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女跪在魏衍的脚边,抬头看着他,努力挤出了哭一样的声音:“奶奶,我不想嫁给那个傻子,我不想嫁!”

魏衍举起棍子在她背上轻轻敲打了两下:“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少女双手掩面,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OK!”

方琮亭一举手,很有导演气质的宣布这个场面暂停:“不错,这个搭得挺好的,就是要注意一下情感融汇,毕竟奶奶不只是凶巴巴的让孙女听话,她对孙女肯定有感情,要在柔和里带着一丝坚定……”

“方学长,你错了,并不是所有的奶奶都是会疼爱孙女的。”

坐在地上的那个少女爬了起来,很不赞成的看着方琮亭:“比如说我的奶奶,从小到大她都没疼爱过我,要不是我自己从家里逃出来遇到了好心人,我早就被我们家卖了去给我哥哥娶媳妇,更别说能攒到念高中的钱了。”

方琮亭有些惊讶,又有几分愧疚:“这样的吗?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你家是这样的。”

方家一直是和和睦睦,他以己及人,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家长,不疼爱孙女,只想着拿她去换钱。

那个少女淡淡一笑:“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念了免费的师范生,以后出来教书,也能养活自己了。”

方琮珠在旁边听了只觉心酸,这个时代虽说已经有新思想的影响,可妇女要得到真正的解放还远得很,还需要不断的奋斗抗争,像方琮亭他们排练的戏剧,可能对劳苦大众的思想会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琮珠,你要不要来试个角色?”

方琮亭看到妹妹站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拉了拉她的胳膊:“我们这里真的缺女生,你要是不想做主演,演别的小角色也行,比如说,小如的妈妈还没分配任务呢。”

“是啊,你演小如她娘吧,这角色还没找到人,我们说再找不到人就让你哥哥试试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方琮亭,点了点头:“那好,我试试吧。”

林思虞站了起来,有些紧张。

他想反对方琮珠的决定,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已经鼓起掌来:“好啊好啊,有方小姐加入我们的剧社,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实在缺女生啊!”

反对的话在喉咙口滚了滚,最终落了下去,林思虞默默的坐了下来,既然大家都这样决定了,他也不好说别的多话——一片和谐中出现反对的声音,实在有些不妥当,只有以后悄悄的提醒一下她算了。

上午的排练没多长时间,总共也就练了两个小时不到,方琮珠的戏很简单,只用出场几次。

她在剧中的角色是出逃少女的母亲,家里人想把少女嫁给傻子换取高昂的聘礼,作为母亲,她既不忍心可又没有办法,但是因为心底里还是疼爱女儿,最终她帮助女儿逃跑。

方琮珠先拿了剧本看了几回,林思虞的剧本写得很好,看似朴实,其实里边含意颇深,少女母亲的思想斗争写得特别精妙,从想要卖女儿到发生转变再到违背婆婆和丈夫意愿,偷偷的把女儿放跑。

“走吧,女儿,你不要再回来,你要一直朝前走,朝那有阳光的地方走!”

这句话一语双关,而且颇有对妇女解放寄予厚望的感觉。

她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林思虞:“你这剧本写得很不错。”

“是吗?”林思虞得了表扬,脸微微发红:“是你哥说要写个关于妇女解放的剧本,我也是得了他的主意。”

“但毕竟还是你写出来的啊。”方琮珠看了看油印出来的剧本,没有电脑的时代,要刻钢板还要油印,真是为难。

林思虞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腔表示自己的谦虚。

好在方琮亭帮他摆脱了困境:“琮珠,琮珠,你快要上场了!”

方琮珠站起来,把油印的剧本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看她的台词。

这是第一次上场,她要跟着婆婆丈夫压制女儿,让她答应去嫁给那个傻子。

魏衍扮演的奶奶依旧拿了棍子在打小如的背,方琮珠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魏衍手里的棍子,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句:“娘!”

这声音里似乎包含着无限的痛苦,恰到好处的表现了一个母亲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心情。

魏衍怔住了,旁边围观的人也怔住了。

谁都没想到方琮珠竟然有这样的天赋,从未演过戏,可她也能将这份感情演绎得非常逼真。

就连方琮珠自己也被自己惊住了,作为一个理科生,从小学念到博士,跟表演这事情从来就没挂过勾,没想到自己竟然演得这样好,这样有感情。

难道是自己穿过来几个月,努力饰演方琮珠,因此提高了演技?

