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整个洗手间里的情况一览无遗。这个长三米、宽两米的小房间井井有条,并且被一扇日式推拉门恰当地分为两部分。靠近门口的这边,除了镜子、洗手台之外,侧面的墙上还钉着一排小巧的壁柜。

房间里没有鬼,鬼在方星的心里。

“方小姐,你还好吧?”我尽量压低了声音,假如她正处在梦游之中,过度的惊扰只会让她的脑部思想出现真空断层,瞬间昏厥过去,严重的甚至会造成脑部血管迸裂而猝死。

我的影子也落在镜子里,但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当她再次作势要把脸贴向镜子时,我一步跨进洗手间,站在她的左后方,稍微提高了声音:“方小姐,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这一次,镜面上出现了两个人并排的影子,她的眼神处于极度涣散的状态,毫无生气。

我的声音让她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向镜面上贴去,仿佛一块被磁力吸引住的小铁块一样身不由己。我伸出右臂,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转过来,左手遮在她的眼前,隔断了她的视线。

“你——沈先生,救我……”她的额头上倏的弹起两根青筋,从左右眉梢向上,直冲发际。

我柔声安慰她:“别怕别怕,只是一个噩梦,醒过来就没事了,别怕。”

她把脸深深地埋在我怀里,身子紧贴着我,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每个人都会做噩梦,我也会偶尔从恐怖的梦里醒来,但现在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非常正常,暂时看不出任何值得恐怖的迹象。

我记得方星曾在达措蘸过指尖的水盆里看到过“七手结印”的古怪图像,水面与镜面有共通之处,不知道这一次看到的是不是又是那种东西?

“抱紧我,抱紧我……”她呢喃着,直到我双手同时绕到她的背后,强健有力地把她搂在怀里。同时,我的视线在洗手间里上下逡巡,确信屋里不会有第三个人。

“我们去书房说话好不好?”她的发香已经弥漫到了我的全身,并且钻入我的五脏六腑中。

她“嗯”了一声,不好意思地挣脱了我的双臂,举手整理着衣服和头发,心有余悸地向镜子里又望了一眼。

“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别怕。”我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出门。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那我看到的又是什么?”她的叹息声像掠过水面的蜻蜓翅膀,一沾即起,却在我心里激起了层层疼惜的涟漪。

我回手关灯,黑暗中的镜子泛着冷冰冰的银光,忠实地反映着洗手间里的一切。

书房里的温度已经很低,毕竟整晚都开着窗子,飘进来不少冰凉的雨丝。

方星垂着头坐在转椅里,身上披着我的西装外套,精神恹恹的毫无生气,但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那幅伊拉克地图,慢慢引起了她的兴趣:“沈先生,你在看鬼墓绿洲那边的情况?不会是对里面的宝藏开始着迷了吧?”

毫无疑问,一提及鬼墓,方星的情绪马上集中起来,眼神越过屏幕上方,紧紧地盯着我。

我忍不住笑起来:“对,财宝、探险、千年古墓是所有男人的梦想,我的确想去。不过,现在最需要做的,是去煮一杯姜茶给你,你的身体实在太虚弱了,担不起风寒。”

窗子早就关上了,但室内的温度一时半会还无法提升上来。在这种情况下盲目打开空调升温的话,只会令她的体表受到燥热侵袭,反而把心肺之间的寒气压迫住,无法散发出来。所以,只能用热茶由内而外地逼出寒气,才是最正确的养生之道。

走进厨房之后,我有条不紊地洗手、烧水、切姜、加糖,心里忽然记起关伯说过的话,做为一个男人,如果有一天肯为一个女人下厨做饭烧菜,那就证明,她已经占据了这个男人的心。

一瞬间,我心里也开始充满了另一种困惑:“她占据了我的心吗?只是一杯姜茶而已,假如换了无情、叶溪甚至是另外的女孩子,我都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电水壶的鸣笛声响了,滚烫的水冲进杯子里,薄薄的姜片泛起鲜柠檬一样的娇艳色泽。厨房里被关伯擦得干干净净,各种器具放得井井有条,从前我只知道他与班家大小姐曾经两情相悦过,现在才明白,埋在他心底最深的秘密,竟然是对方老太太的一番暗恋。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能够理解绝境之中的方老太太之所以会曲意应和关伯,只是彻底绝望的一种表现。等到脱离困境,这样的念头没有了,当然也就不再提起那个话题,关伯的单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那么,是那个骤然降临的神秘男人给了她生还的勇气吗?或者是答应了她的某个要求?”我拍拍自己的额头,及时地让那些无限循环的疑问退出脑子里,端着杯子走回书房。

