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没有来过,但是街口的标识牌上写得很清楚。

到了方氏织造的店铺门前,方琮亭和方琮珠下了车,两人冲着孟敬儒笑了笑:“多谢多谢。”

“不客气。”

孟敬儒淡淡的说了一句,脚掌点了下油门,汽车飞快的朝前边开了过去。

汽车很快就没了踪影,尾气也渐渐消散在空中,再无痕迹。

方琮亭叹了一口气:“琮珠,你与孟敬儒,竟是连朋友都不能做了?一路上没听到你说一句话。”

“大哥,你和他是朋友就行了,我何必要凑上一脚?”方琮珠实在不能理解方琮亭的想法,在她看来,男女间并没有真正的友谊,即算是孟敬儒结婚了,她也不可能毫无芥蒂的与他做朋友——若是如此,那他们将孟敬儒的妻子置身何地?难道不需要去替他的妻子着想一二?

方琮亭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琮珠,恋人做不成,做朋友也可以的。”

“大哥,你实在是太理想化了一点。”方琮珠摇头:“没做仇敌已经很不错了,还奢望做朋友?这样的情况,难道不是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方琮亭真是一个彻底的理想zhu义者,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久了,方琮珠便愈有这种感觉。他的话里充满了各种幼稚的想法,空有一腔热情,可又有些不切实际。

最开始传到中国来的是乌托邦思想,大家向往着一个虚幻的绝对平等的世界,民国时期很多这样热情高涨的爱国学生,然而他们的各种举动却证实了他们的涉世不深,看不透那个复杂的社会,全凭着激情进行他们所谓的ge命活动,最后只落得做出无谓的牺牲。

方琮亭就是受了这种思想熏陶的人,他将生活过于理想化,不仅仅体现在他对国家的向往,也体现在人际交往的关系上。

他竟然天真的认为她与孟敬儒还能做朋友,而在她看来,这似乎绝不可能。

他们没有再做朋友的必要性,就如今日,见到面的时候也会觉得尴尬。

兄妹两人走进了店铺,掌柜的见他过来查账,赶紧把账本都抱了出来。

这一家的掌柜做事情也很踏实,账目细致没有一处混乱,两本账目比照,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方琮珠笑了起来:“大哥,今年年终得给掌柜发个大红包才是。”

“那可不是?丁掌柜辛苦了。”方琮亭也很满意,三个店面里只有一个出了问题,这让他稍微安心了一点点——若是三家店都出了问题,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大哥,现在眼见着要入冬了,得赶紧调一批冬日的厚实衣料过来,咱们也得弄个什么大型的促销活动,三家门店一起来个减免什么的,清了存货好把柜台空出来上新。”

“嗯嗯嗯,你看着去办罢,我这阵子忙,可能没太多时间管。”

方琮珠有些无奈,自从她答应参与到店面的管理以后,方琮亭似乎就松了一口气,打算是把这店铺的事情都交给她了。

“大哥,我就帮你管管账,弄点什么活动,至于和别人谈生意什么的,还是你来啊。”

她倒不是怕抛头露面,只是做为一个女子出面谈生意,在这个年代实在有些不合适,特别是她担心不可避免的要遇到孟敬儒,这样就尴尬了。

“我知道的,”方琮亭冲着她笑:“你放心好了,大哥才舍不得让你和那些满身铜臭味的人去打交道。”

妹妹生得这样美,要是去和那些人谈生意,指不定会有人打她的歪主意。

当然不能让她与那些人多接触。

汽车一路飞奔,穿过上海的大街小巷,最终在孟家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孟敬儒用力按了两下喇叭,看门的人见着是大少爷的车,赶紧将铁门打开,孟敬儒踩了一脚油门,直接冲了进去,就听“吱呀”一声,汽车急速打了一个弯,直接转去车库的那条小路。

推开门走了进去,孟敬儒发现起居室里坐着几位夫人,大概是来陪着母亲打麻将的。

孟夫人笑眯眯看了孟敬儒一眼:“敬儒,怎么才回来?”

