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者身份。

核实查寻死者身份,尤其核实爆炸或火灾后死者的身份,一直是警方面临的巨大挑战。西方发达国家的警方多采用牙科记录,那是基于各国牙齿保健的普及和牙科记录的完整。中国,即便像江京这样的大城市,牙科记录仍不足以成为核实身份的基础。好在戴向阳已经享受了多年的高质量口腔保健,警探们很快查到了他在江京新安口腔医院的牙医,一位主任医师,调出了他牙齿的X光片。

吻合。

鄢卫平的身份也同样顺利地核实——他和戴向阳用的是同一位牙医。

第三位死者的身份仍是个谜。没有证件,没有牙科记录。

保险柜里两具死尸的前身也仍是个谜。

唐云朗亲自打电话来告诉巴渝生和会议室里的一众刑警,现场调查和清理仍在进行中,主宴厅里三位死者的尸体部件都还没有凑齐,而且恐怕永难凑齐。从现有的尸体部件(主要是头部)和碎片来看,第三位死者为男性,这是他能给出的最确切的一条信息,其他都不详,都是猜测。

比如说年龄。

唐云朗说,至少六十岁,如果是六十五也不会太夸张。

巴渝生一惊。

他认为一定是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唐云朗说:“对不起啊,这儿有点吵,我的估计是六十岁,六十到六十五都有可能,等送到法医和实验室那儿,说不定可以更精确判断。我现在只是给相个面,毛估,从他脸上的沟沟坎坎看出来——他的头脸部被烧得不算太严重。还有牙齿,他有很多龋齿,年轻人很少会有这么多龋齿。所以我估计,他上了岁数,而且日子过得不容易。”

巴渝生陷入沉思中。

又是一个离奇点!

不知为什么,从目前的询问笔录中,巴渝生和一起分析案情的警员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三名劫匪虽然始终黑布蒙面,但从他们的说话到行事风格,都是青年或壮年人,顶多是中年,包括被炸死的劫匪丙,怎么也难想象是年过花甲的老人!

“身高!唐主任,您对死者身高有没有什么估计。”巴渝生问。电话那头的唐云朗略一迟疑,回答说:“你别说,根据他的胳膊腿长短判断,他个头不低,应该算高个儿,很瘦,瘦高个儿,而且可能是北方人。”

姜明看了巴渝生一眼,摊开手,做出觉得莫名其妙的鬼脸,巴渝生知道他的疑问,一会儿说真正的结论只有性别一条,一会儿竟又能从炸碎的尸体看出是北方人。唐云朗似乎隔着无线电波看见了姜明的鬼脸,说:“这得感谢葛山这个老家伙,他愣是从死者的胃里……整个肚子都炸开了,你们敢听不?”

巴渝生说:“我们都重口味,您继续。”

“肚子炸开了,肠胃都在外面,葛山扒开他的胃,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海鲜、草菇,有趣的是其中有一块没消化掉的面食,黄馍馍或者窝头类的粗粮,所以猜测是北方人。只是猜测啊,别下定论。”

这么说来,瘦高个,北方人,还有可能就是劫匪丙。但显然唐云朗正在将一波三折的现场调查汇报变成黄河九曲,他的下一句话让所有在电话会议席上的警员目瞪口呆。“还有啊,这位死者身穿灰褐色尼龙夹克衫,地摊上十五块钱就能买到的那种,烧掉一大半了,但基本上还能看出来。这再次说明他生活清贫。他下身蓝色布裤,鞋子完全烧没了……”他停了停,似乎感觉出电话那头浓浓的诧异氛围。“嘿,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没错,他不是人质们说的黑布蒙面、黑衣黑裤的劫匪!”

案发后3小时55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那为什么所有人质都说劫匪黑巾蒙面,一身黑色衣裤?

会不会黑布已被烧成灰烬,露出里面衣裤?

稍有经验的劫匪,如果需要徒步逃走,穿行于街道里巷,多半不会穿着特殊的黑色制服惹人耳目,要想以最快的速度换掉一身黑,最好在黑色衣裤下面事先穿好寻常的服装,到时候把黑衣一扒就好。如果这次火灾烧掉了套在外面的黑色衣裤,自然就会暴露出劫匪的“真实面目”。

巴渝生和周遭同事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咀嚼唐云朗说出的那些“天方夜谭”,就有位女警员进来悄悄告诉他,戴向阳的家属到了。

对这一消息巴渝生只是短暂地惊讶、微微地惊讶,最先冒出的念头是,戴向阳的妻儿不是还远在美国?他随即明白来的一定是戴娟。

戴向阳和鄢卫平的死者身份已经确定,尸体和尸体残留部件已经送往市局法医鉴定中心,但巴渝生不知道市局方面是否已经有人通知了戴娟。不过,潇湘会所大劫案这么轰轰烈烈的新闻,无论再怎么叮嘱办案和抢救人员守口如瓶,消息总会露出去,谣言、猜测、甚至真相都会进入各类媒体,除非戴娟生活在一个真空环境中,否则她对这起事件的了解,不会太少,只会太多!

