。问题是,从哪儿说起呢?”

“先确证一下吧,你是不是跳窗逃生的?”姜明问。梁小彤点头:“是。”“案发后,现场的幸存者你都见到了吗?”梁小彤想了想说:“在救护车上和急诊室里,见到了一些难友。”“在接受治疗的人里,有没有见到凶手?”

梁小彤摇头说:“这个就很难说了,我自始至终没有见到劫匪的脸,至少我看到的幸存者里没有什么陌生面孔,但我并没有在急诊室和ICU一间间的串门儿,肯定还有没见到的人……比如那兰。”

巴渝生说:“请你从头描述一下。”

梁小彤

梁小彤很少睡懒觉。即便有时候玩到夜深、甚至玩到通宵,他也会早早起床,顶多在中饭后补个一两小时的午觉。这是从小父亲梁军对他的严格训练,不知从哪一年开始,这鸡鸣即起的生物钟彻底扎根,再也无法改变。认识他的人无论对他有什么样的偏见,江京四少也好,纨绔子弟也好,至少不会认为他颓废或者懒惰。

更何况今天是潇湘会所开张之日。谁都看得出来,梁小彤这位“二当家”花在潇湘上的心血多于潇湘的“正牌”戴向阳。这倒不能怪戴向阳不上心,他毕竟是一个大集团的老总,日理万机,而梁小彤可以苦心孤诣地装点潇湘这一新“玩具”。整个潇湘的装修、布局、家具购买、陈列古董的拍卖、餐饮定位定菜单,都是他来操办。每位声誉冠江京的大厨,都是他亲自三顾茅庐;装修时每个包间的色调,都是他和室内装璜设计师切磋定夺。

戴向阳呢?起了个不伦不类的会所名,潇湘。会所本身的基调和湖南毫不相关,戴向阳和梁小彤祖宗八代也都和湖南搭不上边,为什么叫潇湘呢?就是因为听上去文绉绉有点古典小资味儿吗?即便如此,梁小彤仍有种感觉,外面人一提到即将开张的潇湘会所,都自动理解成是戴向阳的新玩具。这大概也怪不了别人:戴向阳在他眼里虽然不过是个穿上了西装的土豪,但毕竟“叱咤”商圈这么多年。鑫远集团的规模不亚于风行集团;戴向阳是老总,自己只是个少爷;仅从会所的资本而言,戴向阳也胜一筹:两人六四合股,戴向阳的那六成不过是鑫远集团挥一挥衣袖拔一根毛,而梁小彤的四成却是他死乞白赖从老爷子那里求来。

通过众口相传和媒体的力量,观点和看法可以改变。会所开张日当然是梁小彤扭转错误公众印象的最好机会。他要以实际行动、更实际的形象,让会所的贵宾们逐个认识到,潇湘会所是个合资产物,梁小彤是潇湘的代言人,梁小彤在会所的印记无处不在。

正因为如此,梁小彤几乎是第一个到了潇湘的开张仪式。早上8:18分,在鞭炮声中,他和戴向阳一起剪彩;也正因为如此,整个上午他都在三座楼里穿梭周旋,和那些赏光来品茶的、吃早茶的、吃午饭的、围棋室里下棋的寒暄,给他们发千金换来的会员卡;也正因为如此,中午那个戴向阳领衔的饭局,梁小彤还是硬着头皮参加了。

潇湘的开张庆祝从一早就开始,重头戏却要到华灯初上之后。晚宴将是江京的众星云集,不但有鑫远和风行两集团的高层,颤巍巍的梁军将拖着病体亲自来为儿子撑台面,更有各界名流,文艺体育商界俱全;如果不是因为最近风声紧,至少有两位副市长会驾到,他们最终只能改为送花篮和贺词。

中午的那个饭局呢……不过是个普通的饭局。

这饭局戴向阳请客,请的是位“商界新秀”,这词儿是戴向阳的二把手鄢卫平说的,是对无名之辈的婉转客气称呼。梁小彤虽然痛恨老爸梁军至今仍把他当成一个能力低下、涉世不深的童子鸡看待,仍是没完没了地灌输人生哲学,但梁军有一句话至少有理:人生苦短,要用有限的时间认识结交那些能给你无限帮助的人。这大概是梁军刻意让梁小彤打理董事会事务的原因吧。和这“商界新秀”共餐,完全是浪费时间。

戴向阳为什么要请这样的客?