孟敬儒低声喊了一句“母亲”,伸手揉了揉额头:“我去休息一会儿,有些不舒服。”

“是不是喝了酒?”孟夫人有些担心:“看你的脸有些红。”

“我没喝酒。”孟敬儒摇了摇头:“开车的时候我尽量不喝酒,我只是有些不舒服想要睡一会儿了。”

说完这句话,他大步朝楼梯走了过去。

确实不舒服,开车回来的时候就一片昏昏沉沉,几次都差点将车子朝路边上开。

起居室里几位夫人看着孟敬儒的背影,又看了看孟夫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大半个月之前,孟家举办的野宴里闹出了一桩事情,让很多本来有意与孟家结亲的人都熄了这个心思。

孟大少爷脑袋有些不清楚,竟然喜欢上了一个离异女子,而且口口声声的要娶她过门,别的女子她都看不上眼。

与孟家交好的那些商贾都是有家底的,犯不着为了去觊觎孟家的财产赔上自家的女儿——谁家的小姐不是掌上明珠,非得要贴上去呢?孟大少爷心里有别人,自家姑娘嫁过去也没好日子过。

孟夫人满心以为只要放出想要给孟敬儒寻一门合意的媳妇,定然有不少人家打发媒人过来说亲事,然而经过那一件事情以后,却没有一户人家表达要与孟家做亲家的想法。

算着日子已经过去了二十来日,孟夫人心中有些焦急,可又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要知道儿子心中的打算才好,否则给他随便定一门亲事,只怕他会不喜欢。

“孟夫人,敬儒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啊。”

一位夫人试探着开口:“是不是觉得你们阻碍了他的亲事?”

“不阻碍怎么办?还真让他把那位方小姐娶进门?”孟夫人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这都多少天了,每日回来就是这么个死样子,看着我都觉得心里头烦。”

“其实呢,不如这样,你跟敬儒说去,让他一次娶两房,聘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正妻,那个方小姐做小便是了。”那夫人嘴角泛起了一丝笑容:“听说是方氏织造的大小姐?虽说不是小家碧玉,可却也算不得是什么大门大户的小姐,又离过婚,她定然会答应的。”

孟夫人眼睛一亮:“你说的倒是不错,我怎么却没想到呢。”

“只不过呢,这事情也有些难办,需得找一个可以容得下她的,现在的姑娘家,啊哟哟,跟我们那个时候可不一样了,都讲求什么婚姻自由,一夫一妻,听说要娶小纳姨娘,就横眉毛竖眼睛的,只是闹个不停——其实啊,只要坐稳了正妻的位子,谁管他那么多呢。”

“可不是。”孟夫人有些发愁,点了点头:“就盼着有个不计较的合适人儿就好。”

她心中轮了轮,上次来参加野宴的小姐们里,表现得最积极的便是刘美欣。

刘家在上海滩算得上是有头脸的人物,虽说她父母不是特别讨喜,但她本人却还不算惹人厌,特别是看得出来她对敬儒是一片痴情,若是与她去提这事情,不知道她会不会答应。

“哎呀,孟夫人,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们家敬儒十分的人才,还怕找不到好的儿媳妇?你想这么多作甚,还是想想今天下午是打六圈还是打八圈麻将吧。”有位牌瘾重的夫人已经按捺不住:“咱们要说话还不如到牌桌上去说,边打牌边说,那多好。”

被她这样一说,孟夫人笑了起来:“好好好,咱们去打牌。”

心里头却在合计着,哪日要下贴子请了刘家小姐过来,试探试探她,看她能不能容得下那位方小姐。

初冬时分北风已经有了丝丝寒意,在大街上行走的人都裹紧了自己的衣裳。

汽车停在了门口,刘美欣从车上下来,拉紧了披在肩头的羊毛围巾。

这么冷的天气,她都有些不想去学校上课,若不是复旦有考勤,直接影响到毕业与否,她肯定就逃掉了。

站在门边上的下人见到她走上台阶,赶紧推开房门,屋子里比外边要暖和,壁炉里烧得旺旺的,整间房子温暖如春。

“小姐,有人送了贴子给你。”守在门口的那个下人从门边立着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浅粉色烫着金边的请柬出来:“您拿好。”

刘美欣一边朝楼梯上走,一边打开了请柬看里边的内容,她猛然呆住了。

扶着栏杆站在那里,愣愣的看着里边娟秀的字迹。

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孟夫人竟然亲自下请帖给自己,而且只单独请了她,没有提到她的父母!