更不用说梁小彤是戴向阳的合伙人,和戴娟一定也熟识,不可能一声招呼都不打。

巴渝生请姜明继续主持会议,汇总调查结果,并让他向现场勘查的高手们追踪一个问题。然后匆匆离开会场。

巴渝生离开病房后不久,那兰起身下床。

昏迷了太久,睡了太久,半睡半醒了太久,那兰觉得卧床和急诊ICU那封闭和压抑的环境二者相迭,只会加剧此刻潮汐般忽涨忽退的头痛。她需要的是新鲜空气和一些能给自己“打打岔”的活动。

好在此刻张蕾并不在病房里,也不在病房门口,否则一定会厉色让她回床休息。这毫无疑问是急诊ICU五月最忙一天,几名护士忙碌穿梭,也没有太注意到她。但她躲不过走廊里的一位美女刑警。

“巴队说了,一定不准你到处乱跑。”女刑警从走廊边的一排塑料椅上站起来,她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大概得益于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圆圆俏脸,小小的肉肉的鼻子,不用怎么笑就会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那兰记得巴渝生叫她小杨。

“我不乱跑。”那兰笑道,“我跟着你跑好不好?”小杨笑着说:“我也不能乱跑,要坚守岗位,不听老板的话,我会死得很惨。”

那兰只好晓之以情:“我实在呆不下去了,病房里呆着,我头痛越来越厉害,必须走走才能舒服点,要不你陪陪我,我们就在医院里走走。反正你有传呼机,我逃不掉的。”

小杨犹豫了一下,终于同意:“只能局限在医院内部。”

那兰高兴地说:“谢谢你,如果巴队怪你,我帮你反击。”

两人边聊边走出急诊ICU,又走出门急诊大楼,小杨问:“我们去哪儿逛?”

那兰脱口而出:“你们的临时办案中心。”

小杨的鼻子一皱:“啊?太不好玩儿了!我刚在那里做了两个小时的笔录,好不容易争取到监视你这个坏分子的机会,又要回去啊?”

那兰说:“去那里至少我们是安全的,没人会说我们‘乱跑’到办案中心,对不对?”

小杨忽然明白了:“我知道了,你闲不住,要去帮巴队破案,对不对?看来局里关于你的传说都是真的。”那兰委屈地说:“肯定是假的,我每次被你们巴队抓差,鈴都是被逼的。这次也一样,谁让我是劫案的目击者,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杨诡诡一笑:“你想去看那些笔录,对不对?你会看到我清秀的笔迹哦。但是我可没权力让你看,必须要巴队批准。好像要正式聘你做顾问什么的手续……他刚才在病房的时候你没跟他提吗?”

“提了。”

“他怎么说?”

那兰回报一个诡诡一笑:“他最擅长的,不置可否。”

“那你……”小杨想说,那你有可能被拒哦,但立刻明白了。“当时你刚清醒过来,又刚被找回来,还神情恍惚的,他不会轻易答应你。你现在亲自走到办案中心,证明你能行,而且表示,我都来了,你还能赶我走吗?他到时候肯定心一软,就答应了。”

那兰说:“我哪里想得有那么复杂,就是凭个直觉,自己过去,他同意的可能性大一些。”小杨领着那兰进了医院行政楼,正要继续带她上二楼临时办案中心,听到背后有人叫:“请问,怎么能找到你们巴队长?”

身后是一位三十挂零的清丽女子——如果不是因为她眉目间的憔悴和疲惫,或许不需要“挂零”,甚至可以避开可怕的“三”字头——她短发,层次处理得很专业,素面朝天,肌肤细腻苍白,五官精致,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泪流过。那兰忽然觉得她似曾相识,至少,大致猜到她是谁。

“巴队长正忙着,他今天一天不会有一分钟空下来,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要紧事儿吗?”小杨试图公事公办,但大概也被那女子隐隐的酸楚感染了。“有,我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些确切的消息……关于潇湘会所爆炸的……我叫戴娟,我是……”“好,你等等。”不用戴娟再多说,小杨已经知道该如何处理。她轻声对那兰说:“你也等一小会儿。”然后快步上楼。

楼梯口只有那兰和戴娟两人,那兰看着戴娟笑笑,但入眼的是她充满忧虑的目光,不忍多看,只好微微侧首。空气里是短暂的沉闷和凝住的哀伤。那兰努力不去想,但还是忍不住想到一个人刹那间同时失去两个亲人的痛苦。

她还能稳稳地站在这儿,已是何等坚强!