入席后,介绍罢,梁小彤才稍稍明白戴向阳“不耻下筵”的动机:那位商界新秀的确新鲜嫩绿,才二十六七岁,但为人聪睿精明又不失成熟,谈吐几句中就能深刻感受到。他有个挺老派的名字戴世永,说话有明显的陕西口音。寒暄中戴世永无意提起家乡作风古旧,父母虽然早就迁居到西安,起名字仍按祖宗定的规矩来,他是“世”字辈,名字中间一定要带“世”。戴向阳立刻动容,问他老家哪里。他说渭南。渭南哪儿?蒲城,高阳。

星光闪烁,火花四溅。原来是老乡。

戴向阳说,他本来应该也用族谱字来取名,是“绍”字辈。他出生的那个年代正好特别鼓励离经叛道,所以父母顺应潮流给他取了一个相当革命红心的名字。“绍”字辈比“世”字辈高一代,戴世永不折不扣的算是戴向阳的侄辈。

于是,戴世永开始一口一个“叔”来称呼戴向阳。再谈下去,梁小彤明白,戴世永也是做能源生意的。按着戴向阳半认真半打趣的说法,戴世永属于做能源生意中一拨新兴的“小坏蛋”:煤矿进口。当年山陕一带矿业疯狂,造就了无数千万、亿万富翁,戴向阳就是其中的翘楚之一。近年来国内煤价高台跳水,造就了几许破产煤老板,主要的竞争来自大量的廉价进口煤。鑫远集团虽然早已分化企业经营范围,不只做煤矿,但很明显戴向阳不愿坐以待毙,而希望能通过戴世永这样的新兴买办,涉足煤炭进口的生意。

梁小彤暗暗恼火,说来说去,主角还是戴向阳。于是他时不时会离席下去走走,到东西二楼昭显他的存在,反正席上还有鄢卫平作陪。

鄢卫平是戴向阳的首席跟班,一身多角,从集团副总,到贴身警卫,到戴家“女婿”。戴向阳有一妻一子,并无女儿;但他有个侄女戴娟,早年丧父后,先是戴向阳的老母亲带着她,老母病故后,就由戴向阳抚养。梁小彤见过戴娟几次,看得出戴向阳待她如亲生女儿,这两年戴妻携儿子移民美国读中学,戴娟、鄢卫平夫妇几乎就算是戴向阳的全家。

梁小彤和戴向阳早在数年前集团业务中相识,听说戴向阳的口碑还过得去,至少不像那种飞扬跋扈的暴发户,也没有明显的黑社会背景,甚至还在以前开煤矿的根据地阳关县开过孤儿院,孤儿院后来被一场大火烧没了,但“戴大善人”的名字据说至今还在阳关流传。商圈里假慈善的多了去了,不过假慈善总比不慈善要好,对不对?他对鄢卫平并不熟,也就是最近一起打理潇湘才有所接触。听说他是军校出身,初识戴娟的时候还是位蒸蒸日上的军官,戴向阳看中了他的才华、自律和忠厚为人,认为侄女嫁给他后可以终身有靠,便一力撮合,并将他带入集团上层。要让梁小彤这个挑剔的旁观者看,这年代才华和忠厚往往不会穿在一条裤子里,终身有靠这种想法更是浮云。

本来今天鄢卫平的父亲突然病重,他要登机去武汉探望,机票都已订好,戴向阳却执意让他至少和戴世永见过面再走,所以他临时将机票改到晚上。

再一次从东西二楼“巡游”回来,梁小彤经过主楼迎宾台的时候,发现小真的脸色略带了一丝紧张。

小真是主楼的迎宾小姐,兼领座,兼经理,兼花瓶。他一直记不起小真的全名,只见到她瓷娃娃一样的剔透肌肤,人就会酥掉半身,叫什么名字就不那么重要了。所以千万不要以为他没起过对小真的绮念,没打算带小真到他的“圈子里”炫一把,事实上他明示暗示过不知多少次,得到的都是不置可否的酒窝微笑和对弦外之音的乐盲。他也没有追究,因为他知道小真并非寻常的邻家小镇打工妹,而是有点来头,是戴向阳钦点的主楼迎宾。谁知道呢,说不定业余在戴向阳身边服侍呢,不值得他死缠烂打的火力。

