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润之的声音很严厉,带着不容否定的威权。

“父亲!”

唐菀言转头,见着唐润之脸黑黑的站在那里,心里有些苦闷。

“我唐润之的女儿是缺胳膊还是少腿?非得要去嫁一个离异的男人?”唐润之摆了摆手:“林思虞确实有才,这个我承认,可复旦有才之人不少,为何偏偏要嫁他?菀言,我与你说清楚,若是你擅自做主去与他结婚,想来个先斩后奏,这绝不可能,你要是嫁他,那我们便断绝父女关系,我唐润之丢不起这个脸!”

作为复旦知名教授,虽说家境并不富裕,可清名却在,他犯不着将独生爱女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到时候学校的同仁们提起这事情,肯定会在背后嘲笑他。

唐菀言怔怔的看着唐润之的脸,悲苦不堪。

父母还在担心她会偷偷嫁林思虞的事情,可他们却不知道,林思虞已经回绝了她,她的前边根本就没有希望。

唐菀言流着眼泪朝自己房间里跑了过去,唐夫人想追去安慰她,却被唐润之伸手拦住:“你随她去!此刻若不对她严一点,她以后就会坠入苦海!”

唐夫人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低声道:“林思虞……人才好,听说他家世也不坏……”

“你竟然还在想这个?”唐润之无端暴躁起来:“真真是目光短浅!复旦大学里青年才俊多得是,为什么非林思虞不可?你快莫要再想这件事情,免得影响了菀言,让她误会我们支持她那种错误的想法。”

“我只是见她哭得可怜……”

唐夫人艰难的才说了一句话,又被唐润之打断了:“她哭得可怜你就要如她的意?这世间有多少东西是她得不到的呢?你莫非要样样都去给她置办齐全了?慈母多败儿,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唐润之实在生气,“果然如此”连续说了两遍。

见他生气,唐夫人不敢做声,只能回到会客室那边继续纳鞋垫,才纳了几针,放下了鞋垫,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似乎听到了唐菀言的哭声,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都快揪起来了。

汽车缓缓开进了刘家的大门,车子停稳以后,刘美欣一脸疲倦的从车上下来,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朝自家的大别墅走了过去。

推开门,走上螺旋形的楼梯,听着上边有声响,抬头一看,她母亲刘夫人臂弯里垮了个精致的包朝楼梯这边走了过来。

“母亲,还没出去打麻将啊。”

刘美欣脸上挂起了笑容。

“这不等着你回来我再走嘛。”刘夫人的脸上有一丝得意:“我本来有事告诉你的,刚刚在窗户上看到车子,就知道你回来了,你这孩子,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到家!”

刘美欣叹了一口气:“唉,刚刚陪菀言去看望她心里那个林大哥去了。”

“怎么了?”刘夫人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出什么事了吗?”

“昨晚有人打了他,把他打伤住院了,还做了手术。”刘美欣摇了摇头:“他居然还怪是菀言喊的人动手,对她很生气的样子,我看他们两个是没法再在一起了。”

“瞧这关系复杂得!”刘夫人啧啧的叹息了两声:“不是相互喜欢吗,怎么就变成出手打人了?”

“其实昨晚那些人不是打林先生的,他们是想去打那个……”刘美欣心里头有些别扭,停了停,还是说出了口:“那些人是对方琮珠下手,结果被林先生死命护住了。”

刘夫人眼睛一抬,脸上有惊诧之色:“那个方琮珠没受伤吗?”

刘美欣看了她一眼:“母亲,怎么了?你怎么关心起她有没有受伤?”

“谁关心她啊,我这是想知道她的脸有没有被人划花!”刘夫人气哼哼的:“要是没被划成破渔网,青帮那一伙人,别想到我这里拿另外一半的钱!”

“什么?”刘美欣大吃一惊,连话都快说不出来:“母亲,是你让人下的手?”

“当然是我!”刘夫人很得意的昂起了头:“方琮珠那个狐狸精,不是仗着她生了一张好看的脸让人神魂颠倒吗?我就让人把她那张脸划破相,看看谁还会喜欢她?”

