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星带头走进去,寒着脸,一言不发。

我忽然觉得,青天白日之下到这么一个荒凉寂静的地方来,想想实际是一件挺恐怖的事情。据我所知,老杜为了保证这里的安全,养了四只纯种的藏獒,命名为“ 黑珍珠”,编号从一到四。它们的杀伤力大概能胜过一支二十人搜索队,因为驯犬员是来自昔日港岛飞虎队的退役人马,经他们的手培养出的猛犬,搏击厮杀的功夫无异于一流江湖高手。

江湖上还有一个说法,哪怕是遭几百人追杀的逃亡者,只要进了老杜这扇大铁门,就算是彻底安全了。谁敢不识抬举越界追杀,那就是不给港岛几大黑道组织面子,随时都会被狙杀在门口里面的这片开阔地上。

老杜手下,有几个很有来头的枪手,心狠手辣,拔枪无情,每个人都背着十几条命案,根本不在乎多杀五个或者十个。

所以,院子里充满了无处不在的阴风杀气。

“幸好我们是朋友——”我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跟随在方星后面迈进了大车间的门。

“沈先生、方小姐,老大在三号零度舱里,请跟我来。”有个面颊上刺着蝎子纹身的年轻人殷勤地凑过来招呼,并且为我们头前带路。

地面上冲洗得干干净净,但我鼻子里却总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走到零度舱门口,年轻人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老大,沈先生和方小姐来了。”

老杜闷声闷气地回答:“请他们进来,另外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们。”

年轻人按动电钮,厚重的银色铁门滑向一边,一股浸人肌肤的寒气伴着水雾扑面而来。

老杜垂着头坐在达措的手术台前,嘴里叼着一支吸到一半的烟,嘴角、鼻孔不停地喷出白色的雾气。几天不见,他的头发越发乱得厉害,身上穿着脏兮兮的睡袍,用一根松松垮垮的腰带胡乱系着。

他的手里捏着一叠照片,走近之后,我才发现还有几十张照片散乱地丢在达措身上。所有的照片记录的都是那颗血瘤的特写,右下角用醒目的红笔标着拍摄时间和序列号。

“你们来得正好,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如果不能转入深度冷冻舱的话。那个血瘤的最大直径以每小时十五微米的速度向外扩张,这是一道简单的乘法题,很快,它将在颅腔里发生爆裂,过量的液体会造成颅内压急剧升高,结果很明白,任何一个有医学常识的人都能想像出来。”

他颓然地喷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飘到达措脸上,久久不去。

达措平静地躺着,脸和嘴唇都很苍白,露在外面的胸膛、两臂、双脚上凌乱地贴着电磁感应贴。

“心跳每分钟三十次,一切还算正常。”我叹了口气,侧面那具绿色的显示屏上,能够读到他全部的身体信息。

“小沈,怎么办呢?开刀切除?否则,这张床就是他的死亡之地!”老杜烦躁地吐掉烟蒂,伸出右脚狠狠地踩住,又使劲碾了几下。

我挥动袖子,将笼在达措脸上的烟雾赶走,弯腰看着他的脸。现在看来,他只是个还没成年的小孩子,港岛的学校里有几十万个像他一样的小学生,每日端坐在教室里听讲上课。按照方星的说法,一旦切除那个血瘤,他的灵气全部消失,灵童也就不再是灵童,而成了几十万个孩子中的一员。

老杜说的话并不是耸人听闻,即使在低温冷冻的特殊环境下,只要达措的生存机能还在继续,血瘤就会持续增长,只不过是速度骤然放慢罢了。

“就像放在电冰箱里的一杯奶茶一样,虽然可以延长它的保质期,但总有一天,奶茶会彻底变质的。同样的道理,挪用到他身上,就是无法避免的死亡。”老杜进一步解释,但并没有抬眼去看方星。

这一次,他对待方星的态度有些怠慢,不再像第一次的时候那么诚惶诚恐。看来这个问题将他也困扰得不轻,两腮、下巴、嘴唇上的胡子乱糟糟地长了出来,眼珠子上也趴着满满的血丝。

