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刚刚正在想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翡翠的声音便及时的响起:“小姐,黎生上来了,船员没有拦阻他!”

方琮珠转过头,冲着翡翠与黎生笑了笑:“黎生,快来坐坐。”

黎生点点头坐了下来,翡翠走到船舱那边去给他拿小点心和水果。

那个老男人皱了皱眉,指着黎生道:“小姐,这个人是三等舱的吧?我刚刚还看着他在下边大甲板上。”

方琮珠瞥了他一眼:“他是我丫鬟的丈夫,我喊他上来见识见识一等舱,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如果有意见,那我很抱歉,这就让他下去。”

翡翠端了点心过来,走到黎生身边,刚刚好将碟子放下,那个男人就很威严的发话:“碟子端走,这里的东西不是给低贱的三等舱里的人吃的。”

“这……”翡翠愣住了,端着碟子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黎生按着桌子,“腾”的一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铜铃大:“你说什么?”

那个男人被黎生的模样吓住了,只不过还是嘴硬:“小姐,只要你答应与我共进午餐,我就不去揭发他混进来的事情了。”

黎生走了过去,一把拎住那个老男人的衣领:“你拿这个来威胁大小姐?你信不信我把你从一等舱的甲板扔到下边三等舱去?”

那老男人吓得腿发软:“我、我、我……我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可大!”

黎生伸手在碟子里抓了一块点心扔到了口里,一只拳头举了起来:“我这个三等舱的人,就偏偏要到一等舱来吃东西,你能管住我?”

不过是吃个点心而已,他又不稀罕,只不过是看到那个男人一副鄙夷的模样,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只想一拳将他的脸揍成大饼。

“我、我、我……”老男人说话有些不利索,看着黎生那碗口大的拳头就有些害怕:“我不能管你。”

“竟然知道不能管,那就闭嘴!”

黎生从衣兜里拿出船票来放到翡翠手里,看了一眼方琮珠:“大小姐,多谢你的一片好意让我来见识一等舱,我也见识到了一等舱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忽然又觉得不妥当,赶紧又补充了一句:“一等舱里有这种厚颜无耻借机要挟的混蛋!我真的不屑于与这些人住在同一个船舱里!下次回上海,大小姐你还是给我订三等舱的船票吧,我无福消受这一等舱!”

他将那个男人扔了下来,大步朝船舱入口那边走了过去,站在那边检票的船员没有敢拦他,看着黎生大步走下了舷梯。

老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拍着地大声嚎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站在船舱门口的两个船员赶紧跑了过来把他扶了起来,甲板上几个人也渐渐的聚拢过来,围着他们看来看去。

旅途枯燥,忽然有些波折,免不得让人兴奋起来。

“先生,这是怎么了?”

一个船员帮老男人拍着灰,一边殷勤的问他。

老男人伸手指着方琮珠“她她她,她让自己的丫鬟把在三等舱的下人带到一等舱来了!”

翡翠有一丝慌乱,但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叉着腰冲着那老男人吼了起来:“人在哪里呢?你倒是找出来给大家看看啊!”

老男人气得脸色发红:“刚刚在这里的那个男人,个子高高的,二十多岁,不就是他吗?”

“刚刚在这里的?我怎么没看见呢?”翡翠朝老男人走了一步:“都是捉贼拿赃,你倒是把这个赃给拿出来啊?拿不出你就是毁谤!”

方琮珠忍不住觉得好笑,帮着她管了几个月商铺,翡翠现在可是越来越伶俐了,不仅仅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能说得这样振振有词。

方才甲板上没有什么人,船舱里的乘客只是听着外边吵闹才钻出来看出了什么事,大家都没瞧见黎生,见着翡翠这样很有把握的样子又气势咄咄逼人,又看着那老男人一副心虚的样子,自然是站在翡翠这边,一个个七嘴八舌的维护翡翠。

“可不是,没有抓到人你嚷嚷什么呢?”

“一个男人家欺负女人,算什么事情,你这是啥意思?”

“各位,各位,这个不要脸的想要和我们家小姐一起吃午餐,我们家小姐不愿意,非得要拉着我们小姐不放!你们说说,有这样不要脸的人吗?”

听翡翠这么一说,大家都朝那个老男人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这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撩拨人家小姑娘,真是不要脸!”

“人家不愿意和你一块儿吃饭,非得要拉上人家,哪有这样的事情?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老男人着急了,抓住一个船员的手不放:“刚刚有一个年轻男人跑了,是不是?”