她伸手拉住了刘美欣,拍了拍她的胳膊:“美欣,你放心,我会帮你争取到你想要的一切,包括孟敬儒。”

“不,母亲,你不能这样做。”刘美欣用力挣脱了刘夫人的掌控:“我是想嫁给敬儒哥哥,可你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对付方琮珠,这太、太、太……”

她实在说不出卑鄙两个字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幸好这一次给方琮珠躲过了,要不是她真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刘美欣想到了翡翠的那张脸,上边纵横交错几道疤痕,一看就让人心里头有些害怕,要是方琮珠也变成了那模样,她肯定会着急得发疯吧?毕竟她那样花容月貌的一张脸,忽然变成破渔网一般,让她怎么接受得了呢?

“美欣,母亲都是为了你好!”刘夫人很惊诧的看着刘美欣:“那个孟敬儒喜欢方琮珠,不除掉她,孟敬儒怎么会转过头来看你?”

“不要,我不要你用这样的方式!”刘美欣绝望的喊了出来:“虽然我是真心喜欢敬儒哥哥,可我也不希望母亲你的手上沾满鲜血!要是方琮珠因为我的关系破了相,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毕竟容貌对一个女生来说,是多么重要,母亲你知道,我也知道。”

说完这番话,她腾腾腾的朝楼上跑了过去,把刘夫人丢在楼梯中间站着。

“这孩子,真是念书念傻了。”

刘夫人有些不满意的咕哝了一句:“跟着那个玛利亚修女每天就念叨着要做善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去争抢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拎着包站在楼梯上,皱起了眉头。

这还真是有些难办,既要能让孟敬儒答应娶美欣,又不能让她良心不安。

刘夫人用手抓了抓脑袋,这事情还得另外想个法子才是。

林思虞在医院里躺了只得十日,他就闹着要出院。

毕竟已经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他总不可能科科缺考。

史密斯大夫给他做了个全面检查过以后,点了点头:“可以,我同意你出院。”

年轻人身体好,其余都没有问题,只是养伤还得一段时间,他自己回去休养也可以。

史密斯大夫给林思虞开了一大堆药,无可奈何的摇着头:“林先生,你太勤奋了。”

从做完手术第二天,他就在看书写字——幸好只是左手受伤,没有妨碍到他。

林思虞笑着回答:“不勤奋不行啊,史密斯大夫。”

他还得混口饭吃哪,《申报》上那位妇女之友,美丽优雅的杨思思女士,不可能不答复那些身在苦海里的姐妹们的来信。

这十天里,都是方琮亭替他去《申报》送稿件接问题,人在病床上,写作和复习一点都没有拉下,林思虞觉得他完全可以在期末考试里拿到高分。

出院的这一日,方琮珠与翡翠也过来了,还有黎生带着几个弟兄相送,这十来日里甚是风平浪静,几个护送方琮珠的青帮小混混都觉得有些良心不安:“黎老大,这钱也太好拿了吧,陪着美人儿散散步,每天就能拿五块鹰洋。唉,我拿着都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几位大哥辛苦了。”

方琮珠笑微微的:“你们每日里准时接送,实在是辛苦了。”

“哪里辛苦,一点都不辛苦!”有人眉开眼笑:“我还被人当成了复旦的大学生哩!”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羡慕的看了看方琮珠:“我这辈子也就这些天被人误会是文化人。”

旁边几个都笑了起来:“你想被当成文化人,那就去学堂念书呗!”

“算了,还是跟着老大混混得了。”

那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要是能和老大一样混出点名堂来,那也不错啊。”

黎生得意洋洋的挺了挺胸膛,虽然他现在还是小角色,可在他手下兄弟们眼里,他已经算是成功人士了。

到医院里接了林思虞,方琮亭并没有和他们一块儿走。

“琮珠,有人约了我谈生意,是一笔大买卖。”方琮亭很是欢喜:“要是这笔生意成了,起码能挣五万块。”

“这么多啊?”方琮珠听了也很高兴:“是要买了销到哪里去?”