“深度冷冻,他也会死,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方星冷冷地瞪着老杜。

“对,方小姐有什么高见?”老杜的态度并不恭顺,斜着眼睛瞟了方星一眼,取出烟盒,又叼起一支烟。

“我的意见,你最好带着你的毒品离开这里,免得更深一步刺激达措的脑神经。”方星取出手帕,绕过老杜,站在达措的头部侧面,仔细擦拭着他的脸。

“好好,我出去、我出去,听从方小姐的吩咐——”老杜懒洋洋地起身,弹开打火机,点燃了这支烟。

我很惊讶于他对待方星前倨后恭的态度,迅速收拾起照片,跟他一起出去,进入了冷冻舱隔壁的小客厅。

老杜跌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大口吸烟,一副恨不得连烟灰都吞下去的急迫样子。

照片无法说明什么,颅腔的内部结构并不仅仅是由血、肉、骨构成的固定存在状态,而是时时都有可能发生骤然变化的,从某些高血压病人的身体突变可以证实这一点。前一秒钟一切正常、谈笑风生的病人,一秒钟之后就有可能脑血管爆裂而亡。

“小沈,你说,那孩子脑袋里到底有什么?”老杜吸完了烟,又取出一支,捏在手里,满脸忧心忡忡。

“有什么?照片上不都清清楚楚吗?”我苦笑,照片共有四十三张,血瘤像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悬停在达措的颅腔横剖面图里。

“小沈,我的意思是——他的脑袋里有时候会发射非常强烈的电磁波,仿佛一个高频电台一样。昨天晚上,我的手下带着对讲机进入冷冻舱例行检查,被电磁波干扰,送话器里不断地传出刺耳的啸叫声。”老杜用力摇头,满脸都是解不开的疑惑。

他取下腰间挂着的对讲机,向我怀里抛过来。这种来自日本健伍公司的优质产品,故障率不超过十万分之一。

“对讲机肯定没有毛病,当时外面巡逻的六个人同时听到了啸叫,其中一个耳膜轻微受损,已经送回家去静养了。小沈,已经到了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那孩子是神是魔,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否则,难免闹出大事来,谁能担待得起呢?”

我把对讲机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放回茶几上。达措的思想结构异于常人,而且又处在前生记忆恢复的阶段,当然会产生很多匪夷所思的现象。

“老杜,我基本同意你的想法,深度冷冻,直到找出解决问题的最终办法。”方星的鬼墓之行,或许能找出石板画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预测事情的未来发展方向,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走一步看一步。

老杜忽然想起了什么,弯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个铁青色的金属盒子,大约有一尺见方。

“小沈,看这个——”他“啪”的一声掀开盒盖,一寸深的盒子内部竟然分成了整整齐齐的九宫格,每一格里都分别放着灰白的指甲或是黑色的头发。

“这是从那孩子身体上剪下来的,其实,我还应该采用一些手段取得他的皮肤、血液、骨骼、肌肉才更能让这个试验变得完整——”他捏着自己的下巴,表情认真严肃,仿佛以达措做试验是天经地义的正事。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以表达我的不满:“老杜,别乱想了,那个孩子对方小姐很重要。你如果真的伤害到他,方小姐发起火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大概独处的科学家们多多少少都有些思想变态,我知道老杜以前曾用非法手段做过活体解剖试验,但他想动达措的话,我第一个就不答应。

达措是来向我求救的,如果没有恰当的手段救活他,至少也要维持住现状,绝不能雪上加霜。

老杜“哧”的一声冷笑:“方小姐?她能把我怎么样?”

我忍不住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你不怕她,难道也不怕‘天煞飞星’方老太太?”