“怎么了?”梁小彤问。小真说:“没事儿啊,一切都好。”

“别当我看不出来……这么说吧,你就好像一幅名画,达芬奇的、梵高的、吴冠中的画,模仿的人多了去了,模仿逼真的高手也不少,赝品充斥拍卖行,只有极少数鉴赏专家可以看出仿品和真品的区别。”肤浅和粗俗是梁小彤最憎恶的,所以即便他知道小真只是高中毕业,说话时仍精心择辞。

“什么意思啊?”小真微笑,“是不是又要绕着弯子说我穿得没品味?告诉你哦,今天这一身行头都、是娟姐帮我设计的,要是不好看你直接找她。”

“娟姐”是戴娟,戴向阳的侄女。梁小彤不知道小真是真的听不出他的婉转夸赞还是有意把话题扯开,笑道:“我是说,我就是那样的鉴赏专家,眼贼,一眼能看出你脸上细微的变化,你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紧张,好像我是往你面前一站,就是个强占民女的土豪恶霸似的。”

小真“扑哧”笑出声,甚至没顾上捂嘴,好一块天然璞玉:“用我东北妹妹的话说,你也太会瞎掰了。”她略收笑容,又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三楼醉花阴被莫名其妙加了一桌,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人家都上门了,我才发现系统里面有更新,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换成别的女子别的场合,梁小彤会很“自然”地问:“被打到哪儿了?我帮你揉揉。”但他一眼看见旗袍上的青花瓷,立刻收了这念头,仿佛自己的咸猪手伸过去,青花瓷就会碎成千万片,只是问:“谁订的?”

小真说:“不知道……看来不是你订的?”

梁小彤耸耸肩:“来就来吧,来的都是客,只要付钱就行,大厨能应付就行,他今天不是特地多找了两个打下手的?”他突然想起刚才在二楼席上似乎的确看见小真带着两个人走上来,又问:“是不是一男一女?”

小真说是,又说:“三人席,应该还有一个,到现在都还没来,你要去给他们发会员申请卡吗?”她顿了顿,笑意又上眉梢:“其中一个可是绝对美女哦,个子很高,像模特。”

还是如此,换作别的女子别的场合,梁小彤会说,见过你了,我眼中再无美女,但想到戴向阳的一双虎眼、想到“娟姐”,他只是打趣说:“谢谢老板的提醒,我这就去侦察一下。”

他抬眼,尚未抬腿,就发现小真身后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黑布蒙面的黑衣人,两根枪管对准了自己,一把手枪,一把自动步枪。他是射击俱乐部的常客,对枪械的研究虽然不深,但远非菜鸟,所以后来慢慢认出,手枪是9毫米的进口货,多半是Glock,记得哪本杂志上看到过,是FBI探员的标准配置;自动步枪是国产95式,中西合璧。

拿手枪的蒙面人将手指放在嘴唇的位置,示意梁小彤不要发作声张,在两只枪口面前,对梁小彤这样识相的人,这种提醒其实没太大必要。他举起了双手。

小真感觉到不妙,连忙回头,“啊”的惊呼,立刻被一只黑手套捂住了嘴,呼声虽短促,也并不尖利,但足以传到离门口不算远的东厢房,那里是办公室兼保安室。

脚步声立刻从东厢传来,梁小彤暗暗叫糟:有人来救援通常是好事,但羊入虎口是他能想到最不浪漫的事。

潇湘不是天上人间,不是皇家一号,只是个餐饮为主的会所,尤其主楼只是半私人性质,来客靠的是邀请,並没有黑社会背景,没有小姐坐台,不设赌局,不许没事偷着High;诚然,会所里有几件古董陈设,贵重,但远谈不上稀世珍品。因此从设计一开始,保安警卫就谈不上头等重要。全职值班保安两名,昼夜轮值,装备仅限于橡胶棒。

梁小彤本人还没有到需要保镖的地步,他爸梁军有两个专业的,但那是因为老爷子是集团老总,江京城里大点的公司老总都有保镖。戴向阳身边除了鄢卫平外也另有两个保镖,其中一个兼司机,但因为今天会所开张,戴向阳说这样的日子里凡事图喜庆,带保镖反而“冲喜”,因此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也正是因为今天是会所开张,两名保安都在,一名在东西二楼来回转,一名坐镇主楼。此刻跑出来的主楼保安是个大块头小伙子,名叫吉三乐,会所的人都喜欢拿他的名字打趣,说特有喜感。但他此刻跑出来,只有悲剧。

