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小孩子脾气?”

“不,我要你自己说,把你的所见所闻都说出来。”巴渝生接过服务员从柜台后递过来的咖啡,跟着郭子放往外走。两人已经决定放弃令人失望的星巴克,回六院找一个安静的环境,比如病房大楼后院,坐下来聊一聊。郭子放不置可否,默默走了一阵,才说:“既然不是正式审问……询问,不做笔录,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巴渝生说:“能回答的一定回答。”“我刚才是把话往你的嘴里塞,说你们对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把握不准,你并没有正式承认,如果我直接问你,你愿不愿意回答?笔录做到现在,印象如何?”郭子放问。

“印象西湖。”巴渝生似乎答非所问,或者简直就在胡言乱语。

郭子放一愣:“什么意思?”

“稀里糊涂,简称西湖。如果综合所有的询问笔录,我的印象就是如此,一团糟,很多说不过去的地方,而且都是关键性的。”巴渝生知道这些话一说出来,郭子放不再只是一个目击者,更像在提供咨询。他没有进一步历数“西湖”的“十景”,比如劫匪为什么要主动报警,为什么找来了那兰做谈判员却不提任何条件,为什么戴向阳会突然“发疯”、“寻死”,为什么劫匪抢劫还要带自杀性攻击的炸药包?

郭子放说:“感谢你如实回答。”

“你还挺会反客为主,毕竟是名记。”巴渝生笑笑。

“别讽刺我,还名妓呢,你不来扫我的黄就谢天谢地了。”郭子放喝了口咖啡。边走边喝,注定会烫到嘴唇,郭子放一阵龇牙咧嘴。“好吧,我来讲讲我的所见所闻,但我讲完,你一定会失望,因为我保证不能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手机忽然在巴渝生的口袋里猛烈震动起来,巴渝生见是姜明的来电,立刻接听,听到的是姜明慌张的声音:“你快来一下,那兰……失踪了!”

案发后3小时15分左右,潇湘主楼案后勘察现场唐云朗有近四十年的现场调查经验,血腥场景见得多了,但当他听到葛山的招呼,一摇一摆来到二楼的另一间屋子的套间,看到那大敞的保险柜,还是忍不住“哎哟”了一声,腹中一阵翻滚。

保险柜里的架子早被拆去,只剩下贴壁的窄窄架托。

但柜子里满满的,是两具男尸。

尸体他也见多了,刚才主宴厅里就有三具,其中两具还是碎尸。眼前尸体的震撼人心之处在于他们太不像尸体,而更像活人。两人的年龄看上去都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双眼大睁着,嘴里各塞着一块黑布,似乎还在无声诅咒着命运,他们脸上,仍带着恐惧、绝望、愤怒的神情,栩栩如生。画上的人、文学里的人栩栩如生,那是艺术;死去的人栩栩如生,投射的是恐怖。

走进这黑暗的小小套间时,唐云朗就注意到仍远未散尽的浓烟和稀薄的空气。邢瑞安已经在晃着手电开始寻找任何曾经有过的明火迹象,葛山则隔着面具冲他叫道:“刚才保险柜是关着的。”

关着的,但没上锁。

但这两个人显然没有能力推开保险柜的门。首先,保险柜的门不像房门,在设计时显然不需要考虑被关在柜里面,所以并没有把手或插销;两个人面对面挤在保险柜里,双手被两副手铐锁着,但并不是一人一副,而是一个人的左手和另一个人的右手锁在一起,一个人的右手和另一个人的左手锁在一起。其中的一副手铐被一根小指粗的尼龙绳捆在柜内侧面一个架托上。逃不掉,打不开门。

葛山指着手铐叫道:“劫匪干的。”特警和消防队员抢救人质时都看到过这样的连环手铐,唐云朗从他们那里听说了这不算常见的细节。葛山的判断没错。问题是,这两个人是谁?

有趣的是,两人都是一身黑衣黑裤,好像某种制服。

根据人质的回忆,是打劫的制服。

唐云朗逐一在两人颈部测了脉搏,证实了二人的死亡。他知道,火灾中的生命湮灭,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或被其他有害气体杀伤,甚至因紧张或浓烟刺激引发心脏衰竭,但大多是缺氧窒息,根据这屋里至今弥漫的浓烟和两个人的年龄和体格来判断,多半如此。在保证摄影师拍了足够的照片后,唐云朗叫来技术员打开了手铐,并指挥两名刑警小心地将两人搬出保险柜,搬到外面那间休息室,平放在地上,鯨取出嘴里黑布,摄影师继续拍头像。随后,葛山和唐云朗一起在两人身上翻搜了一遍,没有任何证件。