这句话令老杜仰面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小沈,有件事你不知道,其实她们——”他忽然警觉了,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再说下去。

江湖上的事瞬息万变,我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却意识到“方星突然失势”的这个现实。之前在雨中的街头,任一师摇下车窗时,曾隐约透露过一句。如果方星仍然在方老太太的庇佑之下,其它势力是不敢当面向她叫板的,包括一手遮天的老龙在内。

“老杜,不要说了,还是说说这些头发和指甲的事。”我不喜欢刺探别人的秘密,更不愿看老杜这种欲言又止、不吐不快的难受模样。

老杜用一柄金属镊子取出了其中一格里的头发,放进烟灰缸里,然后把左侧墙角的紫外线工作灯拉了过来。

我明白了,他是想在我面前证实,头发和指甲会在紫外线下变黑融化,马上举手阻止他:“老杜,这个试验没必要做下去了,你的意思是说,达措目前不能暴露在太阳光下,对不对?”由这个简单试验可以做概略地推算,太阳光中的紫外线会晒伤人类皮肤,当这种伤害上升到极点时,就有可能令头发、指甲在瞬间化为乌有。

老杜丢下了镊子,颓然回答:“对,这是最奇怪的事。昨天中午,我把三片指甲分别放在阳光下曝晒,大约在五分钟之内,三片指甲全部被‘晒化’了,先是变为液体,接着化做气体蒸发了。地球上几百万种物质之中,能如此奇怪的,绝无仅有。我一直在想,达措的身体具有非常高的科研价值,美国方面,有一个医学组织专门喜欢研究一些类似的特例,所以,咱们是否可以请求他们的帮助?”

我知道他指的是“联邦生物进化学院”这个民间组织,背后有美国五大生化制药财团做为靠山,集中了全美和欧洲顶级生物研究狂人。以前,梁举曾经信誓旦旦地要力争进入那个组织,结果连续三次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暴跳如雷,弄得自己精神恍惚,险些要出车祸。

“不行,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他哪里都不能去。”方星走进来,紧接上老杜的话题。

老杜翻了翻眼睛:“方小姐,目前来看,这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到底怎么处理?我是医生,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吧?”

他对方星的态度越来越恶劣,连我都看不下去了。

方星不理睬老杜,只望着我:“沈先生,我想让达措复活一次,不管那血瘤的生长速度有多快。我们跟他交流十分钟,然后立即把他转入深度冷冻舱,这样可以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就这样决定。”当方星被别人冷落时,我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站在她身边的支持者,与她同荣辱、共进退。

老杜仍在不服气地嘟囔着:“十分钟?你们最好计算一下那血瘤的扩张速度——”

我挥手打断他:“老杜,就这么决定了!关闭零度舱里的所有强光,要你的手下做好穿刺引流的最坏准备,从达措苏醒开始便立即进入十分钟倒计时,倒计时结束,便开始深度冷冻计划。其它的话,完成了这些事再说。”

无疑,要想得到达措脑子里的秘密,只能兵行险着。方星的设想,基本符合我的计划,有老杜这样一流的西医在场,即便是血瘤爆裂,他也有把握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挽救行动,保全达措的性命。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还称什么“阎王敌”?

我和方星走进零度舱,分别站在达措的左右。

头顶的灯灭了,只有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两盏地灯发出微弱的白光。

“沈先生,谢谢你站在我这边,家母和我之间发生了小小的误会,以至于她传檄江湖黑白两道,跟我断绝母子关系。你看,江湖上的人情比纸还要薄,老杜的态度变化,正好说明这一点。”

方星黯然叹气,双眼里的神光也消失殆尽,那种颓唐寂寞的样子,让我有走过去拥住她的冲动。

当她是春风得意、受万人景仰的“香帅”时,我对她毫无感觉,只想退避三舍,以免惹火烧身。现在,当她脱离了方老太太的荫庇,身份倏忽下跌,我却觉得面前这个女孩子才亮出了最吸引人的一面。

“方小姐,不必难过,江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人人都愿意仰视天空中那些光环和焰火,对于黑暗中的人来说,能够享受低调寂寞,岂不也是一种人生难得的体验?”

