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让他不用太着急,毕竟她还只画了两版构图,要弄得细致些方才更好:“大哥,设计这事情不是一次就能搞定的,还得要仔细打磨。”

“没事,我觉得你这种就很好了。”方琮亭说得斩钉截铁:“对方要得着急,正月底就要第一批货,后边每个月还要求出一批,我先拿了你这图案让他去看看,若是通过了,那就可以回来让工人们开工了。”

方正成看到儿子这般雷厉风行,也甚是欢喜:“是该速度一些,做事情怎么能拖拖拉拉。”

心里掂量着,究竟还是男子做事果断,琮珠便是念了大学,也照样成不了气候,做事优柔寡断,可能是女子天性所然。

见着方正成与方琮亭都这般决断,方琮珠觉得自己再说也是多余,只能缄口不言。

她心里头,却还是担心方琮亭这笔生意的。

忽然在腊月里签下了合约,虽说给了一千块大洋做定金,可还是让她没有底。

一般说来丝绸产业是盛春以后才进入了行业高峰期,因为这时候新丝已经上市,这蚕茧的本钱要少一些,然而到了冬季,原材料找起来很困难,除非厂里自己储存了充足的货源还差不多。

方琮珠不知道方家到底有多少底子,可总觉得忽然在腊月里定下这种合同,有些蹊跷。

然而方正成与方琮亭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也没法与他们争执下去。

“琮桢,你能不能带阿姐去厂里瞧瞧?”

虽然没有决定权,方琮珠觉得还是应该到方氏织造厂去检查一下,看看原材料是否充足,还要与那些老师傅讨论如何织出这种图案来——毕竟以前的丝绸图案排版简单紧凑,而她这幅踏雪寻梅图十分写意。

“好啊好啊!”

方琮桢放下画笔,跑到洗脸架那边,踮着脚尖伸出手,翡翠赶紧跑到那边,倒了些热水到盆里:“二少爷,我来帮你洗吧。”

“翡翠,我都是大人了,不用你帮忙了。”方琮桢老气横秋的拒绝了他,将手伸进盆里擦了擦,淡淡的黑色在水里荡漾开去,一丝丝浓灰颜色。

洗干净手,方琮桢把放在椅子背上的红色围巾戴好,他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夹棉长衫,里边套着小棉袄,小身子鼓鼓囊囊的,十分可爱。

“阿姐,咱们走吧。”方琮桢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机器,好大好大的机器!”

“好啊。”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我跟在你后边去开开眼界!”

方夫人得知女儿儿子要去自家厂子,赶紧让老金开车去送:“外边可冷着呢,坐汽车舒服一点儿,至少不吹风。”

洋人这东西真是做得精巧,一个大壳子就把风给挡在外头了,不像中国人习惯坐的轿子,总有冷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冬天坐轿子,还得捂着个汤婆子取暖。

方家的织造厂离家没多远,不到三里路,坐汽车过去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下得车来,方琮珠见着前边有一线连绵的院墙,老远就能听着里边有轰隆隆的声响。

方琮桢拉着她的手朝前边走了去,到了大门口,看门的都认识他,殷勤的和他打着招呼:“二少爷,今天过来了?”

“这是我姐姐!”方琮桢指了指方琮珠:“我今日带阿姐过工厂这边来看看。”

“原来是大小姐。”看门的人瞅了一眼方琮珠,想到了传言,据说方家大小姐嫁人还没得八个月就离婚回了娘家,在苏州呆不下去便到上海那里念书去了。

听人说大小姐生得很美,只恨那个姑爷有眼无珠,他原来以为只是别人讹传——方家人如何会说自家孩子不好呢?现在瞧着,确实如此。

眼前这位年轻小姐实在是美,肌肤跟冬日里的白雪一样,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分外动人,她的眼波一转,好像一汪清泉闪闪的要流出来一样。

“大小姐,二少爷,老爷好像还没过来。”

“知道,他还得过会儿才来,我们到厂里来看看。”方琮珠冲着那看门人微微一笑,在他发怔的时候,牵着方琮桢的手走进了织造厂。

从大门口走进去,就见着一个很大的院子,中间栽种着一些树木,看上去像普通的民居,根本不觉得是个工厂,只有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四合院并不是住人的。

工厂里很干净整洁,并不凌乱,走廊里堆的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方琮桢带着她从右边走廊那边过去,第一间便是蚕茧室,房间里放着很多竹编箩筐,箩筐里一筐筐的全是蚕茧,有白色的蚕茧,也有略带棕褐色的茧子。

方琮桢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蚕茧,自告奋勇给她当了小小解说员:“阿姐,那些白色的蚕茧是桑蚕茧子,那些颜色深一点的是柞蚕茧啦。”

桑蚕丝,柞蚕丝?方琮珠忽然想到了上辈子用过的蚕丝被,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蚕丝做成的?