船员们都是给船主干活的,谁会傻到随便去得罪人?两个人都推着说没看得太清楚:“这位先生,我看你也没摔伤,一切都是误会,就这样算了罢。”

“算了?”那个老男人气哼哼的,一双眼睛盯住了方琮珠:“小姐,我是什么人,你知道吗?得罪了我,你到了香港都不会好过!”

方琮珠淡淡一笑:“想来先生的名头很响,我可是要洗耳恭听了。”

“我是铜锣湾那边鼎鼎有名的李大户,你们去打听打听!”那老男人骄傲的挺了挺胸:“我手下有四家店,请了二十多个伙计,每天生意忙不过来!”

原来是个有钱的生意人。

只不过在铜锣湾开店,家里并无权,要是有些权势的,都会朝中环那边发展,估计这个李大户是铜锣湾做点小生意的——四家店才二十多个伙计,规模不会大,可他还偏偏就要坐一等舱,还一路上想撩拨年轻姑娘,着实是可笑。

“原来是李大户,我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方琮珠冲着老男人微笑:“铜锣湾那边太挤了些,不如把店铺开到中环这边来。”

“中环?”

那个老男人疑惑的看了方琮珠一眼:“小姐,莫非你对香港很熟悉?”

他听着方琮珠与翡翠说话,用的是上海这边的方言,还以为她们是从上海去香港游玩的。可是没想到这位小姐似乎对香港也很熟悉。

“对香港我当然熟悉,我现在寄住在浅水湾郑男爵家里,在中环有一家商铺,港督亨顿先生的夫人与小姐都跟我很熟,我在香港浅水湾和新界都买了地,准备在那里盖宅子和工厂,下次得闲的时候,我肯定会去铜锣湾拜访李大户的。”

老男人听了方琮珠轻轻松松就说了这么多他惹不起的人来,脸色一变。

没想到这个年轻姑娘竟然是个实力派土豪,不仅在香港有田有地有商铺,更重要的是有人脉,随便弄一个出来,他就已经没办法招架。

“以后……”老男人认了怂:“小姐若是来铜锣湾,我一定热情款待。”

他一溜烟的朝船舱里边钻,不敢再提要将黎生揪出来的事情。

两个船员看了一眼方琮珠,陪了个笑脸:“小姐,你大人大量,别和那人一般见识。”

没想到这位小姐竟然有这种身份哪。

方琮珠点头:“我知道,我不会和他计较的。”

她与翡翠两人靠近栏杆朝下边看了看,黎生还是在老地方和那几个孩子玩耍,他笑得很开心,一脸阳光。

“有时候三等舱可能会比一等舱更开心呢。”方琮珠微笑着叹息:“这坐船就与喝水一般,冷暖自知。”

“可不是吗?我看黎生在下边就快活多了。”翡翠笑着道:“他皮糙肉厚的,就让他在下边呆着罢。”

方琮珠默然,想要在这世上立稳足跟过上好日子,那就得要有权有势,可是有时候权势也不一定能换到真正的快乐。

回到香港的时候,港大已经开课两日。

幸得方琮珠已经与郑永和打了电话,请他替自己请假,这才没有耽误事情。

港大听说她正月十五结婚,要正月十六才能乘船返港,倒也没说多话,爽爽快快就答应了可以延期几日——方琮珠是学霸,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里,她两个专业都拿了第一。

这样优秀的学生,当然不能放过,听说她因为结婚要延误几日,港大自然会同意。

郑家的下人在码头上候着,方琮珠下了船就有人开车接她,一路顺利。

孟佩君在起居室里等着她,见她进门,笑容满脸:“一直在算着你什么时候回来,每天都让人到码头去问,今日果然到了。”

方琮珠笑着接话:“有劳夫人关心。”

她将准备好的家乡特产送了过去:“这些是我们家送给您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这份礼太薄。”

这是从苏州那边搜罗过来的一些新巧东西,精致的双面绣,在一家古玩店寻到的端砚,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孟佩君素来喜欢收藏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投其所好。

果然,看到了这些玩意,孟佩君高兴得眯缝起了眼睛:“不错哇,这端砚的雕工真是好,成色也不错,应该有些年了。”

她拿起那方端砚不住把玩,眼里有惊喜神色,伸手擦了擦,端砚上边花纹细致,每一笔都很灵动,落梅寂寂浮于地面,花瓣就如一点点贴在砚面之上。

方小姐真是用心了,孟佩君抬头,笑着看了她一眼:“方小姐,旅途劳顿,你先回自己房间歇息罢。”