那兰忽然觉得自己是位不及格的心理师,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说些什么,安慰的、鼓励的、请向我倾诉的话。她忍不住又看一眼戴娟,戴娟的目光也看过来,那兰笑笑,想尽量不带过多的同情,但她永远不会是名好演员,她只适合自然流露。戴娟忽然说:“你是那兰?”

“是……我们认识吗?”或许,似曾相识感并非空穴来风?

戴娟摇头说:“这是第一次见你……瞿涛说……瞿涛是潇湘的前台经理,他告诉我,你也在主楼,也经历了那……可怕的事,看上去,好像你还好,为你高兴。”说高兴二字的时候,泪水却淌下来。

是,我看上去还好,她的两个亲人已永别。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怎么会认出我?

这疑问不久就得到回答。

这时巴渝生已经走下了楼梯,握住了戴娟的手,朝那兰点点头。

小杨跟着走下楼梯,问道:“要不我带那兰先去……”

“谢谢你。”那兰有了别的想法,“我们一起聊聊,方便吗?”戴娟愣了一下,看看巴渝生说:“方便,只要巴队长没意见……其实我只是来问一下,我叔和我老公的情况。”巴渝生说:“当然,可以……不过,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不是询问,不做笔录,有必要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再约。”小杨和那兰走在前面,轻声说:“果然你猜对了,巴队说可以让你看笔录,咨询顾问的合同他会补办。”

那兰说,“太好了,我聊完了就去看。”

小杨带着三人走到那个临时询问室的小办公室门口,帮他们关上门后走开。

三个人坐下,不再是刚才做询问笔录的两军对峙,而是围坐在桌边。戴娟坐下来后有一阵子说不出话,胸口起伏不定,最后开了口,还是因为巴渝生主动问:“你说有问题问我们,请不要客气。”戴娟只问了半句:“他们真的……”本来就没干的泪痕又被新涌出的泪水洗过。巴渝生柔声说:“牙科记录吻合了,是他们两个,为了慎重起见,法医鉴定中心会再做一些检查,正式报告可能要到明天……”“怎么会……他们是怎么……能具体点吗?”戴娟问后,又使劲摇头。想知道,但不愿听,不忍听,没有比这更纠结的苦楚。“具体还待核实,从目前掌握的信息看,你叔叔和你先生主动出击和歹徒搏斗,歹徒引爆了身上绑的炸药……”巴渝生艰难地说,艰难地止住,“我无法想象你现在的心情,还是希望你节哀。”

戴娟的头仆倒在桌上的双臂之间,肩膀一耸一耸,尽情啜泣着,无法控制的哀伤,无需掩饰的悲苦弥漫着小小的办公室,那兰的眼也湿了。她和巴渝生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一大盒纸巾移向戴娟。

不知过了多久,戴娟抬起头来,也许是日光灯下的效果,脸更显得苍白憔悴,双眼毋庸置疑更为红肿。她边抽泣边说:“对不起,我真的……很难过,半天……亲人都走了。”

那兰哽咽说:“我有过跟你类似的经历,可以想象你的悲痛。”“哦?”戴娟暂时止住了哭泣,抬眼看着那兰。那兰说:“我父亲,在我高中的时候去世的,被谋杀的。我以前的男朋友,去年走的,也是被谋杀的。”她从不愿主动提起这些事,“噢……真的嘛?真可怜。”戴娟哀哀地望着那兰。“我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巴渝生轻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们一定尽量解答。”戴娟迟疑了一下:“当然,当然还有,就是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方便说……他们是……怎么走的?凶手是谁?”巴渝生没有迟疑:“我们正在积极调查整个案件,现在我只能说一个初步的印象:这起事件非常复杂,凶手的身份还没能确定,能确定的目前只是……潇湘会所是劫匪蓄谋已久的攻击对象,目标是会所保险柜里的某件珍贵物品。正好我想请教,也会联系你在美国的婶婶问同样的问题:你知不知道潇湘会所保险柜里放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个他一定要问的问题:戴娟是戴向阳在身边的唯一直系亲属,胜过亲女的侄女,又是鄢卫平的妻子,她对两位死者的了解应该是最直接最详尽的,所以戴向阳放在保险柜中令劫匪垂涎的“宝”究竟是什么,这世上知道的人不会很多,戴娟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他再次微微吃惊,戴娟的回答竟然如此爽快:“知道,当然是我叔的命根子!”