“这两种蚕丝有区别吧?”

“当然有了,我听父亲说,桑蚕是咱们苏州这边的人自家养的,柞蚕好像是从北方那边便宜进过来的,桑蚕丝光滑柔软,做上品丝绸用这个最好,而那个柞蚕丝粗糙一些,可以用来做被子床褥这些东西,有时候缺桑蚕,也可以用特别的方法把它变得柔软,勉强纺织出一些中档的丝绸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桑蚕丝的价格要贵呢。

方琮珠夸奖了方琮桢一句:“琮桢你什么都知道。”

“父亲教我的,他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和大哥一起管理工厂和上海的商铺,他就撒手不管,和母亲好好享福去。”

方琮珠点了点头,方正成的教育理念其实还挺不错,并不是一味的娇生惯养,而是从小便督促他们上进,不让他们养成只会花钱的浪荡子。

姐弟两人顺着走廊朝里边走,第一间屋子里放着几个大篓子,并没有人,方琮桢向她解释,这是选茧子的地方,因着现在已经是淡季,没有什么订单,故此这间房里并没有人:“等大哥从上海回来,这里头又会热闹起来。”

方琮桢一边走,一边给方琮珠解释丝绸究竟是怎么样形成的,或许是他自小便被方正成带着在工厂里晃悠,对于这些程序竟是异常熟悉娓娓道来。

“选出最好的蚕茧来,就要拿到这边去煮了,把蚕茧煮软以后再送到这边让一些阿姐阿婆们去缫丝。”

方琮桢指着那一排机车,像模像样的给她做示范:“喏,先把蚕茧都倒到这里边,然后这个禾秆就不停的扫,它扫出一根丝头的时候就要快速抓住,不能太慢,要不是一眨眼就没见了。”

此刻机器前并没有女工,可是方琮珠依然能想象得到这缫丝的艰难。一想到那白白的那团蚕茧,肯定是千头万绪,要从里边理出一根线头来,那会有多难!更不用提像方琮桢告诉她的,要那么快的时间里抓住线头固定到机器上,这可真是难上加难。

“阿姐,你别担心啦,做这事情的阿姐阿婆们手快得很的。”

方琮桢笑嘻嘻的拉了拉她的手:“我看过有一个阿婆,两只手都能抓线头,我都还没看得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抽出了好几个茧子的线头来了。”

“那这蚕茧抽丝出来,是不是就变成了一束束白色的生丝,可以拿去纺织了?”方琮珠好奇的问了一句,这缫丝看起来十分重要啊,若是缫丝效率高,那纺织也就快了。

“哪里能就变成了生丝了呢?”方琮桢小脸上全是得意:“阿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抽丝出来以后还有老多事情要做呢,比如说这抽丝的过程里,阿姐阿婆们要穿瓷眼、捻绡、补绪、接头、弃丝,几粒蚕茧合成一股丝,她们还得要把粗细要匀称,中间打结的丝要剪掉重新放到这机器上边呢。”

这么复杂!

方琮珠听着小猴儿和她提起这些,脑袋都有些疼,一想到这些复杂的工序,她就不由得觉得那些纺织女工们真是厉害,一个个心灵手巧。

缫丝以后要复摇烘干,就送去编丝和绞丝,经过这些工序以后,就能送去织布印染了。

走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方琮珠发现自己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门口,最后的纺织车间里有不少人还在织布,她瞧着有一些些细微的丝线在空中飞舞,然而纺织工人们却没有戴口罩,一点防护都没有。

方琮珠有些担忧,长期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又不自我保护,很容易引起肺部的一些问题。

回家以后她要做一些口罩给工人们戴着,至少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阿姐,你在想什么?”方琮桢看着姐姐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抓住她的手晃了晃:“你这样子看上去很严肃啊。”

“我在想,这些阿姨叔叔们很辛苦,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方琮桢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真的很辛苦。”

“咱们一起做些口罩送给他们吧。”方琮珠抓住了他的手:“他们做事情的时候带了口罩,就不会经常咳嗽啦。”

“真的吗?”方琮桢很惊喜的看了她一眼:“这个什么口罩真的这样好?”

“好不好,试试就知道啦。”

口罩这东西虽然小,可功用很大。

与粉尘纤维接触得多的人群,最好是戴上口罩,以免得职业病。纺织女工们长期生活在纤维尘屑飞扬的环境里,自然需要自我保护。

方琮珠回家的路上,忧心忡忡,脑子里总在想这口罩的事情。

兄妹俩回到家中,方正成正准备出门,这个时节是淡季,没太多生意,故此他去厂里的时间也晚一些。

“父亲,这厂里一共有多少人?”