“你出来瞎嚷嚷啥?还不给我做饭去!”

魏衍回过神,拉紧了包着头的围巾,冲着方琮珠吼了一句。

方琮珠退后一步,显得有些畏缩,可是稍微停了一会儿,她又扑到了小如身边,和她一块儿跪在那里求着魏衍扮的老奶奶:“娘,小如不能嫁给一个傻子,不能!”

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方琮亭的声音响起:“OK,暂时到这里!琮珠,你演得很不错啊,大哥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有演戏的天分呢?”

方琮珠站起来看了方琮亭一眼:“大哥,我只不过是给你救下急,这么多功课拉下要补呢,哪里有这么多时间来排练戏剧?”

“唔,这倒也是。”

方琮亭点了点头:“确实,你的任务重着呢。”

毕竟琮珠没念过高中,把她弄进复旦以后,跟同学的成绩差距太大,这样对琮珠会是一种打击,她目前最大的任务就是赶进度。

得了方琮亭的话,方琮珠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是她不想为妇女解放贡献自己的力量,主要是还没分得清上海这时候所出的阶段是什么时期,能不能贸然投入到这种社会改革里去——《记念刘和珍君》的文章,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革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可无论如何要把代价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

青年剧社在方家排练了一整天,戏剧的每一场都过了一遍,演员对自己在舞台上的位置动作心里大概都有了个数,方琮亭觉得特别满意,认为再排几天,把台词都弄熟了,就能完整的演绎出来了。

“咱们利用迎新晚会做首演,反响效果好,咱们就再排一个短剧,把流动舞台剧做起来,搬到各个居民点去演出。”

说这话的时候,方琮亭眼中闪闪有光,充满着一种坚毅。

方琮珠心里头有隐隐的担忧,看来方琮亭不会改变他的命运,迟早有一天,会因为革命这件事情被人捉了去。可是,她又不能未卜先知的告诉他,让他不要再踏足社会变革,好好的做他的方家大少爷就行。

吃过晚饭,剧社的成员各回各家,方家兄妹送他们到门口。林思虞经过方琮珠身边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的说:“方小姐,你应该把你的重心放到学习上去。”

方琮珠愣了愣,看起来林思虞不赞成她参加这种活动?

她点了点头:“嗯,我得要赶紧把功课补上来。”

“你不适合这个,真的不适合。”林思虞很真心的向她提出建议:“现在文宣部没有注意到这种舞台剧,但要是形成了气候,上边肯定会有人插手干预。”

“那你怎么还肯写剧本?”方琮珠有些好奇,林思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脑回路。

不赞成她演戏,他自己写剧本?

“因为我答应你哥了,谁让我和他是好朋友呢。”林思虞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方琮亭,苦笑了一声:“你哥一直很积极的在筹划这个青年剧社,我老是给他破冷水也不好,他请我帮他写一个剧本,我也只能帮忙。”

这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吧?明知这件事情有危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这让方琮珠对林思虞有了一丝敬佩。

方琮亭朝这边走了过来,拍了拍林思虞的肩膀:“思虞,你这剧本写得不错,大家都说思想意义深刻!”

林思虞谦虚的笑着,没有说话。

“你再想想,写一个关于青年人面临人生抉择时的剧本,要有意义,要鼓动大家为国家而奉献自己的力量!”方琮亭一边说,一边思索着:“比如说投笔从戎,参加到战斗中去?”

林思虞皱了皱眉头:“琮亭,我尽力,只不过这个投笔从戎的话题比较敏感,我可能会把它改一改,等我有了初步构思的时候再和你来讨论,怎么样?”

“没问题,我知道你有办法写好!”

方琮亭抓住了林思虞的手晃了晃:“思虞,你就是我们复旦的一支笔啊,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方琮珠在旁边默默的观察着,林思虞的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心里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吧,只是不好打消方琮亭的积极性而已。

从今天林思虞写的这个剧本来看,倒也没有写反对现在政府的内容,只是从底层人民的生活出发,涉及到妇女思想解放的主题,应该不会被当局禁演——从剧本来看,他算得上是很圆滑的一个人了,既能表达诉求,又不会被扣上一顶激进青年的大帽子。

方琮亭算是找对人了,若是找了旁人,谁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剧本,会不会因为这个剧本被捉去坐牢呢。

方琮珠趴在书房的窗台往外边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算着日期,离复旦的招生考试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多天,可是她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难道这个年头考复旦的不少学霸,饶是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也惨遭淘汰?