戴娟

戴娟是“中山大药房”的一名会计,她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做着那份撑不坏也饿不死的工作——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叔叔戴向阳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她怎么样也不可能饿着,更不会饿死——她那做企业家的叔叔经常善意地笑话她闲淡无血气,适合出家,但就算出家了也做不了掌门师太。她对此一点儿也不介意,性格是天生的,人定胜天,性格胜不了天,更何况人定胜天这个词本身就是被误读了,人定,是指人内心安定,就像她一样。人内心安定,方可顺其自然,不再成为命运跌宕起伏的奴隶。

从她大学还没毕业起,戴向阳就撺掇戴娟加入到他的企业,那个时候还只是叫鑫远原材料公司,经营煤矿开采、金属开采、石矿开采、水泥、化肥,所有国家经济蓬勃发展不可或缺的材料。戴向阳不理解为什么戴娟会一再摇头,他认为戴娟才是他们戴家最聪颖的人,是真正的稀有金属,真正的原材料,如果她能加盟,跟着戴向阳学习能源和原材料方面的业务,长一些世道人心的见识,鑫远的前景将不知会有多么光明。更何况中国的民营企业,还是家族企业这个形式最靠谱,戴向阳一直视戴娟如亲生女儿,只要戴娟有意有能力,鑫远今后完全交给她都可以。

更不用说戴娟结婚后,戴向阳很快就将侄女婿鄢卫平升为副手,心腹爱将。

但戴娟至今仍是药房的会计。没经过商场风波,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但她知道自己肯定无意去经营鑫远集团。她已经习惯了多年的平淡生活,她更愿有更多的时间多读读佛经,多读读诗词。

她酷爱宋词,喜欢随机地翻开《全宋词》的一页,饶有兴致地读起来。读得多了,也读出些门道来。她常跟朋友说,说实话,上了《全宋词》的作品里,写得烂的词还真不少,但是即便最烂的宋词,读起来都那么有味道。

在遇到鄢卫平之前,戴娟的生活素来悠闲,没有负担,又有土豪叔叔,很知足,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幸福——从小就失去父母的孩子自认为幸福的估计并不太多。母亲三十六岁就因为卵巢癌去世,父亲不久后又死于车祸。她的消极,她的静默,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和小时候所受的接二连三的打击有关。但鄢卫平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最初,戴娟以为鄢卫平是外星人,或者是演员。因为当时她已冷眼熟谙戴向阳生意圈里一帮男人的优缺点,难免有点悲哀的小透彻。而鄢卫平缺少这些男人的共性,他竟然知道如何尊重人,他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他居然知道自律和诚信比一时欢乐更重要。在戴娟看来,这就是缺乏人间烟火气的表现,他是真的吗?

她不怕真的男人,她甚至可以包容一个真男人的缺点和过失,但她最怕遇到一个逼真的男人。

好在事实证明,鄢卫平正是菩萨给她不幸童年的补偿,一个近乎完美的爱人。

天下没有完美的人或事,对吗?

所以她度过了四年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后,菩萨又将卫平收走了,然后冷冷地拈花微笑。

鄢卫平走了,戴向阳走了,戴娟归于寂寞,只留下鑫远,一直离她很远,和潇湘,不是故乡,至少是她给取的名。

戴娟和鑫远集团毫无瓜葛,和潇湘会所也止于几个名字。戴向阳诚恳地征求她的意见,她给会所取名潇湘,也给会所里各个房间用词牌取了名字,仅此而已。为什么叫潇湘?不怕让人误解为湖南饭馆吗?误解本身并不是问题,湘菜在江京的盛行程度不亚于其他菜系,更何况一个半私人性质的会所,误解给未来会员们提供了进一步了解的机会,有益无害。潇湘真正的含义是美,婉约之美,水灵灵的美。

潇湘的题字找的是江京书法大家刘秉旭。戴娟这两年一直在跟着刘老师学书法绘画,她亲自上门去找,自然而然,根本不需要叔叔的铜臭敲门。而且不出她所料,刘老师是真懂的人,他听说是潇湘后,根本没有往湖南菜上想,而是直接和古诗词的美联系在一起。