葛山站起身,拨通了巴渝生的电话。

十八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劫匪甲从一开始就向劫匪乙和劫匪丙保证,这次打劫只有成功的可能,而且兵不血刃。因为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就是财富,头脑就是武器,从这个角度说,打劫还没开始,他们就胜利了。

虽然警方对劫匪们只是按照非常民主的出场顺序排名,甲、乙、丙,实际排名不分主次,他们凑巧蒙对了顺序:至少对劫匪甲的命名贴切,他是这次劫案不折不扣的领头羊,主要策划人。劫匪乙和劫匪丙对此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做乙做丙,原因很简单:他们习惯了!三个人谈不上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但根据劫匪乙的说法,也是“从没长腋毛起”就认识了,一起历经苦难,一起成长到今天的劫匪,劫匪甲一直是他们三个的主心骨。他们三个人一起经过的苦难,绝大多数的同龄人在小说里都读不到,什么三毛流浪记、苦儿流浪记、雾都孤儿里面的那些苦逼童年,和他们三个的经历相比,简直就像天天在过六一节。

“老谋深算”和“年轻”通常不联在一起形容某人,但用在劫匪甲身上再贴切不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谋深算的年轻人。同时他又不是那种典型的老谋深算者,一肚子坏水盖严实了然后闷骚,相反,他性格开朗外向,甚至可以说很阳光。因此他长相平平却很能讨女孩子喜欢。话说回来,他的阳光气男孩子女孩子都喜欢。

这时他很不阳光地说:“会所主楼里有一些值钱的古董珍玩,宋元明清的都有,问题是这些东西到手后,怎么也得捂一阵,立刻到市面上找买家等于自杀,见光死。”

“所以我们要劫现金。”劫匪乙立刻得出结论。

劫匪甲说:“既然劫一次,当然什么都别放过,那些古董我们一定会笑纳。劫现金致富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无论餐馆也好、会所也好,没有人会将一大笔现金锁在保险柜里。”

“你到底什么意思,到底有什么好劫的,不要拿我们开心好不好?”劫匪丙说。

劫匪甲凑到小伙伴面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只是听说而已,潇湘会所主楼的保险柜里只放了一件宝,是戴向阳的命根子,当然本身就超值钱,最关键的是那三个字,命根子。”

“你是说,戴向阳对它有心理依赖?”劫匪乙终于听明白了。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心理依赖、迷信、强迫症,怎么叫都差不多,大意就是戴向阳离不开它,到死都离不开它。”劫匪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了多次的纸,摊开后铺满了整张桌子,这是份房屋结构图,立体的、平面的、整体的、单间的,都挤在一张硕大的纸上。“比如我们现在拿着刀枪,逼着戴向阳掏钱,他会怎么样?他不会给。这些土豪别的不说,都特别硬气,你杀了我吧,我就是不给!因为他明知道我们对杀他本人并没有兴趣,杀了他就是杀了摇钱树;更重要的是,戴向阳是个极度要面子的人、几乎到了病态的死要面子的人。”他在“死要面子”的“死”字上加了重音。“所以不会在武力面前屈服;但是如果你捏着他的命根子,然后让他交钱:你给我钱,我还你命根子,他就要好好想想了。值不值得和这几个鼠辈死杠呢?把他们逼急了,他们还是可以把命根子卖给别人,换一笔可观的钱,结果自己的命根子又被别人捏住了,这买家如果是自己的死对头怎么办?那面子可就真的丢大了。”

劫匪丙也听明白了,一拍大手:“所以他肯定屁颠儿屁颠儿地给我们送钱来,交换他的命根子!”“别高兴得太早,”劫匪甲露出他老谋深算的真容,“别忘了,他是戴向阳。记不记得戴向阳当年在阳关搞煤矿的时候,有个什么传说来着?”劫匪丙打了个哆嗦说:“怎么会不记得,三千子弟兵……那都是开玩笑的吧?”但他知道,不是开玩笑那么简单,否则,他也不会情不自禁地寒战。

劫匪甲说:“三千子弟兵肯定是夸张到家了,但至少说明他绝对能支使一大批打手。自从他把集团总部移到了江京,江京毕竟是大城市,再带着一大群狗腿子招摇过市,肯定不太合适了,但他身边至少还有两个经验特别丰富的保镖,还有和他几乎形影不离的副手鄢卫平,军官出身,据说很有搏击经验,也抵得上一个保镖,更有搞战术策划的经验,所以即便他答应拿钱换命根子,十有八九还是会安排人手,准备当场把我们干掉。”“那怎么办?”劫匪乙问。劫匪甲说:“一时半会儿,我还没有特别明确的想法,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这个人又不是老谋深算,想不到那么长远。”瞧,喝醉的人总说自己没醉,老谋深算的人总说自己很单纯。