枪响,小真惊叫。吉三乐中弹倒地。梁小彤回身低头看去,地上的大个子保安抱着右腿膝盖,血从指缝间渗出,强忍住哀嚎,痛苦呻吟还是泛出半张的嘴。

拿手枪的劫匪快步走向门口,对在地上煎熬的保安视而不见——专业劫匪范儿。他从怀里取出一串鞭炮,打火机点着了,甩出大门。爆竹声大作。这时候梁小彤注意到,这位拿手枪的劫匪腿明显有些跛,走路一瘸一拐,但并不影响他动作的利索。

潇湘会所主楼大门却在这一时刻,在听上去显然是欢庆开张的爆竹声中,被紧紧关上。甩鞭炮、关门,动作利索,再现专业劫匪范儿。梁小彤心中叫苦。

关上门后的专业劫匪亮出一副手铐将梁小彤双手锁住。拿长枪的劫匪用枪管点点梁小彤,又指指小真:“你们两个,扶他上楼。”标准普通话,略带南方口音。

梁小彤和小真艰难地扶起吉三乐,一步步挨上楼梯。拿长枪的劫匪一步三阶地跑上楼,楼梯口已经站了另一个持自动步枪身材略高的蒙面人。两人互相点一下头,好像舞台上歌手对乐队伴奏示意“准备好了”,然后一起冲进主客厅包间。

楼外的鞭炮声已停,楼内揭开了开张日的新篇章。

“都不要动!”高个子劫匪叫了声。标准普通话,暂时听不出口音。

“啊”的一声女子惊叫。梁小彤知道包间里只有一位女性在场,服务员华青。

“闭嘴!出声就找死!”刚才见过的南方口音劫匪说。“手都举起来!转身!”

这时梁小彤和小真已经在手枪逼迫下连拖带拽地将吉三乐拉到了二楼,一路来鲜血一滴滴落在楼梯上,梁小彤看在眼里,有些打眩。他从就有晕血的毛病,长大了稍好些,但远未达到“不为所动”的境界。

包间门开着,他可以看见屋里除劫匪外,众人都已转过身,高举双手;高个子劫匪腾出手,开始给包间里的人们逐一戴上手铐。铐环的方式有讲究,手铐的一个环套在一个人的左手腕,另一个环套在相邻俘虏的右手腕,这样一副手铐锁两个人,经济实惠。他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在同一副手铐里,苦笑是不是该有那么点与众不同的优越感。

南方口音劫匪示意让梁小彤等三人进入包间,吉三乐被放在墙角时大概因为疼痛骂了一句什么,胸口被踢了一脚后再无声息。高个子劫匪把小真和吉三乐铐在了一起,大概因为时间紧迫,不再摆弄梁小彤手上的手铐。

前前后后,按照梁小彤的估算,一分钟左右。南方口音的劫匪飞快地在各人身上翻找了一阵,手机、钱包、钥匙串,都罗列在餐桌上。所有窗子都关紧,厚重的窗帘拉上。他又嘱咐了一句:“背后都不要长眼!都不要动!”

楼上突然传来轻微响动。梁小彤立刻想起来不久前小真告诉自己,有两个意外食客在三楼小包间“醉花阴”里,说不定他们已经报警,或者得以逃脱。这是一线生机。

南方口音的长枪劫匪立刻飞奔上楼,转眼间又飞奔下楼,直奔底楼。

包间里,所有的人都蹲着,戴向阳的右手和鄢卫平的左手扣在一起,男服务员建伟的右手和女服务员华青的左手扣在一起,小真和吉三乐扣在一起。

少了一个人。戴世永。梁小彤心中暗暗升起一丝希望。很有可能,戴世永就在这当儿去上卫生间,如果这家伙聪明点——从近45分钟的交谈看,他足够精明——可以在卫生间里用手机报警,险情可以在几分钟后结束。除非……除非他上厕所时没带手机进去,除非手机在那个呆头呆脑的皮包里。梁小彤双眼紧张地搜索着,不久就发现了戴世永座位上的那个皮包。