除此之外,戴娟没有再顾及任何潇湘会所的事务,她能隐隐觉得,自己做的这一些些,已经有人不待见——梁小彤显然把会所当作了自身的“事业”,或者最珍爱的新玩具,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拍板和规划。比如梁小彤对会所名字的最初想法是……准备好捂住耳朵……金利凯!记得戴向阳当时一听就冷笑摇头。他私下对戴娟和鄢卫平说:那小子是不是嫌我还不够土豪?是不是嫌我还不够浑身铜臭气?他是不是以为我们打算开银行,他知不知道开会所并不是为了赚那么点零用钱,而是一种社交,一种格调?

于是除了委任戴娟负责起名外,戴向阳还让鄢卫平负责人事(梁小彤会称之为人力资源),招聘经理、服务员、大厨等。戴向阳生怕这事儿让梁小彤打理,会找来一群野鸡嫩模做服务员(顺便被他通吃),或者标新立异只会耍花架子的新生代小厨师掌勺大厨。

这基本上是鄢卫平和潇湘沾的所有边。鄢卫平近年来做到鑫远集团不折不扣的二把手,说是日理万机一点不为过,不愿、也不该分太多心在一个会所上。回想起来,戴娟已经不得不相信命运:本来,鄢卫平今天不会出现在潇湘会所的午宴上!

两天前,鄢卫平远在青岛的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忽然中风,已经昏迷了一整天。鄢卫平是沿着父亲的足迹长大的,性格也是学着父亲的为人造就的,甚至参军也是仿效父亲这位老军人的事业选择,所以和父亲的感情深厚。他一听说,立刻向叔丈请假,匆匆处理完手头几件集团中重要的业务,立刻订机票准备第一时间赶到青岛。谁知今晨戴向阳临时变卦,说潇湘会所开张第一天,应酬颇多,尤其晚宴上,众星云集,正好是鄢卫平崭露头角,进一步和圈中人结交的好机会,错过实在可惜。午宴的戴世永,小人物,但也是鄢卫平自己牵的线,事关集团未来、走出现在困境的重要会面,缺他不可。戴向阳口口声声保证,晚宴过半,就会立刻派车载上鄢卫平,连夜往青岛开,保证比乘飞机更快。

鄢卫平永远是位好士兵,纵然有一百个不愿意,还是答应了。

早上出门前,鄢卫平一如既往地给戴娟一吻,柔声说今日这一去,可能至少要三五天后才能回来,又说可惜不能照顾她了,希望她和肚子里的宝宝一切都好好的。

是的,戴娟已经怀孕三月。如果不是因为戴娟仍有严重的妊娠反应,她会跟着鄢卫平一起去看公公。现在呢,鄢卫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她失去了最爱她的人,她未来的孩子也失去了一个会最爱他或她的人。难道,都是因为那传说中戴向阳的“命根子”?这利欲熏心、人如魍魉的世界,我诅咒你!

知道戴向阳有个命根子的人绝不在少数,但知道那命根子真实面目的却不多。真相不明就是谣言纷起的基础,有人说是戴家祖荫的一个信物,比如开过光的佛像或者灵火烤过的桃木符;有人猜是戴向阳当年开采出的第一块煤;有人从“根子”上联想,说是一块硕大逼真娃娃相的人参;有人往诡异处猜,说是某位东南亚大法师为戴向阳召养的小鬼,证据是戴向阳一年要去好几次东南亚度假;甚至有人说,所谓命根子,就是大捆大捆的钞票,不是美元就是人民币,话说回来,这难道不是所有红尘中人的命根子吗?

戴娟虽然努力不过问戴向阳任何商业上的繁琐事,这“命根子”的秘密,她倒是知道。不但她知道,鄢卫平和至少……她算不过来,至少有几十个人,大多是和戴向阳大碗喝酒的圈里人,知道命根子的真相。

连戴娟都不得不承认,那的确是件至宝。

说出来,你们不要惊讶……你们一定会惊讶,我凭什么不让别人惊讶呢!因为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也几个晚上睡不好觉呢!