看着她款款朝楼梯扶手走过去,孟佩君坐直了身子,有些人是知礼的,懂得知恩回报,就如这位方琮珠小姐,也不枉自己对她的一份心意。

方琮珠拾级而上,踏上软绵绵的地毯,走到自己房间,才推开门,就觉得哪里不对,放眼望过去,这才发现床上摆着一堆东西,放得满满当当。

她有些惊诧,回头看了身后一眼,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询问的人。

步入房间,走到那堆东西前边看了看,红色的锦缎被面套着的薄被,有毛绒公仔,估计是从国外运过来的——这时候中国本土尚未流行,有一堆硬纸盒子,不知道里边装了些什么,七零八落的放了一堆。

最后,她在盒子的下边抽出了一张卡片,就见上边写了一句祝福:新婚快乐。

落款有几个不同风格的签名,郑男爵夫妇,还有他们的三个儿子。

方琮珠看着床上的各种礼品,惊讶又激动。

没想到郑家人对她如此用心,还给她准备了这么多新婚礼物。

冲下楼去,她跑到孟佩君面前,心情一激动,伸出手抱住了她:“夫人,谢谢您,谢谢您的家人,我感觉到很温暖。”

孟佩君没有拿开她的手,只是笑眯眯的望着她:“客气什么呢,你在我们家住了这么久,就跟亲人一样,你结婚了我们肯定要送贺礼啊。”

方小姐美貌伶俐讨人喜欢,而她只生了三个儿子,一心盼着有个女儿。

方琮珠在家里半年有余,孟佩君是越来越喜欢她,心里头是将她当干女儿在养了。

这时候翡翠与黎生跟着佣人走进来,见着孟佩君与方琮珠两人态度亲昵,不由得有些奇怪:“夫人,小姐,你们……”

孟佩君缓缓开口:“我这是在认你们家小姐当干女儿呢。”

方琮珠一愣,旋即开口:“干妈!”

“哟,可真是小机灵鬼!”孟佩君从手腕上褪下那只翡翠手镯儿,拉住方琮珠的手就朝她的手腕上套:“这个权当见面礼罢。”

这只翡翠镯子特别光亮,水头足成色好,肯定价值不菲,方琮珠赶忙想推辞,却被孟佩君牢牢的按住了手:“你若是褪下来了,那可是看不起我。”

没得法子,方琮珠只能勉强接了下来:“谢谢干妈!”

晚餐的时候,孟佩君将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的事情告知了郑庆东与三个儿子,郑庆东埋怨了她一句:“佩君,你也不提早跟我说这事情,我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

“可不是吗?”郑家三个儿子异口同声:“母亲你太不厚道了!”

孟佩君笑:“你们现在准备也来得及啊,没有说不让你们送妹妹礼物。”

郑永和喜滋滋道:“以前看着笔人家有妹妹真是羡慕,回来嚷嚷要母亲你给生个妹妹,可是这一直只是个梦想,没有实现过,现在好了,总算是有妹妹了。”

他笑嘻嘻的冲着方琮珠喊了一句:“珠妹妹!”

方琮珠大窘,怎么听上去在喊她“猪小妹”?

“你得喊琮珠妹妹或者珠珠妹妹,这样好听一点!”孟佩君纠正小儿子的随口称呼:“直接喊琮珠也很好,总之比喊方小姐可要亲热多了。”

猪猪妹妹?方琮珠赶紧接住孟佩君的话:“就喊我琮珠罢。”

“我们得办个酒会,为了庆祝我们有女儿了。”郑庆东看了方琮珠一眼,转头温柔的看向夫人:“你不是一直想要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吗?这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孟佩君连连点头:“对对对,是该要开个酒会才行,要告诉大家琮珠可是我们郑家新添的宝贝女儿。”

郑家的行动力惊人,第二天,众人的礼物都送到了方琮珠房间,郑庆东男爵送了一套碧玉首饰,郑永奇送了一只卡地亚手镯,郑永嘉送了一只金玫瑰镶嵌钻石的别针,唯有郑永和送了一套大百科全书,与家里其余人的礼物风格迥然不同。

“我知道妹妹不喜欢俗气的东西,那咱们就来点高雅罢。”

郑永和将这套书抱进来的时候,气喘吁吁,那套书特别厚重,压得他只有出的气儿。

方琮珠让翡翠赶紧接了几本:“这么重,怎么也不让下人给帮忙搬进来?”

