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她心爱的孩子,或许此刻她正沉醉在孟敬儒登门拜访的欣喜里,刘夫人觉得她甚至已经看到了刘美欣脸上的笑容。

为了孩子的幸福,她愿意尽全力去争取。

“或许也不用方小姐回避一辈子,她只要到国外住几年,等你与美欣感情稳定下来以后再回国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们有了孩子,家庭就能稳定下来,这个时候那位方小姐回不回来,已经再也不是问题。

“刘伯母,你实在太卑鄙了!”

孟敬儒咬牙切齿低声吼了一句,焦虑不安,这让他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答复刘夫人,也不知道到时候该如何面对方琮珠。

“我一点也不卑鄙,这只是在为我的女儿打算。”刘夫人笑得很淡定,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有你自己做了父亲,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他以为他是谁?若不是美欣一门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己会理睬他?

“你不着急给我答案,先与你的方小姐商量好了再说。”

刘夫人很愉快的笑着:“我希望听到一个明智的答复。”

孟敬儒瞪着她看了一会儿,默默无语的朝书房外边走了去。

他的手才碰到门上的把手,就听着刘夫人在后边说了一句话:“三天时间,我只给你三天的功夫考虑,别让我等太久,而且方琮亭也等不了太久,你越是拖下去,他吃的苦头就越多。”

孟敬儒心中一惊,拉开门就朝外边跑。

方琮亭在监牢里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坐在草坪上的刘美欣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她看到孟敬儒匆匆忙忙朝外跑,脸上露出了笑容:“敬儒哥哥!”

孟敬儒甚至没看她一眼,径直打开汽车门,发动汽车,飞快的离开了刘家。

刘美欣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汽车消失在大门口,心里有几分难过。

是不是母亲提议成亲,敬儒哥哥拒绝了?

她心里头有些发慌,转过身飞快的朝楼上跑了过去。

“母亲,母亲!”

刘美欣气喘吁吁跑到了刘夫人面前:“敬儒哥哥怎么走得这样匆忙?”

刘夫人伸手揽住女儿入怀:“因为他去找家里人商量和你的亲事去啦。”

“敬儒哥哥答应和我结婚了?”刘美欣猛的抬头,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芒:“真的吗?母亲你没有骗我罢?敬儒哥哥答应娶我了?”

“是真的。”刘夫人伸手摸了摸刘美欣的头发:“他答应了。”

虽然现在孟敬儒还没有点头,但他肯定会点头的。

“那……”刘美欣有些惴惴不安:“那个方琮珠怎么办呢?她也会嫁给敬儒哥哥吗?”

“你这傻孩子,孟敬儒要娶的人是你,怎么还会有人嫁给他啊?”刘夫人拧了下刘美欣的耳垂:“你就这么喜欢有个女人来分享孟敬儒的感情?”

“不不不,我才不要!”

刘美欣扭了扭身子,脸色发红。

一想到孟敬儒答应了亲事,她就有说不出的快活,一双手捂住了脸,心里偷偷的乐。

“怎么了?”刘夫人看着她那模样,忍不住想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美欣张开双手抱住了她:“哦,母亲,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女儿柔软的身子挂在她身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抱着刘美欣,轻轻拍打着背部的那番情景,刘夫人的心由不得即刻就软了,眼圈红了红。

她虽然心狠手辣,可是她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只要美欣高兴,一切都是值得。

孟敬儒,应该过不了两日就会来找自己,自己要开始给美欣准备嫁妆了。

汽车开得飞快,没多久就到了江湾方家别墅。

阿忠已经识得孟敬儒,见他的车辆到了面前,赶紧拉开门:“孟大少爷,我们家小姐在家呢。”

孟敬儒冲他点了点头,长长的一双腿跨过了大门,飞快的朝前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在家,此刻的她,满脸倦容。

虽然方琮亭做的事情并不多,可是家里少了一个人,好像很多事情忽然间就有些转不开。三家商铺的查账打理,苏州那边工厂的生产情况需要掌握,她还要挖空心思想出新的花色款式给织造厂去研讨定稿,这些事情,绝不是一个人就能弄得通顺的。

更何况现在还添了一桩事情——解救方琮亭。

孟敬儒说他去想办法,现在过去两天了,还没有半点音信,方琮珠不免心中有些焦急。

手里拿着笔,无意识的在纸上涂涂抹抹,图纸上的那幅画,此刻已经被她的铅笔涂得乱糟糟的一团。

“琮珠!”