第二章

他似乎记得不久前席上戴世永曾接到过电话,的确是从皮包里拿出手机接听,还发过两个短信,但记不得他是否将手机放回包里,还是揣在口袋里。楼梯上一阵脚步嘈杂,原来不知何时,持手枪的那位专业劫匪已经下楼去把厨房里的主厨和两个打下手的押了上来。高个子劫匪将三个人串成“手铐链”,说:“欢聚一堂了。”仔细听有那么一丝北方口音。拿手枪的专业范儿一瘸一拐地到了戴向阳面前,手枪顶着他后脑,说:“告诉我你保险柜的密码,不说的话这颗子弹送给你,我们再去炸。”他声音尖细,像是川湘一带人说普通话,南方口音重,咬字平舌多。

梁小彤再次叫苦,他知道戴向阳的脾气,基本上算是外柔内刚,很硬气的一个人,圈子里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比如当年从做煤矿延伸到石矿和水泥行业,他是如何先曲后伸,一个个挤掉已经小有规模的地方产业,一度独霸三百里的石矿区。此刻虽然有人用枪顶着他的脑袋,但莫说保险柜里一定有值钱的东西,即便里面毫无分文,他也不会轻易就范,你问我答。

那就意味着冲突。冲突就意味着流血。叫苦的同时,梁小彤又有种被欺骗感:保险柜?我怎么不知道主楼里还有个保险柜?这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我了如指掌,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任何保险柜?保险柜里放了什么宝贝?一定要瞒着我?当然是件比坦白和诚信更重要的东西。一定是珍贵到连放在家里都不放心的至宝,根本别指望戴向阳开口。但梁小彤怎么也没想到,戴向阳说:“好,我告诉你。”然后是一片沉默。持手枪的劫匪说:“不要拖时间!”鄢卫平说:“叔!”语气带求恳,似乎要阻止戴向阳说下去。梁小彤暗暗着急,说就说吧,这个时候,是一点钱财重要,还是满屋子人命重要?高个子劫匪上前给了鄢卫平后背一枪托:“你住嘴!都不要动!”戴向阳说:“我告诉你也没用,因为所谓的保险柜根本不存在。”拿手枪的专业范儿说:“看来你是真想吃点苦头再合作,何必呢。”话音未落,一拳击中戴向阳面门。戴向阳的半边脸顿时红肿,嘴里渗出血来。劫匪说:“我们已经侦察好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懂的。”

梁小彤还是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显然戴向阳懂了。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但请你答应放过这里所有的人,咱们不要再流血,不要再受伤。”是他一贯说话的风格,慢悠悠,但有底气,掷地有声。

“我们不谈判。”劫匪的手枪顶得更紧,“看你的表现。”戴向阳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也不知道。”

持手枪的劫匪用拳头猛砸戴向阳颈椎,戴向阳痛苦地叫一声,险些要倒地,锁在一起的鄢卫平也跟着向前一栽。“这个时候玩游戏很不健康。”川湘口音的专业劫匪再次将枪口对准戴向阳后脑,“给你最后三秒钟机会。”“我说的是实话,密码十一位,我怎么记得住?在我手机里,通讯录里,你找到‘戴向阳’那条,电话号码栏就是密码。”戴向阳边咳嗽边说。那专业劫匪从桌上找到戴向阳的手机,打开看了一阵,说:“我去去就来,你看住他们,一动就开枪,不用警告。”跛着脚匆匆离去。

看来戴向阳的确说了实话,现在就看保险柜里有什么好东东。

脚步声再次响起,刚才离开的南方口音押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上来,估计是醉花阴里的那两个客人,最终还是没逃掉。梁小彤眼前一亮。新押来的两个人也被手铐锁在一起,一人锁一只手。那男的身材瘦高,比北方口音的高个子劫匪还高一点,脖子细长,乍一看像长颈鹿。亮点是那个女的。

看来,小真没有夸张。

平时听到说谁谁谁是个美女,梁小彤会轻蔑一笑,现在美女的标准和定义太泛泛,门槛太低,当不得真。新进来的这位,美到让他在真枪实弹面前仍浮想联翩。最难得的是,她的神色虽然略带紧张,却并没有惊慌失措,很难想象她二十多岁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竟会有如此成熟的心态面对这毕生难遇的突发事件。若躲过此劫,梁小彤可要忙一阵了。

