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一眼台阶上放着的那几盆兰花,不大认识:“那些都不开花,多难看,一丛丛的叶子乱七八糟的,不如摆了玫瑰花插瓶,又香又美。”

唐菀言没有出声,玫瑰花本是产自中国,也不见有多少人喜欢,反正历代诗歌里咏玫瑰的便没几首。后来西方文化涌入,莎士比亚以玫瑰比喻爱人,彭斯那首《A red red rose》更是脍炙人口,玫瑰忽然就变成了上海滩的新宠,据说名角赵兰英在环球剧院登台,外边卖花姑娘手里的玫瑰花都卖到了一鹰洋一把,瞬间有“洛阳纸贵”之景。

她不喜欢玫瑰,觉得那种美太过张扬,可也不喜欢父亲种的兰花,太素淡了些,唐菀言想了想,她可能比较喜欢像杏花这样的花朵,艳红的一抹,远远看着如霞似锦,近里看每一朵花都是那样娇媚动人。

一枝红杏出墙来,这也算是寻春的一种境界了。

没多久,唐润之回来了,一进门见着唐菀言和刘美欣坐在走廊下的小方案几旁边喝茶聊天,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些——既然是家里来了客人,暂时给她留点面子。

方才校长找他去有点事情,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些监考回来的同事,有一个人拉着他把唐菀言今天想把别人试卷弄脏的事情告诉了他:“也不知道她和那个女生有什么过节,但是这种行为毕竟不大好。唐教授您德高望重,我就没有将她的所作所为上报学校,怕别人会在后边说三道四附带也影响了您的名声,只不过您回家以后最好开导她一番,让她为人大度一些,别与人一般见识,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唐润之听到这话气得眼睛前边一阵发黑,从小便教育她要友爱同学,千万不能背地里搞鬼,这种行为最令人不屑。可是没想到自己这般教育,她依旧是我行我素,竟然想到这样不堪的法子,意欲毁掉别人的试卷,实在是让他无法忍受。

他第一个想法便是回家拿了小棍子把她抽打一顿,后来想着女儿年纪大了,再这样对她似乎不好,无论如何一顿责骂还是免不了的。

但是回家看到有客人在,他又不好开口,总不能当着她朋友的面训斥她。

刘美欣看着唐润之脸色不虞的从门口走进来,轻轻拿胳膊碰了碰唐菀言:“这是你爹?看起来他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

唐菀言轻轻哼了一声:“别理睬他,他的脾气越来越怪了。”

为着林思虞的事情,唐菀言已经和唐润之闹了好几次矛盾,父女两人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

刘美欣还是站起来行礼,喊了一句“唐伯伯”。

毕竟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维持的,可不能因为唐菀言说不用理睬他就真的不管不顾。

唐润之冲她点了点头,看了看唐菀言,眉毛又皱了起来。

“爹。”唐菀言见着父亲的眉头渐渐聚集,还是有些畏惧,赶紧喊了一声。

唐润之站在那里看了看她,最终背着手走进了厨房。

唐夫人正在灶台前边忙碌,看到丈夫进来,回头冲他温柔的笑了笑:“就回来了?校长喊你去干嘛呢?”

“他说要增加我的工作量,这一届新招进来的助教们功底还不是特别扎实,需要我给他们指点一二。”唐润之摇了摇头:“谁不是从新人过来的?慢慢研究也就是了,不敢放手如何让他们成长?”

“那你答应没有?”唐夫人有些担忧:“你这身子可比不得年轻时候了,那阵子真是和牛一样结实,每天上五六节课都没问题,现在可不行咯。”

“我也想推掉,可是校长不答应啊,”唐润之叹了一口气:“他说让我至少带半年,千拜托万拜托的,我也没好意思回绝,只能答应了。”

“那薪酬……”唐夫人犹豫着问了一句:“有没有提?”

“说一个月加二十块鹰洋。”

两人默默相对。

二十块鹰洋不算多,可是有总比没有好。

“唉,要带着那些新来的助教上道,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你得和校长说说你的难处。”唐夫人心里头琢磨着,能多要点就是一点,毕竟现在物价比去年又涨了些,以前拿一块钱鹰洋出去买菜足足够够的,可现在都还得掂量着去。

“这事情再说罢。”唐润之拧着眉头瞥眼看了看小院子,唐菀言和刘美欣已经没见了影子,应该是去她自己房间了:“素梅,我现在很想冲出去菀言骂一顿,碍着她的朋友在,使劲压着这股子火气。”

“菀言怎么了?”唐夫人看了看唐润之,心中忐忑:“你为何想要责骂她?”