孟敬儒的声音传了过来,这让方琮珠吃了一惊,手中的铅笔掉了下来。

“孟大哥,怎么样了!”

她急切的从书房里走出,一双眼睛渴盼的看着他:“有什么消息吗?”

孟敬儒略带疲倦的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孟大哥,快进来坐。”

方琮珠又惊又喜,赶紧请了孟敬儒到了书房里边,将窗帘拉开了些,七月的阳光流泻进来,一地明亮的金黄颜色。

孟敬儒低头看着书桌上那张草图,铅笔打出的阴影将那幅画弄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方琮珠的心情不是特别好——换成是谁也不会心情好,毕竟家里接二连三的出事,谁又能高兴得起来呢?

“孟大哥,你拜托的人怎么说的?可有希望将我大哥救出来?”

方琮珠给孟敬儒沏了一盏茶端了过来:“孟大哥,先喝口茶罢。”

孟敬儒接过那盏茶,看着站在面前的方琮珠,喉头像梗着什么东西,那些话在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了?”方琮珠能觉察到他的异样:“很困难吗?”

“是的,很困难,我拜托过的人给了我回信,你大哥被定性为带头闹事之人,煽动民众反对政府……”孟敬儒呆呆的看着茶盏里沉沉浮浮的茶叶:“这性质有些严重,或许还可能会被打成是……”

方琮珠吸了一口气,她明白孟敬儒要说什么。

从他的表情来看,或许是没有办法将方琮亭救出来了——他的结局有可能会像她的梦境里发生的一切那样,被按着在围墙旁边,几声枪响,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

“我大哥他……”

说到此处,已经泪如雨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渺小,就连自己身边的亲人都不能保护。

她既不能像上辈子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拿着枪气势汹汹闯进监牢里,单枪匹马就将方琮亭救出,也不是那种长袖善舞的人,认识不少头面人物,只要她开口,人家都会争相帮她去捞人。

她什么都做不到,方家虽然有那么一点点资本,可是却找不到捞人的门路,想送钱都没地方送。

孟敬儒捧着茶盏望着方琮珠,看到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他的心也一点点的陷入了绝望。

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子,或许这一辈子不会再属于他。

“琮珠,现在还剩下唯一的方法,那个人答应百分之百把你大哥救出来。”

孟敬儒极其痛苦的做出了决定。

为了方琮亭,他只能放弃方琮珠——连肖想她的资格都不会再有。

“什么方法?”方琮珠精神一振:“孟大哥,你说说看,若是我们家能办到的,那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那个人说让你离开中国几年,不要回来。”

“什么?”方琮珠惊诧出声,这是个什么条件?又有谁开这样的条件呢?

“是不是刘美欣的父母亲?”

她敏锐的想到了刘家,能从孟敬儒嘴里得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解决方法,也就只有这户人家才会有这样的关联了。

孟敬儒惊愕抬头:“琮珠,你实在太聪慧了。”

“这太好猜了,因为刘美欣心悦于你,他们想借这件事情逼我离开。”方琮珠皱着眉头想了想:“说不定我大哥入狱,也是他家的手笔。”

孟敬儒没有出声,方琮珠实在太聪明,他才说了那么一句话,她就已经猜到了中间的弯弯道道。

“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条件?”方琮珠看了看孟敬儒悲伤的脸:“是否对你还有附带条件?”