方正成有些惊诧,不知道方琮珠怎么忽然关心起工厂的人数来。

“早两年最多的时候有三百来人,现在生意不比以前,只得一百六七十个了。”方正成摇了摇头:“这门生意,却是越来越不好做咯。”

“父亲,我想要给每个工人做几个口罩。”

“什么?口罩?”方正成皱着眉头看向方琮珠:“这是什么东西?”

“父亲,那些工人们是不是一到秋冬季节就会咳嗽呢?”

虽然蚕丝比棉花纺织要好一些,没有那么多棉絮纷飞,可毕竟还是会有纤维飘浮,口罩能帮着过滤掉一些纤维,是一种很好的保护手段。

“是啊,多多少少会有一点点。”方正成看了她一眼:“这口罩能防止咳嗽?”

“咳嗽是因为肺部进了异物而导致的,如果戴上口罩,就能阻挡纤维从口鼻进入肺部,也就会让人减少咳嗽的可能性。”方琮珠笑着朝方正成解释:“父亲,我想这些天在家里与翡翠阿大她们一起做口罩。”

“还有我,还有我!”

方琮桢小脚乱跳:“我可以帮阿姐拿纱布针线,可以帮阿姐做很多的事情!”

“行啊,如果真的有效,以后让他们都戴着口罩做事情!”

方正成很高兴,没想到女儿在外边念大学,学了不少东西回来。

方家没有纱布,方琮珠只能带着翡翠上街去买,方琮桢跟小尾巴一样,紧紧的粘着她:“阿姐,我也要跟你出去。”

方琮珠笑了笑:“好的呀,一起去。”

方家出门没多远就是正街,方琮桢眼睛到处看,见着新鲜玩意就嚷着要买,不一会儿工夫,他脖子上就挂着一个刺绣精美的香包,下边结着五彩丝线打的络子,手里拿了一个糖人儿不住的转:“这是小猴子!”

方琮珠拧了一把他肉嘟嘟的脸孔:“跟你一样,是个调皮的小猴子!”

走到一家布料店子,问了一句有没有纱布卖,掌柜的点头:“有有有,小姐要买多少?”

方琮珠也拿不准,让他给扯了几丈,心里头想着,总该足够了。

才买好东西走出商铺,就听着有人喊她:“琮珠,琮珠!”

转身一看,就见一个中年女人带了两个年轻姑娘站在那里,一脸笑容的看着她。

“哎呀呀,琮珠,好像挺长时间没看到过你了!”那中年女人走了过来,拉着方琮珠的手不住的摩挲着:“唉,看着你又瘦了哪,是不是生活得不开心啊?”

“大姨,我阿姐哪有什么不开心?”方琮桢气嘟嘟的抬头看着那个中年女人:“我阿姐现在在上海念大学,可开心了!”

原来这是方夫人的大姐黄夫人啊。

方琮珠冲着黄夫人笑了笑:“大姨,劳烦您挂念,我现在挺好的。”

“你去上海念大学去了?这不是浪费钱吗?”中年妇人大惊小怪的叫了起来,伸手指了指身边两个年轻姑娘:“我们家秀珍和秀月都没去念过书,还不是好好的,求亲的人快把门槛踏破了!”

“大姨指教得是,只不过人各有志吧,我不能说两位表妹不念书不好,可也不能说我念大学就是浪费钱啊。”方琮珠笑了笑:“大姨,我还有事情回家,就失陪了。”

“哎哎哎,你就走干啥啊?多说会儿话呗!”黄夫人拉着方琮珠的手不让她走,一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琮珠啊,你有啥打算没有啊?我是早几个月才听说你离婚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糊涂呢?怎么就跟林家脱钩了?我觉得林家挺不错的啊,你那个公公挺有本事的,那时候在北京做了大官,从北京回来在家里窝了几年,现在又去上海做了大官啦!”

哦?林书明又在上海谋到事情了?看起来他的钱也没算白送啊。

方琮珠笑了笑:“大姨,他家的事情跟我没啥关系,你别告诉我这些。”

她忽然有些烦恼,林思虞是个不错的,而他的父母实在不是好相处的人,她真的再也不愿意与那两个人接触了。

“你真的不在意?”黄夫人拉着方琮珠的手不放:“若是你不介意,那我便去托媒人到他家说亲去。”

“说亲?”方琮珠皱了皱眉,难道这位大姨还将林思虞看成是块宝了?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你对那个林大少爷没什么意思,那肥水不流外人田,刚刚好可以和秀珍凑成一对儿。秀珍明年也十八了,该说婆家了,林家家世好,林大少爷又有才华,听说在复旦大学念书,那可是好学校哩,他们说从复旦大学出来的,好多都进了上海政府那边,有权有势,要么就在洋行里做事,挣得腰包鼓鼓!”