“那人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不知道是要往东洋那边还是西洋那边销。”

方琮亭说得眉开眼笑,他来上海好些年了,第一次遇到这么大一单的买卖,特别开心。

“大哥,你得先做了调查再说,毕竟这么大的买卖,不可不细心。”

见着方琮亭神采飞扬,方琮珠自然心里也高兴,可她还是有些担忧,平白无故飞来这么大一笔买卖,总要将对方的底细摸清再说。

“我知道的,你放心。”方琮亭笑得满脸春风:“你大哥我在上海做了好些年买卖了,这点事情还不明白吗?”

看着方琮亭大步朝外边走,林思虞叹息一声:“琮亭比我可是上进多了。”

一想到现在自己还欠着方琮珠的钱,心里头就有些过意不去,若是他有方琮亭这般本事,一次能挣到五万块,那还钱也毫无压力了。

“林先生,你有你的长处啊。”

方琮珠转身安慰了他一句,笑得格外甜美,让林思虞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两下。

若是每天都能见着这般盛世美颜,那该多好。

复旦的考试安排得很紧凑,不像上辈子那样拖拖拉拉要一个多星期才考完,这里一天考两门功课,一般三四天里边就考完了。

方琮珠要考两个专业的课程,好在艺术系那边的选修课大部分是交画作,理论考试的并不多,邓主任还为她特别设置了个提前考理论课的时间,对她唯一的要求是不能将试题泄密。

“邓主任,您这样信任我,我肯定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方琮珠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向邓主任做出了保证。

她的课程考试都很顺利,因为复习充分,又兼着有上辈子的知识这个金手指,考试题目没有能够难得住她的。

考完以后,方琮珠收拾东西准备回苏州过寒假。

相对于上海这个摩登女郎来说,苏州是小家碧玉,自有她的一番风韵,在大上海呆久了,方琮珠觉得苏州的悠闲生活另她向往。

出发之前的一天,巡捕房那边有人来找她。

“方小姐,我们已经查到了一点点线索,可是对方势力有些大,我们这边不太好告知。”

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巡捕,看起来还很嫩,不像那些老油条一般,至少眼神看起来清澈。

“对方势力大?”

方琮珠诧异,没想到自己还引起了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注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呢?这真是让她有几分苦恼,自己在上海滩渺小得像一颗尘埃,根本不可能会引起大人物的注意,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是的。”小巡捕点了点头,眼睛不敢看方琮珠:“我这次来没有经过我们头儿的批准,我是偷偷来告诉你的。”

方琮珠看了他一眼:“知道了,谢谢你。”

“方小姐,谢谢你的理解,你要知道我们巡捕房也有自己的苦衷,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能做决定的。”小巡捕说着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我进巡捕房才一个月,实在有些忍不住想要离开,可是我爹娘不准,毕竟花了这么多钱,总不能就这样浪费了。”

“我知道,”方琮珠也跟着他叹气:“要在那种地方保持一颗纯真的心,只怕是难得。”

小巡捕的脸臊得发红,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哭意:“方小姐,你说的没错,我每天早上起来都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在这地方呆着,我害怕以后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见钱眼看,不帮老百姓办事,谁有权有势就奉承着谁。”

“你现在还是有良心的,希望你以后能继续保持下去。”方琮珠笑着鼓励他:“翡翠,拿几块鹰洋来给这位先生,权当喝茶的费用。”

“不,不,不,我不要。”小巡捕赶紧拒绝了:“方小姐,你能不能送个笔记本给我,到上边写几句鼓励的话?我一直羡慕大学生,我也想念大学,可我爹娘不让我去考试,他们说念了高中就足够了,让我赶紧找个事情做。因为有个邻居在巡捕房做事,每日里吹嘘做巡捕挣钱,我爹娘就花了一笔钱托他帮忙,把我送进去了。”

原来是这样,眼前的这个小巡捕,难怪瞧着这样青涩。

“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要知道怎么称呼你才好写开头的寄语啊。”方琮珠让翡翠去楼上取一个新的笔记本下来:“我希望你能攒够念大学的钱再去读书。”

小巡捕点头:“我也想的。”