方星正在快速地翻阅电脑资料,嘴唇不断地翕动,似乎是在竭尽全力地默记。

她的脸上重新浮起了严肃的表情,刚刚洗手间里向我投怀送抱求援的一幕,恍如一场梦境,让我微微有些遗憾。

“谢谢沈先生。”她抬起头,接过杯子的同时,谨慎地审视着我的脸。

我坦然地微笑着,在她面前,自己不带丝毫的伪装,所以敢于面对再犀利十倍的目光。

“沈先生,你对四十余辆吉普车押送宝藏的事怎么看?”她低头喝茶,姜茶的甜香融合在氤氲热气里,一起萦绕着她的黑发。

那件事对于渴望发财的盗墓者来说是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很多人明知道宝藏遥不可及,但仍然不远万里、不顾性命地赶去,蚂蚁进攻糖罐一样觊觎着能分一杯羹。至于我,仍旧处于理智的安全范围内,不会盲从,也不可能盲动。

“我想那消息是真的,大量的官方报道可以准确无误地证明,攻陷巴格达之后,从‘红龙’的总统府内缴获的战利品非常少,黄金、现钞、毒品、古董等等折合起来甚至不到五十万美金。由此可以断定,‘红龙’在得知大势已去后,进行了大规模的财产转移。四十辆吉普车能够装载的总量,基本与他的财富背景相符。”

方星点了点头,眨了眨眼睛,以激赏的微笑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看当时的战争示意图,南方是联军的主要进攻点,押送宝藏的车当然不会从海上离开。东西两面,距离边境线太近,联军的兵力布置早就严阵以待,也不可能走这两条路线。所以,北进就是唯一的选择,特别是摩苏尔附近,各族人民混杂,与叙利亚、土耳其、伊朗三国交汇。”

“不错,请继续。”方星再次点头。

伊拉克战争曾是那一年的全球焦点,每天的报纸上都会煞有其事地刊登联军挺进的地图,所以很多小学生都能熟练地划出联军的作战指挥图了,这不能不说是全球地理教育史上的一个人造奇观。

“在这里,谁都不能忽视那些战争掮客的存在,即使是海湾战争进行到最白热化的地步时,掮客们依然游刃有余地输入枪炮武器、香烟糖果,再把整船、整车的石油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有他们的存在,必定有办法让这四十余车宝藏顺利过境,向北进入土耳其——”

方星突然举手制止我:“不可能,沈先生,虽然很多军事专家和政治分析专家倾向于这一观点,但那肯定是错误的。我可以有九成以上的把握断定,‘红龙’并非是在转移宝藏,而是藉着倾囊而出的财富,做了一次亘古未有的献祭。”

“献祭?”这是我听到的最独树一帜的说法。

“对,献祭,倾全部身家财富,秉持最谦卑的心境,行九十九拜五体投地大礼,然后天界的门会訇然大开,神的智慧之光灿烂降临,拂去行者眼前的所有黑暗。”方星站起来,双掌合什,虔诚地向着窗外躬身。

第10章 埃及女祭司,黄金眼镜蛇

这一次,她只鞠了三个躬,并且弯腰超过九十度,态度非常虔诚。

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暗夜雨幕,将所有花草绿叶冲刷得鲜亮无比。

她说的话,援引自雪域藏僧们开坛讲法时的惯用词句,带着浓厚的藏边风情。淳朴的藏民们正是虔诚听信僧侣的教诲,才会不遗余力地向庙宇中捐献出自身的全部财物,清苦修行,只求灵魂死后能得到神佛的庇佑。

“方小姐,‘红龙’不是偏远雪山之巅的藏民,他才不会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悔意,用捐尽财富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罪孽。再说,普通的江湖人可以藉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与从前的江湖恩怨一刀两断,他却不能。死难的异教派后裔、联军的战争法庭、逃亡的伊拉克其它政党羽翼,都恨不得早一天把他送上绞刑架。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献祭’。”