孟敬儒转过头,心里头很难受:“没有,他们就说让你离开中国,几年以后再回来。”

方琮珠咬着嘴唇想了想,徐徐点头:“好啊,我离开几年就是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要能让方琮亭回来,离开中国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真的想离开?”孟敬儒盯住了她:“你难道不想留在这里与家人团聚?”

“我当然想,可是……这样能救我大哥啊。”

方琮珠无奈的笑了笑:“让我想想,去哪个国家会更好一些?”

现在的她,没有任何关系,民国时期也没有什么留学代理机构,想要找个落脚点,还真的是很为难。

不知道现在想去国外,可否要有担保人,她想去英国或者是美国,毕竟语言方面要更便利一些,若是换成德国法国这些地方,可能要重新学一门语言,最开始的生活会不那么方便。

孟敬儒愁眉苦脸的看着她,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孟大哥,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不过是去国外几年罢了,你别为我感到难过了。”方琮珠冲他鼓励的笑了笑:“只要能将大哥救出来,我真的很愿意。”

去国外几年,确实不是生离死别,可对于孟敬儒来说,却差不多等于这样。如果他答应娶刘美欣,这就意味着要与方琮珠一刀两断,以后再也不能对她有半分肖想,否则便是对婚姻不忠诚——不管是不是被迫答应结婚,只要是两个人在神父的见证下许下了诺言,那就不能违背。

此刻他的心一片凄凉,有说不出的痛苦。

“琮珠,不如你去香港罢。”

不知为何,他忽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香港大部分都是中国人,你在那里犹如就在中国一样,而且回来也方便。若是你愿意,我请我姑姑替你去联系港大,把你的学籍转到那边去,你依旧可以继续你的学业。”

见方琮珠没有回答,孟敬儒添上了一句:“港大现在也渐渐的在亚洲开始有了名气,虽然比不上复旦,可却还是值得到那里念书的。”

方琮珠想了想,微微一笑:“这倒也是个好提议,只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敢劳累你姑姑帮忙呢?”

香港与英国美国相比,更近一些,生活可能也会习惯一点。

“不打紧的,我姑姑是个很热心的人,她特别肯帮忙,而且她丈夫在香港颇有点声望,替你申请香港大学毫无问题。”孟敬儒说得很真诚:“我说的是真话,你别担心给他们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若是你想去香港,我会打电话给我姑姑,让她给你去港大弄学位。”

方琮珠心中真的很感激,孟敬儒对她来实在是太好了,这般鞍前马后的,让她觉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样回报他才是。

只可惜她的一片心意全不在他身上,她有自己喜欢的人。

“我……去香港罢。”

方琮珠下定了决心,香港应该是她目前最适合的选择了。

孟敬儒点了点头:“好的,我去帮你联系。”

他要拜托姑姑孟佩君好好照顾她,虽然她不在上海,虽然她不会嫁给他,但是能知道她平安无事的消息总会让他心安一些。

孟敬儒喝了两口茶站起身来,朝书房门口走了过去。

走到门口,他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方琮珠一眼。

她站在那里,身材窈窕纤细,一张瓷白的脸孔精致得就如艺术家雕琢出来的一般,眼睛黑幽幽的看着她,双眉似远山。

“再见,琮珠。”

他轻声道别。

方琮珠冲他微笑:“再见,孟大哥。”

刘家把她逼走,就是想让刘美欣能够没有阻力的接近孟敬儒吧?可孟敬儒会不会接受她呢?或许,自己过了几年从香港回来,孟敬儒已经娶了刘美欣,刘美欣如愿以偿变成孟太太了罢——反正刘家人有的是手段,这种用方琮亭来逼迫自己的方式都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他们想不到的?