他的眼睛闪闪的发着亮:“方小姐,那天晚上你受到人拦截,我是第一次跟他们出来干活,听着说您和盛小姐都是复旦的学生,我真的很羡慕,很羡慕。”

“只要你有自己的志向,朝它努力,那就一定能成功。”方琮珠极力鼓励他,这是一个正在染缸里挣扎的青年,但愿他尽量长的保持自己的纯真。

小巡捕叫刘良云,家里住在杨浦区,家境小康,不算太糟糕。

方琮珠提笔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赠良云:祝你在今后的人生里能坚持自己的本心,奔向你想去的远方!方琮珠。

刘良云拿了那个笔记本,十分感激方琮珠,朝她鞠了一躬,走出了房间。

“小姐,这个巡捕还挺不错的呢。”

翡翠看着刘良云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赞叹。

“巡捕房里也不是没有好人,就看良心能不能持久些。”方琮珠叹息了一句:“若是今日他不来告诉我,我还会等着巡捕房告知我,他们已经破案了呢。”

有权有势的人做下的手脚?那就不是唐菀言了,也不会是刘美欣……不对,刘美欣她爹可是上海滩有头脸的人物,他肯定算得上是有权有势。

莫非是他爹为了女儿,想要教训她一番,让她知趣一点不要掺和在孟敬儒与刘美欣之间?

可是天地良心,她与孟敬儒真的是什么事情都没有,除了上次他送自己和方琮亭去虹桥那边的店铺,她与他再无半分交际。

想到孟敬儒的时候,孟敬儒竟然就出现了。

方琮珠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有些花。

隔着那么大一块草坪,她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口,小巡捕刘良云刚刚迈出那扇门,那人一双大长腿便跨步走了进来。

越走越近,那身形十分熟悉,一件黑色的毛料大衣使他显得格外挺拔。

那是孟敬儒。

好久不见的人,此刻骤然见着,不免有些生疏感。

方琮珠瞧着眼前的孟敬儒,只觉得他消瘦了些,不比刚刚来上海见着他的情形,气色似乎没有那样好。

以前的孟敬儒,神采飞扬,就如一块温润的玉石,而现在的孟敬儒却好像是一杯沉淀已久的茶水,有一种深深的颜色在他的眼底。

凭着方琮珠的直觉,那是忧郁。

“孟大哥好。”方琮珠亭亭的站了起来:“你是来找我大哥的么?”

孟敬儒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方琮珠笑了笑:“可有事情?”

孟敬儒的眉头皱了起来,一脸痛苦状:“琮珠,我听说了一件事情,早些日子你晚上回来的时候遇到了歹人,是不是?”

“是的。”方琮珠点了点头:“孟大哥怎么知道了?”

“我……”孟敬儒顿了顿:“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了,反正我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方琮珠诧异:“难道是你父母让人做的?”

她回想了孟夫人的眉眼,不像是个狠厉的人,一脸和善的笑,圆脸盘儿,这种人应该做不出□□的事情。

“应该不是他们,可我总是不自主的想到她身上去。”孟敬儒痛苦的抓了一把头发:“前不久我母亲找我谈话,说让我同时娶两个媳妇……”

“什么意思?同时娶两个?”方琮珠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想法是怎么来的?”

“她提议让我把你和刘美欣同时娶进门……”孟敬儒叹气:“她并不知道不是我娶不娶,而是你嫁不嫁。”

方琮珠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你母亲想要我做姨太太?”

孟敬儒尴尬得要命,赶紧澄清:“琮珠,你放心,我已经断然拒绝了,我是不会跟着我母亲糊涂的。倘若有朝一日你愿意嫁,我肯定只会娶你一个。”

“孟大哥,咱们别说这事情了。”

方琮珠也觉得尴尬不已,这样的主意也只有孟夫人才想得出来,一夫两妻?要是生不出金孙来,以后是不是还得妻妾成群?

她才不会接受这样的条件呢,别说她对孟敬儒没有那种想法,就是有爱慕的心思,她也断然不会嫁到孟家去做姨太太,她犯得着这样侮辱自己吗?

