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走了,她在大门外停下脚步,眼睛已经困倦地睁不开了。

“沈先生,这个时代,谁也不能保证什么。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没人能预计下一分钟的变化,又何谈保证?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至少令达措暂时安顿下来,只是同时需要提醒你一句,不要过度相信别人。你应该能注意到老杜的眼神越来越诡异,唉,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先这样好了……我去休息,再打扰你和关伯一晚,明天就该走了。”

她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拒绝了我的搀扶。

夕阳落山很快,当方星喝过了几颗解热、镇痛、发散、提气的药丸睡下后,黄昏早已悄悄地聚拢而来。

我守在客房的床前,脑子正在逐渐清醒,一点一点梳理着达措说过的话。

一切的问题核心,都在于陌生男女与彪悍巨人的战斗,飞刀与碧血灵环是那对男女的武器。现在,飞刀在我手里,假如能够盗取灵环,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卷入同样的战斗?

达措的第三段记忆就更加奇特了,他面对的是什么人?所在的又是什么地方?

方星呻吟着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像个无助的孩子。药丸可以解除她身体上的痛苦,却不能舒缓她的心情,除非——

我摇摇头,起身出来,径直去了储藏室。

“小哥,你要找石板画吗?我已经替你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了!”关伯跟过来,神色凝重。

“你怎么知道?关伯,最近修炼了什么功夫,连别人的心思都能看透?”我强颜欢笑,因为生活中实在没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了,方星以这种精神状态去伊朗,我铁定没法放心。

“唉,小哥,我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有一句话,是你爷爷当年常说的,我现在转送给你——‘人的一生无论贫贱成败,顺自己的心,走自己的路,十岁百岁,虽死无憾’。无论你做什么事,我老头子都会支持你,不遗余力、不惜性命。今天,这句话丢在这里,一直到我老死之前,永远有效。”

关伯拍拍胸膛,发出“咚咚咚咚”的闷响。

我皱着眉看他:“关伯,大家都不会有事,包括方小姐在内。现在已经不是过去打打杀杀的江湖了,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我需要你好好活,健健康康地一直活过一百岁,然后等我结婚生一大群孩子,由你来管教他们——”

刹那间,关伯脸上掠过一阵惶恐震惊,像是夏夜里突然被雷电劈中的人。

我明白,他是想到了沈家历来都是单传,不可能有多余的一大群孩子。不过,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连超级大国都能一夜之间分裂为几十个小国,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小哥,总之,我永远支持你和方小姐,有事情随时可以吩咐我。”他替我开门,石板画果然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我看着这个害得达措生死不明的祸根,努力回溯着从叶溪出现之后的所有与石头相关的细节。它的背后,的确平滑无比,一点都看不出曾有条龙刻在上面的痕迹。

“它来自鬼墓,来自那面凿满了佛龛的石壁,放在动物标本的最中央,能够表明什么?难道是一种奇怪的封印仪式,就像任一师布下的‘青龙白虎龟蛇大阵’一样?那么又是谁策划布置的封印?封印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知不觉间,我的手掌缓缓地贴住了石板画的正反两面,感受着那些纤细弯曲的线条。

“这幅图像,与达措看到的有什么联系吗?难道记录的是同一个事件的不同细节?”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亲自去鬼墓,陪方星一起,看看唐枪得到石板画的地方究竟还存在什么玄机。

方星没有料错,我会去鬼墓,却不完全是为了她。一旦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我的思路立刻清晰起来,港岛的一切俗务都可以暂时丢下,包括昏迷的叶溪、十条脉搏的孕妇等等等等。

再次回到客房,方星已经醒了,正在面向窗外出神。

窗外只有浓重的暮色,仍是阴天,无星无月。

“方小姐,感觉好些了吗?”我的语调已经变得非常轻松,毕竟我们两个又走在了同一战线上,可以并肩前进了。

“还好,我在想,此时的大漠夜景应该寂寥无比,跟繁华热闹的港岛有天壤之别。也许,在那样的环境里,更能潜心思索一些复杂的问题。人的确需要偶尔远离都市,进入天人合一的纯净境界,让心灵得到彻底的清洗涤荡。可惜,沈先生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站在她的侧面,温和地笑着:“是吗?不过马来西亚航空的电话服务生很客气,办事效率也高,已经帮我们两个预订了明天下午六点飞往德黑兰的位子。如果一切顺利,四十八小时内咱们就能越境进入鬼墓,正式开始解谜之旅了。”