从最开始收买黑道上的人想把自己毁容,到把方琮亭送进监牢——说不定方氏织造厂着火,也是刘家做下的事情呢。

方琮珠心中一凛,眼睛渐渐的眯缝了起来。

刘裕之这般肆意妄为,借的是外国人的势力,现在他有外国人撑腰,在上海市政厅里担任要职,为所欲为。自己目前没有什么能力撼动他,可是这几年里一定要韬光养晦,想办法将这个对头给扳倒——像这种坏事做绝的家伙,一定不能让他有好下场。

孟敬儒慢慢的走出了书房,脚步沉重,几乎是一步一步的挪着向前,每走一步他都觉得格外的艰难,好像有什么踏在心坎上一样,痛得不能呼吸。

方琮珠做出的决定,意味着这一辈子两人不会再有纠缠牵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拧了起来,似乎一条毛巾被人越拧越紧,紧得再也松不开来。

“孟大少爷,你要走了呀?”

翡翠拎着篮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刚刚好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孟敬儒:“怎么不多坐一会儿?就要吃饭了呢,一起吃过饭再走?”

孟敬儒茫然的看了她一眼:“噢,我要回家去了,家里还有点事情。”

翡翠有些奇怪,孟大少爷的脸色真是差,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要倒下一般。

“翡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照顾你们家小姐。”孟敬儒最终走下了楼梯,走到了翡翠面前,一脸真诚:“冬天记得提醒她加衣裳,别让她感冒了,夏天给她多摇摇扇子,别让她出太多汗。要是她晚上忙得太晚你要提醒她早点休息,别伤了身子。”

“孟大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翡翠有些奇怪的看着孟敬儒,孟大少爷这话说得,交代得这样仔细,好像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一样。

“没什么意思,就是想要拜托你多多照顾琮珠。”

孟敬儒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只觉眼中有湿湿的一片,热乎乎的。

他快步走到门口,伸手一推,暖暖的夏风夹杂着热浪扑面而来,只将眼中那几滴眼泪吹落。

泪水一滴又一滴掉了下来,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眼泪也掉得越来越多。

他不敢让阿忠见着他脸上的泪痕,低着头穿过方家那扇大门,坐上了自己的汽车。

关上汽车门,他将头抵住方向盘,热泪滚滚而下。

第61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回到家的时候, 已经是晚膳时分。

孟夫人见着孟敬儒走进来,很开心的拉住了他的手:“你和美欣去了哪里?怎么不喊她一块儿回来吃晚饭?”

儿子终于想通了,竟然知道带着刘美欣一块出去玩耍了, 而且还出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 看起来好事将近。

孟敬儒勉强笑了笑:“她家又不是没饭吃, 干嘛来我家吃饭?”

孟夫人不悦:“你这聪明人怎么忽然就迟钝了?你喊了美欣回来吃饭,可以多说说话儿,两人相互了解才能感情更好嘛。”

她抓住孟敬儒的手朝餐厅那边拖:“元山,你看看你这糊涂儿子!”

孟夫人告状一般,将孟敬儒不喊刘美欣回来的事情跟孟元山说了一遍:“分明是一块儿肩并肩的走出去, 怎么就不知道让人家美欣一块儿回来呢?分明她那样在意你!”

孟元山呵呵的笑:“敬儒这不是和我差不多么?那时候咱们刚刚成亲, 我都不敢看你的脸, 直到过了好些天才能帮你梳梳头发什么的。敬儒大抵也是脸皮薄, 只不过他在这年头可比我那时候强多了,每日在学校里能见着女生都不用回避的。”

夫妻两人将孟敬儒调笑了一番,心里头都在想着应该不久就能给儿子操办婚事了,故此特别开心。

孟敬儒低头不语, 一想到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单独去见方琮珠, 心里就有些难受,就连下人们将饭菜端上餐桌都没注意到。

“敬儒, 吃饭了, 怎么还不动筷子呢?”孟夫人见着儿子一副发呆的样子,更是觉得婚事或许有点指望,否则孟敬儒不会这般魂不守舍——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大约就是这样患得患失,就连吃饭都没有滋味。