“我们先集中精力,计划好抢劫命根子的步骤,而且既然要计划,就要努力做到万无一失。”劫匪甲指着结构图说,“据我的侦察了解,放命根子的保险柜就在潇湘主楼二楼的休息室。从我目前踩点的结果看,会所本身的安保并不强……”

劫匪乙打断道:“这说不大过去吧,放命根子的地方,安保怎么会不强?”

劫匪甲说:“强,还是不强,其实都是相对的。我说安保不强,并不代表安保弱。潇湘主楼总共有十六个摄像头,而且不是寻常的摄像头,是那种在夜间设置后有遥感器会引发警报的高级摄像头。所以像我们这样非专业的劫匪……”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专业劫匪了。”劫匪丙说。

劫匪甲笑问:“请问专业劫匪先生,咱们一共成功做过几次劫案?”

劫匪丙嘿嘿笑笑,说:“加上这次,有一次之多。”

劫匪甲继续说:“所以如果不知轻重地夜间去偷,肯定会被摄像头捕捉到影像和动作,引发警报后,不但会所的值班保安会立即出现,通常三分钟之内警察也会到位。我刚才之所以说‘不强’,是因为这十六个摄像头虽然覆盖了会所主楼门户的各个方向,但并非天衣无缝,我已经基本上有了避开摄像头进入主楼的法门,只不过我还要核实一下,确保没有暗藏的摄像头。”

劫匪乙问出了憋了半天的问题:“你说‘据我侦察了解’,‘从踩点的结果看’,好像你已经很了解会所内部了,你都是哪儿来的消息?”

“当然是第一手资料,我进那楼几次了。”劫匪甲轻描淡写。

“怎么进的?”

“有两次是跟着装修队进去的,那时候整座楼基本上都装修好了,只剩个厕所弄到一半,我就跟着装修队去帮忙了。还有一次是去送纯净水,还有一次跟着一位音响师,还有一次去送家具。每次都稍微化妆一下,居然没有人认出来,可见我长得太普通了,不像你们两个那么高富帅。”

劫匪丙说:“丫真会埋汰人。快说吧,你打算怎么进楼?”劫匪甲的脸上现出淘气的微笑:“从主楼正门,光明正大地进去。”

案发后3小时20分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最早发现那兰失踪的是急诊室的当值主治医师张蕾。病床上的毯子被推在一边,原来插在那兰内肘处的吊针空悬着。地上医院发的一次性拖鞋不见了。至少说明那兰不是被人从床上直接抬走。

病床上那兰的那些临时“室友”们无一例外的重病在床,暂时都无法回答问题,病人家属和护工也说不曾见到有那样的一位病人离开。负责人质监护工作的两名刑警已经在附近病房都找过了,包括同一楼层的卫生间。

巴渝生在去急诊ICU之前,就传呼办案中心的调度员,动用五名在六院协助调查的刑警,在整个医院内寻找那兰,另两名刑警赶往医院的保安室,和医院保安一起检查医院各处摄像头拍下的影像,乍一听有那么点大海捞针的感觉,但好在他们只需要看过去十五分钟内的录像。

刚布置完,巴渝生的手机响起来,葛山打来的。老支队长的第一句话就让巴渝生心一沉:“你知道我这个老顽固是个无神论者,但今天见鬼了……”放下电话后,巴渝生感觉自己的双眼和大脑,仍徘徊在数里外的潇湘主楼。葛山的详细描述让他如同亲历现场,令他全然陷入惶惑之中。保险柜中,两具尸体!询问笔录做到现在,所有幸存者的回顾在这方面至少是一致的:三个劫匪,其中一个因爆炸身亡,另两名逃离现场。但在保险柜中被熏死的两具尸体又是谁?现场调查的摄影师很快就会把死者的相片传来,到时候一定会让幸存者指认。他们的笔录里从来都没有提起还有另外两个人。

传呼机忽然响起来,让巴渝生吃了一惊。“请讲。”“那兰找到了!”姜明的声音里却没有明显的兴奋,“你得过来一下。”