唐润之压低声音气呼呼的把同事告诉他的转述了一遍:“她的心眼怎么这样坏?竟然想去破坏人家的试卷,我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

唐夫人小心翼翼的看了唐润之一眼:“或许是那个女生实在太坏了……”

“不管别人坏不坏,这都不是她做这种龌龊事情的理由!”唐润之严肃的看了夫人一眼:“菀言就是被你惯坏了,我想说她几句,你就跳出来护着她!”

唐夫人低声回了一句:“她是女孩子,当然得娇养着些,若是个儿子,我便随你去教育了,儿子总归得要严格一点管束的。”

“儿子女儿都不是一样?素梅,下回我教育菀言,你千万可别出声!”

唐润之叮嘱了一句:“她再这样下去,以后可就不得了,指不定要闯出什么大祸来。”

唐夫人心里头虽然不认同,可口里头还是答应下来:“你教育便教育,可别说太重的话,而且今日这事情你要提也得等她明日考完再说,莫要弄得她无心考试,到时候考砸了就不好办啦。”

唐润之想了想,点点头:“好罢,就等明日考完再说。”

当下压着心里头的火气,和唐菀言刘美欣一块儿吃饭,席间唐润之没有说话,只是低头默默扒饭,唐夫人夹了些菜给刘美欣,笑着劝她多吃一点点,刘美欣虽然有些不自在,可毕竟人家客气,也不好拒绝,只能接受,口里说了句客套话:“唐伯母的饭菜弄得真好吃。”

唐夫人笑眯眯的望着她:“你这是在逗我高兴哪?比你母亲做的饭菜更好吃?”

刘美欣呆了呆:“我母亲她从来没做过饭菜。”

“难道你家是你父亲做饭菜的?”唐夫人愣了愣,没想到还有热爱做饭菜的男人。

唐菀言有些尴尬:“妈,人家家里有厨师的,哪里像咱们家这样寒酸。”

唐夫人呆了呆,好半日说不出话来,唐润之将筷子一放,真准备发脾气,忽然瞥见刘美欣一脸尴尬的坐在那里,于是又将筷子拿起来,忍下了那口气,继续默默吃饭。

唐菀言撇撇嘴,自家是寒酸,都得母亲亲自动手干活,若是富贵人家,早就请上佣人帮着做事情了——就连隔壁金教授家里都请了个乡下亲戚当小阿姨,每个月包吃住十块鹰洋做工钱,父亲却连花钱请小阿姨都不愿意,事事让母亲动手。

这就是她一点都不想喊朋友回家玩的理由,她怕人家见到家里的窘迫。

特别像刘美欣这样的姑娘,出身富贵,家里奴仆成群,跑到她家一看这样寒酸,免不得会蔑视她。

唐润之忍着心中火气把午饭吃完,拿着碗放到厨房,眼睛盯着那个小小的煤炉,有些苦恼的皱起了眉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小时候那么可爱的菀言,怎么现在变成了一个庸俗而且全身是缺点的少女?

他觉得一定要好好跟女儿谈谈才行,否则她会一步步走斜。

第26章 情思困顿苦纠缠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大门口停了下来, 中午的日头照着车身,闪闪的发着亮光。

车门打开,方琮亭兄妹并着翡翠下来, 守门的阿忠赶紧迎了过来:“大少爷, 这车是不是要开进去?”

孟敬儒已经开车来过好些车, 阿忠自然认识他的车辆。

方琮亭攀着汽车门朝孟敬儒笑:“敬儒兄,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饭?”

孟敬儒求之不得,只愁方琮亭不开口,听了这句话,当即点头答应:“刚刚好, 我还想着要一个人在店里吃饭了哪。”

方琮亭嘿嘿一声:“你都专车接送琮珠去考试, 还能让你孤零零的吃午饭?”

翡翠冲着方琮珠直乐呵, 陪着她朝前边走。

“小姐, 大少爷可是为了你操碎了心。”

方琮珠有些无奈,为什么在别人心里,自己一定要赶紧找个男人嫁了才是正道?她现在还一点不想陷入婚姻,只想好好感受一下民国的时代氛围。

并不是说孟敬儒不好, 像他这样的人, 放在哪里都是少女们追逐的对象,个子高长得帅又家世好, 这样的人真的说得上是无可挑剔, 然而方琮珠对他却没有心动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没有缘分的人,哪怕是每天都在一起, 也不会擦出火花。

李妈正在厨房忙碌,看到方琮珠进来,赶紧问她考得怎么样:“大小姐,考试肯定没问题的,是不是啦?”