方琮亭昨日还安慰了她一番:“琮珠,考不起也没事,我已经让孟敬儒托人去打听门路了,看看要捐多少钱才能买到复旦大学的通知书。”

方琮珠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考不上说明自己跟复旦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不必勉强要花钱买进去,好好的念一年高中,把各个知识点复习一遍,再考一年,应该就没问题了。

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特别是方氏织造,在不断更新的机器和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里,远远没有方琮珠想象里那样挣钱。

书里写着方正成乃是江南纺织大王,方琮珠穿过来以后,和方琮亭慢慢打听家中产业方才知晓,这个所谓的纺织大王,是说方正成自己技术过得硬,能开发出一些新型的花色和产品出来,并不是说方家垄断了江南这边织造业。

“我们家早先四五十年,那是真的挣钱,毕竟大部分是手工来的,我们方氏生产的各种布料好看又耐用,那真是人人喜欢,”方琮亭耐心的给她介绍了下方氏织造的历史:“可是后来慢慢的开始衰落了,人家东洋人开的纱厂,一排排的机器放着,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工,织出来的布又多又结实,成本低了卖得便宜,老百姓自然愿意买洋布。”

方琮珠默然,外国资本的入驻,机器取代人工,这是必然的,方氏织造若没有大的变革,只怕是会越来越衰败。

“不过好在咱们家有稳定的客源。”

见着方琮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琮亭有些歉意,自己不该拿这些话来吓唬妹妹,经商挣钱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琮珠好好念书,毕业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便好。

若是她还有精力,可以出来做一些社会慈善工作。

“机器纺织毕竟粗劣,”方琮亭有些看不起外国人的那些大规模生产:“那些洋布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色,就算织出图案也很呆板,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布料,花色配比鲜明,那些图案栩栩如生,故此洋布是一般平民百姓买得多,有钱人家可都是从咱们方氏织造买衣料去做衣裳的。”

方琮亭很得意于家传的手艺,他和方琮珠聊了些纺织的技巧,如何织出美丽的图案如何上色扎染,原以为方琮珠不会感兴趣,可是没想到方琮珠听得津津有味:“大哥,你懂得可真多。”

“我们方家的男子从小就要学这样,别看琮桢年纪小,爹也开始教他了。”

方琮珠嘟嘴:“爹都不教我。”

“你是女子啊,以后不用管这厂里的事情,当然不用学了,若你有这方面的兴趣,大哥可以教你。”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若是真的按着书里写的那样发展,方琮亭被捉走了,方琮桢年纪还小,方家织造肯定会发生变故,她应该代替原主为方家做点事情,至少也得要保住方氏织造,不能让这百年家业垮掉。

虽然方氏织造大不如前,可毕竟还有这么大一个架子,不仅要养活方家,还要养活方家的下人和几百个织工的生活。

钱能省则省,不必浪费,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自己若是没考上复旦大学,那是技不如人,再重新念高中便是,何必拿钱去买录取通知书?

只不过……若是她没有考上,方琮珠觉得有些汗颜,自己好歹也念到博士毕业,再活一世在民国考大学竟然考不起,自己都得要鄙视自己。

方琮亭和孟敬儒总是在安慰她不打紧,没有念过高中考不上也很正常,只有方琮珠自己知道有多么不正常——她哪里没有念过高中,她可以念了二十多年书,人家都说她念书念傻了,竟然要念到博士才肯停住。

女博士是世上第三种性别,有人这样讥笑念书多的女生。

在二十一世纪,都有人不遗余力的打击知识女性,更别说在民国了,大家都觉得女人没必要念这么多书,认识几个字,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

就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方琮亭,对她的人生规划不也是念完书就找个好人嫁了?

女科学家?女教育家?女社会改革家?

不存在的,这些名词在方琮亭他们的脑袋里,应该根本就没存在过。

方琮珠将窗帘撩起,朝下边的草坪里看了一眼,就见翡翠蹦蹦跳跳的从大门口跑了进来。

翡翠和方琮珠年纪差不多大,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的,她与原主的感情很深,方琮珠穿到了这个时代,与翡翠每天都呆在一处,朝夕相处,成了一对好闺蜜。

这丫头机灵活泼,除了嘴巴碎一点,喜欢唠唠叨叨,其余再也挑不出毛病来。

“小姐,小姐!”