黄夫人说得眉飞色舞,那模样,好像这亲事一说就成一般。

方琮珠心里头忽然间酸溜溜的,可脸上还是带着笑:“大姨,那你去试试看。”

若林思虞还是像与她成亲一般,任凭父母摆布,那这样的男子也不值得她牵挂。

“琮珠,我知道你是个通情达理的。”

得了她这句话,黄夫人这才放了手,心中没有愧疚感。

自从知道外甥女儿和林思虞离了婚,她心里就活络起来,寻思着要将女儿许给林思虞——结过一次婚又如何?又没有儿女,没有拖累,林家算得上是旧世家,听说林书明一直在朝上海跑,估计是有什么门路。

等着又过了几个月,就听旁人说林书明在上海当大官了,偶尔回来一次都派头摆得足足的,有汽车送他。

黄夫人便更是眼热了,心里头只将林思虞看做是最佳女婿人选,她的长女秀珍一直在相看人家,只不过她眼光挑,从十六岁时便开始相看,高不成低不就的,到十七岁上头依旧没有寻到适合的,故此才寻思着要找媒人去林家说合说合。

可毕竟还是要面子,只怕自己的妹妹心有芥蒂,一直想找她说清楚,可又没有勇气,今日逛街见着方琮珠,心里头想着年轻人好说话,试探下她的口风看看,若是琮珠不介意,自己再来商量这件事情就好办了。

方琮珠冲着两个表妹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看了一眼两个姑娘,都生得不错,身材窈窕,眉目清秀,也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然看中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

“大姨,我有事情就先回去了。”

方琮珠拉了方琮桢的手,翡翠紧跟着两人,快步走回了家。

一路上翡翠在方琮珠耳边嘀嘀咕咕:“小姐,黄夫人可真是的,明知道林少爷与你曾经是夫妻,却打着那样的主意。”

“或许在她们眼里,林先生是个不错的。”方琮珠尽量将话说得缓和,可却是一股子酸味快要从胸腔里冲了出来。

“可是林少爷他……”

翡翠有些生气,林少爷喜欢的是小姐啊,看他那般为她拼命,若不是喜欢她,如何会这样做?

“翡翠,别说这么多,静观其变便是。”

方琮珠浅浅一笑,极力将心中的酸味压了下去。

回到家里,方琮珠拿了纱布走到方夫人房间找她:“母亲,我想跟你要几个下手来做口罩,多些人手做事方便些。”

方夫人点了点头:“好。”

她转身望向阿大:“你去找几个针线功夫好些的去小姐房里。”

跟在方琮珠身边的小猴儿忽然开了口:“母亲,今日我们在街上看到大姨了。”

方琮珠慌忙捏了他一把:“琮桢,别乱说话。”

方夫人本来笑眯眯的,看着方琮珠的神色有些不对,脸色一变:“是不是你大姨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她一直担心琮珠离婚回娘家,亲戚间会有些不好的传闻,现在看来,果然是了。

“母亲,大姨也没说什么。”方琮珠有些无奈:“她只不过是想着……”

想到黄夫人的打算,方琮珠觉得有些无语,竟然没办法开口。

“她想什么?”说到关键的时候却没了声音,方夫人有些着急:“你说呀!”

女儿一直是个温柔的,到了外头都是别人欺负她,一想到她和林思虞的婚姻才维持了几个月,方夫人越想越心疼,拉着方琮珠的手,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她:“琮珠,琮珠,你快说呀……”

方琮桢在一边搭上了话:“母亲,大姨说想把秀珍表姐说给那个林家姐夫,问姐姐看介意不介意。”

方夫人脸色一变:“你大姨这也太不把咱们家放在眼睛里了!”

虽说琮珠是离婚了,可大姐赶着把秀珍嫁那林思虞,不是打自家的脸吗?林家再好,也不该这样赶着上啊!

第43章 巧手新制云萝裳

方夫人很生气, 非常生大姐黄夫人的气。

按说外甥女秀珍生得不差性格也温柔,若是想要找个好婆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为何偏偏要盯住林家不放?

林思虞是去年和琮珠成的亲, 到现在还没过两年呢, 她就赶着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到人家府里去做继室?她这是想将秀珍作践到什么地步?再说了, 她这般做,分明就是想打方家的脸嘛,琮珠和林思虞过不下去,她的表妹赶着去嫁林思虞,这事说出去, 不知道苏州城里的人会怎么说?