这意味着什么?刘美欣站在那里,疑惑的看了看自家的楼梯,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忽然笑了起来,飞快的朝楼上跑了过去。

刘美欣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手里抱着的包扔到了床上。

正在给她烫衣裳的丫鬟吓了一大跳:“二小姐?”

刘美欣没有理睬她,直接奔向自己的衣柜,猛的打开了一扇门:“你看看,快帮我看看,我穿哪一件衣裳好看?”

丫鬟有些莫名其妙,只不过还是走了过来帮着她选择:“大小姐,你穿这件鹅黄色的外套很美的。”

刘美欣抓起那件衣裳走到穿衣镜面前,把衣裳放在胸前比了比,嘴角泛起了笑容。

第38章 乱世间风雨欲来

寒风将法国梧桐的树叶吹得到处都是, 街道上黄色和绿色的叶子追逐着寒风,不住的在上下纷飞。

刘家的草坪依然是一片翠绿,刘夫人陪着刘美欣站在草坪的边缘地带等着自家的汽车开过来。她看了看自己的女儿, 脸上露出了笑容, 美欣穿着这套衣裳, 真是美丽动人。

里边是深紫色的旗袍,上边有隐隐的提花图案,白色和米黄色交织,将她那窈窕的身材显现无遗,外边那件毛料的鹅黄色小外套, 白色珍珠的纽扣, 无不露出一种淑女的气息。今日的刘美欣细心化了妆容, 眉毛长长, 眼睫毛弯弯,嘴唇上搽了最新款的口脂,粉嫩嫩的少女红,似乎有些淡, 可看起来很真实。

“母亲, 你跟我一块儿去吗?”

刘美欣忽然有些胆怯,看着汽车朝自己开过来, 有些犹豫不决。

“你这傻孩子, 既然孟夫人让你一个人过去,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若是你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 回来跟母亲说便是了。”

刘夫人伸手抚摸了一下刘美欣的头发,心里头颇为高兴。

自己生了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刘美欣是最小的那个,也是她最疼爱的,她只盼着她的小女儿能幸福快乐一辈子。

本来早就想给她寻一门亲事,可她偏偏只喜欢孟元山那个长子——不从政的人家有什么前途呢,刘夫人本来看不上孟敬儒,可无奈女儿喜欢,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她去。

由着她去蕙锦香买衣裳,由着她去孟氏银楼买首饰,随她做什么,自己都没有阻拦过,就是想着让她高兴就好。甚至,为了女儿,她见到孟敬儒的时候还刻意上去打招呼,跟他提起美欣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为了美欣,希望她能如愿以偿。

长女刘美琴前年就已经嫁人了,嫁得不是很如意,总是回来各种抱怨,刘夫人只盼着小女儿不要重蹈覆辙才好。

“美欣,去罢,别太胆怯,该是怎么样便是怎么样。”

刘美欣朝刘夫人挥了挥手,抓起皮包,打开汽车后门钻了进去。

她忐忑的望向车外,街道上没有太多的行人,此时的上海,显得有些萧瑟。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还没有钻出云层,淡淡的一个白色日影。

汽车开得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孟家,看门人知道今日刘家小姐要过来,笑着给她开了门:“刘小姐好。”

刘美欣抓住那个镶嵌着碎钻的小皮包,一步步走向孟家的楼房,心里忽上忽下,没个停歇的时候。

不知道敬儒哥哥在没在家?她抬眼看了看三楼,彩色的玻璃窗户将里边的一切封得严严实实,她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孟家的那扇玻璃门。

孟夫人抬起眼,微笑的望向刘美欣:“刘小姐,你来了。”

“孟伯母好。”

刘美欣走到了孟夫人面前,想冲着她微笑,可是她觉得自己的唇角有些发僵,也不知道有没有笑出来。

“你坐。”孟夫人转头吩咐立在那里的秋桂娘姨:“快去给刘小姐沏茶过来……哦,不对,刘小姐,你喝咖啡还是喝茶?”