翡翠气喘吁吁的冲进了书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不停的晃动:“复旦大学给你寄了一封信过来!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笑了起来:“真的吗?你认出那些字来了?”

翡翠原来不认识几个字,原主不是特别喜欢念书,自然也没心思再去教翡翠识字,方琮珠过来以后,发现翡翠人聪明,可却是个半文盲,心里头有些惋惜,在自己看书的时候顺便教她识字,过了几个月以后,翡翠基本上能毫无障碍的读懂一篇文章了。

“小姐,复旦大学这几个字多容易啊,我能认不出来?”

翡翠指着落款上边的那几个大字:“虽然第三个字有些复杂而且是扭着写的,可我看到这个旦字就能猜出前边是复字!”

方琮珠将信接了过来,统一印制的信封,发件人是私立复旦大学。

她撕开了信封,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红色的信笺。

是了,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展开那张红纸看了看,报到日期,地点,需要知道的一些信息,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

“小姐,我没猜错吧,是录取通知书吧?”

翡翠守在方琮珠身边,伸长脖子朝那张红纸看,眼巴巴的望着。

“没错没错,是录取通知书。”方琮珠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得好好感谢你,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鼓励我念书。”

“小姐,那是你自己聪明。”翡翠有些不好意思:“小姐还老是要教我识字,占了你不少时间呢。”

“这哪里是占我时间,我也是在顺便复习啊,咱们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

方琮珠站直了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等到了结果的感觉真好。

方琮亭回到家,听说复旦来了通知书,很是高兴,赶紧给孟敬儒那边去了电话:“敬儒兄,琮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不用帮忙找关系了。”

听着他打电话,方琮珠心里头想,孟敬儒多半又要会借故跑过来向她表示祝贺了。

果不其然,这通电话完了不到半个小时,孟敬儒就捧着一束鲜花从外边走了进来。

“琮珠,祝贺你。”

方琮珠伸手接过了那束鲜花,有礼貌的点了点头。

孟敬儒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每次来的时候都很有理由,这让她根本没办法拉下脸将他赶走。

完全没有理由。

她拿着花束在手里,用手摸了摸上边的花瓣,有些心不在焉。

方琮亭和孟敬儒正在商量去哪里吃晚饭:“为了庆祝琮珠考上了复旦,总得要找个合适的地方。”

方琮珠心里头想着,孟敬儒肯定会提议去宝兰庭,似乎他对那里情有独钟。

果然,孟敬儒的声音响起:“不如去宝兰庭,咱们有好久没去过那里了。”

上回考试完毕不就是在那儿吃的饭?也才二十来日没去过而已。

“行,就去那里吧,场地好一点,人也不是特别多。”

方琮亭愉快的表示了赞成,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觉得怎么样?”

方琮珠懒洋洋道:“若问我,不如在家吃便是。”

“哎,不行不行,怎么能到家里吃饭呢?我们是要庆祝你收到了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当然得要正式一点的地方。”方琮亭用不容反驳的口气道:“就这么定了,去宝兰庭。”

方琮珠站了起来:“那我让翡翠帮我把头发重新梳一下。”

孟敬儒微笑着望向她:“好的,我们在楼下等你。”

此刻的方琮珠,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黑黑的长发就如一匹丝绸一般柔滑。

其实她都不用梳理头发,这样也很美。

看着方琮珠与翡翠上楼,孟敬儒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心情就很好。

没多久,方琮珠款款走了下来,她换了一件新裙子,不是刚刚穿着的旗袍,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的长裤,小小的立领让她纤细的脖颈显得更好看了,大大的蝴蝶结垂在胸前很飘逸。

她的头发有一部分扎了上去,用蝴蝶夹子卡住,还有一部分垂了下来,很自然的洒落在肩膀上,这样的方琮珠看上去朴素大方又充满灵气。

“大哥,走吧。”

她拎起放在茶几上的小手包,斜身的时候,苗条的腰肢展现无遗。

孟敬儒的目光追随着方琮珠的身影,只有走在她身边,他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愉悦与心动,她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动听,就如有人用手指拨动着他的心弦。

开汽车去宝兰庭没有花多长时间,门童看到孟敬儒便赶紧拉开了门:“先生,小姐,祝你们用餐愉快。”

孟敬儒刚刚走过舞池那边,就听着上边有人喊了一句:“敬儒,孟敬儒!”