“这是我送你的,自然要亲手交给你。”

郑永和站直了身子,笑眯眯的望着她:“我还给你带来一个喜讯,你那宅子已经盖了差不多盖一半,还要一个月就能盖好,到时候铺上瓦粉刷好外墙,干上半个月就能装修了。”

“这么快?”方琮珠惊讶出声,没想到一个月里边就把屋子快盖了一半,这速度真是杠杠的。

“真有这么快,我亲自去监督的,厂房那边也快,跟住宅进度差不多,应该到五月份的时候,无论如何可以开工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不着急,我现在还没有订机器。”

她正在观望,不知道到底要不要把苏州那三台机器迁到香港来。

可能运费比较贵,但是再贵也贵不过机器,毕竟三套机器就花了七万五,现在要重新拿七万五去买,这也是一笔大数目。

厂房五月份建好,得要干燥一段时间才能招工人开工,那至少要拖到六月份了,已经过了今年的蚕茧收成季节,到时候就算是派人到苏州杭州这边来收蚕茧,未必也有多余的蚕茧等着来收购。

按着这速度,今年想要在香港这边开工,多半是有些为难,今年把厂房建设搞好,然后确定到底是从苏州运机器还是从德国进口机器,最后再是招工人的问题。

若是苏州运机器过来,可以直接从苏州带工人到这边,工厂里已经起了崭新的工人宿舍,她的设计是四个人一间房,两幢四层的楼房,每层排着过去有二十来间房,配备了相应的洗手间,这在目前的中国应该是算不错的了。

很快就到了国难当头的时候,别说是有一间房子住,就是有个容身之地都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虽然方氏这一年挣得挺多,可一旦战争爆发,丝绸这样的奢侈品需求就会大大减少,她要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刀刃上,能节省的就节省,还得观望一下,不能随意撒钱。

过了数日,郑庆东男爵家里大派请柬,宴请了香港不少有头面的人物,还请了港督亨顿一家来撑场面。

上层社会的人听说郑庆东与孟佩君认了方琮珠做干女儿,众人纷纷表示祝贺:“方小姐美貌与智慧并存,真乃是难得一见的伶俐人儿。”

众人早就认识了方琮珠,绝大多数人都在方氏织造买过好看轻软的丝绸和其余设计感特别强的衣料,无论是对方式的布料也好,还是对方琮珠本人,好感指数是相当高的。

现在听说郑庆东男爵和夫人收了方琮珠当干女儿,个个都满口恭维。

说恭维话又不要花钱,能让人开心,多说几句又如何?更别提方琮珠本来就招人喜欢,方家的衣料本来就那么好看。

“以后大家要多多照顾我女儿的店面。”

孟佩君开心得索性将一个“干”字都省掉了——她盼了这么久,想要有个聪明伶俐承欢膝下的个女儿,没想到这般年纪里还真给遇上了一个。

她笑眯眯的看着和三个儿子站在一处的方琮珠,说不出的高兴。

原来还担心三个儿子会因为都喜欢她而争风吃醋,现在可算是好了,方小姐变成了她的女儿,他们也就成了兄妹,自然不会再有这种顾虑了。

更何况琮珠已经结婚了呢。

第77章 为有牺牲多壮志

方琮亭正伏在桌子上拿了钢笔记录这个月的账目, 就听着有人在敲门。

“进来。”

他扬声喊了一句,门应声而开。

老高从外边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有一丝慌张。

“消息传得有些晚, 形式发生了变化。”他走进门来, 声音压得很低。

方琮亭一愣, 将手里的笔放下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敌人在搜查包裹信件的事情,咱们还没来得及把这信送到外地的同志那边,他们已经寄了一些重要的信件过来,虽然用了暗语,可只怕敌人内部有聪明角色, 多看几封类似的信, 可能会推测出其中的一些奥秘来。”

方琮亭的脸微微一白, 觉得事态有些紧急。

虽然他们之间来往的信件都是用符合身份的暗语, 比如说“我要XX布料三匹,还请在二十七日早上发货为感”,看似平常的话,其实就是说会有三个人在二十七日早上出发去XX地方, 需要有人接应。

虽然这种信单独拿出来看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要是寄往不同地方的信一律都用这种语气,自然还是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多看几封, 总能咂摸出一些不同的味道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方琮亭望了老高一眼:“信已经在路上,再去截获已经不可能了。”

“我们这边已经派人去通知了,能撤离的就赶紧撤离, 不要让敌人抓住,以免出现无谓的牺牲。”老高看到方琮亭着急的神色,出言安慰:“你放心罢,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嗯,只要撤离了就好。”方琮亭点了点头,这边的人身份都极其隐秘,应该不会轻易暴露。

“组织决定,你也要撤。”

“什么?”方琮亭大吃一惊:“我也要撤?为什么?”

