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怔,因为自己跟小贤并不熟悉,对方星手下的人马更是完全陌生。

她轻抚着桌面上的水杯,叹了口气:“算了,这些旁支末节都不重要,沈先生,开门见山说吧,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关于灵环吗?”

我向后仰身,重重地靠在软牛皮的火车座椅背上,简单地用一个字做了回答:“是。”

假如我没办法从老龙庄园里将碧血灵环带出来,不如把所有的情况和盘托出,然后再寻找机会乱中取胜。

“灵环,就在老龙的庄园里。”我用最简单的语言披露了秘密的核心。

方星鼻子里“唔”了一声,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预料。

一个女服务生送上了咖啡,碟子里的小银勺反射出点点星光。

“笃笃”,吧台前的男人弹了弹杯子,沉默地示意服务生倒酒。他们两个耸着肩膀,保持着一种落拓潦倒的姿势。这是在白天,而且是上午,港岛本地人是不习惯在这个时段泡吧喝酒的,所以可以断定对方是外地人,而且不会是太有钱有闲的阶层。

“沈先生,你很坦率,这么重要的情报随口便说出来。其实,你完全可以向我卖个好价钱的,我说过,只要能告诉我灵环的消息,一定有酬金可拿。”

方星的冷静,让我预感到事情又起了新的变化。果然,她拿开水杯,从椅子的角落里拿过一叠白纸,端端正正地放在我面前,微微一笑:“请看。”

那是一张笔迹凌乱的地图,有草地、水池、长廊、主楼以及楼后那排孤零零的平房。毫无疑问,上面画的是老龙的庄园格局。在平房的最后一间旁边,写着“大阵”两个字。

我皱了皱眉:“方小姐果然厉害,早就知道灵环的下落了?”

“对。”方星点点头,把白纸推开,笑得更灿烂,“灵环就在大阵中央,庄园的防卫力量也相当强悍,几乎无法接近。我只比你早知道几天而已,一直都在考虑如何下手。沈先生,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一股愤怒的烈焰从我心头直冲上来,向前猛然一探身子:“方小姐,你收买了司徒开?这些情报,是从他手里拿来的?”

我认识司徒开的汉隶笔法,那两个略微向右倾斜的隶体小字是别人很难模仿的,并且他在进入古玩行之前曾是港岛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即使是随手一画的草图,细节之处也能看出专业人员的素质。

方星平静地看着我,举起双手,将垂在额前的头发全部掠向脑后,气定神闲地笑了:“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的怒火越来越炽烈,假如司徒开是因为出卖老龙的秘密而罹祸,方星就是间接的凶手。在老龙与任一师眼里,杀死司徒开,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但他却是我的朋友,并且曾费心费力地请我出手为老龙效力。江湖,永远都是如此冷血,或许在老龙之流眼里,只有“逆我者亡、毁诺者死”这样的诫条,从不管别人曾为他们付出什么。

“哪一半?”我强迫自己冷静,藉着捏起银勺的动作,掩饰着自己心情的急骤变化。

“后一半。”方星淡淡地笑起来,拿起那叠纸,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图纸是从他手里拿来的,但我绝对没有雇佣他或者收买他。沈先生,你忘记了我是做什么的吗?对于那些不值得坐下来谈的项目,我只会采取更直接的方式。”

我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缓缓地点头:“不错,你是天下第一的神偷,获取这份资料,当然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你很怕——怕我连累司徒开送命对不对?为什么?”她饶有兴致地直盯着我的眼睛。

我真的有点怕,但自己说不清原因,也许是怕司徒开的死会给我们的合作蒙上阴影?或者,潜意识里总把方星想像成一个盗亦有道的好人,完全有别于老龙、任一师之流。好人是永远不会连累朋友的,只不过“源清者流必狭”,这种人会越来越少。

“不知道。”我缓缓搅动咖啡,心情喜忧参半。

“我知道,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有个挖掘方面的工程专家马上就要过来,想不想一起见见?其实,司徒开知道的资料远不止于此,至少不比你知道的少,关于隧道、关于‘青龙白虎龟蛇大阵’、关于那四件法器——总之,沈先生,这一次,唯有亲密无间地合作,咱们才有可能各遂心愿,明白吗?”