那是件手稿。岳飞《满江红》的手稿。

能怪戴向阳视之为命根子吗?一直到现在,学术界还在激辩那“怒发冲冠”的词句是不是真的出自这位中国历史上忠义勇敢代表者之手呢,当你拥有这历史上最著名文学作品之一的手稿,不但将无聊的学术辩论一举拂下台面,更是在高呼:我们对古人高尚的标榜,或许并不夸张,或许那份忠诚、那份献身的英烈真的可以成为我们的信仰。

甚至,可以成为对现世的嘲讽。

就好像戴向阳把它当成家族企业的命根子,更贴切说,他自己的命根子,一个不坏金身的保障,一个迷信的崇拜。他戴向阳……戴娟不愿说自己亲叔叔的坏话,毕竟她是戴向阳养大的,戴向阳对她,真的比亲生女儿还好,绝不是在人前作秀。但戴向阳只是个成功但普通的商人,有普通人的缺点,远谈不上高风亮节。民间给岳王爷烧香的大有人在,戴向阳只是将那手稿当神像来供,保佑他的小小商业帝国。这也难怪他迷信,鑫远颇具规模的这十八年里,按照戴向阳的说法,至少有过三起三落,1998年因资金问题险些被临矿吞并,2003年和2008年也出过两次资金链的险情,但每次最终都化险为夷。戴向阳亲眼看见诸多比他更有根底、更具规模的同道、竞争对手愣是挺不过去那段艰难、跨不过去那道坎,惨淡地成为历史笑谈,不得不感叹自己只是被冥冥之中的神灵保佑。因此每过一道险关,都会对那命根子多一重依恋。戴娟从叔叔提及岳王手稿的虔敬态度看出,戴向阳对满江红的精神依赖,已经到了需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

或者,心理师也可以。那兰,要是早遇到你该多好。但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戴娟第一次见到那兰的时候,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了。

一早例行的呕吐后,清空了例行的鸡蛋和牛奶,戴娟昏沉沉地倒在沙发上,摸着不甚明显,但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心想,坏坏的小东西,不管你是个帅哥还是个小公主,我们这梁子可结上了,我可是会怀恨在心的人,我这就要在日历上划“正”字,你让我多吐一次,我就要让你少吃一次冰激凌、少吃一块巧克力。当时一定有微笑浮上她的颜面,但那微笑保持有多久?

她的手机铃声大作的时候,估计警车已经开进了余贞里。打来电话的是潇湘会所的前台经理瞿涛,鄢卫平很看好的一个年轻人。他焦急地告诉她,潇湘主楼被劫了,现在警察赶到,但劫匪还没走,戴向阳和鄢卫平很可能仍在主楼,成为人质!

她断开电话,微信上也早已炸开,无数的留言来问:知道潇湘被劫了吗?好可怕,据说有枪响?你叔叔不在吧?你老公上飞机了吧?

她当然顾不得回这些殷切焦虑的问候。她顾不上梳洗,匆匆换上了衣服,飞奔出家门,钻进了车,车轮头一次吱吱叫着开出了小区。

她和鄢卫平的家在三环的一个别墅区,开入市中心,前半段通途如飞,后半程不如赤脚走路,她后来索性将车停在一家大超市楼下,然后钻进地铁。

等她赶到余贞里的时候,爆炸已过,浓烟隔了很远就能看见。在余贞里巷口她和瞿涛见了面。微信上一直有直播,戴娟知道有爆炸发生,也知道潇湘主楼被烧得很惨。瞿涛又详细讲了下经过,并说已经有好几辆小救护车开走了,听说伤员都送到六院。戴娟问:“看到我叔和你鄢大哥吗?”瞿涛无语,摇头,但安慰说:“我离得远,并没有看到所有伤员。他们不会有事的。”

但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问瞿涛有没有主楼所有宾客的名单。瞿涛说没有,但他确知的是主宴厅的一桌,戴总、鄢卫平、梁小彤和来拜见的一位生意人;“醉花阴”的小包间被不知名的内部人士订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贵宾,倒是后来从警察那里听说,小包间里一男一女,一个是记者,一个是位叫那兰的心理师。

那兰。这名字似曾相识。

戴娟谢过了瞿涛,挤进余贞里,告诉在潇湘会所门口的警察自己是人质的家属,询问人质的下落。警察说得和瞿涛一样,即便听到她是戴家亲属,也没有透露详情。

她让瞿涛留守善后,自己搭车赶往六院。

六院急诊室里是不应有的繁华,在同一时间陡增的伤员和穿梭中如临大敌的警察使整个急诊区比平日更添压抑。戴娟问医生、问护士,有没有叫戴向阳或者鄢卫平的病人,但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她不死心,到急诊观察室里,一张床一张床地查看,又到急诊ICU里,同样逐床看去,都没有。她在急诊ICU里看见了一个昏迷中的女子,床尾病历牌上是“那兰”的名字。