听方琮珠这般说,孟敬儒点了点头:“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以后,心里总是不安,总担心是我母亲对你不利,旁敲侧击的去问她,她一口否定了,还很生气,可我心底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不会的,你母亲不是那样的人。”方琮珠摇了摇头,孟夫人给她的感觉,真不是那种心狠手辣之人,倒是刘美欣家里却是有些可疑。

既然孟夫人提出要孟敬儒娶两个,应该至少与刘家通过气,而孟敬儒拒绝了,对于刘家来说,肯定是折损了面子,而且刘美欣对孟敬儒一片痴情,他们就想将自己赶跑,让孟敬儒与刘美欣喜结连理?

“多谢你开解我。”

孟敬儒的脸色看起来好了许多,他站了起来,朝方琮珠点了点头:“方小姐,实在抱歉,我又过来打扰你了,愿你今后人生平安一切皆好。”

说完这句话,他推开起居室的门走了出去。

翡翠看着孟敬儒的背影,啧啧两声:“孟大少爷其实真的挺好。”

没有听到方琮珠回应,她转头看了一眼,就见着方琮珠正拿着一本书在看。

封面很熟悉。

《思语小刊》。

翡翠撇了下嘴,没有说话,小姐现在对林少爷越发上心了,是不是英雄救美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唉,或许也是小姐本来就已经许配过林少爷,可能这是两人缘分未断罢。

第二日,苏州那边老金开了车过来接人,方琮珠带着翡翠回了老家。

甫才进门,就蹿出来一个小皮猴儿,抱着她喊“姐姐”,方琮珠定睛一看,却是她的弟弟方琮桢。

方琮桢今年才七岁,只不过已经在附近的学堂念书,有时候方正成还带他去工厂那边看工人纺织,让他提前熟悉方家的产业。故此好几次回来,方琮珠都没见到过这个弟弟,直到上次中秋节,阖家团圆赏月的时候,才见着这个小机灵鬼。

虽说方夫人是在沉寂了十来年以后才生了这个小儿子,可方正成对方琮桢的管教一定都没有放松,他总是说男孩子若不悉心教导,以后成了败家子,纵有家财万贯也不够他败的。故此,对于方琮桢的教育问题上,方正成是能严则严,这么个小孩儿也被他养出一副老臣样子,只不过毕竟年纪小,父亲不在之时,母亲和姐姐面前,定然是要撒娇的。

“姐姐,姐姐,上次你答应我的牛奶糖呢,有没有给我带回来?”

方琮桢抱着方琮桢蹭了两下就开始讨东西:“你上回答应我的啦。”

“嗯,我是答应了你,可是后来想了想,你现在不能吃桃多糖的呀,牙齿会坏掉的哟。”方琮珠故意捉弄小鬼头:“牙齿掉光以后,琮桢用什么吃饭呢?”

听着她这话,似乎是没有给他带牛奶糖回来,方琮桢有些着急,张开了嘴让方琮珠看:“姐姐,我的牙齿好好的呢,没掉光啊!”

“可是你吃了牛奶糖以后牙齿坏了就会掉光的哟!”

方琮珠忍住笑,继续逗他。

方琮桢的小脸蛋瞬间垮了下来:“姐姐,我可以每次只吃一颗牛奶糖嘛,一天吃两次不算多吧?牙齿应该不会坏吧?”

“小鬼头!”方琮珠伸出一只手指点了点他的脸颊:“那咱们说好了,一次只能吃一颗,一天吃两次,好不好?”

方琮桢瘪着小嘴巴,似乎要哭出来:“我就算现在答应也吃不到了,姐姐你都没买。”

“谁说我没买呢?”方琮珠直起身,朝翡翠笑了笑:“把给二少爷的牛奶糖拿出来吧。”

“姐姐,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方琮桢跳了起来,就如一只小猴子一般挂在了方琮珠的身上:“我太喜欢你了!”

他双手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两下,这才溜了下来,接过那花花绿绿的洋铁盒子,飞奔着朝里头走:“母亲,母亲,阿姐回来啦!”