方星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在慢慢拉近,犹如夏风里两只对驶的小舟。

仙迷林酒吧内部的布置非常普通,几乎没什么吸引人的亮点,包括音箱里传出的音乐,都只是中规中矩的东西。所以,这是一个丝毫不会引起外人注意的僻静地点,方星把整条街做为自己的大本营,肯定经过缜密之极的思考。

大门再度被推开,两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匆匆地闪了进来,肩膀上都挎着一只巨大的笔记本电脑包,在门边稍一停顿,马上大步向这边走。

“对不起方小姐,我迟到了几分钟,路上塞车。”走在前面的人肤色白皙,唇红齿白,但双眼黯淡无光,显然经常性地熬夜并且沉湎于酒色。

他拢了拢自己油光可鉴的头发,清了清喉咙,又警觉地向我扫了一眼:“方小姐,这位是——”

方星脸色沉静,冷淡地回答:“自己人,不必紧张,赵工请坐。”

赵工如释重负地坐下来,先掏出手帕在额头上擦了擦,才讨好地问:“方小姐,可以谈谈我的方案了吗?”

他身后的人在邻桌旁落座,随手把电脑包横在桌面上。

方星漫不经心地摇摇头:“赵工,不必着急,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在你看来,如果计划得以被按部就班地执行,成功机率有多少?我不想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弄得满城风雨,然后被老龙的‘报恩令’全球追杀,无休无止。”

“我懂,我明白。”赵工急促地回答。

他“嗤啦”一声拉开电脑包的拉链,取出一份巨大的蓝图,压在手底下,带着极度的自信:“方小姐,从隧道中段掘口进入,逆向接近那些平房下面,然后启动电梯升上地面,这一系列的工序全部完成,仅仅需要二十五分钟时间。我的助手,这位电脑专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庄园的电脑监控系统,巧妙地更改摄像镜头捕捉画面的频率。举个例子,当电脑的系统延迟达到一千五百倍时,我们的全部行动表现在监控器上时,只有一秒钟时间,是一幅非常容易被忽略掉的图像,守卫们只会怀疑自己看花了眼。”

邻桌的男人沙哑着嗓子接了下去:“成功率百分之百,绝对无误。”

他的肤色粗糙黝黑,身材也要比赵工高大健壮,平摊在桌子上的双手十指既粗又短,一点都不像是常年坐办公室的人物。

第04章 萨坎纳教,鸳鸯杀手

“不要轻言‘绝对’,两位应该清楚老龙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现在撤出,一切都来得及。”越是面临大事,方星表现得便越是冷静。这一点,叶溪、无情等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向我脸上扫过来,仿佛也在提醒我。

黑咖啡凉了,仍在银勺的搅动下飞转着,形成一个神秘莫测的漩涡。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清醒地认识到,只有拿到碧血灵环,才能探知父母失踪的秘密。人生一世,总要努力完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即使为此付出一切,也是心甘情愿的。否则,没有追求的人生,无论外表看起来多么光华闪烁,内心都是一片晦暗。

“钱——方小姐,只要有钱,任何问题都不是问题。”赵工拍打着那叠蓝图,故作洒脱地大笑起来。他的话很直白,不过现实就是如此。

“李工,把合同给我。”他转身招呼邻桌的男人。

李工打开电脑包,谨慎地取出一张白纸,双手递到他手里。

“方小姐,如果没什么意见,请签了这份合同,预付款项总额的百份之五十,然后静等收货就好了。其它的一切,我们会做得妥妥贴贴。”赵工把那张纸按在方星眼前,眼神中满怀期待。

方星取出签字笔,看都不看地在合同上龙飞凤舞地签了名。

赵工欣喜地大笑:“好好,方小姐是个爽快人,或者我们大家该喝一杯预祝合作愉快?”他转身向着吧台打了个响指,大声叫着:“来四杯最好的马爹利——”

萨克斯音乐善解人意地一换,变成了风靡中国、脍炙人口的《茉莉花》。

赵工翘着的二郎腿随着音乐节奏轻轻抖动着,情绪好到了极点,看来方星答应他的应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否则也不会买动他敢挑战老龙的防卫系统。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是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人提起过如何破除“青龙白虎龟蛇大阵”。那种封印的阵势,显而易见是针对电梯入口的,我甚至怀疑一旦打乱了四件法器的排列阵法,会发生某种匪夷所思的怪事。

酒来了,赵工殷勤地先端了两杯放在方星和我的面前,然后才照顾自己的同伴。

“两位,预祝合作愉快,最好的酒能够见证最深厚的友谊,在下先干为敬——”他高举着杯子,橙黄色的液体不安地动荡着。

我没有举杯,右手摸索到壁灯的开关,“啪”的一声打开。突然出现的亮光,让赵工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皮。