看医院的闭路录像的确比想象中更高效,那兰很快就被发现走出了门急诊大楼的正门,五分钟左右后又转回门急诊大楼,三分钟后再次出楼门,约两分钟后到了病房大楼门口,但被保安拦住了——她脚上虽然是医院的拖鞋,但身上还是原来的线衫和牛仔裤,脸上有伤却不明显,脑后枕部贴着纱布但保安从正面看不清,总之不像个住院的病人,当然说不清要探望谁,自然也无法进楼。找到她时,她就在病房大楼前的花坛发呆。

后来从录像上可以看出来,那兰在整个游游荡荡的过程中,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恍惚的神态,她的步态僵硬、甚至可以说是呆滞,像初醒起床,更像夜半梦游。周围很多人好奇地多看她几眼,甚至有些人直勾勾地盯着她,毕竟一个脑后轻伤的清丽女子白日梦游的场景不会很常见。

巴渝生赶到病房大楼前,另外三名刑警,包括一名女警,已经围住那兰。那女警在和那兰小声说话,看到巴渝生走来,问那兰道:“那你一定还记得他。”

那兰勉强笑一笑,说:“当然,你们巴队长。”

巴渝生暗暗觉得不妙,走上前握住那兰的手:“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了,也总算没丢,你感觉怎么样?”

那兰再次开口的时候,巴渝生知道自己担心的发生了:“我……还好。我怎么这个样子?”她低头看着脚上的病号鞋,又伸伸手,手上缠着纱布,也不知她是否意识到,颈后也贴了块纱布。“我这是在哪儿?我怎么会到这儿来?发生了什么?”

巴渝生问:“不要急,你慢慢想想,能记起些什么?”“我刚才一直在想来着……我在江大……我的办公室里,看书。”那兰显然还在努力抓着像风中肥皂泡般的记忆。

“你记得潇湘会所的抢劫案吗?爆炸?”巴渝生问道。那兰摇头。这一切肯定了巴渝生的猜测,那兰短期失忆了。

十八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

劫匪甲的计划不是做通天神偷,而是明火打劫。

劫匪丙听了大概的意思,摇头说:“操,真抢啊,真的做劫匪啊!”

劫匪甲说:“当然,劫匪劫匪,关键词是劫,劫不是偷,我们最初的想法,说到底只是偷,不是劫。”劫匪乙沉默了片刻,说:“劫匪是不是听上去比小偷更吊?咱们不图虚名,对不对?关键是要捞钱,对不对?”劫匪甲说:“拿到钱最重要,但你们和我一样,知道这个行动的目的,并非只是捞钱,对不对?”

劫匪乙和丙毫不犹豫地一起点头。

这次的抢劫计划,的确并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为了实现一个三人从小就有的心愿。劫匪甲说:“抢劫和偷窃,有时候目的是一样的,都是要非法得到别人值钱的东西,但效果会很不一样。”

劫匪乙说:“这个你不用罗嗦,我们都知道,抢劫更直接,影响力更大,更可以做得轰轰烈烈。做小偷自始至终都是悄悄的。但我还知道一点,抢劫的难度相对更大,因为面对面的交锋,谁能保证劫匪一定会赢呢?”

“所以计划得也要更周全,”劫匪甲从另外一张桌子上取过一张纸,口袋里摸出一支笔。“这半年来我看的所有励志书都是关于怎么抢劫的,抢劫银行、抢劫公司、抢劫豪门,成功的最关键、整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需要想到抢劫现场会发生的所有可能、和能够想到的一些不可能,也就是意外。只要想得周全,同时又有设想意外的想象力,成功打劫并非比登天还难。现在我们就列一下,打劫开始,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最大的顾虑是什么。”劫匪乙说:“就是我刚才说的,最怕寡不敌众,控制不了局面。”

劫匪甲在纸上写“控制局面”。

“赤手空拳或者一把刀一根棍子什么的当然控制不了局面。”劫匪丙说。

劫匪甲在“控制局面”下用更小的字写“枪”。

劫匪丙差点跳上桌子:“嗨嗨,你别当真啊,难道真的要用枪啊?你到哪儿去弄枪啊?好像黑道才用枪。”劫匪乙嘿嘿笑起来:“我们三个在盘算着抢劫一个新开张的会所,难道是白道?”

劫匪甲说:“枪当然很难弄到,但肯定是有办法的,我们现在只是把想法写下来,具体怎么实施我们要下一步讨论。假设我们有了枪,一定就能控制局面吗?你们算一算,平常的一天,潇湘会所主楼里会有哪些人?就说吃饭的人吧,四个包间,全坐满了可以有二十五个人,再加上服务员、厨师、保安,总共超过三十个人,就算我们有三把枪,能控制住上上下下三层楼三十多个人吗?”