我看着她的白衣大部分隐没在黑暗里,只有纤细的左肩在地灯的微光里模糊可见,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记忆里似乎曾见过这一幕。

还没来得及梳理思绪,左手的对讲机里,已经传来老杜的声音:“小沈,温控系统已经撤销,大约十五秒后,他会恢复正常知觉,倒计时也会从那时开始,祝你好运。”

我心情一凛,立即收拢了胡思乱想的思绪,凝神准备。

每个人的生命中可能都读过这样的句子:人的一生,关键处只有几步。

这一次,也许是达措成为转世灵童的际遇里最关键的一步,因为谁也无法预料十分钟的复苏时间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血瘤破裂与否,不但影响到他的生命,更会令他从高高在上的灵童转瞬化为凡人。

“我有些紧张了,你呢?”方星忽然向我一笑,沉浸在黑暗中的洁白牙齿清晰可见。

第04章 前生记忆,噩梦残局

我也有些紧张,黑暗总是会带给人不祥的感觉。

“还好,方小姐,我以前见过你吗?刚才我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灯光从你背后射过来的时候,我看到你肩膀的剪影,似曾相识。”

交谈可以缓解我们的紧张,一对并不十分熟悉的男女在黑暗中相望,这种带着些许暧昧的情形让方星又一次羞涩地笑起来,随即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我们之前从来没见过。”

我又一次感到困惑了,自己的记忆很少出错,只要亲眼见过的事,就永远都不会忘掉。

“那是一条很长很黑的甬道,我举着一支火把,松油的噼啪燃烧声构成了巨大的回声。我不知道甬道的尽头通向哪里,也不知道我来自何处,要去干什么。你们听着,这只是三段凌乱的记忆,我甚至不清楚它们发生的先后次序——”

达措突然开口了,门边有一个红色的液晶计数器同时闪烁起来,开始了十分钟的倒计时。

我长吸了一口气,低声回应他:“你醒了?我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然后便会送你进入深度冷冻区。”

方星几乎是与我同时开口的,她的话在我每个字的间隙里夹杂进来:“你放心,我会救你,不管多困难,一定能够救你。”

我们一起开口,两段话几乎是同时说完的,达措淡淡地笑起来:“我很放心,谢谢你们,请继续听我讲那些前生的记忆。沈先生,特别是你,我总觉得,发生过的那些事跟你有直接关系,请耐心听下去——”

我看不清达措的脸,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他的左腕,刚刚一走过来我就站在他的左侧,为的自然是第一时间探到他的脉搏。一个人的声音可以真实地反映他的身体状况,达措说话时吐字清晰,足以表明他的身体状况良好,并且腕脉平和稳定,已经恢复到正常人的每分钟七十次上下。

“我走得又快又急,肩上背着的一个黑皮口袋里发出稀里哗啦的动静。甬道很平整,四边都是黑色的石头,仿佛乡下人家里被熏黑了的灶间。我的左肋下悬着一把大刀,沉甸甸的,刀柄与刀鞘相接处,不断地散发出丝丝寒气来。”

“后来,我开始向前飞奔,意识中前面正有人等着我去营救,大约奔跑了有一公里的路程,前面出现了一个广阔的大厅。甬道的出口,就在一个突兀前伸的露台上,前面隔着十几米,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台,约十米见方,也是用黑色的石头砌成的。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平台上激烈地对战,忽进忽退,招式凌厉,却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我摘下了黑皮口袋,把里面的十几件古怪零件全部倒出来,几秒钟之内便组成了一张黑色的机簧钢弩。弩箭共有十支,箭头上都涂着腥气扑鼻的绿色液体,我明白,那是见血封喉的毒药。钢弩组装完毕,我立刻将它平端在胸前,对准了对战中的那个彪悍巨人。现在我明白了,之所以急匆匆地赶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助另外两人对付他。”

我的思想忽然一震:“巨人?石板画上也有巨人,难道会是同一个敌人?”

方星的眼睛刹那间明亮起来:“说说那两个人的样子和他们的兵器?”她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试图验证达措的前生记忆与石板画之间的关联。

“不必问了,他们三个,其实就是石板画上的人物。另外两人一男一女,男人不断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放出飞刀,向巨人的心口位置进攻;女人的武器则是一只绿色的镯子,能够激射出去再回到手中,仿佛有条无形的链子拴着一般。”

我和方星同时一声低叹:“镯子?后来呢?”