望着举在半空的三杯酒,我摇头长叹:“如果大家还想活着拿到那件宝贝,这杯酒还是免了吧,里面至少下了四种毒药,全部提炼于沙漠毒蝎。相信喝完酒之后的三秒钟里,毒性猛烈发作,连叫救护车的麻烦都省却了。”

赵工一下子愣住了,放低酒吧,晃了两下,又仔细地闻了闻。

我敢确定,他根本分辨不出毒酒和好酒的区别,而且江湖上的高明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又不是刺鼻之极的杀虫剂,怎么可能凭嗅觉判断。

“毒酒?怎么可能呢?”他喃喃自语。

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杀人过千的高手即将拔枪射击前的杀气,立即跃起身,抓住方星的胳膊,两个人一起跌入另一张桌子下面。

“噗噗噗”三声响,淹没在悠扬的萨克斯音乐里,犹如低音沙锤的伴奏声,几乎难以察觉。不过,这种动静落在我耳朵里,却能够分毫不差地低声叫出来:“改装过的短管狙击枪!又是阿拉伯人的杀手!”

我脑子里又涌起一股疑团,从麦义登门求医开始,我的生活算是跟阿拉伯人拉扯不断了,刚刚在老龙庄园里看到过阿拉伯风格的书房、弯刀,来到仙迷林酒吧这里,转眼间又跟阿拉伯狙击手搅在了一起。

“噗通”一声,赵工的身子倒地,暗红色的血从他脑后、前额的两个枪眼里汩汩地淌出来。从子弹射击的角度看,杀手就是曾经坐在柜台前喝酒的男女,只是他们的衣着装束,百分之百是华人打扮。

酒吧里的灯突然全部灭了,大厅里一片漆黑。

“你猜,会是谁的人马?”方星贴着我的耳朵,声音细如蚊蚋。

我无法回答,但我心里有三个答案——老龙、麦义的同党、萨坎纳教的喽啰。从误杀赵工的射击方向看,对方要杀的目标是角落里的方星而不是我,那么这三个答案,似乎都变得有些牵强附会了。

那对男女的身材很瘦,随身又没带大的旅行包,所以我断定他们携带的武器不会太强悍。那种只有阿拉伯杀手喜欢使用的锯短了枪管的狙击枪,唯一的好处是易于随身携带,不引人注目,但弊端极多,容弹量只有三发,射击精度更是难以控制。

至少我们两个暂时是安全的,假如对方胆敢凭借手枪向我和方星发动攻击的话,简直是送上门来找死了。

“会不会又是萨坎纳教?这群人既然现身港岛,不会随随便便就离去的。”方星嘴里的热气呵进了我的耳朵,痒痒的,却又无比舒服。

首先可以确信一点,我、方星都跟萨坎纳教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这批邪教人马一在港岛出现,马上就找到了我,这根本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一件事。

我刚想否定方星的说法,正前方七步之外,突然出现了食指扣动扳机前的关节轻响。没有丝毫的思索余地,我的飞刀急啸着电射而出,切在响声传来的地方。我不愿轻易杀生,即使最危险的时刻,也只是破坏对方的杀招,削掉对方的食指。

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闷哼,随即左前方十五步之外,也有无声手枪激发时的火焰一闪,不过在射出飞刀时,我已经抱着方星就地一滚,横向挪开了半米。同时踢倒了两张桌子,挡在我们面前。

子弹射中了地面上铺砌的花岗岩,就在我们刚刚离开的位置,溅出一道灿烂的火光。

“对方戴着夜视仪——”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灯光熄灭之后,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杀手正在夜视仪的帮助下悄然接近。这场刺杀应该是早有预谋的,对方更是聪明地预见到灭掉灯光的酒吧里必定一片漆黑,所以才随身携带着夜视仪。

“与这种聪明的杀手对抗,是件很有趣的事。”方星又在低语,把一件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我掌心里。那是一个Zippo火机,这种小玩意儿的性能极其优良,随手能够保证一打即着、抛在半空里都不会熄灭。

她捏了捏我的拇指,我也及时地弯曲手指,与她做了个“勾手”的动作,表示完全理解对方的作战意图。

开盖、打火、向左侧弹出火机,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耗费了半秒钟时间,同时我的身子已经凌空翻向右侧。无声手枪又响起来,连续三声,准确地打中了那只燃烧着的火机,此时,我的第二柄刀已经准确无误地射中了对方手腕。