抬头一看,二楼走廊那边探出了一个脑袋。

头发堆在脑袋顶上盘了个大的发髻,上边插着一支钻石的簪子,耳朵上一对红宝石耳珰闪闪的发着亮。

孟敬儒愣了愣,怎么这样巧,又遇着刘夫人了。

“敬儒,你订的座在一楼还是二楼?”那位刘夫人熟络的打着招呼,一点也不在意周围有人正在侧目相看:“倘若是在一楼,不如让他们调换一下?”

方氏兄妹也认出了那个妇人到底是谁,毕竟长得实在有些特色。

孟敬儒招手将服务生喊了过来:“你们一楼还有空的雅座吗?”

他本来习惯去二楼雅间,可现在见着刘夫人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想朝那边走。

“有的,有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指引着他们朝楼梯下边的那些小小卡座走,那种卡座可以面对面坐四个人,他们三个人随便坐哪里都好。

孟敬儒坐了下来,顿时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刘夫人与孟敬儒的母亲算是手帕交——毕竟都是上海滩有头脸的夫人,平常在一起打麻将吃饭什么的,也不是一件稀奇事。孟敬儒以前并不觉得这位刘夫人讨厌,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越发的不想和她太接近。

因着每次见到她,就会联想到她的女儿刘美欣。

他实在受不了刘美欣的纠缠,就像一块膏药,贴上去就很难撕得下。

第30章 且听穿林打脸声

孟敬儒很舍得花钱, 点了一只龙虾。

尽管做了方家大小姐好几个月,可方琮珠对于金钱的观念有时候依旧还是停留在上辈子,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民国时代应该没空运, 她拿不准这只龙虾是否来自澳洲。

那么大的一只龙虾, 首尾完整, 把一个洁白的瓷盘摆满,盘子里放了很多冰块,洁白的龙虾肉切片薄薄的,铺在碎冰之上,在暖黄的烛光照耀下, 显得格外诱人。

方琮珠上辈到澳洲进行学术交流时候吃过一次龙虾刺身, 对于澳洲龙虾的美味有所领悟, 可她万万没想到民国时代也会有这么一道菜——毕竟夏天里能弄到碎冰, 这对于这个年代来说是一种奢侈,这道菜的成本极高。

高档的菜自然要配高档的酒,孟敬儒让服务生开一瓶法国过来的红酒,指明要某个年份的, 方琮珠听着有些懵, 她知道年份越久酒就越值钱,可是没想到孟敬儒竟然要点这么多年前的那种红酒, 她赶紧拦住服务生:“用最新过来的就行。”

“琮珠, 年份久的红酒口感更好。”

“可是价钱也更高。”方琮珠摆手:“就拿最近运过来的红酒罢。”

孟敬儒微笑:“琮珠,生活要讲究质量。”

方琮珠并不愿意让他这样花钱,坚持自己的观点:“如果这顿饭是我付钱, 那随便你点什么年代的红酒,可正因为是你请客,我才不愿意喝那种昂贵的酒,这样一来我欠你太多。”

“琮珠……”孟敬儒有些惊讶,他感觉到了方琮珠对他的疏离。

她话里的意思,只愿意保持一般朋友的关系,不想更进一步?

否则的话,作为她的亲密爱人,为她花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她也应该会坦然接受。

“孟大哥,虽说客随主便,但我这个客还是想提点建议,毕竟咱们不是品酒的专家,红酒就随便喝点算了,这龙虾咱们好好的品着,看起来很诱人。”

“对对对,咱们吃龙虾就行。”方琮亭也跟着点头,毕竟是孟敬儒请客,让他这般花费,心里头过意不去。

方家兄妹坚持,孟敬儒也只好顺了他们的意思,叫了一瓶刚从法国运过来的红酒,服务生打开酒瓶软木塞子,将酒斟到高脚玻璃杯里,透明的杯子里红滟滟的酒,就如美人的唇,散发着诱惑的光。

没多久菜上齐全,三个人举杯轻轻碰了一下,玻璃杯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祝贺你。”