这种行程计算方式毫无纰漏,我也希望早点到达现场。

方星抱着胳膊,露出了有些凄楚的笑容:“不好意思,我的话又一次言中了。你现在决定去鬼墓,却不是为了陪我,而是——为了解开自己的心结。这个结果,我能料到。”

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像是一个被观众揭穿了底牌的蹩脚魔术师,马上向她伸出手去:“方小姐,不论我以前说过什么,最重要的是我们即将开始新的合作,来,预祝合作成功!”

方星的手指很凉,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淡漠起来:“好,预祝咱们在那片神秘的阿拉伯沙漠里都能找到自己想要的。”

客房里的气氛掺杂着微妙的尴尬,我知道自己似乎应该解释什么,只是语言仿佛成了最苍白无力的东西,甚至不如一次轻轻的拥抱。

“沈先生,我累了。”方星的逐客令更加深了我们之间的无形鸿沟。

我退向门口,无奈地笑了笑:“好好休息,明天见。”

明天,是永远让人类充满了希望的一个词汇。

整晚,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旋着达措说过的那些话,根本无心去楼上卧室睡觉,躺在书房的沙发上没有一点睡意。

“他的前生为什么会在环境险恶的雪山冰洞里?那个地方,连专业的登山家都望而却步,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冒死前往呢?”

凌晨三点,我忍不住起身打开了电脑,继续翻阅着天衣有缝传递来的鬼墓资料。据冷七所说,唐枪拍摄到的图片就在鬼墓下面,这次他随猎命师不辞而别,必定也是要重新探墓。

“他会去了哪里?难道墓穴深处,果真像阿拉伯传说中一样,藏着神秘莫测的魔鬼?”

联系达措说过的话,甬道尽头石台上的恶战、诡异的彪悍巨人、黑色的火焰——我凝视着窗子里映出的自己,忍不住喃喃自问:“一切资讯,到底预示着什么?所罗门王的封印又到底是什么?”

窗外又响起了雨声,我的耳朵里,偶尔能听到方星的叹气,想必她也睡得不好。

这个黎明是在雨丝斜飞的沉郁中到来的,七点钟时,方星敲响了书房的门:“沈先生,我回去安排一下,下午机场见。”

她的脸色很差,不断地抬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声音也有气无力的。

等她一个人开门走出去,关伯悄然出现,困惑地摇着头:“小哥,你们是怎么了?如果真的面临困境,大家更应该彼此扶持才对啊?你为什么不追上去陪方小姐一起?”

我不想解释什么,一个人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整大白天都在查资料。石板画就放在我的旁边,其实我很希望它能显示出某种神奇的能力,哪怕是像令达措等人中毒一样,让我的身体也发生什么变化。可惜,什么都没发生,在我面前,它只是石板画。

下午出门之前,我告诉关伯:“到了那边后,我会打电话告诉你落脚地址,一旦有需要,你就把这石头用加急国际快递寄给我。”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切灾难与不幸,都是从这块石板画开始的。它仿佛一组巨型齿轮的其中一个,有人无意间拨动了它,所有的恐怖事件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了。

“也许,把它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就能够让一切重新归于平静——”迎着满天乱飞的雨丝,我默默地穿过小院出门,开始了这段鬼墓之行。

马来西亚航空人员一流的服务让我和方星度过了一段舒舒服服的旅程,没想到德黑兰也像港岛一样飘着细雨,并没有想像中的干燥酷热。

机场外前来迎接的是一个肤色微黑、五官精致的年轻人,他迎上来亲切地拥抱方星的动作让我有些如鲠在喉。

“都灿,都南察先生的公子,曾经是伊朗国家射击队的特级运动员,并且担任过伊朗体育总局柔道、拳击、自由搏击的技术指导,现在的身份,是都南察先生属下一切业务的巡视总监,伊朗黑道上风头最劲、实力最强的人物。”

方星的介绍让都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有一头微曲的鬈发,双眼秀气而灵活,没有一点阿拉伯男人固有的彪悍粗犷。