我听到短枪落地的声音,头顶的强力聚光灯也“唰”的亮了起来。短暂的失明过后,我再次抬头,方星手里一长一短的两柄转轮手枪已经分别指在那对男女的额头上。

削掉手指的是男人,枪已经换入了左手,但他已经没有了举枪的机会。

那个被射中手腕的女人正在俯身捡枪,身子还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原来方星也不是个嗜杀的人,我以为她让我掷出火机吸引对方火力是为了果断地射杀他们,现在才知道,即使是在最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会把开枪杀人的权力保留到最后。

“不要乱动,慢慢站起来。”在方星的枪口下,两个落魄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地起身。

小贤带着一队人马涌过来,迅速完成了搜身、捆绑的动作,不过除了纸币、香烟、药瓶、简易夜视仪之外,唯一能暴露他们身份的,就是藏在男人腋下的那支精心改造过的狙击枪。

“沈先生,谢谢你救了我。”方星举起玻璃药瓶,迎着灯光审视着那些深褐色的药末。

这场小小的骚乱,以赵工被误杀而告终,不过幸好他的助手还在,方星的挖掘计划并没有完全失败。

“带他们下去,一定得问出指使者的身份。”方星显得有些疲倦,心事重重地摩挲着已经被枪弹击穿的火机。

我捡回了飞刀,蹲在赵工旁边,再一次感叹生命真是无常。前一分钟,他还举着酒杯,为拿到大额的合约而欢欣鼓舞;后一分钟,他已经伏尸血泊之中,很快就会在焚尸炉的青烟里告别这个完美的世界。

“方小姐、沈先生,我先告辞回去准备,两位再见。”李工把合同放进自己的电脑包里,跨过赵工的尸体,兴冲冲地向外走,毫无留恋哀伤之情。玻璃门晃动了一下,他便从门口消失了。

“看来,他可能是一个值得别人尊敬的工作狂,一旦谈及工作,连同伴的死都视若无睹了。”方星替他自我解嘲。

世界上最不能用常理来看待的就是“工作狂”这类人,他们的性格中蕴含着足够的偏执、冷血、漠视,每一个都像是被眼前的胡萝卜所吸引的倔驴子,一门心思只顾向前跑,直到生命终结、再也跑不动了为止。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该先处理完赵工的后事再走,这位外貌彪悍的李工果真不是普通人。

方星提起赵工的电脑包,从开着的拉链位置向里一望,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僵硬起来,十几秒钟后,才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心地把电脑包放回桌面上。

“怎么了?”我觉得不好。

“没怎么,只是这包里放着一颗遥控炸弹,电子定时器随时可以启动。”她放开双手,迅速环顾四周,脸上倏的失去了血色。

“不仅仅是刺杀,而且是有计划的一轮进攻——”我马上回到赵工身边,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只找到一部电话。

“这种以色列‘焰火’炸弹,近两年来经常在伊拉克汽车炸弹袭击事件中出现,威力最小的一种,也能毁灭一百平方米以内的所有建筑物。”方星冷静下来。没有人能预料到炸弹什么时候爆炸,仙迷林酒吧也许会在下一分钟内随着“轰隆”一声飞上天,成为今晚的港岛新闻焦点。

我捏着那部黑色的诺基亚电话,找到通话记录,“李工”这个名字至少显示了十几条之多。

“是他?”我遥望着玻璃门方向。如果知道酒吧里放着炸弹,恐怕任何人都会像李工那样匆匆离去,像是一只被吓坏了的兔子。

从他离开到现在已经有五分钟时间,足够走出钉库道拦计程车离去了,一旦汇入茫茫车流中,就连神仙也没法把他再次找出来。

“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与赵工单线联络。沈先生,看他的五官肤色,像不像是长期在阳光下过度曝晒的阿拉伯人?”方星的思想似乎比我更擅于跳跃性思维,阿拉伯杀手、武器、炸弹,背后一定会牵扯到阿拉伯人,至少也能表明有阿拉伯的敌对倾轧势力参与了这场行动。

“我去追人,现场你来处理。”丢掉了一切客套,我迅速做了分工,不等方星回答,我已经飞奔着撞开玻璃门,跑出酒吧。

小街上静悄悄的,街头到街尾,仍旧不见一人一车。

我取出自己的电话,拨了警局杨灿的号码,等他“哈哈哈”的开场白过后,立即告诉他:“请帮我追踪一个电话的具体位置,号码是——”有赵工的电话在手,能提供给我的有用资料实在太重要了。