近年来,被联军击破的世界小国越来越多,有很多前车之鉴可以参照,巴拿马、南联盟都会是“红龙”的活教材。

方星笑起来:“沈先生,这么好的雨夜,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淋淋雨,相信咱们彼此的脑子都会清醒一点。”

关了窗子后,书房里的确显得有点气闷了。

我拿了把伞,轻轻开门,穿过幽暗的小院,再开了大门。夜色里,方星一身白衣,像只轻巧的白狐,长发随雨丝一起飘飞着。

凌晨的长街空无一人,水泥路面反射着凄清的水光。

“我有一部分秘密资料,可以拿出来分享,不过,沈先生最好能替我保守秘密——”我们沿着人行道缓缓漫步,雨中的方星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如同小院里那些被雨水浇灌滋润过的花草。

我点点头,这一点不难做到,我从来就不是个喜欢八卦的长舌妇。

“我有一个朋友,最早在两伊战争中发了一点小财,然后积蓄力量,从海湾战争开始便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三国交界处做走私生意。其实你也知道,乱世中的伊拉克,大部分场合奉行的是‘拳头硬就当老大’的政策,所以,我的朋友也养了一队保镖打手。就在联军攻陷巴格达的前一个月,他的手下在摩苏尔东面的边境线上抓到了一个共和国卫队的逃兵,职务为少校参谋长,正是押送宝藏的指挥人员之一。”

她得意地一脚踢起几百朵水花,旋转着身子,任由长发上的水光急速飘飞着。

“你的朋友?是阿拉伯世界三大投机商里的哪一个?不会是美国总统的同学都南察吧?”

国际社会也是个最讲朋友情分、沾亲带故的地方,据我所知,都南察曾与美国总统在耶鲁大学一起攻读过机械制图学,并且在同一校际橄榄球队亲密合作过。所以,联军几大作战指挥部的高官们都要给他一点面子,当然,他的金钱攻势,也足以在任何时候令高官们的脸上可以瞬间“多云转晴”。

第一次海湾战争时,都南察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业掮客,靠捡拾别的黑道大鳄吃剩的面包渣生存。到了二零零三年战争爆发,他的地位一夜间高涨,声名鹊起,成了阿拉伯世界黑道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沈先生真是眼目如电,就是都南察。”方星清脆的笑声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她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披在额际的部分不断地滴着水珠,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流露出另外一种动人的神采。

我忽然感到轻松了不少,能与都南察成为朋友,在两伊边境上就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接下来,方星肯定会有鬼墓绿洲之行,有都南察在那边,她至少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不知不觉中,我心里已经开始时时牵挂她了。

“难道‘献祭’的说法,就是那逃兵说出来的?”我对此表示怀疑。

以“红龙”的强悍个性推断,他永远都会把赌注压在共和国卫队与麦迪纳师的战车大炮上,而不会相信鬼神之说。

方星停下来,抹去眉睫上的水珠,郑重其事地回答:“对,为了活命,对方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所以,说谎的可能性不超过百分之一。他提及了一个来历相当诡秘的人物——”

我撑开伞,遮住了她的头顶。

适度的淋雨可以疏解胸中闷气,但以她的虚弱体质,还是有所节制的好。两个人在雨中同撑一把伞的感觉很奇妙,四面俱是灰蒙蒙的雨幕,仿佛世间只剩下伞底的小小世界。

“说下去?”联军进攻之前,伊拉克的军事高官、各部队将领在西方媒体笔下几乎是透明的,大到每个人的战术特征、宗教信仰、政治倾向,小到家庭背景、亲戚关系、饮食喜好,包括陈芝麻烂谷子一样的履历细节都被翻了出来,毫无神秘性可言。

方星一声苦笑:“埃及女祭司‘黄金眼镜蛇’。”

那是一个很有震撼力的名字,二十年前就已经响彻非洲大地,让所有的黑人巫师跪拜臣服,心甘情愿尊她为这一行的霸主。她不是一国元首,但拥有的威慑力却比任何一个非洲小国的元首更犀利霸道。

关于“黄金眼镜蛇”的诡异传说完全可以单独写一本几千页的传奇小说,只是纵有再多的文字、再精彩的生花妙笔都无法描述她演示出的种种匪夷所思的神奇巫术。

我轻轻皱眉:“她不是一直居住在埃及的帝王谷里吗?怎么会跟伊拉克人搅上关系?”