“沈先生,久仰。”他说一口流利的国语,伸出的右手白皙干净,五指修长有力。

我感受不到他身上的杀气,往往这样的黑道人物最为可怕,自己的思想隐藏得很深,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别人根本无从察觉。再有,他脸上时时流露出的真诚干净的微笑,是江湖人最好的防身面具。

都灿驾驶着那辆黑色的防弹奔驰轿车驶上了通向大不里士的高速公路,邻国伊拉克暴力袭击事件如火如荼,但在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带来的恐怖阴云,刚刚经过的市区照样繁华昌盛。

“方小姐,接到你的电话后,我的人已经第一时间排查到了你朋友的消息。她带着一个十人分队越过边境,径直扑向鬼墓方向。其实,目前的形势下,至少有十几支黑道人马在鬼墓附近徘徊,你的朋友选择这个时候插手‘红龙’宝藏的事,实在是不够明智——”

都灿从后视镜里轮流观察着我和方星的脸,我缓缓地扭头望着窗外,根本不想接他的话题。

唐枪、冷七是华人世界里百年一遇的盗墓高手,他们的伟大之处,又岂是伊朗黑帮人物能够窥探到的?他们目前在伊拉克陷落,只是暂时的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而已,随时都会东山再起,用不着别人瞎操心。

“都灿先生,‘红龙’宝藏的消息一直没有得到证实,怎么会突然弄得整个阿拉伯世界全都知道了?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出风来,要搅乱这一湾浑水?”

方星的提问笑中带刺,令都灿无声地笑起来,露出两腮上的深深酒窝:“方小姐,家父最近几年对于生意场上的事务兴趣降低,转而关注美国国会议员竞选的活动,所以,他把家族生意都交给我来打理。任何发生在伊朗、伊拉克、土耳其三角地带的江湖大事,我都会略知一二,但绝不做那种刀头舔血、以暴易暴的事,更不会跟盗墓界的朋友们争什么宝藏。”

“是吗?”方星取出了电话,微微沉吟着。

“当然,方小姐是知道的,中东沙漠到处都是石油,财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人生的首要追求。”都灿露出骄傲的神色,不断地偷偷瞄向后视镜。

他还年轻,一时春风得意,未免按捺不住骄奢之气,或者是故意在我和方星面前显山露水。

方星按下一个号码,把电话凑近耳边。

“方小姐,你要打给家父?”都灿笑起来,下意识地向着车子操控台上方的镜框看了看。镜框里是他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亲密地搂在一起的合影,那个留着浓密的八字胡的男人就是都南察,一个令全世界恐怖分子爱戴的合法投机军火商。

“对,都南察先生现在何处?是在‘铁堡’吧?”方星垂在座位上的左手悄悄抬起来,在我手背上迅速划了“不要说话”四个字。

都灿哈哈一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铁堡是修建在地下的,从半岛电视台的报道里,我看过那座与城堡无关、完全是一个地下防空机构的建筑,其防御贯穿性炸弹的能力几乎到了“万无一失”的地步,以“铁”命名,自然是取“固若金汤”的意义。

据说,铁堡的建筑图纸就来自于为“红龙”策划地下指挥所的同一名高级工程师,都南察为了防备黑道朋友的戕害,一有风吹草动,便马上从独家别墅转移到地下去,对自己的性命看得重逾泰山。

长途飞行弄得我有些困倦,既然方星不要我说话,我乐得清闲自在,微闭着眼假寐,恰好能避开都灿在反光镜里的察言观色。再说,我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调整精神,思考下一步的营救工作。

毫无疑问,都南察、都灿、伊朗黑帮不是我们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而是为了某种共同利益暂时走到一起来的同伴,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家拔枪翻脸,转眼间就是一场生死血战。

“都南察先生?”方星侧着头,唇角带着浅浅的笑,不停地拨弄着安全带上的金属扣子。

对方的笑声即使从听筒里传过来,也听得一清二楚:“是我们尊敬的客人——貌美如花的、东方百灵鸟方星小姐到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美酒、羔羊,静等着款待贵宾,不知道这一次方小姐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都南察的声音粗豪而洒脱,国语流利程度非常罕见。

“我带来了一个可以去除您心病的医生,港岛的沈南先生。”方星转身看着我,眼角眉梢全都是喜不自胜的笑容。

“啊?真的?好好,你直接来铁堡,我为你接风洗尘——”都南察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