刘美欣瞥了茶几上那个茶盏:“我喝茶。”

“去,快些沏一盏上好的西湖龙井过来。”

孟夫人上下打量了刘美欣一眼,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刘小姐,你请坐。”

刘美欣侧着身子坐下,只坐了沙发一个角,看着满脸笑意的孟夫人,她紧张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刘小姐,今日我请你过来,是想问你一件事情。”

孟夫人心里头也紧张,这般没脸没皮的事,她还真不想做,可是见着孟敬儒成天一副愁眉不展精神不振的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不心疼。

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一副这模样,真让她有些想不通,那位方小姐到底好在哪里,让她这样魂不守舍。

孟夫人算了算,重阳节以后十来日开的这个野宴,现在都十一月了,眼见着进了腊月便又要是新的一年,敬儒转眼就二十二了,这年龄还不娶媳妇成亲,只怕是别人都会觉得他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竟是连媳妇都说不上了。

再说,孟夫人自己也等着抱孙子,十分急切的想要有白胖胖的大孙子。

没办法,只能腆着脸来问问人家姑娘愿不愿意了。

刘美欣听着孟夫人这般问,心中忐忑,低着头,声音小得跟蚊子哼一样:“孟伯母,有什么事情您只管问。”

“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们家敬儒也老大不小的,该娶一房媳妇安定下来了……”

“啊?”刘美欣猛的抬头,正好触着孟夫人的目光,她赶紧又将头低了下去,一颗心砰砰的跳了个不停。

孟夫人的意思……是想问她想不想嫁给孟敬儒吗?

她欢心得几乎要跳了起来,可又害怕自己只是在一厢情愿的想象,努力平息了心情,等着孟夫人朝下边说。

“我觉得刘小姐与我们家敬儒十分相配,可又不知道刘小姐的心意,故此今日将刘小姐请了过来,想问问清楚,核实一下,以免弄错。”孟夫人一脸慈祥的望着刘美欣:“刘小姐,你可愿意做我孟家的媳妇?”

刘美欣含羞带怯,点了点头。

这可是她一直盼望的事情,她怎么能拒绝?当然是点头!

“只是还有一件事情十分为难,我不得不提前与你说清楚。”孟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我们家办野宴那次,你也见到了,我们家敬儒对一位叫方琮珠的小姐十分爱慕,他甚至与我说,不是方琮珠他就不娶……”

听到此处,刘美欣的心朝下边沉了沉,一双手变得冰凉。

孟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呢?怎么忽然又提起了方琮珠?

方琮珠,她简直就是自己的梦魇,无时不刻在自己生活里出现,原以为自己与她已经毫无瓜葛,可是她竟然又从孟夫人的嘴里跑了出来。

“孟伯母,那你找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此刻的刘美欣,已经是糊里糊涂,完全不知道孟夫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唉,实在是太不好意思说出这事情了,可我也是没得办法。”孟夫人转过头来望向刘美欣,尽量说得亲昵些:“美欣啊,我就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容得下姨娘?”

“娘姨?”刘美欣有些发晕,完全听错了意思。

姨娘,是姨太太,小妾的意思,娘姨,却只是对下人的称呼。

“不不不,是娘姨……错了错了,是姨娘。”孟夫人也被自己给绕晕了,娘姨姨娘有些分不清:“我是想问,你容得下敬儒纳妾吗?他那样喜欢方琮珠,非她不娶,我心里寻思着只有答应他的要求,才能让他娶妻。如果你愿意,那我们就下聘,你是我们孟家的儿媳妇,是正妻,而那个方琮珠……没有婚礼,也没有聘礼,只是姨太太。”

刘美欣低头不语,心里头百味陈杂。

“美欣,你愿意吗?”

刘美欣眼眶湿了一点,她想哭,可又不敢流泪,孟夫人的话仿佛在她耳朵里打着转,让她脑袋嗡嗡的一片乱响。

“我……”她吸了一口气:“我愿意。”

她一直就喜欢孟敬儒,从小就喜欢上了他,这两年里,她满脑子罗曼蒂克,粉色的浪漫里,一个高大英俊的身影,那就是他。

能够嫁给他,这是她最开心的事情,即便有方琮珠的存在,她也愿意嫁。

“真的,你愿意?”孟夫人眼睛一亮,脸上有了欢喜的神色:“美欣,你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刘美欣低着头没有回应,心里很难受。

什么时候秋桂将茶盏放在桌子上她都不知道,只晓得喉间苦涩,她想端起茶盏喝茶那一刻,茶盏就已经放在手边。

颤着手将茶盏捧了起来,一丝热腾腾的热气将她的心温暖了几分。

“等会敬儒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午饭。”