“你大姨这是脑子糊涂了。”方夫人气得手都在打颤:“正月初二去你外祖父家, 我自然得好好与她说道说道。”

“母亲, 你何必管这么多, 大姨这也是着急秀珍表妹。”

她虽然不知道黄夫人到底打什么算盘,可从上辈子各种逼婚族的父母亲来看,大部分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到了最后连二婚男都当成一块宝了。

“再着急呢。”方夫人的语气缓和了些:“还还没满十八岁呢, 她就给着急上了?”

“母亲, 大姨也只不过是在想想,你又何必管别人怎么想呢?只要自己过着舒服便是了。”方琮珠拉着方夫人的手微微的笑:“母亲, 我自然明白, 去年成亲,今年离婚,背后肯定有人说我的不是, 我就当没听见,自己在上海过得好好的,与他们一点干系都没有。”

翡翠跟着点头:“可不是嘛,小姐在上海过得挺自在的。”

方夫人盯住方琮珠的脸,叹了一口气:“琮珠,你不明白,女儿家总得要有一个归宿,你虽说自己在上海过得好,可毕竟就如那无根的浮萍,总是在飘飘荡荡的。唉,我也只有看着你成了家方才能放得下心。”

方琮珠低头,这个年头的父母亲,自然都是这种想法。

“母亲,这婚姻是三生石上写着的呢,着急是急不来的。”方琮珠见着阿大带着几个仆妇从外头走进来,朝方夫人行了一礼:“我这就去给那些工人们做手套去了。”

“去罢,去罢。”

方夫人挥了挥手,只觉得头有些痛。

现在的琮珠,虽说和去年回娘家相比,脸上神色快活了不少,可是她如何能放心呢!

女人不能没有夫家的支持,否则她的人生毫无意义。

身为一个女人,最大的贡献不就是在家庭吗?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上了大学又能如何?不还是得嫁人,结婚生子?没有家庭的女人那就不叫女人,没有孩子的女人,人生就不完整,自己总得慢慢替琮珠访着合适的人才行。

虽说琮珠离过婚,在亲事上稍微有些艰难,可自家只要舍得出嫁妆,总会有人愿意的——琮珠这般好的人才,跟花朵儿一般,又心灵手巧,谁不愿意娶这样一朵解语花呢?

把自己女儿的优点无限放大以后,离过婚这桩事情,渐渐在方夫人心头褪色,只成了一个淡淡的小点儿。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嘴角也有了笑容。

方琮珠带着翡翠和几个仆妇在家里做了三天,做出了两百多个口罩,听着方正成说现在这个时候厂里工人并不多,她决定先把这一批送了再接着做。

第四日上头,方琮亭刚刚好从上海回来,满脸欢喜:“那客人十分喜欢琮珠画的踏雪寻梅图,看过只是赞好,让我们赶紧组织工人加班加点给他生产出来,正月二十八便要交货。”

“正月二十八?”方正成皱了皱眉头:“这时间真是有点赶。”

现在都腊月二十了,中间春节还有一段时间,至少得初六才能开工,正月二十八要交货,除非是临时再招一批人手来帮忙还差不多。

“父亲,毕竟这是一单大买卖,而且这位客人说若是我们的在国外卖得好,他便会经常与我们交易,一年少说有三四回这样的单子。”

方正成听到长子这般说,捻了胡须点了点头:“好罢,明日就让人贴招工告示去,临时招一批做这单生意的工人过来。”

“父亲,琮珠的这幅图意境很美,可如何织成图案,总得要找师傅商量?”方琮亭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这事情得你一起来才行,你与师傅商量着比例尺寸大小,还要将印染师傅也喊过来一起商量这着色的问题。”

方琮珠点头:“好啊,这事情当然缺不得我,毕竟我是画师,这图案定稿,最终还得与我一道来商定。”

方正成看了一眼女儿,心中虽有些不乐意让她劳心这些事情,可是想着事态紧急,也不得不歇了那份心思。

当下众人一起去了织造厂,方琮桢这条小尾巴也拉住方琮珠的手跟了过去。

“我可以替父亲写招工告示。”

他说得一板一眼,很是认真。

“琮桢,你的字都认全了啊?”方琮珠假装讶异,一面逗他。

方琮桢仰着头,声音清脆:“我觉得差不多都认识了啊,反正父亲拿给我看的书,我都没几个字不认识了。”

方正成走在前头,听着幼子这般说,想要笑,作为父亲的严肃性让他憋住,只是回头淡淡道:“我给你看的不过是千字经、增广贤文这一类的书,实在简单,哪能就说自己认全了字?等着若给你看那些经史子集,你便有一小半的字不会了。”

“哦……”方琮桢拉长了声音:“那父亲你要赶紧把那些难的书给我看啊,我要快些将字给认全,要不是都会被你们取笑了去。”

“琮桢真是勤奋好学!”方琮珠表扬他:“下回阿姐从上海给你带好看的书回来!”