我不清楚方星为什么要把我当作挡箭牌抛出来,又看见她唇角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心里禁不住有点好笑。像她那样精明干练的女孩子,大概阿拉伯人只会被她牵着团团转

江湖上的男人喜欢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几乎任何一个年代,都有盖世英雄为绝代佳人折腰的传奇。在今天的伊朗,都南察绝对是国家英雄、民族骄傲,但凭我的直觉,在启程之前,似乎方星便早就有了应对之策。

方星向我眨了眨眼睛,露出洁白的牙齿,无声地狡黠笑着:“好,不过,我的条件变了,当日开出的价格至少要提高三成——”

都南察的声音略显焦躁:“方小姐,我的为人你很清楚,只要是有用的人才,我从不会吝惜应该付出的财富。这一次,不必提高三成,我会付高于合同定价三倍的酬金给你,怎么样?”

方星眉梢一挑:“那就免了,无功不受禄,那么多钱我有命拿只怕没命花,只提高三成就好,至于沈先生的酬金,那就等你们见面后慢慢谈好了。”

都灿一直都在极其认真地听着方星的通话,此时忽然放缓了车速,从驾驶座上扭过身子,直盯着我:“沈先生,你果真是港岛最著名的妇科医生吗?不是那些凭树根干草骗钱的江湖游医?怎样才能证明?”

第06章 鬼墓外的奇怪消失

直觉上,我对都灿没有太多的好感,因为从一些江湖传闻中得知过他干的很多“漂亮事”,全部都是赶尽杀绝的“黑吃黑”大案。他虽然还年轻,却已经在中东黑道上让人闻之惊悚,并且赢得了“屠夫”的绰号。

我淡淡地一笑:“你想怎样证明?”

他腮上的酒窝更深了:“家父说,谁能让他再生一百个儿子,谁就可以在他的‘金山银海藏宝库’里任意带走三口袋宝贝。我希望你是第一个能获得这个殊荣的人,而不是吃三颗枪子,然后被沙漠兀鹰啄食干净。”

窗外掠过一大片半自动采油机,它们的平衡架在空阔的沙漠里像一群动作迟钝的外星怪兽一般起起落落着,足有几千台的样子。

正因为有了这些机器昼夜不停的采攫,伊朗人民才会高枕无忧地过着人人都是富翁的幸福生活。当然,这是个“君子无罪、怀璧之罪”的年代,邻国伊拉克已经成了前车之鉴,想必这片土地也不会安宁太久。像都南察一样唯恐天下不乱的战争投机分子,只关心生意的盈利程度,他们才不管卖掉的枪炮导弹落在谁家后院里。

都南察拥有的金钱已经是个天文数字,能从他的藏宝库里提走三口袋东西,即便只是现钞或者黄金,也会令普通人兴奋得发狂了。

我“哼”了一声,不予作答。

中国传统医术的神妙,只有沉浸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到,外面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粗鲁一些的便会指斥为骗子、骗术,都灿并不是唯一的一个无知者。

“怎么?沈先生生气了?”都灿的脸在后视镜里笑得像朵玫瑰花。

方星岔开话题:“嗯,都灿先生,你刚刚说到无情小姐时,还没有具体说出她现在的下落,能否继续下去?”

她的手指又在我的手背上划出“别生气、忍为上”几个字,被指甲带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这种奇妙的感觉一直传到心里去了。

都灿将油门踩到底,时速表直接飙升到代表“危险”的红色区域,像一支离弦的箭一样射向远方。他的相貌在阿拉伯人中是数一数二的,但偶尔眼珠转动时流露出来的邪气和暴戾,去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她们沿河流而进,昨天在羊页岩过夜,今天晚上会到达绿洲东北八十公里之外的疯人镇。方小姐请放心,我的人一直辍在他们后面,相隔三十公里,随时能够施以援救。说实话,在整个伊拉克境内,‘红龙’的宝藏带来的吸引力正在日益减弱,渐渐地大家都不再相信这些鬼话,到现在为止仍旧觊觎这个传说的,都是黑道上的著名人物,大家还是别碰他们为好。沈先生,你说对不对?”