劫匪乙说:“洗洗睡吧。”

劫匪甲说:“睡前先做个小数学题:在主楼总人数中,服务员、厨师什么的,人数是个常量,食客的人数,是个变量……”

劫匪丙说:“哥,说人话好不?我头大了。”

劫匪甲笑笑说:“服务员和厨师的人数是基本不变的,食客的数量是可以改变的。如果要减少三把枪控制的人数……”劫匪乙说:“你是说希望某天来吃饭的人少。”“午饭时候一般人少。”劫匪丙道。劫匪甲写下“开张日”、“午餐”。“为什么是开张那天?”劫匪乙问。“难道不是更热闹?”

劫匪甲神秘微笑道:“我有点想法了,等落实了具体告诉你们。简单的说就是开张那天的晚宴肯定会宾客满堂,从心理学和实际操作的角度讲,戴向阳和梁小彤一般会在午餐的时候让自己轻松一下,准备应付晚间的盛会。潇湘东西二楼基本对外开放,但主楼是私家会所,这两位老板完全有可能不把包间订出去。退一步说,即便他们愿意把主楼的包间订出去,江京的那些名流和被钱烧得难受的人都是自视牛逼的主,他们都宁愿赴晚宴,而不会屈尊吃午饭。所以我估计,戴向阳和梁小彤的午餐会比较简单,即便有宾客要陪,也是小角色,希望巴结他们的小商贩什么的。如果这些推测都准确的话,开张日午餐时间主楼里的人数也是最少的。”

劫匪乙、丙二人都点头说:“有点道理。”

“还有什么顾虑?”劫匪甲问。

劫匪丙说:“怕被别人认出来呗。”

“好,”劫匪甲开始在纸上写“掩盖身份”四个字,“会所主楼有十六个摄像头,我们的人形多半是跑不掉的,都会留在监视录像的硬盘上。但是如果摄像头只是拍到人形,拍不到我们的脸孔和着装……”

劫匪乙说:“好了,知道了,很简单,脸蒙上,衣服越没有特征越好。”

劫匪甲在纸上写了“蒙面”、“一色装”,他抬起头看着两人说:“一个人的特征是全方位立体的,除了长相和着装外,还有身高、胖瘦、走路的姿势、说话的口音、音质,等等。”

劫匪丙说:“身高就没办法了,我天生高富帅,你总不能把我的腿锯掉一截。”

“身高当然改变不了,”劫匪甲拍拍劫匪丙的肩膀,仿佛这样可以把他压矮几公分:“但是你可以改变别人对你身高的看法。比如你腰背不直,别人就会觉得你矮一些;你挺胸吸肚,别人就会觉得你高一些。”他继续在纸上写“调整身高”、“扭曲走路姿势——八字脚,瘸腿”、“调整口音(易学口音:东北、江浙、河南、山东)”。

劫匪乙盯着劫匪甲在纸上的笔记,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还有个重要问题,我们蒙面、穿着一色装,别人倒是认不出来了,但你能这样穿着在余贞里逛悠吗?估计还没走到潇湘门口就被人给报警了。尤其余贞里是步行街,咱不可能像美国电影里那样,一辆车开到银行门口,劫匪穿戴整齐地冲进去。”

劫匪甲说:“有道理!看来,还是要通过其他渠道进入潇湘主楼,然后再换上蒙面和一色装。”“说得容易,怎么进呢?”劫匪丙问。“总会有办法的。”这曾经是劫匪甲的口头禅,近年来这话说得少了,一旦说出来,掷地有声。

三个人当中,劫匪甲和劫匪丙都有固定女友,劫匪乙是最没有牵挂的一个。劫匪甲找到女友,把他们的计划详细向她说了,并说:“终于快要到那激动人心的一天了,你感觉怎样?”

女友说:“你都已经说是‘激动人心’了,我要一副很淡定的样子,你肯定会说我没心没肺;我要是说感觉很激动,又好像是在附和你。”

劫匪甲叹口气,故作沮丧地说:“是我的问题太弱智。”

女友说:“你能想到计划中的那么多细节,说弱智就是假谦虚。”

“但现在整个计划里有个难关要解决,就是我们三个人要设法提前进入主楼,换上专业劫匪的行头。你看楼前楼后有那么多摄像头,怎么样才能进去而不被发现呢?”劫匪甲并没有打算女友能帮他想出什么妙计,只是自己还在苦思冥想,想出了声而已。