“那个‘献祭’的仪式,就是由她来主持。在她的导引下,吉普车上财宝全部卸在鬼墓的入口处,所有的士兵等在车上,敬候着当晚子夜才会开始的祭祀。那个逃兵就是在换班方便的时候离开的,因为他感觉到了来自鬼墓内部的强大怨毒之气,联想起所罗门王曾把魔鬼封印于此的恐惧传说——不过,那也可能是他的借口,因为他有两个漂亮的情妇住在德黑兰的富人区别墅里,等着他脱去军装、隐姓埋名后共享花天酒地的新生活呢。”

方星绽唇一笑,伞下的僵硬气氛又一次被打破了。

我取出手帕递给她,看她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沉思着继续说下去:“都南察从来都是个不惜一切暴力手段追逐财富的商业狂人,一直关注着‘红龙’转移宝藏的消息,当时获知了确凿消息后,第1时间纠集了一千五百名雇佣兵,分乘装甲车、重型运兵卡车,携带大批精锐武器越过边境,直扑鬼墓绿洲。”

“一切犹如儿戏一般,对吗?”我忍不住摇头,哭笑不得。

当伊拉克人民拖儿带女在炮火连天中颤慄的时候,另外一个阶层的狂人们却在为大发战争横财而驰骋疆场。看上去像是三流作家们编纂的情节,却真实地出现在我们共同居住的地球上。

“的确犹如儿戏,但却是一触即发的血腥杀戮游戏。了解都南察的人,都明白他貌不惊人的黝黑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钢铁一般冷血的心。”方星丝毫不掩饰对杀戮的厌恶,即使是在说自己的朋友,也会一直站在公平、公正的立场。

“后来呢?那场战斗似乎并没有报道披露出来,难道是有意外发生?”我不想听那个枪弹横飞、血流满地的过程,但关心事件的结果。

我们已经走到了小街的尽头,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钟,前面的大街上,不眠的霓虹灯仍在毫不疲倦地闪烁着,各种颜色的私家车快速穿梭,预示着美丽的港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没有战斗,何来什么报道呢?”方星忽然长叹,语气同样困惑。

“没有战斗?”我猛然一愣。

今晚我的思维能力都被方星的病、梦、惊惧给搅乱了,总是无法集中,刚刚一路走过来,只是被动地跟着方星的叙述运转,根本无法前瞻性地预见某些事情。

我们停在一台自动售货机前,方星拍了拍这个铁皮大家伙的侧面,顽皮地叫着:“给我一罐百事——”

跟我在一起,她偶尔会暴露出女孩子淘气可爱的一面,不知这是不是代表一种巨大的完全信任?

我取出一枚硬币塞进去,在百事可乐的按钮上重重一敲,一阵“稀里哗啦”乱响过后,取物口里跌出来一罐可乐。

“乱敲乱打是不会有可乐喝的,当心警察过来给你开罚单!”我用手帕细心地擦拭罐口,然后“砰”的一声开了可乐罐子递给她。

方星仰起脖子不拘礼节、不顾形象地喝了两大口,满意地长叹:“这是第一次有人在街上请我喝可乐——”

我无语地微笑着,不过很清楚自己也是第一次替别人买可乐,情绪不知不觉受了她的影响,逐渐抛开了那些沉重的东西。

战争毕竟已经成为历史,今天的伊拉克处于百废待兴的重建之中,人类力量之巨大是永远无法想像的,昨天还是一片连绵的废墟,明天或许就能变成生机盎然的现代化都市。“红龙”统治伊拉克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再想想他的拥趸们妄图推行的“保龙计划”,该是多么愚昧而荒诞。

一罐可乐还没喝完,方星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雨仍然继续,我们只能站在一把伞下面,谁都无法避开,未免有些尴尬。

“没事,是任一师的电话。”方星冷笑起来,左手把可乐罐子捏得噼啪乱响。

我仰起脸,遥望着远处高楼顶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但更多的是在替方星担心。赵工死了,阿伦尔被擒,方星的图谋必定已经传入老龙那边。这个凌晨突然响起的电话,或许就是一次威胁。

“任先生?”方星按下了电话的免提键。

任一师沉闷的声音传出来,一下子盖过了四面唰唰的雨声:“方小姐,我家主人让我问候方老太太好,自从上次在澳门葡京大赌场一别,倏忽已经过了五年,主人很惦念她的身体,备了港岛最好的天然首乌、野参精,昨天派人启程去了美国,亲自送交方老太太。”