港岛警方的通讯追踪系统效率极高,很多穷凶极恶的抢劫犯、杀人犯都是在电话交谈中露了行藏,才被合围擒拿的。我以前痛恨通讯泄密的事,但这一次却不得不借助于这套系统的帮助了。

我的另一只手已经按下了李工的号码,当然,他的身份和姓氏也许都是假冒的,如果他真的来自阿拉伯的话。

“喂,是哪位找我?”李工的回音来得比杨灿要快,几乎是在电话振铃的一瞬间便接起来。

我走下了酒吧门口的台阶,稍稍权衡了一下,走向街尾。相比之下,那个方向要更僻静一些,我判断李工出门之后会选择悄悄撤退,尽量不引起路人注意,所以从这边离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只要通话开始,警方的通讯搜索系统三十到六十秒之内就会找到他的准确位置,正负偏差不超过直径二十米范围。

“是我,酒吧里见过的,我就坐在方小姐对面。”阳光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十分惬意,黑暗的酒吧中那一轮搏命对决已经恍如隔世。

“哦,什么事?”李工的声音很镇定,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丢下了赵工的电脑包,方小姐要我送还给你,那些计划资料绝对不能落在警察手里,是不是?”我的口气委婉温和,没有丝毫火气。

“好,我会回去取,请转告方小姐,请在酒吧等我,半小时后回去。”他答应得很干脆,用心也很歹毒,说不定半小时后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变成遍地瓦砾的酒吧,那才是遂他所愿的结果。

我已经走到了小街尽头,前面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大街,向南三公里之内能够到达我的住所,向北则可以通向老杜的停车场。满街都是车流,时刻提醒我,这是一个繁荣向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一切社会秩序井然有条。

“他会向哪边去呢?”我皱着眉停下来,无意中向对面的一条斜巷里望了一眼,有家冷饮店的玻璃窗里映着一个黑色的电脑包,旁边坐着的人正在侧着身子打电话。

“沈先生,搜索结果出来了,目标是在钉库道西面出口附近,信号相当清晰,听到了吗?”杨灿那边传来了消息,与我看到的不谋而合。

我轻轻说了一声:“谢谢。”马上收线,快步上了过街天桥。

冷饮店里的人就是李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提着笨重的电脑包满街走了,除非里面放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枪械或者炸弹。

“李工,不必麻烦你回来,告诉我现在在哪里,我给你送过去就好。”我保持通话状态,下了天桥,半分钟之内赶到冷饮店前。

这条斜巷比钉库道更冷清,街上没有人,空荡荡的店堂里除了靠窗坐着的李工之外,只有一个无精打采的女店员,靠在柜台上看肥皂剧,嘴里慢吞吞地嚼着口香糖。

“我就在——”李工回头,我们的视线隔着玻璃窗碰撞在一起。他的鼻梁上已经架了一副巨大的茶色太阳镜,一改酒吧里唯唯诺诺的窝囊样子,脸上带着从容镇定的冷笑。

我们同时放下电话,他指了指电脑包,双手一扬,做了个“爆炸飞上天”的可笑手势。赵工是被利用或是胁迫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用自己的生命付出了代价,现在,我只想拿到可以引爆炸弹的遥控器。

冷饮店门口只有三层破败不堪的台阶,旁边的冷柜发出“嗡嗡嗡”的工作颤音。

我慢慢地走进去,女店员满不在乎地瞟了我一眼,根本没有起身招呼的意思。

“坐。”李工一只手压在笔记本包上,另一只手指向自己对面的座位,店堂里飘荡着劣质奶茶的甜腻味道。

我坐下来,隔着漆皮严重脱落的桌子盯着他。这是一个图穷匕见的场面,他明白我的来意,我也清楚他的巨大危险性。

“谈谈?”他笑起来,两条浓而乱的眉毛颤抖着,像是两条恐怖的黑色毛毛虫。在阳光下看他的脸,阿拉伯人的民族特征表露无遗,但一口流利的国语,在酒吧里适时地替他掩盖住了自己的身份。

“好,谈谈。我要遥控器,你要什么?”我单刀直入。解除这颗炸弹的威胁还算容易做到,但我必须知道杀手的来意,否则无休无止地纠缠下去,说不定哪一天就真的被送上天了。早先那批萨坎纳教的喽啰们曾在住所门前转来转去,引得关伯发怒过,假如李工与那群人是一伙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解除这个难缠的大麻烦。

李工拉开电脑包最外侧的拉链,掏出一只黑色的遥控器,推到我面前:“这就是遥控器,从现在起,它属于你了。不过,你得告诉我关于‘保龙计划’的全部细节——当然,我的身份或许你已经猜到了,萨坎纳教奥帕教主麾下的信徒。”