我不想理他,他却一直找机会跟我说话,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我的破绽。

“她是我的妹妹,谁碰她,我就碰谁。”我冷冷地回应了一句。假如唐枪有事,我会把保护无情的担子全部接下来,绝不推诿。

这句话,让方星脸上也流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感伤来。

大漠风光,空旷得让人几乎心生恐惧,因为这条向北的高速公路上竟然极少看见别的车辆。两侧沟堑之外,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看不到一点绿色植物,更不要说人烟和绿洲了。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东西就是偶尔从头顶横向掠过的兀鹰,这群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的掠食者们,是沙漠旅人的天敌。

地球的造物主真是神奇,这种寸草不生的恶劣环境下,偏偏埋藏着那些汩汩流淌的黑色黄金,吸引着全世界人的目光。

当我遥望着远处的油井发愣时,也会想起已经越境而去的无情,此时此刻,是不是在准备明天的行动?

“拦住她,一切从长计议,千万不要盲动——”这是目前唯一的解决办法。

车子行驶近五个小时后,离开高速公路,沿右侧的乡间公路开出五十公里,驶入了一个树影婆娑的大型绿洲。摇下车窗玻璃后,我听到有牛羊在哞哞咩咩地叫着,偶尔夹杂着狗叫声。

“铁堡就在这里,能在遍地黄沙中起造庞大无比的地下建筑,这大概是中东地区永远具有的特色吧——”方星颇有感触。

近百年来,中东少有安宁和平之日,全球任何一个角落里生产的军事武器都能在这里见到,平民被射杀的机率创纪录地高达四十分之一。所以,要想保持绝对的安全,就只能向地底下想办法了。

“方小姐,这岂不是恰恰能证明阿拉伯人的智慧?你们中国人喜欢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最靠近的资源是沙子和石油,也就只能依靠沙子来保护石油。”都灿得意起来,大概觉得掘地而居能够抵抗美国人的空袭,应该算是刺中了对方的软肋。

这一点,足以证明战争的变化多样性。美国人凭借军事轰炸可以逼南联盟土崩瓦解、举手投降;换成中东,空中部队则收效甚微,还是要依靠地面装甲车步步逼近,才能收到成效。伊朗不是伊拉克,伊朗总统也不是伊拉克的“红龙”,很懂得柔中带刚、以柔克刚,绝不盲目与大国正面对抗,像一块牛皮糖一样韧劲十足。

那么,做为美国总统同学的伊朗人都南察,在这样的冷战对峙中又是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

车子驶进一个绿树环绕的庄园,停在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前面。湖岸上的凉亭底下,有个穿着阿拉伯长袍的中年男人,双手握着一根黑色的钓竿,斜对着水面。整个庄园里除了环绕人工湖的凉亭外,竟然再也没有其它任何地面建筑,到处都是碧绿的草地和干干净净的鹅卵石小径。

“方小姐、沈先生,家父在亭子里恭候,请下车。”都灿回转身来,望着方星的眼神炽热而暧昧。这一点可以理解,像方星那样的东方美女,正是阿拉伯男人最向往的求偶标准。

“多谢。”方星开门下车,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发,然后迈着轻捷的步子走向凉亭,丝毫不见长途旅行的疲态。

“沈先生,请下车吧?”都灿又催促了一遍。

我冷冷地摇头:“不必了,我来沙漠是为了寻找无情,不是要谒见都南察先生。”

方星有方星的计谋,我也会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盲目跟在别人后面跑来跑去,那不符合我的做人原则。

“哦?沈先生真是个怪人,要知道任何人在伊朗境内,只需要家父一句话便能通行全国,高枕无忧。就算外国的元首、使节造访伊朗,也会事先向家父这边打个招呼,以求自保。难道沈先生就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吗?”都灿的话很嚣张,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我扭头向着窗外的人工湖,懒得理他。黑道人物在自己地盘上一贯都是飞扬跋扈的,自以为国家政府处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根本来不及管他们。不止是在伊朗,全球任何一个地方的黑道高手都是如此。

都灿赌气地下了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把我自己一个人丢在车里。

方星与都南察正在亲切地握手,互致寒暄。在飞机落地之前,其实方星有很多机会可以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不必临急抱佛脚,但她偏偏是在我什么都不知情的状况下,把我做为“妇科神医”推了出来。