听着孟夫人催促,孟敬儒端起饭碗,心不在焉的吃过饭以后就上了楼,一头钻进了自己房间没有再出来。坐在书桌面前,拿起自来水笔在信纸上写了无数个“琮珠”,每写一笔,心里就会痛一下,痛到抓紧笔杆直到手指麻木。

反反复复的写着琮珠两个字,也不知道写了多久,他终于放下了笔,踱步走到窗前。

外边已经是夜色朦胧,花园的路灯发出淡淡的黄色光晕,草地上有两个下人正端着一个篓子在走动,似乎是刚刚洗了衣裳回来。

他靠在窗边,眼睛无神的看着天上的月亮。

此刻月亮如弯弓一把,静静的挂在那里,很大的一块缺失,好像被人咬了一大口。

方琮珠的眉眼,在他眼前渐渐的浮现出来。

那般精致的眉,那么精致的眼,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好像刻在心上一般,怎么样也没办法擦掉。

“琮珠,琮珠。”

他痛苦呜咽,就如迷失了方向的幼犬,正在嗷嗷的吠着,绝望的看着外边这乌黑一片的世界。

他不想失去她,哪怕只是失去守护着她的机会,他也不愿意。

可是他不得不要顾及方琮亭,作为他的好朋友,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方琮亭丢了性命。

他的手支撑着额头,只觉得就要裂开,反反复复的阵痛让他实在难以承受。

眼睛落到了床边的电话机上,他跌跌撞撞走了过去,坐了下来。

拿起话筒,他拨通了香港的电话。

“喂,你找谁?”电话那头明显的是一个女佣人,带着浓浓的粤语腔调,他几乎要听不懂,只不过凭着通话技巧,他感觉到应该是问他想要谁接电话。

“我找男爵夫人,她是我姑姑。”

孟佩君的丈夫郑庆东出身香港的世家大户,英国从清政府手中得到香港,为了笼络那里的华人,给一批在香港有影响力的华人授了男爵,郑庆东就是其中一位。

旁人见着孟佩君,都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男爵夫人,孟佩君的日子过得还是很潇洒的。

虽然电话两头说话的人有各自的语言,可这种鸡同鸭讲竟然也能被听懂,孟敬儒听着那个女人好像在说“稍等”,接下来听到电话那头有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人在扬着嗓子喊“请夫人接电话,有人找她。”

“喂?”

话筒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孟敬儒心情稍微舒服了些:“姑姑,我是敬儒。”

“敬儒,是你是!”孟佩君爽朗的笑了起来:“今天怎么会打电话找我?”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姑姑帮忙。”孟敬儒顿了顿,眼前闪过了方琮珠那张脸:“实在不好意思打扰的,可是……”

“敬儒,自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你有什么要求,只管说!”

她直接的态度让孟敬儒稍微放下了心,他把方琮珠想去香港大学念书的事情告诉了孟佩君:“我有一位很要好的女性朋友,最近她家里出了点事情,只能离开上海去香港,她想到港大继续求学深造,我想请姑姑帮她联系一下港大,看看能不能给她一个学位。”

“你的女性朋友?”孟佩君的笑声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敬儒,是不是要去掉一个字啊?不如说女朋友更直截了当?”

孟敬儒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姑姑,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真的只是朋友。”

“哦,这样啊。”孟佩君爽朗的笑起来:“你父母早些日子和我通电话的时候还提起你的亲事了,只说还没有定下来,他们都很着急,我听着你说女性朋友,就想到那上头去了。这位方小姐在上海念哪所大学?几年级的学生?”

孟敬儒有些窘迫,没想到父母竟然与姑姑抱怨他不结婚的事情,

“姑姑,方小姐在复旦念书,才念完大学一年级,她人很聪明的,她修了两个专业,而且跨度还挺大,一个是数学系,另外一个是艺术系,她的成绩在两个系里都是冒尖的。”

听了孟敬儒的介绍,孟佩君有些吃惊:“竟然能修两个专业!女生修数学,这可真是少见!”