“因为工作需要你!”老高的声音充满了激情:“组织决定要把你派到莫斯科一段时间,对你进行重点培养,让你在那边学到了丰富的知识回来投身革命!”

他坚定的语气鼓舞了方琮亭,他的脸孔慢慢的亮了起来:“好!我准备走!要离开多长时间?我总得跟家里说说,让他们心里有个底。”

“这个可没有个准信,快呢差不多三四个月,慢的话起码得要一年。”

老高看了他一眼,很严肃的批评他:“这个时候了怎么还老想着小家?你要知道,为了救百姓于水火,咱们要牺牲一切个人的利益,要尽自己的力量去挽救中国的命运,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顾及你的小家庭?等你回苏州去和家里交代的时候,说不定敌人就已经查到了你的踪迹,说不定你再也走不了,这世上的事情谁能说清楚?还不得赶着一切顺利的时候赶紧出发,还等封锁的时候再走吗?”

方琮亭站在那里,一脸惭愧,觉得老高批评得对,自己还没有变成彻底纯粹的革命者,还在处处想着自己的小家庭,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劳苦大众呢?

“那……”方琮亭想了想:“我回去一下,收拾下东西。”

老高看了他一眼,脸色郑重:“你直接从家去闸北火车站,先到火车站门口右侧一个卖日杂的店里去买一盒火柴,你说一定要光明那个牌子的,老板说光明的没有了,问你洪山那个牌子的可不可以,你说洪山的太假,划不亮,你非得要光明那个牌子的,老板就会说我再给你找找。”

“好,我记住了。”

“另外,他找到了光明牌的火柴,就会问你是不是这种,你说对,这正是你要的,问他是不是三个铜元一盒,他说要五个,你嫌贵,和他讨价还价,四块铜板拿走。火车票就在或拆盒子里边,你拿了火车票去搭车,不要管别的事情,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方琮亭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坐在书桌前用最快的速度写了一封信放在中间抽屉里。

走下楼,他走到厨房那边找到了李妈:“中午我不在家吃饭,姑爷回来你告诉他,我书桌中间抽屉里有一封信,让他一定要看。”

李妈有些莫名其妙:“大少爷,有话直接说呗,还写什么信啊?你和姑爷闹矛盾了?”

方琮亭摇头:“没有,没有,只是我有些话不想当面说。”

李妈瞥了他一眼:“好吧好吧,那我转告他。”

“嗯……”方琮亭犹豫了一下,贴近李妈的耳朵轻声道:“你一定要告诉他,而且不能告诉别人,任何人都不能告诉。”

“知道了知道了。”李妈点了点头:“大少爷你就放心罢。”

林思虞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听着李妈说方琮亭给他写了一封信,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写信给我作甚?”

李妈也点着头:“可不是吗?大少爷真是奇怪。”

她又有些担心,是不是大少爷觉得姑爷在家里呆太久他不高兴,想要姑爷搬出去又不好直接说,故此写了一封信给他说清楚?

可是大少爷不是那样的人啊。

李妈搓着手,看着林思虞快步上楼的背影,有些忧虑。

林思虞走到方琮亭的房间,拉开书桌的中间抽屉,里边果然有一封信。

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上边的字迹清晰整齐。

“思虞:我今天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个家庭就拜托你了,我父母和上海这边的商铺,都请你代为费心了。我知道我这样做不厚道,可是没办法,事出紧急,我不能不走,请你想办法瞒住我父母,别让他们为我担心。琮亭,手书于XX年XX月XX日。”

这封信没头没尾的,如果是不熟悉方琮亭的人,肯定不知道他这信里的意思,可是林思虞却一眼明白了方琮亭要说的话。

他果然还在继续暗地里闹革命。

上回他有意向方琮亭泄露要查包裹与信件的事情,就是想试探方琮亭,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还在做那事情,虽然方琮亭佯装镇定,可是从他飘忽的眼神里,林思虞还是看出了一丝丝不安。

方琮珠担心的事情,也是林思虞所担心的。

他生怕方琮亭会再一次被捕,那么想要捞他出来,可真不是那么容易了,光是有钱只怕会做不到,更重要的是要有关系,有权势。

他还只是个实习生,如何去捞人?即便是通过方琮珠找了盛家的关系,也只怕方琮亭在里边要脱一身皮。

为了方琮亭的安全,林思虞铤而走险。

他用左手抄录了一份名单,偷偷的塞到了方琮亭的背包里。

他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保护方琮亭,他那个组织里的人暴露得越少,方琮亭就越安全。另外,这也能间接促进中国革命的发展,能让方琮亭的组织不被破坏。