方琮桢点了点头:“嗯,好。”

一家人到了织造厂,织工大师傅恰巧在,方正成让人去喊印染的师傅过来:“来了活计,让他赶紧过来。”

估计这厂干活的人,不少是方家的同族,住得不远,只得片刻,几个印染的师傅都赶了过来。

方琮珠将自己画的那幅踏雪寻梅图打开,众人围拢过来,脸上皆有惊艳之色。

“这幅画甚是有意境。”

“空灵得很。”

“方老爷,是准备要织出这个图案来?”织工大师傅皱了皱眉:“这图案虽美,可却有些散,织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好看?”

丝绸的图案一般是小巧紧凑,他从来没见过这种大花的,特别是里边有留白的地方,更是让他觉得难以把握。

方正成指了指方琮珠:“你们和我女儿说,这是她画的图。”

“原来是方大小姐的佳作。”众人看了看方琮珠,只觉得这位传闻里的方大小姐与他们想象里有些不同,通身没有冷艳和忸怩,大大方方,温柔可亲的笑着。

“这一次有个大订单,对方是准备卖去西洋的,故此我觉得可以来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就如同波斯地毯那种,应该有咱们中国自己的特色,故此我特地采用了中国画的风格,以意境取胜,现在就是要看能不能织得出这种图案来。”

“我觉得用白色的底板应该没问题。”一个印染师傅指了指那幅画:“用白色做底,虽然对于印染难度高了些,可是因为方大小姐的画作里写实的东西并不多,只有几枝梅花,一柄油纸伞,还有露出雪地的黑色石矶,要印染的地方少,而且颜色也不多,这是一个比较有利的地方。”

织工大师傅倒退一步,看了看那幅画,再抬头看了看那纺织的机器,点了点头:“咱们象来试着织一块看看,一边织一边调整,把握好图案的大小尺寸。”

方琮珠点了点头:“我还有个建议,这梅花的花蕊,是否可掺金线来织?这样就在素净里多了一点富贵气息,毕竟西洋人能买得起丝绸的都是阔人,而且他们最喜欢镶金的东西,咱们给他弄根金线到里边,只怕他们会更欢喜。”

她记得太阳王路易十四的行宫凡尔赛宫的大门都是俗艳的金子做成的,可见西洋人对于金碧辉煌有一种异样的执着。

“金丝为蕊?”织工大师傅惊诧的看了方琮珠一眼,方大小姐怎么想出这主意来的?他们可从来没想到过要用金丝做花蕊,一般都是染成嫩黄的颜色而已。

“是的,金丝为蕊,若不是那人给的价格不是特别高,我都还想让人在这梅花上头隐出些许银线来,红色里头淡淡的银,映着灯光更美。”

“方大小姐可真是别出心裁。”

大家一致赞扬了方琮珠,方正成听着只觉有些奇怪,女儿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方琮亭赶紧解释:“琮珠在复旦主修数学,兼修艺术,她说学艺术就是想要给家里的织造厂来帮忙的,现在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方正成“哦”了一声,心中骄傲不已。

他宠爱的女儿,现在能为家里做不少事情了,正让他觉得意外。

原本以为女儿娇养着便好,能够帮忙打理家务事就是本分,可没想到自己女儿竟然这般有出息,还能为自己分忧解难,方正成觉得真是没白疼她。

与织工大师傅和印染师傅商量了一番,初步定了一下尺寸和用色,几个人开始动手调试机器,一阵轰鸣声响起,耳朵里嗡嗡的有些不舒服。

“琮珠,你回家去罢,等着织出来了以后,我让人送了给你来看,是不是要改。”

方正成心疼女儿在厂里受折腾,想要打发她回去。

“父亲,没事的,我能坚持住。”方琮珠浅浅一笑:“做事情怎可半途而废?”

方正成更是诧异,以前的琮珠,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一切照办,现在的她有主见了,看起来比以前更显得懂事。

“我们先去将这批口罩给发了罢。”

织工大师傅与印染师傅站在机器面前,几个人正在忙碌商讨着什么,方琮珠赶紧让翡翠拿了口罩过去给师傅们戴上:“让他们想戴口罩,再干活。”

几位师傅见着这块方方正正的纱布,有些奇怪:“这是什么呢?”