孟夫人说得格外开心,总算是解决了心事,神清气爽。

孟敬儒回来的时候,他见到了母亲孟夫人和刘美欣坐在那里喝茶,有说有笑,十分和谐的样子。

他觉得这情形有些怪异。

母亲从来不会和一个年轻姑娘说得这么起劲,她比较喜欢和那些富家太太打麻将。

更何况刘美欣从来没有独自在自己家中出现,忽然间看到她坐在那里,这让他有一种很不妙的感觉。

“母亲。”

他喊了孟夫人一声,一脸麻木的朝楼上走了去,似乎没看到那边还坐了一位客人。

刘美欣愣在了那里,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

“唉,”孟夫人叹了一口气:“你看看他,就是这样一副鬼样子!我真的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美欣啊,你上楼去劝劝他,你们年轻人,好说话!”

“好。”

刘美欣站起身,她也想听听,看看孟敬儒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对自己板起一张臭脸。

她真想狠狠的骂他一顿,可是她又舍不得。

真的舍不得,而且怕他跟自己翻脸。

“敬儒哥哥。”

刘美欣攀着门喊了一句。

孟敬儒站在窗前,身形孤单,从背影看过去,仿佛消瘦了些,这让刘美欣心里头有些难过。

“敬儒哥哥!”她轻手轻脚的走了进去,走到了孟敬儒的身边。

“怎么了?”孟敬儒没有转头,只是冷冷的问了一句。

刘美欣觉得有些难受,可她想到孟夫人的话,还是勇敢的开了口:“刚刚你母亲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孟敬儒没有出声,他现在已经对孟夫人想做什么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她不来打扰自己平静的感情世界就好——他已经失去爱琮珠的权利,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想着她,想到心里渐渐的痛意翻腾,痛彻心扉。

“敬儒哥哥,还过两个月你就要生日了。”

刘美欣装出一副轻松的口气:“过了年以后你就二十二啦。”

“二十二又怎么了?”孟敬儒反问了一句:“你们谈论的是这件事情吗?”

“不是,孟伯母刚刚问我,看我是否想嫁给你。”

“什么?”孟敬儒迅速转过身来:“她问你这个作甚?”

“敬儒哥哥,你明年二十二了,该要成亲了。”刘美欣看着他的脸,心里有些难受,这才多久没见到他,就瘦成了这样,似乎脸颊上都没有肉,也失去了平常的神采飞扬。

“我要不要成亲,跟你跟我母亲都没关系。”孟敬儒很痛苦,他感觉此刻自己的心已经被捅出了一个大窟窿,而刘美欣却毫不留情,继续在用刀子朝他的心插过去。

一刀,又一刀,鲜血淋漓。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刘美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柔柔道:“百事孝为先,难道敬儒哥哥你不要考虑你父母的心情?毕竟你也到了要结婚的时候了,当然是要选个合意的人才是。方才孟伯母找我谈了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你喜欢方小姐……”

“你提她作甚!”

孟敬儒有几分暴躁,冲着刘美欣大吼了一声:“你为什么要提起她!”

“因为、因为……”刘美欣有些慌乱,她朝后边退了一步:“因为孟伯母说让你娶她。”

“让我娶她?”孟敬儒有些迷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母亲这么说的?那你方才又说什么问你看要不要嫁给我?”

“孟伯母说让你……”刘美欣有些难以启齿,可还是咬了咬牙说了出来:“孟伯母想让你娶两个,我们效仿娥皇女英一起嫁给你,只不过我是正妻,她只能做……姨娘。”

孟敬儒瞪视着她,过了一会儿他呵呵冷笑两声:“你做正妻,她做姨娘?”

刘美欣心里忐忑,点了点头:“是。”

“你配吗?你配和她相提并论吗?”孟敬儒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顾不上自己的话有多么伤人,平常那个温文尔雅的他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此刻站在刘美欣面前的是一个红着眼睛简单粗暴的男人:“她是我心尖上的人,没有谁能够取代,我这辈子就只认定了她,哪怕是此生孤单一辈子,我也不会再娶别人!”

他逼近了刘美欣几步,眼睛盯住了她:“你取代不了她,什么正妻姨娘,想都别想,我若是有福气能娶到琮珠,必然只有她一个人,绝不可能会有别人!”