孟敬儒的笑是那么温柔,看得方琮珠心里头有些微微发慌。

他并未直接向她表白,而他做的每一件事又透着表白的气息,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一片缓缓而来的温情。

在人家还没开口的情况下,直接说一句:“孟大哥,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这样好像很鲁莽,也特别自大。

方琮珠只能压着心里那一份被缠绕的感觉,尽量放轻松一些。

改天去买一样礼物,写一封信附上,就说她最近的目标是要努力进取,好好念完书。

孟敬儒是个聪明的,想必能知道她这信的意思。

三个人正愉快的品尝着肉味鲜嫩的龙虾肉,忽然就听有人在身边说话:“敬儒,你们这顿饭可吃得真是惬意啊。”

方琮珠抬头,看到了那位刘夫人。

刘美欣果然是她的女儿,有一种锲而不舍的执着。

看起来刘夫人是刚刚和人跳过舞,似乎额头还有亮闪闪的汗珠子,她居高临下的站在那里,眼中有一丝暧昧不明的笑容:“敬儒,这两位好像有些眼熟,你也不介绍一下?”

“刘伯母,上次在宝兰庭你们见过面的。”孟敬儒放下手中的刀叉,拿了餐巾按了按嘴角:“这位是方氏织造的方大少爷,那位是他妹妹,方大小姐。”

刘夫人眼角微挑,看了一眼方琮珠,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敬儒,你们孟家,现在最挣钱的行当不是蕙锦香罢?怎么你和方家这两位如此熟稔,一次又一次的请他们吃饭?我们家美欣今年在你家买的首饰,只怕不会比方氏织造和你做的生意要少罢?”

“刘伯母,这和做生意没关系,我们是朋友。”

孟敬儒浅浅的笑,那种笑容看上去很令人舒适,温文尔雅谦谦有礼:“朋友和生意上来往的人,自然不一样。”

刘夫人又瞥眼看了看方琮珠,厚厚的嘴唇嘟在了一处:“那……你不请我跳支舞?”

此时刚刚好换了一支曲子,慢悠悠的四步舞曲,让人听了心神荡漾。

孟敬儒无奈,只好伸出手:“刘伯母,我跳舞可不大在行,踩了您的脚可别怨我。”

“没事没事,伯母教你怎么跳。”

刘夫人笑眯眯的把手放到了孟敬儒掌心,带着他迈入了舞池。

方琮珠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舞池里的双双对对,用手肘碰了碰方琮亭:“大哥,你不认识这个刘夫人?按说她应该也在咱们店里买过衣料。”

“刘裕之的名头在上海挺响的,可我却没在店里见到过这位刘夫人,应该是时间点不合,毕竟我念大学,上课占了不少功夫,不能每日里朝店里跑,都是掌柜店伙计在帮忙。”

听起方琮亭说店里的事情,方琮珠忽然想到了那个叫孙顺的店伙计,她皱了皱眉头:“对了,大哥,我有一件事情老早想和你说了,店里有个叫孙顺的伙计,我瞧着他实在不是个什么好人。头一回我去咱们家的店铺时,他贴着我的身子走路,油嘴滑舌的,举止轻浮,根本不注意分寸,他还将咱们住的地方卖给了外人,弄得别人跑到咱们家来找我的麻烦。”

“有这样的事情?”方琮亭很是惊讶:“那我改日到店里去瞧瞧,若真是这般不堪,得赶紧辞退了他。”

方琮珠点了点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时候一个小小的人,一件小小的事情都会导致大事发生,不可不防。”

她的目光转向了舞池,在那成双成对的人里边,她找到了孟敬儒的身影,他和刘夫人礼貌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中间应该还能挤进一个人。

方琮珠笑了起来,孟敬儒这个样子,抬头挺胸,眼睛只朝一个未可而知的方向望,看上去有点傲慢。

不知道那位刘夫人是想和孟敬儒说什么还是怎么样,忽然踮起脚尖,然而孟敬儒也跟着抬起脚,他个子本来就比较高,刘夫人踮起脚尖也还是够不到他的耳朵边上。她的力度似乎用得有些大,身子朝前边扑,孟敬儒赶紧弯腰扶住了她,两人晃了晃以后,孟敬儒的背又迅速直了起来。

这简直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方琮珠夹了一片龙虾肉放在唇边,笑嘻嘻的看着。

方琮亭顺着她的目光朝舞池里看了一眼,很的不屑:“刘夫人在上海滩的名声可不怎么样,据说还包过戏子。”