方琮珠笑了笑:“李妈,这考试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来帮你做饭菜吧。”

“大小姐,怎么能让你动手呢,我和翡翠两个人就够了,你快些出去休息吧。”李妈推着方琮珠想让她出去,然而方琮珠并不想到起居室陪着孟敬儒说话,不如躲在厨房里打打下手,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李妈见赶不走方琮珠,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大小姐,你可真是的,有福不会享!”

方琮珠端了条小凳子坐在厨房后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看了看外边的花园,墙边一片玉簪花开得正好,绿色的树叶里挣出一朵朵白色的花,细长柔软,被风吹着不住摇晃,煞是动人。

外边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方琮亭走到厨房门口,后边跟着孟敬儒。

两人瞧了瞧厨房里头,方琮亭笑了笑:“琮珠,今日中午你掌瓢?”

方琮珠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想吃我做的饭菜了?”

方琮亭笑了笑:“无所谓,我只要又饭吃就行。”

他本来是想喊着方琮珠到起居室来坐,免得凉着孟敬儒在一旁,走到厨房见着方琮珠在择菜,一时间没想到喊她出来的理由。

“琮珠还会做饭菜?那可真是难得。”

孟敬儒有些惊讶,没想到方琮珠竟然还会厨艺。

按着方家的家世来说,方琮珠肯定是没有下厨的机会,虽说方正成在上海滩算不得数一数二的富豪,可毕竟江南织造大王这个名字也不是白得的,还是有些实力。

“琮珠自小便跟着我母亲打理家中庶务,她喜欢厨艺擅长女红。”

每到这个时候,方琮亭才觉得走旧式传统妇女的道路其实也有值得夸耀的优点,毕竟不是每个大家闺秀都能像琮珠一般这样温柔又心灵手巧。

“这样啊,那我可是有口福了,能尝到琮珠做的饭菜。”

孟敬儒家中姊妹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别说下厨,便是连分清那些蔬菜的种类都有些困难,见着方琮珠竟然还会做饭菜,确实是惊讶里带着一丝欣喜。

方大小姐可真是一颗明珠,不仅人生得美又聪明过人还会打理家务,简直就是全才。

“敬儒兄,咱们去起居室坐坐,我拿一本书给你看。”

方琮亭推荐了林思虞的《思语小刊》。

孟敬儒拿了书在手中翻了几页,皱了皱眉:“琮亭老弟,这写书之人的思想有些激进啊。”

方琮亭一愣,没想到孟敬儒是这样的反应。

“我们做生意的人,千万别掺和到这政治里边去,咱们只需了解目前大环境如何,对咱们的生意是不是有影响就够了。”孟敬儒的手抚摸过书的封皮,翻开扉页便看到了作者的照片:“这人挺年轻的,文笔倒是老道。”

“可是……”方琮亭年轻气盛,开始与孟敬儒争执:“现在中国满目疮痍,难道咱们不该想办法让中国摆脱这种困境?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任何人都不能坐视不管,特别是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我们总要为天下人的幸福做点什么才是!”

“琮亭老弟,你肯定也受这书的影响了。”孟敬儒将《思语小刊》放到了茶几上,看了看和自己一起聊天的对象,方琮亭的脸孔上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兴奋之色,微微发红。

“这书写得虽然很蛊惑人心,可是要做起来却实在为难,你没有发现他的那些呼吁都只能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吗?他所构想的新世界,除非变了天,否则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而且……”孟敬儒摇了摇头:“按着书里所说,咱们其实就是那种被他们批判的对象,所谓的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为自己创造财富,你为何还要赞同他的看法?”

“我们挣的钱,确实是剥削了别人才挣到的……”

方琮亭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孟敬儒打断了:“琮亭老弟,你如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咱们怎么会是剥削别人呢?咱们是雇佣别人干活,给了他们钱养家糊口,这分明是给人造福啊!琮亭老弟,你完全被这些新思想给蒙蔽了,稀里糊涂就否定了自我!”

这种思想很危险,若是在满清末年,这是会被打为革命党是要砍头的!孟敬儒不禁为方琮亭捏了一把汗,虽说现在的思想比以前要开放了许多,可毕竟方琮亭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出身,如何反而会帮着那些为自己做事的人说话呢?