女友还是开始帮他想了。这是女友最可爱的一面,她看上去很单纯,其实真的很单纯,确切说她的情感很单纯。她爱上你,知道你深爱她,一颗心就系在你身上。但单纯并不是简单,她的心思比寻常少女复杂很多,这和她童年的经历有关。就像劫匪甲乙丙童年的经历,注定他们今日成为劫匪,女友的童年经历,注定了她不会轻易相信你,更不会轻易爱上你。

所以劫匪甲知道,这一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他并不指望女友能帮他想到什么绝妙之计。女友忽然笑了,她说:“我有一个办法。”

案发后3小时半左右,江京第六人民医院急诊ICU急诊ICU的主治医师张蕾告诉巴渝生,脑震荡后短期记忆缺失的现象虽然不普遍,但也不罕见,属于脑震荡典型症状之一。患者失去的往往是受创之前不久的记忆,这些失去记忆是否最终会回归则要取决于脑震荡受伤的程度。那兰昏迷的时间比一般病人略长,说明她脑震荡的程度可能也较重,所以失去的那部分记忆也有可能一去不复返。

巴渝生在心里长叹:这说明那兰可能永远无法告诉他在潇湘主楼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小包间里劫匪究竟提出了什么条件。他立刻又觉得自己太自私,那兰能顺利恢复健康就是莫大之幸,如果不能回忆起那场毁人心智、注定会引起噩梦频频的劫难,也算是一种造化。

张蕾提醒巴渝生,脑震荡病人清醒后,还会有一系列的病征,比如头痛头晕、思维迟缓、焦虑、抑郁,甚至还会有间歇性的意识不清;同时,为了帮助病人复原,减少诸如头痛和焦虑为患者带来的痛苦,要避免给病人过多的压力,避免引起患者思前想后、精打细算、推理分析。她说这些话时盯着巴渝生,更像是在警告这位怎么看都不像刑侦总队大队长的刑侦总队大队长。见巴渝生不作声,她说:“我知道那兰是谁。”

言下之意,她也知道那兰经常给市局刑侦总队和重案组做咨询,所以提醒巴渝生,不要在康复关键的时刻让那兰过多伤神。

有那么一个想法,一直在巴渝生脑中模模糊糊地存在,被此刻张蕾的话触及,顿时清晰了许多:张蕾,只是一名普通医生,稍需百度一下,就能找到那兰,她的那些“事迹”,她离奇的遭遇,甚至她的照片。而那些显然精心策划布局的“专业劫匪”,口口声声点名要那兰做谈判员,鉆却并没有认出人质中的那兰。

要那兰做谈判员,当然是要利用那兰和市局的紧密关系,这也许是巴渝生一厢情愿的推断,但也是最好的解释。知道那兰和市局关系的人,口口相传的也好,媒体上、网上看到的也好,又怎么会连那兰的照片都没见过?如果见过那兰的照片——那兰的容貌远非“不起眼”——又怎么会认不出她?

巴渝生谢过张蕾,走到那兰的病床前。那兰紧闭双眼,似是又昏睡过去,巴渝生心头一阵慌乱,正犹豫是否要叫张蕾回来,那兰睁开了眼。

“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又……”

“医生难道没给你解释过,脑震荡以后,有可能还会有……什么词儿来着。”那兰试图欠身起来,巴渝生在床侧揿了一个按钮,病床的上半部缓缓抬起,给了那兰一个半靠半坐的体位。那兰微笑说“好了”。巴渝生说:“间歇性昏迷,或者意识不清,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我刚问过不久,但还是要再问一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那兰说:“头有点痛,一阵阵的。最可恨的还是怎么也记不得受伤前的事儿了。”“医生说是正常的……对脑震荡患者来说是正常的,所以你不要急,说不定康复好了,又能想起来。”巴渝生安慰道。

那兰左右看看:“包!我的包在哪儿?证件钱包什么的都在那里。”

巴渝生拉开床头柜的小门,两个抽屉逐一拉开,在下面一隔抽屉里取出一只小皮包。“这个是你的吗?”

那兰如释重负地点头。

巴渝生则微微摇头,带着恶作剧地笑说:“你比较经典,跳楼都背着皮包。”

那兰说:“大概是有点神经过敏吧。我现在很多都记不清了,总得证明我就是那兰,我是江大的学生吧。”

巴渝生说:“你还算运气,当时这包一不小心就直接做物证送局里了,我想是因为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你,不需要身份证明,所以这包原封不动跟着你到这儿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像我又不小心卷到一个大案子里。”那兰的声音里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巴渝生说:“依我看,谈不上是‘不小心’。我可以给你做个整体回顾,虽然姜明……姜明你记得么?”