“大哥,据说就是据说,你别跟着人家说这些你没看见的事情。”方琮珠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有些事情都是人传出来的。”

如果她老公真如孟敬儒方琮亭他们说的,是上海滩上的头脸人物,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妻子包戏子,这名声可真是不好听。

方琮亭点了点头:“你说的倒没差,可这事情却见过报的,早几个月百乐门情杀事件,被杀的是一个名角,引起过轰动,大家都猜是刘裕之暗地里下的手。”

百乐门情杀?方琮珠恍恍惚惚的记得,她来到民国的第一日,坐了汽车来寻方琮亭,街上的报童拼命喊着卖报,把头条新闻嚷嚷出来,里边似乎就有百乐门情杀这一说。

“那他还能容得下刘夫人?”

方琮珠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刘夫人,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的女人,个子虽然不高,可比例拿捏得不错,与那些生了儿女以后便发福的富家太太比,她可算是保持了苗条的身段,远远的瞧着,竟如少女一般,若不看她那张脸,或许能迷倒一些人。

“刘裕之是靠着夫人发家的,没有刘夫人他也不可能有今天,更何况刘夫人的娘家势力背景大,听说刘裕之与青帮搭上关系,都是通过刘夫人娘家给指的路。刘裕之有好几个姨太太,他也不在乎刘夫人究竟是不是忠心于他,只是包戏子的事情传得多了,脸面上过不去,故此才会有此一出。”

“原来如此。”

方琮珠感叹一声,这名利场里的人就是这般身不由己,分明没有感情,却还要绑在一处,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夫妻恩爱,回家以后就是两副脸孔,各自玩各自的,互不干涉。

舞曲渐渐的停了,孟敬儒与刘夫人朝餐桌这边走了过来。

刘夫人喊了服务生过来,要求添一张椅子。

孟敬儒微微一怔:“刘伯母,您还有朋友在二楼。”

刘夫人哈哈一笑:“老朋友了,让他们等等没事,我到这里和你说会儿话再上去。”

孟敬儒的目光不由自主朝方琮珠那边看了过去,见她正慢嚼细咽的吃着饭,似乎不以为然,这才放下了心。

服务生端了椅子过来,又摆了一副碗筷和一个高脚玻璃杯,刘夫人坐了下来,冲着孟敬儒抱怨:“小时候你跟着你母亲来我们家玩,她陪我们打麻将,你就与美琴美欣他们在花园里玩耍,可是这年纪越大,来往便越是稀少,莫非你们孟家生意做大了,就看不起我们刘家了?”

孟敬儒慌忙澄清:“刘伯母,我们怎敢看不起您家?您家可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我们孟家想巴结还不一定巴结得上呢。小时候空闲时间多,自然跟着母亲多去了几次,可现在大学都毕业了,要帮着家里打理生意,没有太多时间。”

刘夫人的手指顺着玻璃杯上刮擦了下来,指甲涂得红艳艳的,跟杯中红滟滟的酒相映成趣。

“敬儒啊,我知道你年纪大了要为家里分担一些,可是正常的交际也不能少啊,这样吧,我改天下帖子给你母亲,请你们全家过来吃饭,一块儿乐呵乐呵,你看怎么样啊?”

孟敬儒低垂眼眸,恭敬的答应了一声:“好。”

九月的天空似乎离地面很高,洁净得如一块淡蓝色的玻璃,伴着一声鸽哨,一群鸽子从天空里掠过,白色的身影划出了一条银色的线,淡淡的消失在天空里。

开学了,复旦恢复了昔日的热闹,校门口人来人往。

方琮亭带着方琮珠朝学校里边走,翡翠跟在身后,手里拎着一个大包。

“大哥,复旦可以转系吗?其实我想学艺术方面的东西,咱们家不是做纺织的吗?要是懂一点工艺什么的,能为咱们家创作出新的花样或者是新的衣料。”方琮珠手里拿着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头有自己的计较。

或许因为她的数学考得比较好,她竟然被录取到了数学系,可她真正想念的是生物工程或者是艺术系。

上辈子的她就是学生物工程的,如果现在的复旦有这个专业,她便能轻车熟路的学好专业知识,而学艺术跟原主本身的特长很吻合,能为方家的织造业贡献力量。

然而数学系对她来说真是一种挑战,纯理论的东西学起来枯燥无味。

“这个……”方琮亭愣了愣,他从来没听说过转系这两个字,学校里录取了你在哪个系,那就到哪额系学习,还能转来转去的?