方夫人正在抄写佛经,听着方琮桢的喊叫声,心中欢喜,将毛笔放下,走到了书房门口,就见着方琮珠与翡翠朝她走了过来。

“哎呀呀,琮珠你可算回来了,一直在盼着你回呢。”

方夫人拉住了方琮珠一双手,上下打量着:“好像又瘦了点?琮亭怎么弄的,也不知道让李妈把伙食弄好些!”

“母亲,我哪里瘦了?在学校那边的磅秤上称,还重了两斤呢。”

方琮珠笑着扭了扭身子:“母亲每次见我就说瘦了,是不是我都要成纸片人儿,风一吹就被刮走了。”

方夫人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怎么去上海这么大半年,整个人就学着贫嘴了。”

口里头虽然抱怨,心里还是挺高兴,一直担心琮珠离婚以后会很痛苦,没想到她竟然过得这样快活,好像比以前在家做闺女更快活些了。

“翡翠,把给夫人的节礼拿出来。”

这次回家,方琮珠可是准备了足足的礼物,家里人谁都有,老金帮着搬去房中的箱子里还放了许多打发下人的小礼物,给方琮桢、方夫人和方正成的礼物另外拿了包装着,由翡翠背在身上。

她给方夫人的是一个手镯,在孟氏银楼买的,但是没去找孟敬儒打折——她不需要他的折扣,孟氏银楼的首饰款式新颖,她去选一件送给方夫人便是,何必惊动孟敬儒。

方夫人拿了那个手镯转了转:“咦,究竟还是上海的东西时髦,苏州银楼里就打不出这样精致的东西来。”

“这是在上海有名的孟氏银楼买的,他家不少都是香港那边来的款式,很多是英国设计师弄出来的,故此跟咱们中国传统的那些镯子不同,看着就精致。”

方琮珠很开心方夫人喜欢这只镯子,免不得也给孟氏银楼做了一番广告。

方夫人娘家那些姐妹见她戴这么好看的镯子,可能会问是在哪里买的呢。

“怎么琮亭还没回来啊?”

方夫人将镯子戴在手上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往日方琮亭也是这个时候回家了,可今年却没有与方琮珠一块儿回来。

“大哥他……好像最近在谈一笔大生意,据说成了的话能一次挣五万块大洋。”

方琮珠不敢将方琮亭组织进步剧社的事情告诉方夫人,她听了肯定会担忧的。

“哦,真的吗?”方夫人很是高兴:“琮亭可真是厉害,竟然能拿到一笔大的单子,若是一年能有几单这样的就好了。”

“母亲,慢慢来罢,若是这次合作愉快,肯定还会有下一次的。”

方琮珠挽起方夫人的手往书桌那边走:“您又在抄佛经了?”

“闲来无事,只能抄抄佛经了,还能做什么?”方夫人坐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翡翠:“翡翠啊,你好像又胖了些。”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发现了翡翠脸上浅浅的疤痕,不由得皱起眉头:“你这脸是怎么了?”

第42章 墙角有梅独自开

“有劳夫人关心, 不小心摔了一跤。”

翡翠摸了摸脸,心里头叹气,一直巴望着这张脸快些好, 没想到那些西医开的药吃了, 中医给的涂抹的也用了, 结果什么用都没有,脸上还是留着疤。

给身边的人看见倒不打紧,翡翠担心回家见着爹娘不知道该怎么搪塞。

最难堪的是被黎生看见,翡翠总担心他会嫌弃自己丑——尽管黎生在护送她们的时候总是一脸笑容,好像没有嫌弃的意思, 可她心里总有些不自在。

这才回家, 就被方夫人看出来了, 爹娘肯定也看得出吧。

“哎呀呀,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小心呢,摔到什么地方啊,疼不疼啊。”方夫人打量着翡翠的那张脸, 连声叹息:“有用药吗?”

“用过了, 好得慢。”

“阿大,快去拿我的那搽脸的东西过来。”方夫人吩咐着阿大:“最好的茶油里配着各种中药做成的, 用这个擦擦看。”

“多谢夫人。”翡翠心里很感激, 夫人总是这般好心。

母女两人在书房里说说笑笑一阵,方琮桢小猴儿跑了进来:“阿姐,那个牛奶糖真好吃。”

“当然了, 这个是从英国那边进口来的,天然牧场里养着的奶牛产的牛乳做成的呢。”方琮珠看了方琮桢一眼:“张嘴给我看看,你吃了几颗?”