在市政厅实习了这么久,林思虞越来越感触到现在这个政府的腐败不堪。

眼见着上海滩里外国人气焰滔天,政府不仅没有想办法去强国驱赶外国人,反而一步步的后退示弱,容忍外国人在中国横冲直撞。那些洋人不仅在租界里能为所欲为,还能在上海市内趾高气扬。

然而市政厅里的官员们却没有闲工夫管这些事情,他们都在忙着敛财,看看怎么样才能搜刮更多的民膏民脂。林思虞曾亲眼看到官员们的各种敲诈勒索,就拿新闻出版署的陈署长来说,《申报》和其余的报纸,每个月都是要孝敬钱财的,否则他总能用各种理由让你停刊。

对于报社来说,停刊一天就是多少钱?别说新闻出版署的停刊整顿,少则一周,多则半个月一个月,故此各位老总只是时不时的给陈署长塞点好处,但求他高抬贵手。

初次见到这样的事,林思虞觉得气愤惊讶,可这样的事情见得多了以后,他更多的是在反思,自己有没有必要进入这样一个腐败的政府,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他想进市政厅任职,最主要是受了方琮亭被捕一事的影响,总觉得要在市政厅里担任了官职,才不会被别人拿捏而寸步难行,再者,他也存了个学而优则仕的想法,历朝历代,哪一位有抱负的文人不想着要踏入仕途呢?他们并不是想要捞取好处,最主要是想要实现自己的人生目标,有自己的家国情怀,想要为天下苍生谋福利。

然而,这样一个大环境下,就算他一个人支持清流不受影响,如何能改变这个已经烂到根子的政府?

有时候他暗戳戳的想,方琮亭的想法也没错,必须要有个英明决断的新政府来代替旧政府,让中国换一片天。可是他又不赞成方琮亭这种冒进的想法,毕竟每个人都有家庭的羁绊,怎么能不顾家人只顾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呢?

就如现在的方琮亭,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扔下了这一大堆事情给他,还要让他在岳父岳母面前帮他圆了这个谎言,可真是让他为难。

上半年还好,毕竟是在学校里还没毕业,有什么事情可以扯到学校上边,可是这暑假怎么办?不至于两个月的假期都不回苏州露面罢?迟早是会被岳父岳母发现的。

书桌上放着一盒火柴,林思虞从里边抽了一根,在侧面的磷纸上刮了一下,火苗蹿了上来,他把那页信纸放到火柴上,瞬间,信纸被点着,卷曲着身子,渐渐的缩成了一团,书桌的玻璃镜面剩下一片烧毁的灰黑。

林思虞将废纸篓取了过来,扒拉扒拉灰尘,黑色的灰烬有些扬了起,在空中飞舞,就如翩翩舞蝶。

过了正月十五出了节,这春天的脚步就近了许多,眼见着树枝上的绿意渐渐的深了,树上鸟儿的歌唱也响亮了许多。

方家前边的池塘里,荷叶已经开始有了新枝,亭亭的钻出了水面。

一辆汽车从远处开了过来,慢慢的在方家的大门口停下,车门推开,从车子上跳下一个高个儿年轻人。

看门人见着车上跳下的人,欢喜得很。

“姑爷回来了!”

他一溜烟的进去通传,方夫人听着说林思虞过来,甚是高兴:“快些请他进来!”

林思虞跨进大门,前坪的竹叶此刻新绿与老绿交织在一处,竹叶萧萧。春风吹过,簌簌作响,好像有人在轻言细语。

看到这两丛翠竹,林思虞不由得想起几年前第一次来方家,琮珠正是从这边走出来,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她穿着宽大的袍袖外衣,几乎看不出她的身形,头低垂,一头秀发将她的脸孔遮盖得严严实实。

那时候两人就是个陌生人,没有交集,而经过这么多事情,经历了几年,他与她终于和谐了,两个人体会到了心意相通的滋味。

此刻间,再见着这翠竹悠悠,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真希望那个窈窕动人的姑娘会从竹林后缓缓走出,抬头大大方方的看他一眼,走过来微笑着与他打招呼。

然而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伊人渺渺,正在香港。

踏入堂屋,林思虞送了些上海的特产给方夫人:“五芳斋新出的糕点,岳母大人可以尝尝。”

方夫人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怎么样,思虞,在上海还好罢?”