他的眼睛血红,看得刘美欣有些惊吓,她倒退了一步,小声道:“敬儒哥哥……”

“我与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夫妻,我很认真的告诉你!”看到刘美欣害怕的样子,孟敬儒这才醒悟过来自己可能有些过火,他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了几分:“你走罢,我现在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刘美欣愣愣的站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委屈,她飞快的转过身,朝房间外边跑。

一口气奔下楼,孟夫人笑着站了起来:“美欣……”

刘美欣抓起她放在沙发上的皮包,迅速朝门外冲了出去。

孟夫人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追了几步:“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刘美欣眼泪汪汪的朝前走,不再回头。

走出孟家的大门,恰巧有一辆空的黄包车过来,刘美欣招了招手,红着眼睛坐了上去:“去杜美路。”

她从包里拿出了手绢擦了擦眼睛,可是眼泪还是汪汪的朝外流,黄包车夫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小姐哟,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你日子丰足还要哭,那我们都只能去跳河了。”

“你不懂,你不懂。”刘美欣听他这么一说,越发伤心了,黄包车朝前边跑了起来,她什么都没想,就痛痛快快的哭了一路。

刘家的饭厅里,菜已经上桌,刘夫人坐在桌子旁边,有些无聊。

刘裕之的几个姨太太和那些庶子庶女们各自有自己吃饭的地方,平常一般是她与两个女儿一块儿吃饭,刘裕之和长子刘凤才是不会回来的。后来刘美琴出嫁以后,就只有刘美欣陪着她了,今日刘美欣去了孟家,刘夫人独自用饭,觉得异常孤单。

刚刚准备吃饭,就听着外边的门一阵响,紧接着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朝饭厅这边传了过来。刘夫人一抬头,就见着刘美欣红着眼睛从外边奔了进来。

刘夫人大吃一惊,自己欢欢喜喜的送了女儿出门,怎么哭哭啼啼的回来了?

“美欣,你这是怎么了?”

刘夫人站起身,伸手去拉刘美欣,刘美欣这时候已经就势一滚,倒进了她的怀抱里。

“母亲,我好难受……”

这时候的刘美欣,已经找到了诉说的对象,她觉得自己母亲的怀抱实在太温暖,她根本不想再离开:“我好难受啊,母亲!”

刘夫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怎么了,美欣?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得告诉母亲啊。”

刘美欣抽抽嗒嗒的把刚刚在孟家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哭,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甘心,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方琮珠,敬儒哥哥要这样说我!”

刘夫人皱了皱眉:“孟家也真是的,竟敢这般欺负我的宝贝女儿!”

“母亲,跟孟家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看到自己母亲皱眉,刘美欣有些担心,她生怕母亲会做出一些不利孟家的事情来——她以后还得跟孟敬儒好好的,她才不想与他翻脸呢,都是那个方琮珠不好,为什么她偏偏要出现在孟敬儒的生活里?

刘夫人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有些无奈的看了刘美欣一眼:“美欣啊,既然那孟敬儒没这个意思,那咱们也就别再想着他了,我宋筱妍的女儿还怕嫁不掉?放点风声出去,只怕是媒人都要将门槛踏破!”

“不,母亲,不!”

刘美欣惊骇的抓紧了刘夫人的胳膊,就如落水之人抓住了浮木:“母亲,我就只喜欢敬儒哥哥,我一定要嫁给他!”

“可是他不说心里只有那个方琮珠吗?”刘夫人有些无奈,女儿怎么就这样认死理呢?这世上又不是只有孟敬儒一个男人,外头有钱有权的男人多的是,随便挑挑,肯定能找到比孟敬儒强的人。

“母亲,你不是说你们那个时候结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你和父亲结婚以前都没见面,结婚以后还不是好好的?我和敬儒哥哥本来自小便认识,这时候他不过是一时迷惑而已,等着结婚以后他想清楚了,肯定会真心对我了。”

刘美欣咬着嘴唇,一心朝好的方面想。

她这个模样,楚楚可怜,特别是嘴唇被咬去一半,显得薄了不少,整个人似乎都变得好看了几分。

刘夫人叹了一口气,看了看刘美欣:“你这傻孩子!”