“一颗,一颗!”方琮桢捂着嘴在她身边跳,就是不肯张开给她看。

“哼,你要是偷吃了,以后我就不给你带回来了。”方琮珠拉了他在身边教训:“琮桢,做人要讲信用,可不能说话算数,若是你说话不算数,那以后便再没有人相信你了。”

方琮桢捂着嘴巴直点头:“阿姐,我知道啦,以后我真的一次只吃一颗了!”

“那你刚刚到底吃了几颗?”

方琮桢伸出两只手指。

“那你今天就不能再吃了,明白不?”方琮珠伸手弹了弹他的脸颊:“你要是能做到,我要在父亲面前表扬你。”

方琮桢跳了起来:“好啊好啊!阿姐你要说话算数!”

他这一开心,嘴角就流出一线口水,方琮桢赶紧伸出舌头舔了舔,把那甜蜜蜜的口水又吸了回去。

看着这小猴儿的模样,方夫人与方琮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有多久,方正成从厂里回来,见到方琮珠回家,也很是高兴,问了她一些在复旦的学习情况,得知她的考试几乎都是满分,方正成挺骄傲:“我方正成的儿女,个个都是聪明人,优秀得很。”

“琮亭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方正成扫视了一眼身边,只有小儿子和女儿在,唯独不见长子。

“大哥说他要把一个生意搞定了再回家。”方琮珠跟方正成解释了一下方琮亭目前的动向,方正成满脸红光:“好好好,若是能做成这笔买卖,工人们可以每人多发点过年钱了。”

方琮亭隔了三天以后回来了,喜气洋洋向方正成报喜:“合同已经签了,人家放了一千块大洋在我这里,就等着正月底咱们出货。”

方正成听说人家已经放了一千块大洋的定金,一颗心也放了下来,毕竟人家肯这么出手豪阔的放定金,应该不是等闲之辈,就算正月里开工要多点工钱也无所谓,毕竟自家能挣那么多钱,给工人们多发一些也是应该的。

“琮珠,那个客人要求要我们方家设计几款新颖的图案交给他们审核,他们定下哪一种,再由我们方氏织造进行生产,你看看能不能设计出两幅图来?”

方正成怔了怔:“还要临时设计图案?”

“嗯,那个客人看过我们店铺里的布料,只挑中了一款,他还想要更新颖一点的。我想琮珠在艺术系念了一个学期的课程,看看是不是能学以致用?”方琮亭望了一眼方琮珠:“琮珠,可以么?”

“我尽量试试吧。”方琮珠点了点头:“明天一早起来我就去园中找找灵感。”

第二日一早起床,推开雕花窗户,映入眼帘是墙角栽种的几株红梅。

阵阵幽香飘了过来,方琮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真香。”

在上海,饶是方家有自己的别墅,可却难得有这般幽香扑鼻。

果然是暗香浮动。

看着墙角的梅花,渐渐的,那些花朵似乎重重叠叠攒在了一处,在雪白的底子上盛放了火焰般的颜色。

方琮珠心中一动。

是不是能以踏雪寻梅为底子来绘一幅中国古典韵味十足的图案呢?

“翡翠,拿文房四宝来。”

“小姐,你不吃早饭了?”翡翠正在那边帮她整理衣柜,听着方琮珠要文房四宝,不免有些吃惊:“先吃过饭罢。”

“不碍事,你赶紧来研墨。”

吃饭与作画并不冲突,趁着有灵感,先将这图案勾勒成型再说。

翡翠放下手头的活,帮方琮珠准备好画具,画板支了起来,纸张也夹到了上边。

方琮珠咬着画笔想了想,准备用水粉画的风格来构图。

翡翠站在她身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落笔,一点点嫣红慢慢攒到一处,渐渐的显出了饱满的梅花花朵形状,翡翠见了忍不住大声赞了一句:“小姐,你画得真好!”