他眯起眼睛盯着我,茶色镜片后刀锋一般的眼神冷冽而锐利。

这只简易的引爆工具改装自普普通通的电视遥控器,但一次又一次疯狂的恐怖袭击就是由它们引发的,用每只几美元的代价毫不犹豫地令战后的城市和人民不断地陷入颤慄之中。

我双手握着遥控器轻轻一折,廉价的塑料外壳立即断裂,露出里面接头粗糙的电子线路板来。拔掉启动发射器上的红绿连接线后,我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把这团电子垃圾放进口袋里。

萨坎纳教与“红龙”是政治、军事、权力上的死敌,他们对于伊拉克控制器的明争暗斗从来没有停止过,所以“红龙”下台,是一件足以令奥帕的教众们欢欣鼓舞的好事。

“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前提是我得知道‘保龙计划’的细节。现在,我可以坦白地告诉阁下,对于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也永远都不想知道。”

几只苍蝇从角落里飞过来,不管死活地落在李工的电脑包上。这些让人讨厌的小家伙永远都不明白自己不得宠的原因,就像恐怖分子永远都不理解各国政府对他们不遗余力的清剿一样。

港岛是个全球贸易的自由港,不会禁制任何人以合法身份进入,所以也就间接构成了东西方恐怖分子的自由天堂。

在我眼里,李工之流就像那些苍蝇一样可憎,为了某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打着为“阿拉伯圣战”献身的旗号呐喊战斗,他们才是最该被送上绞刑架的,反而现在充当起了维护阿拉伯世界和平的英雄。

“沈先生,别太冲动,在你身后,有五种直接致命的自动武器瞄准了你的要害部位。合不合作在你,杀或不杀却在我,我们既然到了港岛,不清剿一切与‘保龙计划’有关的敌人,是绝不会停手的,因为我们是奥帕教主麾下最忠实的信徒——对不对,阿夏?”

最后一句,他是用阿拉伯语向着我身后的女店员说的,声音响亮之极。

“毫无疑问,最优秀的猎隼当然应该在最危急的时刻出动,阿伦尔。”女店员的声音阴森森的,像是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蛇。

我突然明白了这两个人的身份——“鸳鸯杀手”,已经被红龙下过四次“绝杀令”的萨坎纳教最高明的杀手。

第05章 九、一一之祸

最好的杀手总是貌不惊人的,绝对不会引起别人的过份注意。

“久仰久仰。”我已经打消了转身离去的念头,一旦跟这两个人扯上关系,就很不容易收场了。

屋顶上是一架老式风扇忽然慢慢启动,发出“咯吱咯吱”的老鼠磨牙一般的噪声,而且不时地从半空中飘下尘土来。

“沈先生,只是担心你会随身带着窃听器,接下来我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用来讨论问题,所以最好不要让外人打扰。”阿伦尔的眉毛不住地颤动,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他抖了抖自己的两只袖子,桌面上立刻多了四柄极短的阿拉伯小刀:“你的飞刀很厉害,有时候大家或许可以切磋一下。”

每一柄雪亮的刀身上都錾着一行流畅的阿拉伯文字,那是阿伦尔的签名,在近数年的阿拉伯功夫高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这是他独创的阿拉伯飞刀,而他的技术更是能够在疾驰的马上射中飞奔的山地羚羊。

与此相比,我身后的阿夏则是玩弄枪械的一流高手,最擅长远距离狙杀。据阿拉伯半岛电视台报道,“红龙”手下的师团长级将领中至少有六名死在“鸳鸯杀手”的暗杀行动中,他们是邪教教主奥帕至死不渝的两大忠臣,而阿夏更是奥帕的众多地下情人之一。

我抬起双手,叉开十指,缓缓地平放在桌面上,示意我并没有盲目动手的想法。

麦义死后,严丝提到过“保龙计划”,但那是阿拉伯人的政治阴谋,与我、与港岛人无关,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阿伦尔先生,你可能是找错人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中国医生,跟‘红龙’没有任何联系。你的人杀了我的朋友,警察很快就会找上门来,所以咱们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与这些顽固古怪的恐怖分子搅在一起,只会弄得自己身败名裂。

阿伦尔大笑起来,翻开电脑包,取出一叠彩色照片,足有四五十张,“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最上面的一张,显示我正坐在咖啡厅里,手里端着杯子,埋头翻看报纸,身后的背景,是常春藤咖啡厅二楼上某位韩国影视红星的巨幅广告。