不必她详细解释,我也能猜出个大概。像港岛的很多大亨们一样,都南察也想尽可能地留下后代,越多越好,而且指名想要男孩,以备将来接替自己庞大的黑道生意。

我是神医,在港岛人的口碑里,是个可以左右“生男生女”的业界高手,都南察不会没有耳闻,所以我的到来,才会让他欣喜若狂。

都南察丢下鱼竿,走出凉亭,大步走向车子这边,方星也转身跟了回来。

“沈先生?”他敲了敲我这边的窗玻璃,黝黑的脸上带着淡定从容的微笑,两道漆黑的剑眉斜飞向两鬓,更显得精神奕奕。

我下了车,他已经热切地伸出了双手:“久闻沈先生大名,今天光临寒舍,实在让我觉得三生有幸——”他的十指粗短有力,手心手背上的皮肤都非常粗糙,竟然是一位功夫颇深的外家硬功高手。

“谢谢。”我冷淡地回答了一句。

“方小姐说,你要找到无情小姐,这件事没问题,全部包在我身上。明天一早,相信她就会出现在你的眼前。”都南察的话非常简练,开门见山,一语中的。

“谢谢,她对我很重要,请务必找到她。”我心底里松了一口气。

唐枪、冷七都是浪迹江湖多年的老手,只要没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完全能够自保。只要找回无情,这次的鬼墓之行已经算是有成绩在手了。

“放心放心,沈先生,一定会如你所愿的。今晚,都灿会替你们接风,年轻人嘛,凑在一起总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不想跟我这样闷闷的老头子窝在一起。”他的态度如此谦和,间接影响到了都灿接下来的动作,不再大大咧咧,毫无礼貌了。

都南察是全球威名的黑道大鳄,他的巨幅照片曾经登上过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但现在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交谈,却丝毫没有给我以咄咄逼人的感觉,外表看起来,他只是一个平凡沉静的中年商人,身上的衣饰也是普通之极。

“方小姐,我的情况你有没有向沈先生说明?”他转身对着方星,脸上堆满了和和气气的笑容。

“当然,做为港岛首屈一指的中医天才,沈先生很愿意出手帮忙。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一次,大家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方星挺直了身子,巧妙地避开都灿的热切眼神。

都南察仰面大笑,一刹那间,他胸中潜藏的无边霸气表露无遗,澎湃如惊涛拍岸。这才是真正的都南察,一个人从默默无闻的江湖小人物成长为超级霸主,如果没有远大的理想做为支撑,是不可能坚忍顽强地走到这一步的。

媒体对此早就有了猜测,他的理想,绝不仅仅是黑道武器商人,而是由黑洗白,参与国际政治,成为中东地区又一个“红龙”一样的人物。

他肯韬光养晦地隐匿在这里休闲钓鱼,只不过是乱世时暂避一时、以求自保的一种手段,正合了孟夫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著名理论。以他们夫子在国语上的造诣,必定对中国古代文化有很深入的了解,对这些醒世恒言有独到的见识。

“红龙”死了,这条“卧龙”似乎转眼间就能成为中东舞台上又一风云人物。

世界各地的男人,无论种族、肤色、学历、职业,毫无例外地都希望自己的下一代是男孩,并且是多多益善。

我的脑子里记录着不下几十条“专生男孩、一胎多子”的方子,并且非常灵验,如果司徒开不死的话,他应该是其中一个受益者。所以,我百分之百能满足都南察的要求,接下来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他把活生生的无情送到我面前,然后大家做等值的交换。

“沈先生,这一次真的拜托了,请一定大力援手——”都南察向我抱拳行礼,这个动作引起了都灿相当的不满,摇晃着手里的钥匙走向车子。

我无声地点点头,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已经表明自己默许了方星的“城下之盟”。

都南察给我的印象还不坏,他以倒卖武器发家,而不是像黑手党、山口组那样无恶不作,毕竟在口碑上占有一定优势。为了借重他的力量,我愿意以自己的医术做个等价交换。

从庄园出来,车子一路向北行驶,在一幢小巧精致的乡村别墅门前停下来。

都灿回过头来,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神情:“方小姐,今晚,我为你安排了烤羊大会,除了著名的阿拉伯美食之外,还有按照古波斯秘方酿造的葡萄酒——”