“哼哼,多谢。”方星仰面喝了一口可乐,挺直了腰,脸上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龙爷与方老太太都是港岛的大人物,交情很深,所以方小姐有什么需要,一个电话过来,我自然就随时听候吩咐,不必假手外人,搞得兴师动众的,让黑白两道的后辈们看笑话。不过,以方小姐的资质当然也会明白,‘青龙白虎龟蛇大阵’一旦排列完成,除非封印下的妖邪自动消失,压阵的四件法器是绝对不可以移动的。否则,阵势残缺,邪气反弹,布阵的人与破阵的人同时受害,死无葬身之地。”

任一师的话冷冷淡淡的,不带任何感情,像是电子留声机里的人工合成语音。

一辆黑色的房车缓缓驶过来,湿漉漉的车顶交替闪烁着霓虹灯的光芒。

侧面的车窗玻璃摇下之后,露出的竟是任一师阴沉沉的脸,面无表情地瞪着我与方星,手里握着一只黑色的车载电话。

“任先生在威胁我?”

只隔十步距离,但他们两个仍在通过电话交谈,方星的声音也变得冷峻起来。

“不是,龙爷吩咐,虽然方老太太已经退隐,与方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点点变故,但只要是在港岛地面上,方小姐就是他的客人,不会受到任何方面的伤害,仅此而已。”

车子滑过我们面前,并没有刹车停止,而是以极慢的速度前进,像是摄影师手下的慢镜头一般。

“我明白了,请多谢龙爷。”方星扭转身子,把自己的脸隐藏在黑暗中。

车窗玻璃无声地摇上去,车子加快速度,一直向前飞驰而去,几秒钟之内便消失在路口拐弯处。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句对话,却是一次赤裸裸的威胁,只不过老龙不肯出面,一切假手任一师来做。

方星的脸色已经变了,忽而苍白,忽而铁青,左手发力,将可乐罐猛然掷向自动售货机,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剩余的可乐四处喷溅开来。

“不要气坏了身子,方小姐,既然对方有所准备,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这是她性格中暴躁的一面,今晚我彻底地见识了她从冷静大度到温柔顽皮、再到突然爆发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表现。

“对不起。”她的嗓子沙哑起来,脱离了雨伞的遮掩,仰面向天,任雨丝打在自己脸上。

在仙迷林酒吧时,我曾对赵工凿穿隧道盗取灵环的计划心存疑虑过,毕竟物理意义上的潜入算是比较容易的,只要准确地找到三维坐标的切入点,一台普通钻机便能凿开进入隧道的入口。关键是如果不能妥善地破解平房里布下的奇门阵势,非但拿不到灵环,闯入者反而会受到阵势的克制,危及生命。

这个计划搁浅了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暂时停止盲动,免得增加更大的伤亡。

“我一定要拿到碧血灵环,谁也阻止不了——”她甩去了眉梢上的雨滴,一字一句地发誓,接着,冷淡地向小街深处指了指,“回去吧。”

接下来,她没有再说一个字,一直陷在沉默里,脸色阴沉得像一块浸满了雨水的海绵。

回到小楼里,她无力地向我点了点头,径直去了客房,灯也没开,回手关门。

我忽然感到了某些地方不太对劲,久在江湖闯荡的人,敢于面对任何挫败,才会迅速地成长。像她那样的黑道高手,决不至于仅为了任一师的一次威胁就变得歇斯底里、垂头丧气,一定是有另外的原因。

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她与任一师的对话后,我找到了其中一个疑点。任一师曾说过‘与方小姐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一点点变故’的话,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指方星与方老太太之间的关系有所改变?

“方星有着那么奇特的身世,而方老太太从穷途末路到迅速发迹的转变又是如此突然,在这么多神秘的背景之下,两个人之间的故事绝对不会像世间普通母女那样简单平淡。关于她们的故事,老龙与任一师又知道多少呢?”