原来这就是那兰,那位心理师,原来伤重成这样。戴娟不由多看了那兰几眼,这容貌也似曾相识。

最终,戴娟知道再找下去也是徒劳,她已经逐渐接受了最坏消息的可能。她已经接受了,这将是她成年后最黑暗的一天。她已经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她在几个小时内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唯一的爱人。

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吐掉了所有的早饭,焦急中没有想到吃午饭,此刻又饿又累、又心急如焚,腿一软,倒在了急诊室候诊区的椅子上。

再醒来的时候,戴娟发现自己已经在观察室里挂盐水,身边是个熟悉的女孩……东楼里的一个服务员,她说是瞿涛吩咐自己过来找戴娟,怕的就是戴娟突然身体不适。戴娟昏倒后不久就被急诊室的护士看见,带入观察室打点滴,那服务员到了医院找到急诊室、找到戴娟时,真担心自己来晚了。

好在戴娟只是低血糖,躺着挂了一阵盐水后,吃了点服务员带来的点心,又休息了一阵,感觉气力逐渐恢复。她在临时病床上静静想了一阵,刚才在慌乱中寻找鄢卫平和戴向阳的下落,看见了不少警察,更是看见了一些她见过的潇湘雇员,比如管她叫“娟姐”的小真、大厨李万祥、保安吉三乐……看来大多数的人质都在这儿,说明什么呢?难道警方不要给这些目击者做笔录吗?当然会,这些人质同时也需要医治,所以她揣测警方会在医院设点办案。

她起身,问了两位刑警,得知市局刑侦总队的队长巴渝生就在医院行政楼办公。她必须要找巴渝生,或者其他决策者,只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卫平和我叔,他们是否还在人世?

虽然她已经猜到了答案。

她还是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案发后4小时20分左右,“潇湘会所抢劫案”临时办案中心办公室里静得让那兰觉得压抑,仿佛这间小小的屋子还嫌自己不够小,四壁自动地往中间缩,执意要将屋里伤心和郁闷的人挤得无法动弹。

悲伤的感觉,就是这样向悲伤的人逼仄过来,将他们束缚,让他们成为奴隶。

在又一阵哑声啜泣中,那兰抚着的戴娟瘦削的肩膀,轻声说:“娟姐,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保重,为了你,和宝宝。”

戴娟拭泪点头,过了一阵,抬起头,情绪似乎又恢复了些。

“我还有个问题,”巴渝生本来想以后再问的,但觉出戴娟内在的坚强,还是开了口,“关于你叔叔的……状况。最近这段时间,你叔叔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戴娟显然觉得巴渝生的问题有些离奇,蹙眉想了想,说:“还好啊。怎么,查出什么问题了吗?”

巴渝生说:“这倒没有……他最近有没有工作压力特别大、情绪不稳定什么的?”

“没有。”戴娟几乎是本能地回答着,巴渝生知道,询问和审讯中,这样的回答是必然的,关键在下文。所以他没说任何话,只是安静地坐着。果然,戴娟的眼神和脸部表情说明她开始仔细在记忆中搜索,过了一阵后说:“做我叔叔这行的,能源和原材料,市场变动本来就很大,对资金的要求也很大,他承受的压力,我想,从来就没有小过。他经常给我们小辈们上课,说他做生意以来,经历过至少三起三落,‘起’的时候当然是呼风唤雨,但‘落’的时候几乎倾家荡产,没有什么能把他吹到天上,也没有什么能把他压垮。更何况他是那种比较hold得住的性格,有什么大事都不会挂在脸上,所以,对你的问题,本来我想都不用想,就说‘没有’。”

“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最近,实话说,我的确隐隐约约感到一些他的压力,或者说我是间接地从我老公身上感觉到,大概集团经营有些压力。我叔他……他性格当然没有变,没有唉声叹气或者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但还是多少有些迹象,比如一家人一起吃饭,我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你会发现他听着听着就走神了,眼光好像停在很远的地方,在想很远的心事。”

巴渝生点点头,又说:“你们住得近,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书信往来。麻烦你回去后留意一下,如果他留下什么文件、给你的电子邮件,说了什么非同寻常的话,请和我们交流,我们希望搜集所有和这个劫案有关的线索。”

戴娟说:“我明白,那些强盗是冲着我叔叔的命根子去的,我叔叔也因此丢了性命,他是你们破案的突破口。”

“再次感谢你的理解。”巴渝生从桌上一个文件夹里取出一沓照片,“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请你看看这些照片,哪些你认识,哪些你不认识。”