看到方琮亭的神色,方琮珠心里明白,或许行不通,这年头,大概还没出现转系这个名词吧。

“算了,当我没问,就只是想想罢了。”方琮珠笑了笑,继续朝前边走。

复旦的林荫小路上到处都是学生,背着大大的行李,快步朝前走。男生居多,女生特别少,故此一路上有不少人都在偷偷的打量方琮珠和翡翠。

来到一幢教学楼前,方琮亭引着方琮珠过去:“这边是数学系和物理系,你到时候就在这里念书。”

方琮珠举目看了看,这是一幢三层的木板楼,应该有些年份了,有人在上边走路的时候,木板被踩得“嘎吱嘎吱”响,好像还从上边漏下一点细屑灰尘,在阳光里肆意飞舞。

“你得记着教学楼,以后别走错了啊。”

方琮亭伸手指了指前边:“沿着这条路过去,到最尽头是一个礼堂,新生报到都在那里,咱们先去报到再说。”

大一新生比大二大三大四的学生要晚,礼堂里腾空出来作为报到的地方,方琮亭领着方琮珠走了过去,礼堂门口排了两条队伍,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在东张西望的四处看。

“哼,你还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了?也不知道你们家花了多少钱?”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就像一把刮刀,刮得人的耳膜嗡嗡嗡的响。

队伍里的人都朝声音发源地看了过去。

唐菀言穿着一件淡紫色的单衫,下边是一条黑色裙子,头发略微长了些,用一根淡紫色的蕾丝给拦出了一排黑色刘海。

看到大家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唐菀言甚是得意,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朝着后边的方琮珠高傲的抬起了下巴:“方小姐,你有什么资格和我们站在同一条队伍里?你靠着爹娘的钱塞进来的,应该有不同的通道吧?”

众人的目光又朝方琮珠看了过去,有些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翡翠听了唐菀言的话很生气,紧走两步到了唐菀言面前,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她的鼻子,气势汹汹的开骂:“你这小娘们啥都不知道就会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到了我们家小姐是靠爹娘的钱塞进来的?”

唐菀言没料到翡翠忽然撒泼,一张脸涨得通红:“就凭她那点学问,能考进复旦?骗鬼呢!没捐钱出来怎么能进得来?你以为复旦是一般的大学吗?我们学校要求很高,录取的分数也要得高!”

“我们家小姐的学问大着呢,比你强!”

翡翠的心里头,方琮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像唐菀言这样的人怎么能比得上?给她提鞋都不配!

“你算个什么东西,每次见着我们家小姐的面就各种挖苦讽刺,你是觉得自己长得没我们家小姐好看,家里没有我们方家这样有钱,你什么都比不上我们家小姐,这才嫉妒的吧?”

翡翠火力十足,战斗力杠杠的。

唐菀言被她的话气得头晕脑胀,排队等着报到的学生们都饶有兴趣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方琮珠。

方琮珠今日穿得很素淡,还是那件白色的麻纱格子裙,七分袖,裙子长过膝盖,腰身窈窕,站在那里犹如一株亭亭玉立的白色茶花。

她是那样素雅精致,让人一看就觉得眼前一亮。

相比之下,穿着淡紫衣裳的唐菀言,一张脸涨得通红,虽然五官生得不错,可却因着面红耳赤显得逊色了不少,更何况她与方琮珠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人,谁长得更胜一筹,凡是生了眼睛的都能分得清楚。

这个……或许真是因为嫉妒吧?

众人同情的看了一眼方琮珠,这位姑娘看上去就是聪明有灵气,怎么会像这个紫衣少女说的那样胸无点墨。

“你这小丫头不知道就别乱说。”

刘美欣站了出来声援唐菀言。

上回晚上在宝兰庭用饭,唐菀言已经成功的挑起了她对于方琮珠的仇恨。

“你们家这个小姐,连高中都没有念过,还能有什么学问本事?靠她自学吗?哈哈哈……”刘美欣笑了起来,眼睛斜觑着方琮珠:“若是她自学都能考上复旦,那高中都不用办了,每个人到家里自学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