刚刚上车之后,方星的脸色便开始阴沉起来,此时举手阻止了都灿的滔滔不绝:“不,都灿先生,明天一早,你派车子送我和沈先生过境到鬼墓去。今天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晚,什么盛宴都没有兴趣,并且稍事休息后,我还想和沈先生研究一下行动计划,感谢你的好意,心领了。”

都灿吃了闭门羹,怏怏不乐地下车,叫来了别墅的老管家,简单地叮嘱了几句,便气呼呼地飞车离去,扬起一路飞尘。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我刚刚大概在都灿的眼神下死了几十次了。”我想开句玩笑,逗方星笑一笑。阿拉伯贵族青年对她的仰慕,应该是件令其她女孩子嫉妒的好事。

“沈先生,不要开玩笑了,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鬼墓那边会有事发生。”她甩了甩长发,仰望着别墅的楼顶。在那里,有一架巨大的白色卫星天线,遥指正西方向,红色的信号搜索灯一闪一闪的,正处于紧张的工作状态。

西装笔挺的老管家带领我们穿过水泥混凝土浇铸而成的光洁院子,进入了主楼大厅右面陈设豪华的房间。

老管家一退出去,方星立刻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取出一本地图,迅速翻到伊朗这一页,另一只手里的放大镜迅速罩上去。

我在金银丝镶嵌扭花的巨大沙发上坐下来,双手舒舒服服地搭在白楠木扶手上:“不必查了,那架天线是美国凯威特公司的特种间谍产品,除了可以接收来自太空通讯卫星的图像信号外,真实用途则是探测地面上无中继站的通讯对讲信号,有效距离一千公里。以我的判断,卫星指向的,正是伊拉克摩苏尔以北的敏感地区,大概是以鬼墓为中心点,直径二百公里的范围。”

方星弯了弯嘴角:“沈先生,你只是一个医生,怎么会懂这么多呢?”

我微笑起来:“书中自有黄金屋,那些知识,都是闲暇时翻书学到的。”

她连续翻了几页,再观察了十几秒钟,丢下放大镜,谨慎地点点头:“你说得非常对,卫星天线偏转的角度,恰好对准鬼墓。由此可见,有些人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是为了帮我们的忙而提供军事力量,实际上,他们也另有所图。”

“都南察要什么?”我巧妙地问了一句,隐约影射方星不经我的同意便揽下了帮都南察生子的任务。

方星慧黠地眨了眨眼睛:“沈先生,别怪我,其实我的能力相当有限,只能把你这尊真佛抬出来。他要的是——一百个儿子,甚至更多,并且要集中他自身与全球各个种族中出类拔萃的女人身上共有的优点,组建一支真正的亲兵卫队。”

我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感到一阵惊骇:“这真是个疯狂的计划,不过他的想法与二战时德国元首希特勒倒是有几分相似。”

二战中三大轴心国元首的历史已经成了所有人耳熟能详的东西,狂人希特勒一生中已经实施了十几个震惊全球的特殊计划,包括用自己的精子创造了几百个“小希特勒”这样的“神话”。没有人能阻挡历史战车的隆隆前行,所以,企图逆天而行、颠倒全球的狂人最终会被战车碾烂,万劫不复。

“你能帮助他完成这个计划,对不对?可想而知你现在是都南察眼里的‘神’,他不会轻易放你离开的。所以,我们的鬼墓之行,还有一个紧急应变计划,那就是得手之后,一路向西、向北,从土耳其撤退。沈先生,我不想你变成都南察的人质,会将你平安地带回港岛去,否则,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方星显得胸有成竹,合上地图册,走向织着玫瑰花瓣的窗幔前。

正常来说,都南察的产子计划应该借用西医的高明手段来完成,又怎么会舍近而求远?对这一点,我仍然不解。

“沈先生,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我预感到,无情出事了——”方星抱着胳膊长叹。那扇窗向着正西,视线里只有蓝天白云、绿树黄沙,我们进入沙漠的第一个黄昏正在慢慢靠近。

“哦?”我盯着她的背影,漆黑的长发正被西风吹拂得如云雾飘飞着。

“车子驶入铁堡的第一秒钟,我就有了预感,在某个地方,有一扇门打开了。向前走,任何人都会被黑暗吞噬,因为那里是绝对的黑暗,不见天日,没有丝毫灯火。我知道她一定会走进去,或许那扇门就是为她而开。”