“可不是吗?”提起方琮珠,孟敬儒便有话说:“她的画也特别好,姑姑你看到就知道了,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好啦好啦,你不用再夸赞她了,我明日就去港大给她问问看,若是这边答应给学位,我再电话告诉你,好吗?”

孟佩君一口答应了孟敬儒拜托的事情,又开始以长辈的身份与他谈起他的亲事来:“敬儒,不是姑姑说你,你爹你娘心里头可着急了,你这也二十二岁的人了,再过半年就二十三,怎么还没找到女朋友让你爹娘安心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家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姑姑,我知道的。”

孟敬儒只能含含糊糊的应着,可心里头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好像被人挖了个大洞。

不能娶到琮珠,人生似乎失去了意义。

“你呀,别老是打马虎眼,得要有行动!”

话筒那头孟佩君笑嘻嘻的:“哪天你找到女朋友了和姑姑说说看,姑姑给你把把关。”

“好的。”孟敬儒应付了一句,又和孟佩君说了些别的话,最后孟佩君那边似乎有什么事情,她应了一句就和孟敬儒道了声晚安,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嘟……”

话筒里传来了急促的响声,孟敬儒将话筒放在托架上,全身好像失去了力气,倒在了床上。

他要彻底失去她了,想到此处,眼眶又忍不住湿了。

第二日下午,孟佩君打电话过来向他通报了下情况,她去找了港大校长,人家听她这般说,一口应承下来,愿意接收方琮珠。

“让复旦大学给她开转学证明就可以了。”孟佩君很高兴的告诉孟敬儒:“港大这边数学系办了没几年,听说那位方小姐有数学上的造诣,校长很欢迎她,她如果愿意,也可以继续修艺术系,都没问题的。”

孟敬儒叹了一口气:“姑姑,琮珠到了香港,麻烦你多多关照她一下。”

孟佩君吃吃的笑:“还说不是女朋友,这样关心她!”

“姑姑,琮珠人很好,身世又很可怜,她是被逼着去香港的,我知道姑姑你人心最善,肯定会关照她的。”

孟敬儒觉得自己没法把这件事情向他姑姑全盘托出,只能含糊其辞的说上几句。

“她家出了什么事情?”孟佩君有些好奇:“你告诉姑姑。”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反正比较惨。”孟敬儒有些无奈:“姑姑,等你见着琮珠的时候再说罢,反正现在她在上海呆不下去。”

“好罢,到时候我自己去问她,若是她愿意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的。”

挂上电话,孟敬儒坐在床边,愣愣的看了看外边。

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可七月的白天特别长,外边依旧是阳光普照。

孟敬儒想了想,站起身就朝楼下走。

孟夫人正在花园里散步,见着孟敬儒出来,笑着问他:“敬儒,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趟。”

孟敬儒脚步匆匆的走到福特车旁边,打开车门拿出钥匙。

“敬儒这孩子,怎么就这样忙,要吃饭都出去了!”孟夫人不满意的嘀咕了一句。

看着汽车朝大门外边开的时候,她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来:“是不是接了美欣的电话,两个人一块儿到外头吃饭去了?”

汽车从孟家的大门开了出去,日光白花花的耀着人的眼,孟敬儒将车子前方的镜子稍微调整了一下,感觉阳光没有那么刺眼,心里也稍微舒坦了一点点。

从家里开到方家,他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即便街上这时候还有不少人在走动,可他还是开得飞快,一心想要早些见着她。

出乎孟敬儒的意料,方夫人今日竟在家里,没有在医院呆着。

见着他走进来,方夫人便热络的招呼他:“孟大少爷,快些过来坐。”