她与刘裕之,哪里是好好的?刘裕之靠着自己的压箱钱发了家,等有了点地位权势就开始抬姨太太进门,现在家里都蹲着四个了。

只不过在女儿面前,她与刘裕之表现出来的,倒也有几分夫妻恩爱的样子罢了。

“母亲,我一定要和敬儒哥哥结婚,要是不能嫁给他,我这辈子就做修女去,一心侍奉上帝,再也不要结婚了。”

“美欣!”刘夫人大惊失色:“你这孩子,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母亲,我说的是真话,我就是这样想的。”

刘美欣直起身子,抹了一把眼泪:“如果不嫁敬儒哥哥,我就谁都不嫁!”她跺了跺脚,说话的语气特别认真,仿佛在发誓。

刘夫人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似乎不敢相信她会有这样的决心。

美欣是她最心爱的孩子,她不能看她这么痛苦下去,她要想点办法才行,否则美欣根本不会再有快乐。

“美欣,你先吃饭,这事情着急不得,慢慢来,总会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母亲,正所谓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只要我用情至深,敬儒哥哥一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刘美欣坐了下来,捧起了饭碗。

碗上的微温,让她的心渐渐的暖了起来。

她一定能找到法子让孟敬儒爱上她的——不是说女追男,隔层纱吗?只要自己肯花功夫,总有一天孟敬儒会被她感动。

天气越发的冷了,转眼就快到腊月,穿到身上的衣裳都换成了夹棉的,裹在那一层棉花绒子里,整个人好像胖了一圈。

“小姐,也是你人瘦,穿了这个才好看。”

翡翠围着方琮珠绕了一圈,伸手摸了摸她的腰肢,羡慕得很:“小姐这里可真细,我这都快要有小姐的一倍了。”

方琮珠瞟了翡翠一眼,哪有这么夸张。

只不过这个丫头到上海以后明显的胖了不少,一张脸圆润得跟盘子差不多,腰上也长了肉,去年的衣裳已经是紧紧的蒙在身上,随着她走路,不住的发出轻微的“擦擦”之声。

方琮珠生怕翡翠会在奔跑间把线缝给崩裂,特地去了方氏织造选了两块布,量过翡翠的身材,自己给她画了个衣裳样子,裁好布片,剩下的事情就是翡翠和李妈的了,她们俩每日里在家呆着,除了弄弄饭菜做点卫生,也没别的事情好做。

翡翠知道是给自己做新衣裳,很是来劲,和李妈一起奋战了三日,总算快要将两套衣裳搞定:“小姐,我今晚穿新衣裳去接你下课。”

方琮珠伸手刮了下她的脸孔:“嗯,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改日再穿比较好,这么按捺不住想穿新衣的心情了?”

翡翠抿嘴笑:“就想穿新衣裳啊。”

“那我就随便你了,要是收尾来得及,那你就穿着新衣裳过来吧。”

方琮珠笑了笑,翡翠有时候跟小孩子差不多,天真得很。

今日晚间有艺术系的专业课,讲的是构图与色彩分配,方琮珠觉得这与布料的图案设计有莫大的关系,故此她肯定不能拉下这门课程。

刚走进教室,有人招手喊她过去:“方同学!”

那是盛姑娘。

盛姑娘本来是学的商科,听说方琮珠选修了艺术专业,她也磨着家里人跟秦校长来商议,也跟着选了几门艺术系的课程。

本来邓主任不同意,觉得盛姑娘没有什么天赋,可架不住人家的家世,还是让她到艺术系旁——反正盛姑娘也不是要拿毕业证,就只想发展点兴趣爱好罢了。

复旦女生特别少,艺术系更少,只有寥寥几个,今年艺术系的新生只招到了两个女学生。盛姑娘是半路出家过来学的,也没打算和谁交朋友发展闺蜜,只不过上一次课碰巧与方琮珠坐在一处,问及姓名知道她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数学系才女,盛姑娘就拉着她不放手了:“我就是听说你选修了艺术才跟家里说也要来念几门选修课。”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一副小迷妹的模样。

方琮珠笑了起来:“我这是迫于生计,我大哥让我帮忙管理家里的纺织厂,我想学点构图颜色配比什么的,好运用到自家生意上。”

“哇,你这是学以致用嘛!”盛姑娘使劲儿夸奖她:“我挺佩服你的,下次我们上课坐一块儿啊,这里就我们俩是别的系过来的,当然要共进退了。”