林思虞点了点头:“还好,只是现在有件事情要告诉岳父和岳母两位大人。”

“什么事情啊?”看着林思虞说得郑重,方夫人有些疑惑:“是什么麻烦事儿?”

“学校里派着琮亭外出实习,上海的铺面只能由我暂时帮着打理了。”

林思虞有些无奈,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帮着方琮亭打理了几天以后,他有些力不从心,只能回来请示岳父岳母,看派了谁过去打理账目,他只能一个星期抽查一次账本,另外哪个店铺要拿多少款货,三个店铺之间的货物调配这些决议,他肯定会参与到协商中去。

方夫人听说方琮亭又被学校派出去实习了,表示很乐观:“没事没事,也就是几天的事情,去年不也派他出去了一回,结果只得五六日就回家了。”

“岳母大人,这次去了很远,估计得要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林思虞叹气:“还是派人过去帮忙罢,我实在精力有限,只能帮忙做做决议,不能每天都过去查看店铺。”

方夫人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有些为难,想来想去做了决定:“让阿大去罢,她原先在家里管着织造厂,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现在上海那边每个店铺里都有掌柜,她只要帮忙看看就成,应该没问题。”

阿大站了出来向方夫人表示她愿意替方夫人分忧解难:“夫人,就让我和姑爷回上海去罢,大少爷左右不过两三个月就回来,等他回来以后我再来侍奉夫人。”

方夫人看了看她,叹息一声:“阿大,最近这两年家里有些不顺,害得你要管这管那的,实在是辛苦你了。”

阿大是她的贴身丫鬟,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做了陪嫁丫鬟到了方家,这些年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就是方夫人想给她说门亲事都被拒绝了:“我只要跟着夫人就够了,男人什么的,我不需要。”

去年方夫人在广慈医院陪着方正成,阿大就在苏州这边主事,不仅要打理内宅的各种庶务,还要管着方氏织造厂——阿大是很能干的一个女人,从小就很能干,只要是方夫人交代的事情,她便似乎有无穷的精力。

“夫人,这有什么辛苦呢,我去上海那边不过是帮着管几间铺面,铺子里有掌柜伙计们,还有姑爷帮着看,不会比这边的事情更多。”阿大啊喂方夫人:“您就好好的苏州坐镇罢,二少爷那边我去了您也更放心一些。”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吗?阿大,那你可要自己保重。”

这事情就如此说定,阿大转过头来问林思虞:“姑爷,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现在回家去一趟,将我的母亲和妹妹接去上海。”

“是你父亲在那边买了房接你母亲过去?”方夫人有些好奇:“本该如此,夫妻住两个地方怎么能同心呢?你母亲少不得要跟着父亲去上海的。”

上回正月十五林夫人过来吃饭,饭后两亲家闲谈说起家里的琐事,林夫人唠唠叨叨间不免带出了些埋怨的话头,方夫人虽然一直后宅安宁,可在娘家做闺女的时候,也见过家里族里的各种争斗,也见过一些不顾家的男人,听着林夫人藏头露尾的说了几句话,便知道了林书明这个人是靠不住的。

既然都在上海当了官,却又把自家夫人放在乡下不接过去,这实在真让人难以理解。

若是有年迈的公婆要照顾,林夫人呆在乡下倒也无可厚非,现在林老太爷已经过世,林老夫人是在长子那边居住由长房照顾,林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在乡下独居——这都算些什么事儿?

方夫人与方正成夫妻恩爱二十多年,听着林夫人话里头透着一丝埋怨,不由得很是同情,给她出着主意:“无论如何要跟了去上海,总不能让别人挂着林夫人的名声活得滋润。”

林夫人听了她这话,怔怔的想了一阵,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方夫人知道她委实难做决定,也就没有再和她拉扯这件事情。今日听着林思虞说要接母亲妹妹去上海,心里便知应该是林夫人打算去上海那边找林书明,不想再到乡下做这个有名无实的林夫人了。

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父亲做下的事情实在太荒诞了,弄得岳母都在关注。

“岳母大人,正是这么一回事,我给两个妹妹在上海找了工作,妹妹们去上海以后,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住在乡间,不免孤单寂寞,故此我们决定带她去上海,住到父亲租的公寓里去,他们两人在一起,方便照顾。”

方夫人点了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她想了想:“不如这样罢,让老金去你们家接了你母亲与妹妹过来,到我们家吃过午饭,再和阿大一块儿去上海罢。”

阿大在一边捋了捋袖子,摩拳擦掌。

虽说这是亲家太太的家务事,可林书明这人实在太渣,若是他不肯让原配夫人住到上海去,她阿大可一定是会出手帮忙的。

林思虞想了想:“这样,那就多谢岳母大人了。”

当下方夫人就着老金过去载了林夫人和两个女儿过来。

林夫人与两个女儿既高兴又担心,急急忙忙的收拾着东西准备去上海,常妈跟在林夫人身后走,一边嘀嘀咕咕:“夫人,你不带上我了么?”