几朵梅花在纸上出现以后,方琮珠将画笔洗了吸,另外换了一种颜色。

灰褐色的枝条开始延伸,渐渐的出现了虬枝,苍劲有力。

翡翠屏住了呼吸,不敢再与方琮珠说话,生怕打乱她的思路。

没过多久,一团嫣红的踏雪赏梅图跃然纸上,方琮珠想了想,拿了娇黄的颜色点出了中间的花蕊:“这个可以用金线织出来,更显华贵。”

“小姐,真是好看啊,真是好看!”翡翠一迭声的赞美着:“小姐手真是巧,苏州城应该没有谁比小姐的手更巧的了。”

方琮珠放下笔:“也就你总是夸我。”

“我可不是夸,是有一说一!”

翡翠将准备好的水盆给端了过来:“小姐,你洗把手,咱们吃早饭去。”

“我说了不会耽误早饭,对吧?”方琮珠笑着从脸盆里弹了几滴水珠到翡翠脸上:“咦,你才擦了一次那种油,疤痕就浅很多了。”

翡翠摸了摸脸:“是吗?那我得好好谢谢夫人去。”

方琮珠洗了手,和翡翠一块儿朝饭厅那边走,刚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了往外走的方琮亭:“真准备去喊你呢,怕你在家里睡得太舒服,都不准备起床了。”

方正成对儿女要求严格,哪怕是寒冬,也不能睡懒觉,要养成早睡早起的习惯,这个点儿,一家老小都已经在饭厅里了,就只缺了方琮珠。

“大少爷,小姐是帮你画画儿去呢。”翡翠赶紧帮方琮珠解释清楚:“她说是来了灵感,要先画完才来吃饭。”

“已经画好了?”方琮亭心里欢喜:“琮珠,你这灵感怎么来得这样快?这才多少功夫,就画了一幅图?”

翡翠得意道:“小姐就是心灵手巧!画得和真的一样!”

方琮亭端起饭碗稀里呼噜的喝粥,想要快些吃完过去瞧瞧,却被方正成喝住:“吃饭岂能这般应付!琮珠已经画好了,还会飞了不成?先好好儿吃过饭再说!”

被方正成呵斥了一句,方琮亭这才淡定了些,一直等到方琮珠将饭吃完,兄妹几人这才去了她的内室。

“姐姐的画真是美!”方琮桢进屋子见着那幅画,惊喜出声:“这梅花就跟树上的一样一样!”

他拉住方琮珠的手一个劲的晃:“阿姐,你在家的时候教我画画儿可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没问题呀,只要你愿意学就好。”

方琮亭走到画板前边,用手不住比划着,看看截取哪一块更好,方琮珠微微一笑:“大哥,为何一定要小块小块的织成团花形状?若是一块衣料就是一幅画,那意境会有多美。”

方琮亭想了想,双眼放光:“琮珠,你说得没错!”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要不要把图案起一点变革,不用传统的,要改良。”

方琮亭点头:“琮珠,确实如此,我们可以稍作变革!”

“我再构思一下,若是用整幅,这画还不够大气。”方琮珠看了看雕花窗外那几树红梅,心中重新做了个构图。

若是像方琮亭说的那样,买主是准备做进出口生意,那便要针对外国人的口味。在他们心里,写意的中国画具有神秘色彩,意境才是最重要的。

西洋画技以写实为主,人物风景,莫不如是。细致到人脸上的每一条肌肤纹理,都力求能如原主,来不得一丝马虎。若是布料出口西洋,再用写实风格,定然引不起洋人的购买欲望。

要的就是与众不同。

方琮珠想了想,让翡翠去拿毛笔过来。

试试看跟着这个学期与邓主任学的中国画入门笔法是否能撑得住这种衣料设计——她被邓主任看中的便是她描出的刺绣底图,邓主任见她天资聪颖,特地教了一些中国画的入门笔法,从芥子园画谱开始,逐渐深入,到一些复杂的山水花鸟。

以前她都是画的小幅,今日来试试大件。

方琮亭在家只呆了一日,又匆匆忙忙回了上海。

他着急将方琮珠设计出来的踏雪寻梅图送给那位客户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