舞台下的盛姑娘,充满着一种真实感,虽然眉宇间满满都是大家闺秀的气质,可却比她想象里的活泼多了。

她自己开汽车,不用司机,也不带贴身丫鬟,一辆敞篷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复旦的校门,复旦的舞会上,她是最耀眼的明星,男生都为能邀请到她共舞一曲而觉得无限光荣,每次舞会结束,她怀中抱着的玫瑰花几乎把她的整张脸都遮住——在这个时代,盛姑娘无疑是时髦的代名词。

盛姑娘说到做到,给方琮珠留了座位。

“你不用给我留的,别人都会嫉妒我!”方琮珠溜眼看了周围一圈,很多男生都目光热烈的朝盛姑娘看过来。

“他们是在嫉妒我呢!”盛姑娘抿嘴笑了笑:“毕竟你那么美。”

“咱们这是不是属于互相吹捧?”方琮珠将包里的书本和笔记拿了出来:“若是让人听到了,只怕会说咱们这是在臭美。”

“咱们就臭美咱们的,管他们什么事?”盛姑娘乐呵呵的:“就是那些人嘴巴碎,话多。”

刚刚说到这里,教室前门被推开,教授走了进来,正在小声说话的同学赶紧坐正了身子,教室里一片安静。

授课的教授很风趣,讲解生动,方琮珠飞快的做着笔记,只觉得自己快跟不上教授的节奏。旁边盛姑娘也在认认真真的听课,不时动笔在纸上做笔记。

两个小时的大课一转眼就过去了,方琮珠收获颇多,笔记本上记得满满,就等着回家拿笔试试教授的那些原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应该能设计出一款不错的图案,能让人惊艳的图案。

“要不要我送你?”

盛姑娘收拾着东西,看到方琮珠已经把文具收拾起来,顺便问了一句。

“不用了,我丫鬟过来接我,我喜欢在晚上散散步。”

“这么冷的天气……”盛姑娘看了她一眼:“是不是另外有约啊?”

方琮珠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一片,她的眼前闪过了林思虞的身影,不由得红了红脸。

“嗯,被我猜中了罢?”盛姑娘愉快的笑了起来:“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找教授问几个问题再走。”

方琮珠抱着书包下来的时候,翡翠正在走廊里等着她,见着她过来,身子转了一圈:“小姐,你看看,看看。”

“你啊,真是着急。”方琮珠笑了起来,翡翠还真把那件新的衣裳给穿上了,夹棉袄子,下边是一条黑色的夹棉裤子,盘花纽扣充满了民国元素。

“暖和呀,大方呀。”翡翠摸了摸衣裳,竟然摸出了两根针:“啊……这针还在上头呢。”

“你也太着急了。”方琮珠冲她笑了笑:“来,我给你剪了。怎么也给你穿着走到复旦来了,竟然没扎到你。”

翡翠笑了起来,把剪下来的针线别在衣裳上头:“小姐,这是我的小别针了。”

两个人走出艺术系的大楼,朝前边走了两步,就见着站在树下的林思虞。

“林少爷,以后你别来送我了罢,天气这么冷。”方琮珠有些不好意思,看到他站在那里,似乎身上的衣裳有些单薄。

“没事的。”林思虞笑得谦和:“除非是你自己不想走路,有车接送,那我还是送你。”

“唉,别说车子的事情了。”方琮珠心里头叹气。最近做了一次活动,效果不错,存货处理了一大批,她心里还正欢喜着,可是没料到方琮亭竟然将这个月的盈利拿出了一半,据说是要租房间给青年剧社排练,还要负担租场地演出这些费用。

她不是心疼钱,买不买车不是重点,最主要的是方琮亭的思想似乎继续在朝那个方向偏移,而且越走越远。

作为女性,她没办法掌控家里的财政大权,就算她再聪明,还是方琮亭在打理上海的业务,她只不过是起一个帮手罢了。她也曾假意提起要买车,心里想着,只要添置了大件东西,方琮亭手里没钱就不会乱花了。

没想到方琮亭却即刻否定了:“我不会开车,你也不会,请司机犯不着,家里已经有辆车了,何必再买。”

方琮珠气馁:“我上学放学开车比较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