林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这家里还要人管着呢,你在家里帮我看着些罢。”

常妈拉着脸有些不高兴:“夫人,我可不是因为上海热闹才想跟着去,我可不能扔着夫人到上海不管,要是被老爷欺负了怎么办?”

林夫人想了想,有些惆怅:“我也想带你去呢,就怕公寓那边住不下,到时候又得让你回来,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夫人,就算我睡地上都可以,我得要跟着你走,我可还记得你出阁的时候,老太太叮嘱过的,要时时刻刻的跟着夫人走,别让你受委屈受欺负。在林家夫人受了那么多气,我常妈虽然拗不过主子,可还是尽自己这份力帮着夫人,让夫人心里舒服些,你去了上海和老爷住,小姐们都不是泼辣的人,万一被老爷和那些狐狸精欺负了,那可该怎么办呢?”

常妈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让林夫人忍不住哭了起来。

嫁进林家,林老夫人一直压着她,林书明也不将她放在心上,多少个晚上都是常妈安慰她。被林家挤兑着,她慢慢的从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成了一个世故的妇人,她小气自私一心想要为自己多谋算些东西,即便知道不对,常妈还是坚定不移的帮着她。

现在她要去上海,也舍不得将常妈撇下,可是就怕林书明不会接纳他们。

“夫人,让我去罢,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常妈拉着她的手,一脸哀求。

林夫人叹着气:“好罢,那你跟我一块儿去,我这也离不得人呢。”

老金吃了一惊,原来方夫人叮嘱他去接亲家太太和两位小姐,没想到出来了四个人,大包小包的放着,汽车登时坐满,再也容不下另外的人。

这……还有姑爷和阿大也要去上海呢,难道坐汽车顶上?老金有些犯愁,看着常妈大包小包的朝汽车里塞东西,又不好开口制止——人家是方夫人要接过来的亲戚,自己又怎么好出言反对呢?

还好林思虞马上想出了解决办法:“我与常妈搭火车过去,你这里载了阿大她们四个走。”

苏州到上海的火车不少,下午两点就有一趟,吃过午饭,老金先送了林思虞与常妈去火车站,然后再回来接阿大、林夫人和两位林小姐。

虽然动身比火车要早,可是火车毕竟要比汽车快,两拨人差不多是同时到达上海。

见着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阿大代表方夫人客客气气的邀请了林夫人与林小姐吃过晚饭再去。林思虞有些不好意思,坚决要带他们几个到外边去吃,阿大与李妈极力反对:“都到家里来了还去外边吃饭,人家少不得说我们招待不周。”

今日周末没上课,小猴子正在家里头玩得开心,见着有客人过来也很高兴,跟着阿大一起劝:“姐夫,别这么客气,太客气就是见外了。”

林思虞摸了摸方琮桢的脑袋:“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见外两个字啦?”

方琮桢得意的仰起头:“我大哥教我的,他说了,待客要热情,千万不能怠慢客人。”

他提到方琮亭,林思虞心中免不得有些忧伤,也不知道方琮亭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

“姑爷,你们家留下来吃饭啊,我炒几个菜花不了多长时间的。”

李妈利索的转身去了厨房,留下起居室里几个人。

林夫人实在是惭愧得很,几乎想要打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原来对媳妇这样不好,没想到方家的人都不计较她,还热情的留她吃饭,相比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真是太不像话了。

“亲家太太,你真的不用再客气了,吃过饭以后咱们让姑爷领着去亲家老爷那边瞧瞧,要是有人占着窝了,几棍子打出去,不用跟他们客气。”

阿大很朴实的建议着。

“可不是,要是有那小狐狸精占着窝了,可不得轰出去!”常妈咬牙切齿,已经开始在构思到底是拿什么东西赶人比较好。

林夫人红着一张脸:“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要你们给我帮忙摆平家里的事情。”

“亲家太太,咱们都是女人,女人自然要联系女人的不是?”

阿大让她放宽心:“你是明媒正娶的,还怕了外边那些野花野草?”

林思晴与林思巧也劝林夫人:“母亲,你就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父亲还不是觉得你不违背他的意愿这才一步步的走到了这个地步?人家都是说得寸进尺,父亲这都进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