我没有上楼去睡,躺在书房的沙发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正是因为有了任一师突如其来的威胁,我才刻意提高警惕,免得小楼再度被外敌入侵。

方星的话只说了一半,断断续续的梦里,总有一张黄金铸成的眼镜蛇面具在我眼前反复闪动着。

“非洲最著名的女祭司与伊拉克‘红龙’根本是毫无瓜葛的两支势力,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们纠集在了一起?向鬼墓献祭之后,他们渴望得到什么回报?不会是借助鬼神的力量粉碎联军的飞机、坦克和航空母舰吧?”

女祭司的真实名字叫做塞伦萨,不过“黄金眼镜蛇”的称号太响亮了,以至于很长时间以来,人们都渐渐忘记了她的本名。她自称具有来自帝王谷金字塔内的神秘力量,可以驱使剧毒无比的眼镜蛇看护法老王的亡灵,狙杀一切觊觎金字塔宝藏的潜入者。

一九九五年到一九九九年期间,随着考古学家对于埃及金字塔的研究工作越来越狂热,塞伦萨的大幅照片曾经占据过全球各大报纸的头版,一直扣在她脸上的那只犹如眼镜蛇头一般的黄金面具,更是成了玩具厂商们竞相模仿的蓝本,甚至一度超过了当年随电影《夺命狂呼》一起走红的死神头套。

塞伦萨的巫术力量来自帝王谷,她曾发誓一辈子都不走出那片诡异无比的山谷,长年与法老王的灵魂们相伴。

方星的叙述非常肯定,可见都南察经历过的事也是无比真实的。抓到逃兵、挺进鬼墓、劫掠宝藏,看起来是顺理成章、环环相扣的一个过程,那么最后到底是什么结果呢?

共和国卫队是“红龙”麾下最精锐的部队,士兵们携带的武器装备更是精良整齐,战斗力绝对一流,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早在第一次海湾战争时就让科威特人与联军地面部队吃足了苦头。都南察调集大队人马出动并不是小题大做,相反,此举恰好能证明这个人有足够的自知之明,能够及时地审时度势,确保顺利地攫取战果。

“后来呢……”

我沉沉地睡着了,耳畔一直雨声不绝。

笔记本键盘被敲打的“噼啪”声率先钻入我的耳朵里,朦胧的视线中,方星坐在书桌前,背景是阳光灿烂的玻璃窗。

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像一朵自由自在飘飞着的云。这样的形像无论如何都没法跟传说中的“香帅”融合到一起,我甚至早就忘记了她拔枪在手、与无情针锋相对时的强悍表现。

她纤细的双眉微微蹙着,睫毛精心地描画过,卷曲上翘,偶尔一眨,像是开合自如的两道珠帘。

“醒了?”她翘着嘴角微笑,目光始终关注在电脑屏幕上。

我伸了个懒腰,翻身坐起来。

阴雨过去,又是一个心情大好的艳阳天,看起来方星的情绪也很不错。

“沈先生,有一封匿名电子邮件在你信箱里,对方做了全方位的地址屏蔽,无法追踪来源。邮件内容做过三层加密,最后一层竟然采用了‘自毁’程式,这种高等级的保密措施差点让我以为是一份五角大楼的间谍情报了。不过还好,在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抄下了信件全文,就在你袖子里。”

方星笑起来,明眸皓齿,神采飞扬。

左边袖子里的确插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长长的数字,中间跳跃夹杂着四个“冷”字,四个“七”字。纸条的最下端则是一个八位数的电话号码,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伊朗”两个字。

这种加密表达方式是我与唐枪联络时经常用到的,“冷”代表提取汉字后面第七个数字,“七”代表提取汉字后面第二个数字,连缀起来,就是要我回拨的电话。不过很显然,这些根本瞒不过方星的敏锐目光。

“冷七来的电子邮件?要我联络他?”我跳起来。

方星举起手,轻轻一摆:“慢一点,我怀疑你的朋友处在非常危险的环境中,不得已地采用这种曲折复杂的联络方式。从收到邮件到现在,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所以他很可能早就转移了接听地点,打过去也是白费力气。”

她的五指上,只涂了一半指甲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精致的小刷子,刚刚是在一边工作一边染指甲,两不耽误。

方星猜得没错,按照我与唐枪的约定,在采取秘密通信的紧急状况下,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转移通话地点,毫不迟疑。既然错过了刚刚的那个号码,看来,只能耐心地等下一封邮件了。

第六部 鬼角峥嵘

第01章 无情的最后一个电话

“我们各自的手里,都握着一小部分可供搏杀的筹码,不过在突变一波接一波发生前,单个操作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以我之见,不如联起手来,共同进退,攫取到胜利果实后二一添作五平分,怎么样?”