她是谁呢?为什么叱咤江京的他竟浑然不知这样一个尤物的存在呢?他这富二代似乎只是落了一身臭名,却没有一点实惠!他忍不住又瞟两眼,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说不定以前在哪个会所里或哪个晚会上擦肩而过……好像没有,她带着书卷气,或许是那种深居简出的女子,自己当然没见过。

南方口音说:“差点让他们跑了。”又叫长颈鹿和美女也像其他人一样蹲下。北方口音说:“老大要你去帮忙淘宝。”南方口音应声而去。

果然,那持手枪、表现专业的劫匪是领头羊,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开启了保险柜,拿到什么宝贝了?有没有机会见识一下?

隐隐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主客厅包间里的人质们也小小有了些骚动,北方口音喝到:“你们不要激动,否则我手里的枪也会特激动。”他试图幽默,但没有人能笑出声。

去帮着“老大”淘宝的南方口音很快又回来了,还拖了一个人,那人衣裤不整,口鼻带血,左臂毫无力量地耷拉着,像是脱了臼。

戴世永。

南方口音对北方口音说:“今天我走运,淘到一个在解大号的。一身臭气还要和我比武。”顺便将戴世永和同样挂彩的吉三乐铐在一起。于是,小真、吉三乐和戴世永三连环。

北方口音问:“老大呢?”

“先撤了。叫我们结束了以后老地方碰面。”

梁小彤微微松口气,噩梦即将结束。

不料北方口音“嘿嘿”笑两声:“真正的好戏现在才要开始,该我们唱主角了。首先,我们要挑选幸运观众。”挑选后要怎样?处死?梁小彤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南方口音从桌上捡起一枚iPhone,问梁小彤:“这是你的吧?”梁小彤摇头。南方口音仔细看一眼那只手机,笑道:“搞错了,这是山寨版的?你们哪个要认领?”

没有人吱声。

南方口音说:“你们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来吗?”他走到服务员建伟身边说:“这是你的?对不对?说实话,还是吃子弹?”

建伟忙说:“是我的。”

南方口音说:“需要我解释推理过程吗?我破案小说看得比较多……”

北方口音打断道:“那你应该知道夜长梦多,继续吧。”

南方口音干笑两声:“有道理。”把手机塞到建伟没有被锁上的左手里,说:“你拨110,告诉他们你是潇湘主楼服务员,你们被劫了。”建伟迟疑了一下,南方口音用枪管顶着他的头说:“我真的比郭德纲幽默,但我真的我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电话拨出了,建伟颤抖着对接话员说:“我……我是潇湘会所主楼的服务员,我……我们被劫了!”话音一落,立刻传来一声惨叫,原来是北方口音一脚踢在戴世永脱臼的胳膊上,戴世永剧痛之下立刻叫出声来。

随即一声枪响。

梁小彤心里一沉,完了,杀戮开始,不由闭上了双眼。

案发后45分钟,“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也就是说,最初有三名劫犯,但那个服务员报警的时候,只有两名案犯在现场?”姜明问道。这是个关键问题,梁小彤的描述已算清晰,还是有必要确证。

梁小彤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整理思路,然后说:“是,我总共见到过三个拿枪的蒙面人,一个拿手枪,两个拿自动步枪。建伟被逼着报警的时候,主宴厅里只有那两个拿步枪的,拿手枪的那个人不在包间里,听另外两个人的意思,他已经拿到他们要劫的东西,先走了。”他一副实事求是的态度,仿佛在做财务报告。

“如果我们收集到所有幸存者的照片,你能辨认出没见过的脸吗?”姜明问。“没问题……除了大厨临时找来的两个打下手的,其他潇湘员工我都很熟,那兰和那个记者我也记得很清楚。”梁小彤说。巴渝生问:“从报警到警车赶到之间的几分钟,你们都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发生。”梁小彤眯起眼回忆着,“报警后的劫匪开枪,我开始以为他们要杀人,后来才意识到,枪只是对着天花板开的,是警告——因为建伟打电话的时候包间里所有人质都有那么点……大概算是蠢蠢欲动吧,反正我自己当时有点那样的感觉,你说你要劫的东西都劫到了,逃走就是了,为什么还留下来跟我们过不去?気不知道这煎熬什么时候是个头,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就不由自主地就回头看。等枪声一响,被一惊一震,屋里变得很安静,没人说话……一直到听见警笛,我记得其中一个劫匪说:‘现在开始,你们是真正的人质了。’”