一瞬间,麦义带来的那位“假孕妇”被狙杀时的情景浮现在我脑海里,两名杀手先射杀了二楼上的女人,接着又被自己的同伙远距离狙杀,这一点对于神射手阿夏来说,非常容易做到。

阿伦尔的粗短手指横向一划,照片胡乱地在桌子上摊开,有几张竟然是麦义站在我的书房里时的情景,地上躺着四具尸体,自然就是效忠“红龙”的四名杀手。最后几张,是我站在住所门前,与严丝告别,图像清晰之极,甚至能看出我脸上悒郁的沉思。

“这些照片能说明什么?沈先生,不必说你也懂。他们都是‘保龙计划’里的关键人物,能够荣幸地与你站在一起,又说明了什么?最关键的一点,你是港岛最高明的妇科专家,给孕妇诊脉的功夫无人能及。‘保龙计划’要保护的就是‘红龙’的龙种,所以,我不得不怀疑,你已经加入了这个组织——”

照片的确能令人产生恰如其分的细节联想,换成任何人都会觉得,我已经扯进了这个计划。此时能够证明我的清白的,大概只有杨灿与何东雷了。案发的第二天清晨,是他们两个带人察验现场,亲自将麦义等人的尸体拖走的。

阿伦尔不是明察秋毫的警察,只是“宁可杀错、决不放过”的杀手,而且他的每一页人生履历,永远都是跟“杀人事件”联系在一起的,绝无例外。

“我没有加入什么‘保龙计划’,你也清楚地看到,麦义已死,严丝逃走,他们所谓的计划已经暂时中断。我只是医生,并且是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无党派人士,此前更没有支持‘红龙’的意图,你该明白,我们港岛人对于伊拉克战争始终都是抱着中立态度——”

阿伦尔又笑了:“沈先生,那些都不重要,这个年代,任何人都可以为钱做任何事。金钱的力量大于一切,不管是美国总统的指令还是阿拉伯小国君主的口谕,都比不过金钱的诱惑力。塔斯社、美联社、路透社都有过长篇大论的报道,‘红龙’留下了足够买下全球所有油田三倍的财富,用来复国。那是一个庞大得令人恐怖的数字,对不对?”

那些报道,曾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并且为各国的藏宝搜索家们津津乐道,一个个都被“红龙”的遗产烧红了眼。不过,一切金钱财富对我来说,都是飘飘荡荡的浮云,毫无实际意义。一杯水、一碗饭、一个小菜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假如拥有再多的金钱并不能让自己更快乐一点、再幸福一点的话,又有何益?

“对,但我对‘保龙计划’一无所知,麦义或者严丝更没有殷勤邀请我加盟的表示。”我实话实说。

窗外,有个骑着单车的年轻人晃晃悠悠地经过,把一个老式的车铃摇得叮叮当当乱响。一窗之隔,室外光影婆娑,一派大好的初夏风光,室内却是冷气森森,转瞬间就会刀枪并起,流弹横飞。

阿夏忽然轻咳起来,很显然,那个摇摇欲坠的老式风扇非带来的只有一年多来积累下的大把浮尘。

“你怎么了?阿夏?”阿伦尔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们之间的合作维持了超过十年时间,出手不下一百五十次,身体和心灵都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展开反击的缺口了,如果战斗开始,我会先发制人射伤阿夏,扰乱阿伦尔的心神,然后才想办法顺利脱困。

“没事没事,快点问他‘红龙’的女人在哪里,绕来绕去,一点进展都没有。”阿夏有些不耐烦,“啪”的一声关了电视机,风扇的噪声更加刺耳起来。

我苦笑了一声:“自始至终,我就没见过什么‘红龙’的女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常春藤咖啡厅里,你的人已经射死了一个孕妇——”

阿伦尔眉梢一挑,突然露出一丝讥笑,但我及时接了下去:“那个女人死得很惨,小腹被子弹连续穿透,但我不得不通知两位,她根本没有怀孕,你们浪费了两名优秀的杀手,却只换来了一个打草惊蛇的结果。”

阿夏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拍打着桌子,恶狠狠地叫出声来:“如果不是那个姓方的女孩子莫名其妙杀出来,都兰和都拿就不会落在警察手里,也就不必麻烦我亲自出手射杀自己的弟子了——你和那个女孩子都该死,这一次,老老实实合作的话,这笔账就勾销掉,否则你死,她也逃不了,都得死,给我徒弟抵命!”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想必已经五官扭曲,恨不得跳过来把我撕成碎片了。

咖啡厅的那场狙击战,我只不过是适逢其会,无意中被牵扯进来,想不到埋下的危机会时至今日才爆发出来。

阿伦尔皱起了眉:“沈先生,不要兜圈子了,麦义和严丝都是‘红龙’的近臣,而麦义更是‘保龙计划’的首席执行者。他死在你的书房里,严丝又被你亲手放走,你总不会幼稚地说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吧?”