方星放弃了电脑,微笑着站起来。她的状态比起凌晨进入客房之前,已经好了无数倍,我开给她的那些药看来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厨房里飘起了药香,阿胶、当归、茯苓三样的味道首当其冲。关伯真是用心,不待我吩咐,已经开始提前熬药,把当年对方老太太的一份神情,全部转嫁到方星头上来了。

想起他经常絮叨的“只道不相思”那几句诗,我真替从前的班家大小姐感到冤枉,白白担了十几年的虚名,原来那些句子,一直都是关伯用来思念方老太太的。

“笑什么?”方星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唇边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去厨房看看,在药汤里加几个白水煮蛋,你服下去,效果一定会加倍——”关伯的电冰箱里常年不断新鲜正宗的江北乌鸡蛋,配合这些中药材,恰好能补足方星身体的虚弱之症。

“小哥,鸡蛋已经煮好了,不必你惦记。”关伯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把一切风头都抢尽了,比我这个正宗的妇科名医还在行。他看着阳光里的方星,像是护花如命的农人发现了一朵含苞初绽的蓓蕾一般。

我忍不住苦笑:“关伯,还有没有什么献殷勤的机会可以留给我的?你都做了,岂不显得我毫无用处?”

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方星,并没在意我说什么,忽然一声长叹:“方小姐,你跟令堂的模样越来越像了,她……她现在好不好?”

真正的深情无法磨灭,看来关伯毕生都无法脱出对方老太太的那份暗恋了。不过,方星只是半途收养的婴儿,何谈什么模样像不像的问题?

“她老人家身体很健康,精神也很好,近年来一直致力于为非洲艾滋病患者募捐的善举,历年都被国际红十字会组织评为‘全球五十大爱心慈善人士’。”

方星的回答自然得体,但左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来,轻抚着自己的下巴。

关伯有些不胜唏嘘:“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每年的九月九日登高节,我都会买几束茱萸遥祝她平安如意的。”

这是真话,不过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在为班家大小姐祈祷,从不知道他的生命中还有那么一段惊才绝艳的传奇故事。

“小哥,我要去菜市场买两只芦花大公鸡,药都熬好了,一会儿你替方小姐端过来,小心不要烫到她的手。唉,女孩子始终是要人疼的,再刚强、再勇悍的女孩子也不过是偶尔搏击暴风雨的燕子,渴望有一片可以栖身梳羽的瓦檐……”

关伯絮絮叨叨地走了出去,这些话,大概是说给我听的,又仿佛是当年没来得及讲给方老太太听,特地重新铺排出来说给方星听,心底深处,已经把方星当作了方老太太的替代品。

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昨夜臂弯里曾经拥着方星,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很近,又似乎隔着难以逾越的一道无形鸿沟。

“说正题吧——”方星挥了挥手,洒脱地将那些暧昧浮动的情绪涤荡一空。

“昨晚,我的话题只讲述了一半,都南察带领人马杀气腾腾的进入鬼墓绿洲时,一路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连军队驻扎后必备的瞭望哨都没有。雇佣兵迅速占领了各个制高点,装甲车呼啸着冲到鬼墓入口,所有人如临大敌。出乎意料的是,鬼墓内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悍马吉普车、没有士兵和宝藏、没有女祭司‘黄金眼镜蛇’,更没有举行仪式的火把、祭品、牲礼血迹。”

方星耸了耸肩膀,像是说书人到了关键时刻卖关子一样,忽然停下来。

“嗯,这个结局倒是有点意思,一次奇怪的消失?抑或是有人故意撒谎?”我立即找出了必然存在的两种情况。

假如逃兵说谎的话,只怕要立即血溅当场。都南察发动了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一旦明白自己遭到了别人的戏弄,不杀人又怎么能泄忿?

“沈先生,或许你也注意到了这件事的一个关键因素,那就是时间的先后次序问题——逃兵离开鬼墓时,是第一天的下午三点钟,夕阳还没有落山;他在边境线上落入都南察之手,大约在暮色四合的七点半钟;都南察集合人马、准备车辆武器出发,已经到了午夜零点;大部队浩浩荡荡兼程杀入鬼墓时,时间为第二天的凌晨五点钟,天已经亮了。所有的过程,历时为十四个小时,绝不会超过十五个小时,并没给悍马车队留下逃走的机会——”

我找到了问题第一个关键点:“车辙,方小姐,只要搜索到车队进入绿洲时的车辙,不就等于找到了他们的转移路线?”