孟敬儒也是念的新式学堂,可他与方琮亭的观点却大不一样,他觉得是自己的家业养活了不少穷人,让他们能挣钱养家,他这是在做善事,而并非方琮亭所理解的是在剥削他们的劳动力。

观点不同,这让两人的谈话无法继续下去,起居室的气氛有一些微妙。

孟敬儒将《思语小刊》放到了一旁,摸了摸身下的沙发坐垫:“琮亭老弟,这沙发坐垫有些旧了,我们蕙锦香新出了一批滚珠沙发坐垫,我让人明日送一套过来,都是最好的石料打磨出来的,坐上去凉冰冰,甚是舒适。”

见他转圜,方琮亭也顺着拐了弯:“刚刚好我家也才出了一批新货,专供秋天的布料,有十六种花色可供挑选,明后日应该会送一批样品到上海这边,到时候我拿了去给你看看。”

谈到生意上边,两人心平气和,一切恢复平静。

方琮珠没有想到起居室里已经有了两种思想的碰撞,她正开心的在和李妈一块儿动手做菜。

上辈子方琮珠经常下厨房,只是做出来的菜味道并不怎么样,然而她到了这个时代却发现自己变得心灵手巧了,跟李妈学烹饪简直是得心应手,不知道是不是原主本身的技能还在——或许她哪天还可以尝试一下刺绣,每次听着翡翠夸她绣的花好看,跟真的一样甚至还能逗来蜜蜂蝴蝶,她就很想试试看是不是真的。

“哇,小姐做的这个碧玉牛筋真好看!”翡翠站在一旁看着方琮珠将菜出锅,尽情赞美,这碟子菜配色很漂亮,透亮的黄色里边夹杂着白色的长萝卜丝而,看着就觉得美味可口。

方琮珠笑道:“即便是我随便炒几根青菜,你也会说好的。”

翡翠这丫头,眼里只有主子,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交口称赞。

唯一不赞成的,就是她对孟敬儒的态度。

“小姐呀,你也得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好不啦,孟大少爷人挺好的。”翡翠总是在不停的夸赞孟敬儒,生怕方琮珠错过他一般。

“小姐,你去外边起居室和大少爷他们聊天去吧,别到厨房里呆着了。”翡翠推着方琮珠朝外边走:“这里边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方琮珠又好笑又好气:“哪里又是谁应该呆的地方,你这丫头也真是!”

只不过,还是洗了把手从厨房里走了出去,这时候方琮亭和孟敬儒已经开始在谈生意经,两人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开始曾经起过争执。

今日的饭菜很丰盛,桌子上摆着五个菜,蟹粉狮子头,碧玉牛筋、松江鲈鱼,另外一碟干煸草头,一碗虾仁紫菜汤。

菜摆在桌上,清爽的颜色,荤素搭配很得到,看了就让人食指大动。

“琮珠,哪些菜是你做的?”孟敬儒看着那一桌菜,又看了看方琮珠,这般美人若能朝夕相伴,那真是人生幸事。

“我就做了一个碧玉牛筋,李妈不让我再呆在厨房里了。”

听说碧玉牛筋是她做的,孟敬儒筷子就朝那个盘子里伸,夹了一筷子慢慢嚼了两下,滑嫩有韧劲,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

“琮珠,你这手真是巧。”

孟敬儒盯住了她,目光里全是欣赏。

喜欢一个人,越看就越觉得她美丽可爱,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一点都没有说错。

下午的天气有些闷热,就连知了都藏在叶片间没声没响,仿佛没有喊叫的力气,就只想挂在树枝上好好的睡一觉。

这种天气考数学最是难受,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一片,有时候眼皮几乎要睁不开,真想拿了火柴棒把上下眼皮给撑着。方琮珠抬头看了四周一眼,考生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暗暗的一片——对于民国时代的女高中生来说这次数学题有些难,难怪她们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试题比玛利亚修女给她的考题难多了,函数、立体几何这些题目都跑出来了,对于那些刚刚接受外国新知识的学生们来说,如何能理解得通透?更何况现在的老师很多都不是专业出身,一边学一边教的那种,像玛利亚女子学校,大部分课程都是修女兼任,又能学到多少知识呢?