那兰想了想,说:“有印象,好像是滨江分局的什么。”

“是,他是分局刑警队队长。姜明这家伙口才好,做案件回顾活色生香,让他做最好。问题是,正是因为你的那段记忆缺失,我不应该把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反馈给你。希望你理解。”

那兰的目光先是有些茫然,过了一阵才微笑点头:“知道了,因为你们了解到的,通过询问和笔录,不见得最精准,怕告诉我以后,反而打乱了我过去的记忆,影响我记忆的恢复。”

巴渝生点头称是,心里稍稍安定,那兰的思维,是不是迟缓还不好说,至少很清晰。

“但问题是,我很想帮你们……这个案子本来就‘有我一份’,我如果袖手旁观,怎么也说不过去。”那兰言辞恳切。

巴渝生说:“我要是再把你拉进来,那位张医生一定会起诉我虐待病人,这罪责担当不起。她的担心有道理,脑震荡患者要避免剧烈复杂的思考。”

但他有种感觉,那兰一旦有了要参与的想法,很难说服她只做观众。

果然,那兰说:“但从理论上说,如果我适当地参与,关键是适当、适度,应该有助于我记忆的恢复。我可以先看笔录,听录音,正好我脑子里对这个案子的前因后果是一片白纸,我可以假设听到的都是假的,然后综合所有人的描述,来推测真相,这和你们看笔录是类似的。假如我记忆深处真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说不定会自己跳出来,也说不定成为一个线头,如果记忆如织,这个线头说不定会把剩下的那些记忆也拉出来。”

巴渝生还没来得及做出最后的答复,ICU的门忽然开了。有人叫了声“那兰!”巴渝生回头,门启处郭子放、戴世永、梁小彤和虞宛真一起走进来。“你们……”巴渝生看到几个人脸上的热情和殷切,想阻拦又不愿扫兴。

戴世永说:“起火后那兰把我和保安大哥拉起来,也算我的救命恩人了,所以听到你醒过来了,听到你……失而复得了,就召集了几位难兄难妹过来看你了,来看看总应该的,没带礼品来已经很过意不去了。你……你还好吧?”

从那兰茫然的表情看,她显然不记得郭子放之外其他人的身份。巴渝生说:“那兰因为脑震荡,短期的记忆缺失,劫案前后的事都不记得了,可能也都不记得你们是谁,你们一定要包涵了。”

那兰笑道:“我知道郭记者。”

郭子放也笑说;“是,你很不幸,过早认识了我,我给你的恶劣印象又太深,居然脑震荡都没能把我从你脑子里震掉。”

众人都笑过后,梁小彤问:“中午的事儿一点都不记得了吗?太神奇了。”

小真说:“这是我们潇湘会所的老板,梁小彤。”

“不是老板,合伙人,呵呵,合伙人。”梁小彤忙纠正。

那兰说了声“你好”和“幸会”,又说:“别说中午,上午的事都不记得了,我最近的记忆好像是某天晚上,有可能是昨天、甚至前天,在办公室看书,查课题相关的资料。”

梁小彤“哦”了一声,说:“那小姐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托一下我家老爷子的福,去找江医二附院神经科裴主任看看,看病住院的费用都我来,谁让这事儿发生在我们潇湘呢。”

那兰笑道:“多谢你的慷慨和好意,好在我还在学校里,还是公费医疗,问题不大,如果需要找专家,一定会记得麻烦梁先生。”这时张蕾走进来,皱着眉说:“你们这里开party了?那兰需要多休息,少刺激,有点常识好不好。”明显带责备地看了巴渝生一眼。

巴渝生忙说:“是,我的错,我的错,大家都撤吧,让那兰休息一下。”

梁小彤和戴世永分别将名片留给那兰,梁小彤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叫那兰别忘了加他的微信。

一行人走出病房,巴渝生对四名不久前的人质说:“我代表市局再次感谢诸位的合作,我知道你们的伤势比较轻,处理过以后就可以回家,但还留在医院,完全是为我们办案着想,感谢,感谢。如果你们愿意,真的可以回家了,只要麻烦你们走之前和负责联络你们的警员见个面,需要再请你们辨认两张照片,然后确保留下联系方式,很可能还会要打扰你们。”