“后来,巨人陡然跃下了石台,我向前跨了一步,靠在黑色的栏杆上向下看。露台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最遥远处,隐约有水光翻腾着。石台上的一男一女停下来擦着汗喘息,他们身上的衣服有好几处已经被鲜血染红了,特别是那女人,长发被割去了半截,胡乱披散着,额头上血迹斑斑,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我想招呼他们离开,但却不知道他们的名字。那女人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这一次、仍然失败了’,那个画面里开始有了声音,黑暗深处传来阵阵凄惨的鬼哭狼嚎声,令人不寒而慄。那男人回答了一句‘难道我们参悟得不对、碧血灵环并不能克制恶魔’,他们只交谈了这两句,黑暗中的火蓦的直冲上来,把石台上的人一下子罩住。那些火焰竟然也是黑色的,彪悍巨人从火焰里闪出来,双手一下子抓住了女人的头顶——”

这种黑漆漆的环境,的确很适合讲恐怖故事,达措述说的又是一段最古怪的话,我和方星都听得入神了,一言不发,竟然忘记了要先把达措扶起来再说。

“碧血灵环与飞刀?达措前生看到的那男人与女人到底是谁?”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信我者得长生,逆我者化黄沙,青天白日之下,唯我幽灵不死’——我听到巨人的吼叫声,他说的是阿拉伯语。男人吼叫起来‘放开她’,双臂一举,从手腕到肩头突然弹起无数把飞刀,把自己的双臂变成了遍布刀锋的狼牙棒。女人极力挣扎,前额正中出现了一束极细的红光,但巨人的双手像是带着巨大的吸附力,令她无法逃脱。”

“男人再次大叫‘这是我死的日子、永别了’,纵跃向前,冲进了巨人的身体。他消失了,巨人放开了女人,踉跄着后退,第二次跌下石台,随着那些迅速退去的黑色火焰一起消失了。我再次扑向栏杆,眼前的一切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石台。等我抛掉钢弩,揉揉眼睛再看,没有石台、没有栏杆、更没有甬道,我原来是站在一座颓败的三层阿拉伯建筑前。”

方星倒吸凉气的声音从对面清晰传来,梦为心声,她是相信梦中情节的人,所以一定会笃信达措说过的一切。

“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前生记忆?”她开口说话时的语调充满了难言的苦涩。

“是记忆,其实我们做过的梦岂不是又可以看作前生记忆的一些只字片语?否则,你心里没有,焉能在睡眠中看见?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记东西——正是有了雪泥上的爪痕,才会有飞鸿进入你的心,对吗?”

达措的话充满了玄机,那些描述更是诡异之极。

达措缓缓坐了起来,脸上带着恬淡无比的微笑:“那是第一段记忆,石板画只留下了他们剧战时的一幕,却无法记录事件的全部过程。沈先生、方小姐,我听到了‘碧血灵环’的名字,基本可以确定,那女人手里拿着的就是它,难道你们不想取回它吗?”

这个问题毋庸置疑,液晶显示屏上的倒计时已经过了一半。

我焦虑地反问:“达措,你的头有没有不舒服?两边太阳穴与头顶百会穴位置,有针扎一般的感觉吗?”那些都是血瘤爆裂前,颅内压增加的必然表现。

达措摇摇头:“没有。”

方星急切地问:“灵童,那些……那一切平台、黑火、深渊、巨人,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

达措再次摇头,漆黑的眼珠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了,只有鼻尖上的一点水气反射着幽幽的亮光。

“我只管说,你们只管听,记忆里那些时光都是死的,已经是无法更改的过去,任何痛苦挣扎都成了镜花水月。逝者已矣,来者可追,沈先生,你明白吗?”