方星的声音充满了莫名的惊惧,让我又一次开始感到疼惜,立刻起身走到她旁边。

西面的天空仍然留着一抹晚霞,随着日光的消失,气温正在急速下降,我们都只穿着单衣,很快便觉得身子像要被风吹透了一般。

“你相信自己的预感?方小姐,可惜冷七与无情都没有向我说出进入鬼墓地下的方法,这一点还要借重都南察的人马展开搜索。不过,我相信她会没事,唐枪也会没事,他们是这一行里的明星,任何时候都能全身而退。”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她,毋宁说是我的一种寄望。

唐枪和我认识的时间虽然比较长,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却非常少,我之所以敢于如此信任他,应该是基于个人的主观判断。

“任何人都会死,任何人都不会例外,有时候,在不可扭转的命运面前,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方星苦笑着,肩膀又在轻颤。

“都南察不是已经打了包票,他的人一直都在监视无情那支小队,任何势力看在他的面子上,都不会对无情盲目下手的。”在阿拉伯沙漠里,所有人都会给都南察面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我总以为,无情的危机是来自于人类的,大部分觊觎宝藏的黑道人物向来是杀人不眨眼的,哪怕仅仅是为了保守秘密,都会令百里之内不留一个活口。

方星焦躁起来,极度不安地弹着指甲:“沈先生,你没仔细听我的话,那扇门不是人类设置的,而是另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情的行动,更像是在自寻死路,难道你一点预感都没有,那鬼墓是‘活’的,是可以自由开启、关闭的?”

“明天一早,我们便带人越境过去,跟无情汇合。”我简单地做了结束语。

在都南察人马的监督下,无情想消失也没那么容易,如果她已经拿到了什么宝物,就更没有走掉的机会了,一定会连人带货落在跟踪者手里。

方星转身向着我:“沈先生,如果无情出了事,你会不会伤心难过?”她的眉皱得紧紧的,仿佛自己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

第07章 白骨之井

我挥了挥手,希望能把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阴云拨开:“方小姐,如果你不放心,可以马上打电话去都南察那里确认一下。今晚,无论如何咱们都要好好休息,以备明天的长途跋涉。”

她愣了几秒钟,大步走向沙发前,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出去。她这种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值得表扬,但接下来,她对得到的答案并不满意:“什么?无情的人一直在休息?有没有亲眼看到她?”

在我看来,无情不是两三岁大的孩子,身为唐枪的妹妹,她具有的实战经验拿来防身是足够了,所以我觉得方星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

半分钟后,方星颓然地放下电话,困惑地捋了捋长发:“抱歉沈先生,无情那支队伍——”

我笑着摇头,能多一个人关心无情总是好事,她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都灿处心积虑的欢迎晚宴已经取消,而我和方星面对美食和华屋时,情绪始终不算太高,只匆匆吃了些东西,便回房间休息。

“沈先生,希望无情小姐会安然无恙,更希望我们这一次的合作行动能有一个圆满结果。”方星在隔壁门前向我道了晚安,然后我们各自进门。

我很清楚,现在自己已经处在都南察的监控之下,毫无秘密可言。不必详细检查,我也能猜到这间贵宾室里一定安装了秘密监视镜头,无从躲避。不过,目前来看,我是没有秘密的,寻找无情是很正常的一项工作,没有任何触怒都南察之处。

上床之后,我调匀呼吸,摒弃心中杂念,很快便进入了梦乡。在任何动荡环境里都能让自己安然入睡,这是每一个江湖高手必备的本领之一,犹如世人所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

说不清什么时候,耳朵里突然传来“吱呀”一声,那是一扇枢纽生锈的门缓慢开启时发出的动静。

我倏的醒过来,飞刀第一时间弹在指缝里,眼睛开启了一条细缝,斜着瞟向门口。房门紧闭着,从窗外映进来的路灯光芒照在门把手上,反射着淡淡的寒光。毫无疑问,没有人进来,那大概只是我的幻觉。

“叮零零”,床头柜上那架漆着华丽纹路的电话机响了起来,我举手抓起听筒,生怕铃声惊醒了其他人:“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