“口罩,”翡翠跟他们解释:“这几天,我和小姐一直在做这东西。小姐说了,这厂房里有不少纤维乱飞,吸到肺里边去就会引发咳嗽,你们干活的时候带着这东西能阻挡住一些纤维飞进鼻子和嘴巴里去,对身体有好处!”

几个大师傅将口罩接在手里,拿了看过来看过去:“这东西有这么大的作用?”

方琮珠走过来,点了点头:“确实有效,师傅们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啊。”

她拿了一个做示范,戴在脸上:“这样蒙住了鼻子和嘴巴,能减少吸入粉尘和纤维。”

“戴上试试,毕竟咱们还真是经常咳嗽。”

几个人有些将信将疑,可还是把口罩给戴上了——怎么说也是方大小姐的一片心意,自己怎么能拒绝呢?戴上这玩意,也不会让自己有什么损失,若真能防住咳嗽,也算是一桩美事。

方琮珠和翡翠带了方琮桢去厂房里给其余的工人们发口罩,小猴儿自愿做演示,教他们怎么戴口罩,都不用方琮珠与翡翠开口,他就已经帮她们把话说明白了。

“阿姐,阿婶,阿婆,你们戴上吧,有用的!”

“大叔,大伯,你们不要怀疑啊,这是我阿姐亲手做的,不会有问题的!”小猴儿拍着胸保证:“里头的带子都是我给穿的呢!”

“多谢方大小姐,多谢小少爷!”

工人们虽然都不怎么相信,可是一想着自己确实经常咳嗽,也就接过了口罩——或许还真能防得住呢。

四合院里走了一转回来,翡翠手里拎着的背袋里还有不少口罩。

“这只能等着工人们全来上班的时候再发了。”

方琮珠看了一眼,应该还剩了七八十个,但是因着父亲这阵子要临时招人手,可能还不够,这两日得加紧再做一些才是。

“方大小姐,你过来瞧瞧。”

织工大师傅在那边朝她招手:“我们试着织了一个图案,你瞅瞅怎么样?”

“这么快?”方琮珠有些好奇,她发了这一转口罩不过半小时,就织了一个图案,效率不低呀。

走到织机面前,就见着上边一束束的生丝绕在锭子上,从下边的齿里拉出雪白的半幅布来,并排竖着织了四幅踏雪寻梅图。

方琮珠走得近些,伸手摸了摸那块布。

远远的瞧着,就如一幅水墨画,总疑心这布上泼了墨汁,可靠近去摸,却发现是柔软的绸缎,光滑得很。

梅枝是黑色为主体,渐渐的有些变化,似乎朝阳的那一面,树枝颜色略浅,是棕褐色,而树枝上的梅花,颜色也有一些变化,从淡红到嫣红到深红,不同地方的梅花,有不同的色彩,而花朵间有一丝丝金光闪现,耀着人的眼睛。

“呀,这可真是不错。”

方琮珠伸手轻轻抚摸着这半幅厚实的丝绸——这个应该是上辈子见过的重磅真丝?不比夏日的料子轻薄,多了几分厚重的感觉。

“我们也觉得很不错。”织工大师傅看了一眼方琮珠:“不如我们织一幅衣料,够方大小姐做件秋冬旗袍,穿到身上试试?”

几个师傅皆点头:“可行。”

方琮珠也没有反对,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众位师傅了。”

这种大幅花的衣料,只适合瘦人,现在自己身材苗条,正好可以试试看,穿到身上是否有那古典美女的风韵。

当衣料织出完整的一幅,拿到手里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开心,这毕竟是她头一次参与这种工艺品的制作,不免有些兴奋。方琮珠摸着那光滑的面料,心里头琢磨着自己要将这块料子做一件什么样的衣裳。

回到家把柜子打开,看了看冬天的衣裳,有棉的衣裙,也有带绒的斗篷,还有几件大氅,全毛,以方琮珠现在的眼光,还分不出是什么毛做的,或许有狐狸毛?她也只能猜一猜,不敢随便乱说,要不是肯定会让翡翠怀疑,自己的衣裳都认不出了。

她拎出一件纯黑的大衣到身上比了比,翡翠站在她身后道:“小姐,你别穿这狐狸毛大氅,显得你更瘦了。”

方正成和方夫人对女儿真是富养,果然是狐狸毛的。

方琮珠将衣裳披到了自己身上,把那块衣料从胸前垂下:“这种衣料只得黑色的配,白色的有些太素了。”