孟敬儒瞅了瞅方琮珠,坐了下来:“是不是伯父身体好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现在已经能做出很多反应了,高兴的时候嘴角还能看到笑容,只是眼睛还是闭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睁开。”

“史大夫说了,不用多久就能彻底醒过来啦。”方夫人笑眯眯的,心情不错:“他说会拿什么电击的方式刺激你爹的什么中枢神经系统?我也弄不懂那是啥,反正是个好东西,能让你爹醒过来。”

这当口,真不能再刺激他们,孟敬儒陪着笑脸:“那可真是太好了,伯父马上就能醒过来,你们大家可都松了一口气。”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见着他笑,眼泪都掉出来了。”方夫人此刻忍不住还是有些伤心,拿了手绢拭着眼泪:“真的盼着他快快睁开眼睛就好。”

起居室里此时一片温馨而美好,方夫人的笑容似乎比屋子外边的太阳更温暖,看到她笑得开心,屋子里每一个人都忍不住跟着开心起来。

方琮珠看了孟敬儒一眼:“孟大哥,你店铺里的生意都安排好了吗?”

孟敬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已经都安排好了。”他假装开心的神色:“香港那边说这批货成色很好,他们非常高兴收购。”

方琮珠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就太好了,恭喜你,孟大哥!”

孟敬儒心中苦涩,但也只能强装欢颜点了点头:“是啊,是得恭喜我。”

有什么好恭喜的呢?这件事情敲定下来,她就要去国离乡,好几年不会回到上海,而他,也会彻底失去追求她的资格。

方夫人完全没听懂两人在说什么,她以为方琮珠在与孟敬儒讨论孟家的生意,对着孟敬儒笑眯眯的说:“孟大少爷,你们孟家的生意真是做得大啊,风生水起的,广慈医院的护士都知道你们孟氏银楼,我听有两个人在商量着,说成亲的时候一定要去你们家银楼买一套好看的首饰呐。”

孟敬儒勉强的笑了笑:“让伯母见笑了。”

“孟大哥,你该去安排一下店铺里的事情了。”方琮珠有些着急,要早一点将方琮亭捞出来她才放心,否则还没等刘裕之帮忙安排这事情,方琮亭就已经被押上刑场。

孟敬儒站了起来,点了点头,将巴拿马草帽拿在手里:“好的,我这就走。”

方夫人嗔怪的看了女儿一眼:“琮珠,哪有你这样赶客的。”

“母亲,我是替孟大哥担心哇,做生意就是要把握时机,时机错过了,说不定这笔生意就黄了哪。”方琮珠看了一眼孟敬儒:“孟大哥,你说是不是?”

孟敬儒站在门边,回头看了她一眼:“琮珠,你说得没错。”

她是在点醒自己,事不宜迟。

想到方琮亭还在监牢里受苦,孟敬儒也是心中一凛,怎么就为自己的情思置好友于不顾之地呢?

快步走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方琮珠的脸,生怕自己见着她那期盼的目光挪不开步子。

走到大门之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感觉口里有些酸有些涩。

他踏上汽车,飞快的朝刘家那边开了过去。

刘夫人见着孟敬儒登门,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怎么样?你想好了?”

孟敬儒咬了咬牙:“是的,就按着你说的办罢,琮珠已经答应去香港,这些年不回上海。”

刘夫人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盯住了他:“敬儒,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很高兴你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我们刘家权大势大,你们孟家财大气粗,咱们两家联姻,这不是门当户对的亲事吗?你娶了美欣以后,若是对政界有兴趣,你岳父还能提携你,到时候你商界政界都是一把好手,上海街头你就可以横着走了。”

她许下的诺言确实有实现的可能性,可是孟敬儒觉得他根本就不需要横着走——他又不想做螃蟹。

他只想着能安安静静的候在她身边,默默的喜欢着她,看到她有什么需要,尽自己的可能去帮助她。

然而,这一切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那你就回去和你父母说一声,现在三媒六聘那一套虽然已经不时兴了,可咱们正正规规的流程还是得有。美欣信奉天主教,现在上海也流行到教堂里成亲,我们两家的婚事就不大操大办了,就到徐家汇大教堂里举行婚礼,然后就在教堂外边的草坪上弄一个婚礼招待餐就行。”