好在她却一点也不畏惧这些题目,虽然高考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可她还是能思路清晰的将这些题目解答,而且多亏那时候老师的严格要求,她的试卷看上去整洁漂亮,真是完美的回答。

要不要提前交卷?方琮珠暗自思量着这个问题。

考场里有些闷热,她的额头已经出现了细细的汗珠。

她不想再坐到这里,可是她提前交卷,可能会对考室里其余考生造成一定的影响——周围的女生们正努力而徒劳的用笔演算,她看到并排的那位女生,草稿纸上写满了数字,可试卷上还是有很多空白。

方琮珠拿着考卷重新开始检查,她心里头想着,再全部检查一遍就交卷。

这时,她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转头看了看,就见着考场的后门那里,有一个人站在那里。

穿着长衫,个子高高,俊眉修目。

那是机动监考员林思虞又过来了。

方琮珠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难道他又想要给自己来传答案?看起来林先生也是全能型人才,国文不错,数学功底也好。

林思虞背着手站在后门,看了看考场里两位监考老师,谁都没有让他进来替考的意思,这让他有些着急,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甚至将那张写好答案的小纸条浸得湿漉漉的一片。

好不容易拿到数学试卷,看了题目就呆住了,考得这样难!

甚至有两道题目连他都感觉没法子解答出来。

挑了两道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解答出来,抄到了小纸条上,准备利用自己进入考场的机会传给方琮珠——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数学基础,跟着方琮亭学了几个月又如何?只怕是看到这些题目就已经头昏脑转了。

刚刚到门口,便见着方琮珠的脑袋朝他这边看,林思虞心里一阵着急。

数学这么难,她肯定是不会做,故此才会东张西望。

林思虞看了一眼靠在教室后墙的那位监考老师,他的脑袋低低的垂着,似乎正在打瞌睡。

这午后的气候最容易让人精神疲惫,更别说枯坐在教室里,什么事情都没得做,除了打盹再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打发时间。

这人怎么睡得如此沉?林思虞靠着门,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走到教室里边,拍拍他的肩膀让他醒过来,殷勤的请他出去转一转再回来?

正在犹豫间,教室里有了动静。

方琮珠站起身,带着试卷走到了教室的前边。

……她交卷了?

林思虞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望着方琮珠。

她肯定是觉得做不出来,不如早点离开,所以才提前交卷吧?林思虞懊悔得很,自己为什么不赶紧走进考场,不管怎么样,先得稳住她的心才行。

看起来方琮珠的数学成绩肯定很糟糕,就不知道其余科目能不能补救一下。

方琮珠回到自己的座位,弯腰整理了下文具包,带着她的东西从考场里走了出来,走过教室后门,冲着林思虞微微笑了笑:“林先生真是尽职尽责啊。”

林思虞的脸瞬间就微微发烫——她这句话是在讽刺自己食言了吧?

今日上午自己亲口暗示了她,只要有什么问题,举个手他就会过来帮忙,结果在她最需要帮忙的时候,自己却在考场外边徘徊不肯进去,实在也太不道义了。

“方小姐!”

看着她婀娜多姿的朝前边走,林思虞快走两步追了上去:“对不起,我……”

方琮珠转过身,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林先生,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这人可真是奇怪,离婚的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在心里。自己早就与他说清楚这件事情,两个人已经恩怨一笔勾销,不计前嫌,成为最普通的朋友。

那次在复旦大学旁边的小饭店里,大家都已经和平和气的吃了一顿饭,以前的事情就算翻了篇,总将这事记着有什么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我、我……”林思虞默默的将手掌摊开,手心里躺着一张小纸条。

方琮珠将那纸条拿起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林思虞,原来他是因为这个道歉啊。

“谢谢你,林先生。”

把纸条交还给了林思虞,方琮珠冲他微微一笑:“林先生,所谓考试公平原则,我想你应该知道呢,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但无论如何多谢你为我着想。”

她的话里带着些批评的意味,林思虞一怔,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不免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忽然就糊涂了,竟然想着用这样的法子去帮助方琮珠?考试讲求的是公正公平,他这样做,不是违背了考试精神吗?

自小就受过教诲,做人要诚实,不能撒谎欺心,可是为了想让方琮珠考进复旦,他居然违背了自己的做人原则,真是太令人不齿,难怪方琮珠会这般看轻他。

林思虞懊悔万分,追着走了上去:“方小姐,是我不对,我……”

方琮珠回头笑了笑:“林先生,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盼你以后不要再有这等行径。”

“不会的,再也不会有这等糊涂举动。”

林思虞站在那里,只觉很难原谅自己,要不要自己去与监考处说一句呢?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跟批准他来做机动监考的老师交代一下自己的行为,求个心安。

方琮珠朝阶梯走了下去,前坪那里,翡翠撑着一把太阳伞迎了上来:“小姐,考得好吗?”