翡翠一声不吭的把那件白的拎了出来放在方琮珠面前比了下:“我还是喜欢小姐穿白色的这件,显得人年轻许多,还像个小姑娘一般。”

确实,白色的绒毛衬着黑色的眼珠子,看着有一种少女的妩媚。

而黑色穿到身上,即刻便成熟了不少,好像大了好几岁,空灵而优雅。

方琮珠将大氅挂了起来,又拎出了几件斗篷比了比。

鲜红的那件穿到身上喜气洋洋,陪着这块衣料也不显得突兀,与上边的梅花相得益彰。

“过年我就穿这红斗篷搭旗袍了。”

方琮珠将衣料摊到桌子上,拿出一块划粉来,开始打板。

她自己的尺寸记得很清楚,拿着尺子和划粉,略略数笔,前片后片都已经画了出来。接下来便是衣袖和衣领,这两块的裁剪相当重要,若是有些差池,这衣袖和领口就不如贴,会皱到一处,整体感觉就低了一个档次。

她俯着身子慢慢的画着,十分用心,翡翠跟在旁边打下手,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打扰了她。方琮珠让她将尺子拉直,划粉一点点的印了过去,白色的衣料上细密的粉色线条,清晰醒目。

打好板以后,方琮珠开始裁剪衣料,剪刀下去一气呵成,中间不能有半点停歇,翡翠和方琮桢帮着拉住衣料,方琮珠一只手捏着衣料,一只手拿了剪刀,慢慢的在衣料中央划了过去,一会儿工夫,前片就出现在了眼前。

“阿姐好厉害!”

方琮桢对姐姐崇拜得五体投地:“以后我也要和阿姐一样,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慢慢来。”方琮珠伸手刮了他的小脸蛋一下,知道要学着做便是好事,最担心的是小孩子被养得太娇惯,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

方氏织造在苏州颇有名声,方正成放出风声要临时招人上工,没两天就招满了人,织造厂瞬间热闹了起来,选茧、煮茧、缫丝、复摇、纺织、印染,每一间厂房里都有人在忙碌,大家知道方老爷素来为人宽厚,现在又是过年的时候来干活,除了工钱,小红包是有的,故此个个干起来十分得劲,方氏织造厂日夜开工,灯火通明。

方琮珠心里头也挺担忧着这件事情,方琮亭签的合约并没有给她过目,但是既然给了定金,那就肯定也会有违约金之类的东西,若是方家不能在正月二十八交货,肯定也会要赔点钱给对方,就不知道赔付的比例是多少。

她问过方琮亭想要看合同,方琮亭只是说已经将合同交给父亲过目,让她不用担心:“我已经与父亲讨论过这些细节,日夜赶工是能赶出来的,你就别担心啦。”

看着方琮珠那忧心忡忡的模样,方琮亭冲她笑:“琮珠,琮珠,这些事情本不该是你担心的,你别这样一番神色,我和父亲自然会有计较。”

见他扯出了方正成,方琮珠不好再多说,方琮亭靠不住,可方正成却是做了大半辈子生意的,不至于看不出合同上的陷阱,或许是她多虑了。

“琮珠,听翡翠说你这些天忙着给自己做新衣裳,快些将那新出的布料做出旗袍来,等过年的时候穿,美美的,多好看。”

他靠近了方琮珠几分,压低了声音:“琮珠,思虞说二十□□回来,我瞅着他的意思,大抵是想到我们家来一转呢。”

方琮珠一愣,抬头望向方琮亭:“他来我们家作甚?”

方琮亭笑嘻嘻道:“你与思虞……难道不是彼此有意?何必要煮熟的鸭子嘴硬?你一时没弄得清楚去登报离了婚,再去登报复婚也就是了。”

“哪有这般容易的?”

方琮珠白了方琮亭一眼,她与林思虞之间,隔着一个大家庭。

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情,是两个家族的事情,若林思虞不能摆脱他那对吸血虫般的父母,她是绝不会考虑与他复婚的事情。

腊月二十九是年关,家家户户门口挂上了红灯笼,大红的对联,一片喜庆的样子。

这个时候,穷人家和富人家都是喜气洋洋的,唯一的区别是,门口灯笼的个数和大小,家里年货准备的多少,身上穿的衣裳新旧。

再穷的人家,门口也会挂起两个小小的纸糊红灯笼,到了晚上,里头点上一支小小的蜡烛,照得门口一片微红。

方府的大门口挂了五盏大红灯笼,全是薄纱做成的,蒙着里边的竹篾,弓出圆圆的形状,里边点的是牛油明烛,一支能点整个晚上,从老远的地方看着,方府大门红澄澄的一团光芒。

一个人影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到了方府门口,见着关着的大门,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