戴娟看的那沓照片,比先前接受询问的目击者看的照片多了两张:两个男子,一个年纪较轻,不超过25岁,另一个稍长,35岁左右。戴娟不认识,其他人质看过后也都不认识。

对此,临时办案中心的刑警们并没有觉得太奇怪或气馁。现在,基本可以排除两人是潇湘的员工或者食客。同时,两人怎么看都“可疑”。寻常人的身边总会带证件、钱包或手机,但两人身上什么都没有,一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样子,还穿着一色黑衣黑裤。

送走戴娟后,巴渝生重回办案中心,姜明立刻走上前说:“刚才你让我追问老唐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巴渝生没来得及问唐云朗的那个问题至关重要:除了鄢卫平裤兜里的手枪枪管,现场是否发现了其他枪支碎片?

根据众人回忆,身绑炸药包又引爆的劫匪临死时还拿着半自动步枪,至少没有人记得枪是否被打飞或者被别人捡起来。不管枪是否在劫匪手中,只要没有人收藏,枪的残骸应该仍在现场。爆炸和之后的大火会损坏枪支,但如果梁小彤描述和记忆准确,95式半自动步枪的部件有不锈钢和铝合金,不可能被炸成碎屑,也不可能被烧为乌有。

但到目前为止,现场连任何疑似枪支残骸的碎片都没有发现,更不用说完整的枪支部件。更奇怪的是,拿手枪的劫匪甲分明已经离开现场,鄢卫平的口袋里为什么会有一截手枪枪管?鄢卫平行伍出身,接触到枪支或许不算太难,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会所开张日带着枪管?而且正好是劫匪用的Glock枪管?

“唐掌门带着他的徒儿们已经在底楼找到打伤保安吉三乐的一枚九毫米鲁格弹弹壳。匪徒们在二楼也开过一枪,但主宴厅被炸被烧得厉害,碎砖碎木头满地……”

巴渝生说:“二楼放枪不是朝天花板的吗?”

“是,天花板也被烧得厉害,肉眼看不见,要搭梯子上去看,但主宴厅地板岌岌可危,刑技中心的人还在犹豫这个时候架梯子是不是安全。设备室的人已经搬来了一批木板,准备把地板修补修补再架梯子。可是地板一旦修补上,咲等于又破坏了现场,所以唐掌门他们还是在致力于先将地面勘察透彻。”

巴渝生点头说:“有道理。”知道要将布满碎屑、布满爆炸焚烧灭火后湿漉漉灰烬的地板勘察透彻,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做完的。

“所以他们虽然还在找,一时半会儿不见得会找到更多子弹。”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挤了进来。

临时办案中心里一个正低头看笔录的女孩子抬起头,认出那中年人正是曾为人质的记者郭子放,冷冷地说:“巴队嘱咐过,拒绝采访。”

郭子放说:“不怕,他被我捏着呢,我说什么他听什么。”这时才发现那似笑非笑的女孩正是那兰。“好家伙,吓我一跳,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那兰说:“寻找失去的记忆。”

郭子放说:“免费帮你辅导一下语文哈,既然是‘寻找’了,多半是因为‘失去’了,所以没必要说‘寻找失去的记忆’,说‘寻找记忆’大家就能听明白了。”

“我是第一个说你无聊的人吗?”那兰叹道。

巴渝生举起手,郭子放拿腔拿调地说:“瞧见没,‘他比你先到’。”

那兰无奈摇头:“是不是又出自只有你们七零后听过的‘流行金曲’?”

“没错,你瞧人那词写的,字字珠玑。”巴渝生听郭子放越说越离谱,忙道:“老郭,你还挺守信。要和我聊,是不是?”“我们刚才的对话,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要是觉得意犹未尽也还算正常吧。”郭子放手里还捧着咖啡,但估计已经是第二杯了。巴渝生指着那间小办公室说:“既然你来了,就屈尊到我们的临时询问室谈谈吧。”

十六天前,江京市郊宁湖乡富乐小区某单元三名劫匪再次聚首时,劫匪甲宣布他已经解决了劫案计划中的两个重要环节。

他把随身背来的旅行包打开,里面是三把枪,两大一小。劫匪丙素来喜欢看军事杂志,有空也会去军事网站泡泡,他一阵啧啧:“这么快就到手了?手枪是格洛克十九,经典!九五式自动步枪两把……”然后他惊恐地望着劫匪甲,仿佛他远在天涯,“哎哟妈呀!哥,你不会真的卖身黑社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