方琮珠无奈:“还行。”

“我看你提前出来了,可担心你了。”翡翠盯住了方琮珠的眼睛:“你真的把题目全做完了吗?”

方琮珠伸手拉了拉她的大辫子:“没做完也不能再回教室去了呀,翡翠,你管得可真是多!”

“小姐,我是在担心你嘛。”

翡翠殷勤的撑着伞,一只手扶住方琮珠的胳膊朝外边走:“我刚刚听有人在议论,说这次数学考试题目特别难呢……嗯,小姐你万一没考好也没关系,反正大家都不会做,大家都不能得分。”

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可真是个天生的乐zhu义。

主仆两人朝校门外边走,一路上欣赏复旦盛夏的景色,翡翠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只说提前交卷走了,到时候大少爷和孟大少爷接不到人。

“我又不是没有脚,为什么一定要他们来接?”方琮珠站在校门口看了看外边的马路,这时候路上行人没几个人,连黄包车都没看见一辆。

到校门口傻站着也不是个法子,一边朝前走一边看看能不能遇到过路的黄包车。

方琮珠拿定了主意,与翡翠一道朝前边走,过了半条街,就见着三明书店的招牌赫然在目。

“咦,原来这书店跟复旦大学不远呢。”方琮珠站在门口看了看,决计到书店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书卖——按理来说,这时候鲁迅先生也有文章面世了,她想看看三明书店能不能慧眼识英雄刊印他几篇文章。

走进书店,里边的顾客并不多,店伙计没精打采的趴在柜台上,看着方琮珠从外边走进来,甚至都没有站直身招待的意思。

方琮珠倒也不以为意,站在书架前开始浏览书籍,一本本的扫过去,却没再见着《思语小刊》那本书。

“伙计,你们家原来有一本叫《思语小刊》的书,现在怎么没见着了?”

店伙计听到她问话,来了精神:“那本书已经卖光了!小姐,您要是想买,先到我们这里写个名字,到时候若是想买的人多,我们老板会考虑再重新印一批。”

“哦,卖光了啊?”方琮珠笑了笑,没想到林思虞写的东西有这么多人喜欢看,难怪上次他还了一千块钱,这是与三明书店结了账的缘故。

“小姐,您留个名字呗。”店伙计殷勤的把纸笔拿了过来,一脸的笑:“林先生的文章写得特别好,人家都夸他是锦心绣口哪!”

方琮珠摇了摇头:“名字我就不留了,下次若是有再版我便过来买。”

“这样……”店伙计耷拉下了脑袋,垂头丧气的走回到柜台后边。

“站住,不许跑!”

外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翡翠吓了一跳,赶紧抓紧了方琮珠的胳膊:“小姐,小姐,咱们到里边去避一避!”

两个人快步走到柜台和书架后边的间隙处,好在身材苗条,站在那里也不觉得拥挤。刚刚躲藏妥当,三明书店的门猛的被人撞开,有人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店伙计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继续伏在柜台上打盹,一双眼睛眯着朝外边看。

跑进来的那个人一只手捂着肩膀,一边到处寻找着可以躲避的地方,然而他的寻找根本是徒劳的,后边跟着进来的几个巡捕很轻易就抓住了他:“还往哪里跑!”

那人的目光朝书店里看了一圈,当他看到店伙计那昏昏欲睡的模样,似乎一点也并不关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一个巡捕拿了棍子打了他两下:“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反正都落到你们手里了,跑与不跑还有什么不同?”

这人忽然站直了身子,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我跟你们回巡捕房便是了。”

几个巡捕看了一眼他,捉住他的胳膊朝外边拖:“废话少说,快些走便是。”

方琮珠躲在书架后边,仔细打量了那个被捉住的人一眼,穿着一件短衣,下边的裤子被撕破了,只得半截挂在膝盖上,脚下一双草鞋,看上去是个底层人。

这么多巡捕,大张旗鼓的来捉一个穷人,这里头必有蹊跷。

巡捕们走了以后,书店恢复了平静,方琮珠和翡翠从书架后绕着出来,两人依旧有些后怕。

“这人……犯了什么事?”