刘夫人似乎早就将这一切已经安排妥当,说起来有条不紊:“七月八月都是好天气,我建议就在这两个月里边将你们的婚礼给办了,这样两家父母都放心。”

孟敬儒点了点头,声音木然:“好罢,我回去与我父亲母亲说说这事情,只不过刘夫人你得尽快将方琮亭弄出来。只有他平平安安的回去了,我才能来跟你们家商定婚礼日期。”

刘夫人挑眉看了他一眼:“好啊,只要敬儒你答应了与美欣成亲,方琮亭这事情好说。”

方琮亭并没有直接参与排练剧本,他只是暗地里出钱的人,而且这大半年里他基本很少出现在青年剧社,这些都可以作为开脱的理由——只需说他是受了蛊惑而出了点钱,其余跟他都没什么关系,这样就可以了。

对于警察署来说,多抓一个与少抓一个没什么区别,这只是刘裕之送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而已,只要刘裕之开口,放一个人这绝无问题。对于淞沪警备司令部刑侦科来说,他们只需要一份审讯以后的名单,看看哪些人究竟是地下组织的成员,方琮亭只不过是有些这样的思想倾向,根本就没有参加到那个组织中间成为其中一员,所以划掉他的名字也不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更何况方琮亭本身就是富家子弟,人家不会将他与那些穷人家出身的混在一处,只要打发点钱,也就能蒙混过关了。

“我那边打点好了就给你电话,你去将他接回家便是。”

刘夫人向孟敬儒保证:“我肯定不会爽约的。”

她倒是说到做到,第二日便来了电话,让孟敬儒去领人。

“记得让方家带上一万大洋的银票,毕竟没有好处,谁都不会平白无故的放入。”

“知道了。”

这警察署里都是雁过拔毛的玩意,他爹就是一个典型。

孟敬儒急急忙忙赶到方家,正巧碰到了林思虞也在,见他进来,林思虞焦急的站了起来:“孟先生,事情办好了吗?”

这几日林思虞也在拼命寻找可以救出方琮亭之人,可是他找了几个人都没有什么结果——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小记者,没权没势,小事情上边人家可能会适当给点好处,可真遇着了大事,也不是这一点点交情能够承载得住的。

每找一个人,听说是要捞政治犯,一个个都摇头:“这实在太难了,警察署的事情我也不好插手,林先生还是找找别人看看。”

林思虞每被拒绝一次,心里就沉重了一分,他感觉到拯救方琮亭的希望又渺茫了一分,这些天他走到江湾这边好几次,可却又不敢迈进门与方琮珠说结果,只是在门口站了一阵子,又怏怏离去。

今日刚刚走过来,便被阿忠瞅见,他按响了内线,方琮珠接到提示音,趴在起居室的玻璃窗前看到了他。

“思虞!”

方琮珠轻盈的从起居室跑了出来,走到大门口,嗔怨的看了他一眼:“怎么这几天都没过来了?我听忠伯说好像看到你在我家门口走过好些次,你这是想学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么?”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已经成家了,她与林思虞,现在彼此都还是单身男女,不由得脸红了红,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

林思虞听了她这句,心中也是一甜,忽然间不敢看她的眼。

两人面对面的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方琮珠发出邀约:“走,进去坐坐罢。”

林思虞不由自主的跟着她朝里边走了去:“我这些天到处找人,都说没办法,捞不出人来,孟先生那边有什么信息了么?”

方琮珠点了点头:“他那边的人能做到,但是那人提出了一个条件。”

“有人能将琮亭救出来?那真是太好了!”林思虞眼睛一亮:“什么条件?”

“她让我离开中国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