他的身体仍旧是八岁孩子的状态,但说话时的口吻却变了,处处充满智慧。

我长叹着放开他的手腕:“请继续说,也许我能明白。”

相信老杜也能同时听到达措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又能明白多少呢?

“接下来的第二段记忆,是与沈先生直接相关的。一开始,我站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这是它的背面,上面雕刻着一面平平展展的旗帜,旗帜的图案是一只高飞的山鹰,爪子上缠绕着一条长蛇,双方正在做殊死的搏斗。我听到有人在叹气,就在石碑的正面,于是立刻绕过去。有个男人垂着头靠在石碑上,浑身是血,右手里还握着一柄飞刀。”

每次他提到飞刀,总会让我心惊肉颤。沈家的飞刀技艺天下无双,发射手法非常微妙,并且绝不外传,这也就杜绝了外人偷学的可能。假如我可以看到达措记忆中的画面,就一定能辨认出那到底是不是沈家的刀。

方星的右手偷偷伸过来,有些无助的眼神让我的心疼得连颤了几次。

“我有些冷,请握着我的……手……”她低语着。

我伸出左手,与她轻轻相握,她的指尖果然冰凉之极,如同雪后的冰棱。

既然达措的记忆里出现了背面刻着鹰蛇旗帜的石碑,几乎能够断定,他所在的位置,就是鬼墓之外。那么,上一段噩梦一样的激战,是否就发生在鬼墓内部?

“他说‘你来了?不过你来得实在太晚了,一切都已经结束,只能等待下一个轮回重新开始’,接着便开始大口吐血,脸如死灰。我身上带着雪莲制成的疗伤药丸,连喂了他十几颗,不过,他的情形看起来非常糟糕,身上至少有十几处正在流血,地上的黄沙吸饱了人血之后,像是被豆油浸透了的米粒,颗颗圆润饱胀,在朝阳下散发着晶莹的血光。”

“对了,我向东面看,的确是朝阳,所以当时的时间是在早晨。我感觉到有凉风吹拂过来,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像极了硝烟散尽后的战场,寂静荒凉,但杀气依旧四处弥漫。我问‘你是谁?是在这里等我吗?’,他应该就是上一个记忆里力拼巨人的男人。我有预感,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说‘是,可能也不是,我要等的,是一个来自雪域的战士。不过,这一生已经不再重要了,给你这个,让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等到所有人出现的契机完全啮合时,也许大家还会见面’。他给我的,就是玉牌,在此之前,我在雪山冰洞里早就看到过它。”

“他死了,我沉默地守着他,太阳还没有完全升到头顶,他的身子已经慢慢融化成水,最后变成水汽,消失在空气中,连同那柄已经被血染红的飞刀。他留给我的,只有这块玉牌。我扶着石碑站起来,向左前方望去,仍旧是那座破败的阿拉伯砂石建筑,如同上一段记忆的结尾一样。”

方星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我掌心里的动了动,迅速划下了“原来如此”几个字。

身体在阳光下化为液体,而后变成气体消失——达措目前的状况不也是如此?他的指甲、头发都会消失,也许走出零度舱,暴露在阳光下时,也会像他记忆里看到那个人一样下场。

“他是谁?”方星继续写字,急促地连划了几个问号,像是一连串敲打在我心上的鼓槌。

我摇摇头,紧闭着唇,并且克制着自己的思想,拒绝去考虑这个问题。

“第三段记忆,是在一个巨大的金属舱里,不是飞机,而是一种比飞机更阔大的物体。闪闪烁烁的指示灯与琳琅满目的仪表盘遍布了那个空间的四周、顶棚和地面。没错,我脚下踩着的也是各种红红绿绿的按钮。这一次,我的对面坐着一个满脸胡子、头发散乱的男人,他的手里攥着一把银色的酒壶,正在向嘴里倾倒,略带甜味的酒香在空气里弥漫着。”