“他们有没有说为什么有机会不离开潇湘,反而刻意报警?”梁小彤摇头说:“我也觉得很奇怪,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打算利用我们这些人质,和政府交涉,换更多的钱、提更多的要求、得到更多利益。”沉默。梁小彤猜警官们一定都在想:但他们并没提任何要求。不尽然,谈判可以,找那兰。

“是谁发短信要求找那兰的?”仿佛证实了梁小彤的思路,巴渝生发问。

“我。”又一阵沉默。梁小彤抬眼看看面前的警官们:“当然,是被迫的。”他想起自己的iPhone5s被一只手举着,略带调侃的声音:“这,总是你的吧?”

巴渝生问:“有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罪犯们已经知道那兰就在人质里?”“没有。”“那兰知不知道劫匪要自己做谈判中介?”巴渝生又问。

梁小彤再次摇头:“事后我没有和那兰交流过,所以我也不知道。当时,那兰不可能看到或者听到短信的内容,劫匪给了我一张事先打印好的纸条,我是按照字条上的内容发的短信……补充一下,每条短信都是一张纸条。”

“字条还在吗?”

梁小彤凝神想了一会儿:“肯定是被拿走了,但不知道是被劫匪塞回口袋里还是随手扔掉了,我发好短信后,继续面对着墙蹲着,看不见他们的动作。”

他顿了顿,努力回忆。巴渝生说:“请继续。”

“那兰是……一直到……一直到后来我发出了‘还有一分钟’的短信后,她主动开口问:‘我们到底在等什么?’”梁小彤费力地说出了那兰挺身而出的前后。

因此她还挨了一脚,劫匪说:‘不叫你们说话,你们谁也别开口!’又叫:‘那兰!等他们叫来那兰,你们就不用再等了。’当然,后来证实,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兰没怎么犹豫,就说:‘我就是那兰。’我当时一听,惊呆了,直到脑袋被敲了一下才缓过神,是劫匪叫我回复你们的短信,‘不用了!’”

巴渝生问:“劫匪什么反应?”

梁小彤说:“我看不见,我扭着脸盯着那兰……因为惊讶,盯着那兰,也没敢回头观察劫匪的脸色,相信他们一定也很惊讶,我听见他们立刻去翻她的包,找身份证确认。”“说说谈判内容吧。”姜明问。

短暂的沉默。

“我不知道。”沉默后的梁小彤带着歉意回答。

“不知道?”在场的三名警官都盯着他,对这回答大犯狐疑。

梁小彤说:真的。那兰倒是主动开始和他们交谈,希望他们让她和警方先通话,可以告诉警方劫匪们谈判的诚意,比如人质中还没有人员伤亡……没有死亡,至少……至少还没有死亡……劫匪不同意,说警方应该已经知道他们的诚意了,所以一直在楼外面乖乖等着,不敢推进,不敢行动。还说你是要和我们谈判,暂时不需要和警方交谈。“那兰说好啊,那请你们开条件。劫匪说,我们没有条件。”

梁小彤抬眼看看三位警官,他们脸上表情并不显著,但目光是不是都在大叫难以置信?他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可笑,或者,从我们这些人质的角度看,很可怕——你想如果一个挟持人质的凶手不谈条件,那就没有什么可以制约他,做任何出格的事!血腥的事!”

“那兰估计也被吓到了,她忙说,我们谈判还没有正式开始,请你千万不要放弃,你们等了这么久,就是要找到我来和你们谈判,肯定知道我以前的经历,知道我可以直接和市局负责刑事案件的上层对话,所以相信你们至少会有一些要求,请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们。”

巴渝生仍保持冷静,但心跳已经开始加快:那兰并非田俐敏那样的专业谈判员,她在那种场合,完全凭心理学方面的学养和应变能力支撑着一言一行。她那样说合适吗?

梁小彤又说:“后来的对话,就是在小包间里进行了,我们都没听见。”

巴渝生和姜明都知道,主宴会厅里还有有一个小套间,原本的目的就是给席上宾客一个更私密的交谈空间。

“一个人在里面和那兰谈?另一个在外面?”巴渝生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