他捏起了一柄小刀,灰白色的刀刃闪出一道冷森森的寒芒,另一只手拍在电脑包上,冷淡地一笑:“刀,我有;钱,我也有,无论是为了保命还是得利,我想你都该说出那些秘密。毕竟,如你所说,港岛人向来保持中立,既不倾倒在美国的星条旗下,也不偏向伊拉克的黑色黄金。说出秘密,对你不会有损失的。”

我只能继续苦笑,最近的确见过两个阿拉伯女人,只是她们的来历都不会与“红龙”划上连线。要我杜撰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身怀龙种的女人,真的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况且萨坎纳教与“红龙”战斗了这么多年,对他的情况非常熟悉,胡编乱造只会令事情的结果更糟。

“抱歉,阿伦尔先生,我无话可说。”这句话明显激起了阿夏的愤怒,大步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脚上的拖鞋发出“啪嗒啪嗒”的巨响。

当她绕到我的正面时,我才发现在她邋遢的伪装之下,隐藏着一张娇俏动人的脸,鼻翼因为过度激愤而不停地扇动着。

“无话可说,马上就得死——而且是不得好死!”阿拉伯女人的性格都是走在两个极端的,要么温柔似水,要么炽烈如火,她显然是属于后一种。她能走到这个位置,至少给了我反击的希望,暂时可以忽略来自背后的夹攻了。

“沈先生,其实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所有参与‘保龙计划’的人都要死,只不过时间早晚问题。奥帕教主死了,‘红龙’也死了,我们不可能让他的子孙重现站在伊拉克的统治舞台上,唯一的愿望,是把同族残杀的悲剧终结在这一代。从阿拉伯沙漠动身时,我们已经在奥帕教主的墓碑前发过誓,哪怕是只剩最后一个人,也会战斗到底,让‘红龙’断子绝孙。”

阿伦尔的声音带着刻骨的仇恨,但同时也夹杂着一丝悲凉。仇恨的力量,足以燃烧整个阿拉伯沙漠,近二十年来,“红龙”在国内排除异己的杀戮行动始终都没有停止过,所以反对他的人远远超过拥护者的数量。

“两位,我再重复一遍,‘保龙计划’根本与我无关。”也许我该向他们阐明,“红龙”有罪,但他的子孙却是无辜的,没有人一生下来就该被杀,怀着孩子的孕妇更是应该受到更为人道的保护。

“你可以死了——”阿夏抓起了桌面上的小刀,高高地扬起来。很显然,她不能算是用刀的高手,这个动作让她的身体空门大开。

“噗噗、噗噗噗”连续五声枪响,在那扇宽大的玻璃窗碎裂落地之前,阿夏的眉心、脖颈、胸口已经连喷出五道血箭,在阳光下如同刚刚榨好的番茄汁一样飞溅着。

“阿夏——”阿伦尔大叫着弹跳起来,身躯虽然庞大,但动作却敏捷如飞猿。

“哗啦”一声巨响,玻璃碎片落了满地,细小的玻璃茬飞溅起来,有十几片直接插进了阿伦尔的面颊,但他根本顾不得自己,伸出左臂环住阿夏的肩膀。

那一刻,我有足够的机会拔刀射杀他,但我却后退了一步,没有出刀。

在中国古代的传说中,鸳鸯鸟向来都是终生相伴,永不分离的,直到同时闭上眼睛为止。阿伦尔对阿夏的感情深刻入骨,从他紧皱的眉、紧咬的唇上就能看得出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将更多的痛苦加诸于两人的身上。

“噗噗”,又是两枪,阿伦尔后心中弹,热血飞溅。

大名鼎鼎的鸳鸯杀手也实在是太大意了,港岛并不是他们想像中不设防的冒险家乐园。

对面的屋顶上,有个冷漠强悍的影子悄然站起来,怀里抱着的黑色狙击步枪傲然指向天空。同时,一小队警员猫着身子迅速转过街角,接近冷饮店门口,手里的微型冲锋枪一起指向阿伦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