那么庞大的车队,一行一动都会有明显的痕迹留下来,就算沙漠里的沙尘再凶猛,总不会连绿洲深处的车辙一起掩盖掉吧?

“很好,你的想法与我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时想到的一模一样,并且同样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个破绽。不过,都南察麾下的雇佣兵里人才不少,自然会有跟踪专家,他们的搜索结果证明,绿洲里只留着车队来时的痕迹,车辙一直延伸到鬼墓外的小型广场上。三个小时内,他们查明了四十四部悍马车停车后留下的非常深的印痕,并且得出了以下结论,吉普车停止后就再没有挪动过。也就是说,所有的吉普车不经发动、没有人力推移,凭空消失了。”

方星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大约是察觉了我的重重疑问,立刻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个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并没有令我大惊失色或者骇然弹起。

其实,完全可以用另外的一种神秘事件来类比悍马消失的怪事——百慕大海域经常发生船舶失踪事件,其中有十几起的内容非常相近,都是船舶失踪后又突然出现,船上的一切器具物品一样不少,唯独那些活生生的船员们凭空消失了。

“凭空消失,就像百慕大的失踪船舶一样?不过这一次的故事背景,却被搬到了离百慕大万里之遥的中东沙漠上?”这是我的结论,但不确定都南察会不会也这么想。

方星“啪”的弹了一下指甲,意识到再不继续涂下去,恐怕就要伤及自己的美甲了,马上垂下头,小心翼翼地蘸了蘸笔刷,继续精心涂抹。

“握转轮手枪杀人的手,也可以打扮得鲜艳妖娆之极?”我突然发现自己之前虽然无数次为女孩子诊脉看病,却根本不了解她们的内心世界。几日之内,与方星走得越来越近,对她的了解越深入,便越感到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

她第一次出现在书房里时,曾说自己是为了一笔赏金而寻找碧血灵环,迫切之情溢于言表。现在,当灵环踪迹出现时,她的心思却越飞越远,不断地牵扯出更多新问题,把我也拉进这些扑朔迷离的陈年旧事里。

“她到底要做什么?我在她的计划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正是因为不知不觉走入了这个布局里,才令自己陷入了“当局者迷”的两难境地。

此时此刻,我凝视着方星的鲜艳指甲,心里想的却是早已经踏上不归路的唐枪、冷七、无情。

在遥远的中东沙漠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竟然能令唐枪失踪、冷七东躲西藏?按时间推算,无情的搜救行动也应该已经动身了,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是什么样的诡谲遭遇?

“沈先生,假如日后你能有机会见到都南察的话,就会知道,他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做任何事之前都会三思而后行,就像中国人常说的‘不见兔子不撒鹰’。他不会仅凭逃兵的一面之词便大举行动,其实押送财宝的悍马车队刚刚从巴格达动身,各方面线人便已经有详细报告送达他的桌上,综上所述,车队的目的地的确是鬼墓,也的确是在鬼墓前面神奇地消失了,包括那些不计其数的财宝在内。”

我同意她对都南察的评价,如果不是足够精明,也就很难在战争中立足,更不必谈择机觅食并且大发其财了。

方星翘着自己的指尖,满意之极地悠然长叹:“那么多财宝,足够照亮全球各地盗墓者的贼眼。沈先生,像你这样的正人君子,自然是不会起贪心的了?”

她这种旁敲侧击的激将法对我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我实在为无情担心:“方小姐,唐枪的妹妹即将出发去鬼墓,能否请你的朋友代为关照一下?”

方星一笑,目光中揶揄之意不停地闪现着:“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就在你因为她的离去失魂落魄之后,不必担心。”

我的脸陡然一热,仿佛被人一下子揭穿了心事似的,有几分心虚,又夹杂着几分惶惑不安。在她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孩子面前,还有什么事能瞒不过她的双眼呢?

冷七的第二封电子邮件到达时,时针已经指向上午十点,同样的三层加密,方星只用了五秒钟便破解出来,将那个电话号码写在便签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