“他说‘我犯了一些错误,本来想通过某些手段弥补它,但到了后来发现,这个洞是无法补上的,反而越弄越糟,把更多无辜的人缠了进来。想想吧,我像女娲一样,炼石补天,结果把那个窟窿弄得越来越大,令整个世界都浸泡在从天而降的洪水里,怎么办?你能告诉我吗?’,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个地方。”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长颈铜瓶。他指向瓶盖,悲哀地说‘你看那盖子,一旦拔开,竟然再也无法盖上了’。我伸出手,拔下瓶子上的黑色金属盖子,向他亮了亮,然后重新盖上。他苦笑起来‘对,以前有两个人也做过同样的试验,能够在这个空间里掀开盖子再次盖上,可是事实上,瓶子里的东西却逃逸了出去,永远无法再回来。我为了这个错误,已经卡在时空裂缝里很久很久了,真的希望下一次能真正地完成那件事。”

“他撩开了遮盖在脸上的头发,向我微笑着说‘你能帮我吗?’,隔得那么近,我却无法看清他的五官。他的脸一直都在飞速变化着,像是一部高速循环的老虎机画面,多看几秒钟,都会有眩晕的感觉。我点点头,但他随即指向侧面的一架时钟,上面清晰地显示出‘二零一三’四个数字。”

“他说‘未来的期限已经很紧迫了,连重新制造一艘方舟的时间都够,希望这一次,不再错过。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应该是齿轮转动的最后一圈,你明白吗?最后一圈,最后一次机会’。”

达措扬起手臂,在自己头发上捋了一把,掌心里便多了几根头发。

“沈先生,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具有同样的使命,只不过我的前生出了一点问题,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深入雪山冰洞。所以,我希望你能赶到那里,将‘鹫峰如意珠’取回来——”

方星插嘴:“到底是什么使命?我不断地梦到那女人告诉我‘使命’两个字,到底是要我做什么?”

达措默然地摇摇头:“对不起,我能看到的只是记忆的断章,没法告诉你全部。或许,我们的使命就是消灭那个彪悍巨人?不过我的记忆恢复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凌乱,很多细节零碎得难以拼凑,像是一大堆没有时间编号的照片,连自己都理不清楚。”

倒计时已经进入了最后一分钟,方星绝望地颤抖起来。知道得越多,对前路的恐惧便越深重。

“我们下一步能做什么?怎么进入那里?”她的嗓音变得嘶哑而憔悴。

达措苦笑着摇头:“如果知道,我何必来港岛见沈先生,自己就可以去了,无论如何,别放弃我,我一定要完成自己的使命——”

老杜无声地出现在黑暗里,凝神看着达措的脸,冷峻地下了最后通牒:“血瘤扩张的速度增加了五十倍,我已经做好了将手术台沉入深度冷冻舱的一切准备,还有二十五秒时间。”

“已经很危险了吗?”方星焦灼地问了一句,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医生,不理解人体颅腔内的复杂性。

老杜耸了耸肩:“非常非常危险,所以——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液晶屏上跳跃着的红字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一旦达措进入了深度冷冻状态,很可能一生都无法解脱,除非我们找到了绝对可以医好他的办法。

我早就知道,人类医学根本不是万能的,甚至可以这样说,人类能够治愈的病症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的生命还是被病痛缩短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深度冷冻”是西医特殊疗法中的尖端技术,但它的临床应用频率太低,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解冻复活把握。

“碧血灵环、玉牌、鹫峰如意珠是关键中的关键,我困在那个冰洞里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也许,冰洞里有什么东西是我所需要的——”

我看着达措,他的语速正在加快,双手吃力地抓住手术台两侧的铁管把手。

“十、九、八、七……”四面墙壁上有二十几盏绿灯依次亮了起来。

“时间马上就到了——”老杜的眼神里混合着忐忑不安与莫名兴奋。在他看来,所有的治疗过程,都是对人类医学的挑战,也是他最喜欢玩的成人游戏。

“永远不要放弃,沈先生,你永远不要放弃,这是齿轮最后一次啮合的机会,否则大洪水将再次降临——”达措的嘴唇渐渐转为紫色,继而这种可怖的紫色扩展到了他的脸部、颈部、胸膛。同时,一股强劲的寒意从手术台上扩散开来,割面如刀,逼得我和方星、老杜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大步。