众人一阵“没关系”、“没事儿”后,彼此告别。唯有梁小彤叫住了转身离开的巴渝生:“巴队长,可不可以再跟你聊几句。”巴渝生说:“当然,请讲。”“记得你刚才问过我一个补充问题,关于我们大厨李老师……”巴渝生点头说:“对,关于他的状态,拿手枪的劫匪押他们三个人上来的时候,他是怎么样的状态。”

“是,是这个问题。”梁小彤搓着手,“我刚才很仔细地又把中午那段经历想了一遍,整理了一遍,才发现刚开始做笔录的时候,漏掉了一些细节,一定是当初做笔录的时候仍然心神不宁,居然忘了,该死,希望不至于影响你们的办案工作。”

巴渝生说:“你不必过分自责内疚,这种情况我们常常遇到,在精神高度紧张、生命安危直接受到威胁的时候,别说我们正常人,就算超人和神仙也很难记准每个细节。”

“谢谢,谢谢。”梁小彤耸了耸卡纳利西装,仿佛刚才这外套没有穿在合适贴身的位置,“我后来想起来,三个人被押上了之前,下面楼梯上有过一阵响动,有一个拿长枪的劫匪还对着下面吆喝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我真是到后来才想起来,李老师是被他那两个打下手的徒弟连拖带扶地拉上楼梯,他没出什么动静,现在想起来,估计他是昏过去了,也是才联想起来,楼梯上那阵响动多半是他在和拿短枪的劫匪搏斗,结果被打昏。看来李老师是我们当中最硬气的一个,我居然还把他的英勇行为给忘了。”

巴渝生再次言谢,心想,这下,主要的案发过程全对上了。

案发后3小时4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回到六院为市局准备的那间会议室,已经有几条进程汇报在等着巴渝生。

先是三支队的刑侦人员和技术中心的警员合作,找到并详读了潇湘会所成立的法律文本,尤其关于“善后”的相关条款。潇湘会所的成立形式是个相对简单的合伙公司,戴向阳和梁小彤都是公司的普通合伙人,基本上就是共同经营,共享责权利。两人以六四入股,但根据普通合伙公司的惯例,财产共有。合同条款上注明利润也是以六四分成。合伙人之一的死亡,基本上就是宣布了合伙公司的解体,这个时候合伙公司的财产,包括三座巴克楼和前期的一些投入,也按六四拆伙,戴向阳的继承人拿回最初投入的那六成。

第四章

戴向阳的继承人当然也可以说,省省事吧,我们用那六成继续做合伙人,只要梁小彤同意,一纸合同和产权继承后的一些手续就能搞定。但如果戴向阳的继承人决定退出合伙,梁小彤就面临着一个相对复杂的决定。

复杂决定中有一条简单的选项——梁小彤完全可以出资从戴向阳的继承人手里买下合伙公司的那六成股份,戴向阳的继承人毫无损失,梁小彤升级为潇湘会所真正的“所长”。梁小彤未必拿得出足够的钱买下那百分之六十,他可以将巴克楼和前期投入的家具器皿卖掉,让潇湘成为史上生命最短的会所;他可以找到一个或多个合伙人,共同买下那六成股份,继续经营会所。

简单概括说,合同里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内容,现在关键是看戴向阳继承人的反应。梁小彤也没有太多施展手脚的余地,他也要等戴向阳继承人的决定。

戴向阳庞大产业的继承人是谁?

谁也不知道。

很难想象戴向阳这样的富豪会没有立下遗嘱,但遗嘱多半在律师手里、亲信手里、或者锁在自家保险柜里……“保险柜。”一起商量案情的姜明挑出这个词,和巴渝生的思路撞在了一起。如果保险柜里有遗嘱,如果打劫的目标是份遗嘱,那么犯罪嫌疑人就是戴向阳的亲属之一,至少幕后指使者是戴向阳的亲属。

戴向阳有一妻一子,远在美国。他身边还有的亲属是侄女戴娟,和侄女婿鄢卫平。戴向阳的妻儿最有可能是继承人,但他们和戴娟应该说都有动机看遗嘱。问题是难道为看一份遗嘱,就如此大动干戈吗?戴向阳会将私人遗嘱,放在半公开的会所里吗?不甚符合逻辑和常识。更何况劫案开始的时候,戴向阳仍健在,拿到了遗嘱又怎样,能改得了吗?戴向阳完全可以重新再写一份。

打岔的思路太多。

好在这条岔路半个小时后就被成功堵上,三支队的警探很快联系上了戴向阳的律师,遗嘱果然在律师事务所的保险柜里,和潇湘会所的保险柜毫无关系。戴向阳确证死亡后,继承人的身份很快就会揭晓。

这就自然过渡到下一条汇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