翡翠追着店伙计问,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乱跳。

“谁知道呢。”店伙计懒洋洋的睁开了一只眼:“或许是偷窃,或许是江洋大盗之类的,还有可能也是那些帮派间的冲突,要捉了人去审问清楚,这些都有可能。”

翡翠吓得脸色发白:“江洋大盗?”

这可是厉害角色,原来只是听人说故事的时候提起过。

店伙计看她吓成那样,哈哈一笑:“我也是猜猜而已,小姑娘你是刚到上海不久吧?这些事情看多了就见怪不怪了。上海的巡捕房每天都捉人的,谁知道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理由呐。你们啊……”

他抬眼看了一下方琮珠:“上街可千万要小心,千万莫要得罪了人,一个不小心,人就进了巡捕房呢。”

瞧着这位姑娘生得美貌,可别遇着那些好色的,打上了主意可就难走得脱。

“琮珠!”

身后忽然响起方琮亭的声音,方琮珠转过脸来,就看到他抱着几本书从里边走了出来,满脸的兴奋。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方琮珠快步迎了上去,伸手接过那几本书拿在手里:“你怎么又过来买书了?是给我准备的吗?”

“不是不是,我自己买过来看,有人向我推荐了这一套书,说写得很好,我今日过这边来书店来买,竟然找到了。”

方琮珠低头看了看,英文的页面,只不过那几个字她还认识。

马克思的《资本论》。

方琮珠担心的看了方琮亭一眼。

书里写到方琮亭参加地下组织被抓了起来,但是因为当时她并没有心思去追看方琮亭的故事,跳着看到方琮珠的结局就气得扔书,所以她不知道书里的方琮亭最后是怎么样的结尾,是有人救了他,还是为革命牺牲,不得而知。

看书的时候她并不在意方琮亭,可穿到民国来以后,她与方琮亭接触得多了,将他当成亲大哥看待,也就关心起他来。

这三明书店里卖各种各样的书,很杂,从《上海画刊》到《国家地理》杂志,从中国的古典书籍到西方的各种原文著作,在这里都能找到。书架上有一些书宣扬西方的各种思想,还有一些教会放在这里的免费教义宗教宣传小册子。

上次她在这里买的《思语小刊》是民国年轻人对于社会的看法,综合方琮亭能在这里买到《资本论》的事实,说明这家书店的老板肯定是一个思想进步之人,方琮亭与他接触得多,由此走上那条路也是很正常的。

虽然中国需要经历那一段时期才会迎来光明的社会,可现在的方琮珠却一点也不想看到方琮亭抛头颅洒热血——毕竟他是她的兄长,真心实意的关心着她的人。

她得想办法让方琮亭远离这危险的境地。

“这是什么书啊?”方琮珠装作看不懂,拿起《资本论》顺手翻了翻:“我还以为都是洋文呢,没想到只有封面是洋文。”

方琮亭笑起来,宠溺的看着她:“琮珠,不是个个中国人都能看懂原文著作的,这上边印着洋文封面,只不过是为了让运输更便利些,邮局里看到这洋文的封面,也就没闲工夫烦里边的内容了。”

“这里头也没说什么啊。”方琮珠假意看不懂:“不就是在说做生意吗?我方才见着里边写了工人,价值这些字,这是一本教人做生意的书吧?”

方琮亭又笑:“是是是,是一本教我们做生意的书。”

“大哥,你这么会做生意,就不用看这些书了。”方琮珠把那几本书放到了柜台上:“别浪费钱了。”

“琮珠,你不懂。”方琮亭把那几本书拿了起来:“这套书不仅仅是教我们做生意,还教我们做人呢,我要买了好好的看一遍,弄懂里边的道理。”

方琮珠盯着方琮亭的背影,他兴高采烈的摸出钱来跟店伙计结了账,转身过来招呼她:“这么早就考完了?题目容易?”

“是,容易。”方琮珠点了点头,翡翠在一边着急:“大少爷,才不容易呢,我听两个老师过去的时候在议论,说这次的数学考试题是这些年里最难的一次!”

方琮亭笑容渐渐凝固在嘴边,无奈的望着方琮珠,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琮珠,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你应当实话实说,不管考得怎么样,你都得让我知道情况,这才好去商量对策啊。”

方琮珠伸手挽住了方琮亭的胳膊:“大哥,我说容易便是容易,你又何必担心?”

兄妹两人走出三明书店,方琮亭看了看街道:“唉,这么热的天气,外边黄包车都少。”

刚刚说完这话,不远处就来了一辆黄包车,车铃响得很清脆,铃铛摇摇晃晃里,盛夏的酷暑似乎也被摇得无影无踪。

“琮珠,你跟翡翠先回家吧,我还要找朋友们有点事情。”

方琮亭伸手拦住了黄包车,让翡翠扶了她上去:“到家里好好休息,明日还有两场考试呢。”

“大哥,你那几本书要我带回去么?”

方琮珠朝他伸出了手。

她真不想见到方琮亭因为进步思想被捕,虽然不知道《资本论》现在算不算□□,可从这书的封面要用洋文来印刷而作为掩盖,应该还是具有一定危险性的。

方琮亭想了想,把书抱紧了几分:“不用了,琮珠,我自己带回去吧,没有多重。”

“小姐,你坐好,我要出发了。”

黄包车夫有些心急,大夏天的在外边拉车,只希望能多拉几趟,这两人磨磨蹭蹭的实在是耽误时间。

方琮珠无奈,只能坐正了身子,黄包车夫将车把手握住,半弓着腰一路小跑朝前边飞奔过去,街道上的行人风景纷纷朝后边倒退。

或许这人的命运真是无法改变,即便她来到了这个年代,她似乎也没有一双蝴蝶的翅膀,能改变一些人命运的轨迹。方琮珠转身拨开黄包车的篷布一点点朝后边看,方琮亭的身影已经看不大清楚,模模糊糊的一个点。

他似乎还是在这条道路上行走,没有一点变化。

方琮珠闭上了眼睛,她的脑海里闪过电视剧里的镜头,地下党员正在街头行走,忽然来了一群人,一拥而上把他扭住,然后开过来一辆汽车,他们把他推进了汽车,就听着发动机轰轰的响着,汽车从冷清的街道呼啸而过……

眼角有些湿润,方琮珠从小包里翻出了手帕印了印眼睛。

翡翠误会了她的举动:“小姐,是不是很热,我给你扇扇风吧。”

她从衣兜里翻出一块□□纱手绢,抓住两只角拼命的扇动,似乎有一丝丝微风,可对于这盛夏却无济于事。

“别扇了,我不热。”

方琮珠握住了翡翠的手,示意她停下来。

翡翠在书里是陪着方琮珠过了一辈子,在解放初期,有人找她去,诱惑她要揭发“方琮珠虐待下人剥削劳苦大众”,翡翠断然拒绝,被他们找了个茬子送去了劳改农场,从此主仆分离,再也没有见到过。

既然她代替原主在这个世间生存,她一定要保护好爱她的人,忠于她的人。

她一定要尽她最大的努力。

翡翠不知道方琮珠此刻的想法,见方琮珠拉着她不让她劳累,心里很过意不去,用一只手拿着麻纱帕子给方琮珠的额角拭汗:“小姐,我不累哪,就怕你热着。”

方琮珠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热,你歇着吧。”

主仆两人回到家没多久,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阿忠帮方琮珠签收,捧了那个紫色的大纸盒子,开开心心的交给了李妈:“你给小姐送过去,刚刚有人送来的。”

李妈接过纸盒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也不知道里边装着什么。

抱着盒子到了二楼,在书房找到了方琮珠,李妈笑眯眯的走到书桌旁边:“小姐,有人给你送了礼物。”

“谁送来的?”方琮珠瞥了一眼那个紫色的盒子,民国时代也有这种精美的包装盒,真是令她觉得诧异。

“我也不知道,刚刚阿忠送过来的。”李妈把盒子放到桌子上:“小姐,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肯定里边会写姓名,总不至于就这样随便就送过来了吧?”

方琮珠揭开盒子盖,一束娇艳的红色丝绒玫瑰静静的躺在盒子里,旁边还放着一个信封。

“小姐,这玫瑰花可真是美啊!”翡翠扑到盒子面前,眼馋的看着那束花:“这个肯定花了些钱,上边还装了银色的流苏。”

方琮珠拿起信封看了一眼,上边并没有写地址和姓名,洁白的一个封面。

打开信封,里边有一张薄薄的信笺。

“今日下午有事情,不能去复旦接方小姐回家,实在抱歉,且让玫瑰将我的这份歉意转达,请你原谅我的失约。敬儒”

方琮珠将那张信笺放到了桌子上,苦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