“三、二、一……”计时器的所有字符怵目惊心地全部归零,发出“哔”的最后一声。

那架手术台陡然下坠,从我的视线里急速跌落下去。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像是要拉住达措一样。

“沈先生,小心!”方星及时出声提醒,冷气扑上来的气势相当猛烈,她的唇立即变得苍白一片,眉睫上也沾了一层淡淡的霜花。

我颓然地长叹一声,稳住脚下,探着身子向下看。那是一个白色的冰雪世界,手术台下降的趋势已经停止,被一圈耀眼的白光笼罩着。

“转入分层监控、温度细分至百分之一、制冷设施全速启动。”老杜冷漠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下着命令。

方星靠过来,抓住了我的右臂,扬声大叫:“灵童,灵童,你还好吗?”

这时的情形,达措犹如跌入了一个十几米深的冰洞里,四面都是亮晶晶的冰墙。

“方小姐,他听不到的,请看大屏幕上的数据。”老杜抬手打了个响指,我们的正前方立即亮起了一块两米见方的光幕。上面映出的图像,正是在手术台上盘膝打坐的达措,不过此时周身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紫雾。

“深度十七米、环境温度零下四十摄氏度、病人体温十一点一五摄氏度、心跳每次间隔六点九秒,一切正常。”有人在扩音器里迅速报告。

“启动低氧密封系统,检查各层制冷系统、后备电力系统、耐寒菌杀灭系统——”老杜继续下了命令。视线中,达措的头顶侧面,忽然从冰墙里滑出一片玻璃,把他牢牢地封闭起来。然后,每隔一米高度,都有这样的玻璃出现,把这个深井变成了层层封闭的匣子。

冷冻舱里的大灯亮起来,手术台跌下去的地方随即被两块明晃晃的钢板严密地覆盖住。

“好了,预计他可以在这种状态下维持六到八个月时间,直到血瘤到达扩张极限为止。只要你们同意,我的激光探针可以在病人冷冻状态下消灭那个血瘤,当然,那是在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现在,两位是不是满意了?”

老杜脸上终于有了微笑,仿佛执行冰冻程序对他而言是件非常有趣的妙事。

方星的脸色苍白得吓人,低着头匆匆走向小客厅。

“小沈,一个成功的开端,对不对?我们是不是该喝一杯庆祝庆祝?”老杜情绪很高,比刚刚吸过毒品还兴奋。

“好吧,不过我想先去阳光下透口气再说,谢谢你。”达措的叙述让我对未来越发感到迷惘。

第05章 伊朗黑帮

从小客厅一路走到院子里,方星始终垂着头一言不发,情绪低沉之极。

大院的最北端,有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我抬手向那边指了指:“过去坐一下,或许有些事该避开老杜,单独谈谈?”

老杜的表现有点让我担心,现在达措被置于地下冷藏室,性命已经交在他手上,我宁愿自己是神经过敏了。

方星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没什么好谈的,达措这边暂时安顿下来,明天下午我会乘坐马来西亚航空的班机直飞伊朗,祝我好运吧!”

我们信步向前走,在草地边缘的一个铁艺秋千架旁边站住。

夕阳西下,却被浮云遮蔽了半边,阳光已经失去了暖意。半尺高的草叶在晚风里轻轻飘拂着,带来阵阵夹杂着淡淡甜味的香气。

方星突然打了一个喷嚏,肩头骤然收紧。冷藏室启动时的寒气太猛烈,可能就在那时候令她着凉了。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沉吟着问:“你已经联络了伊朗的朋友吗?现在的局势下,他们能否确保你的安全?”中东那边的情况动荡不休,什么情况都会发生,特别是阿拉伯民族教派间的激烈冲突时有发生。

“担心我?”她苍白的嘴角翘了翘,浮起一次勉勉强强的微笑。

我笑了,坦白地点头承认:“对,有点担心,不过,话说回来,你是名满天下的‘香帅’,绝对不会有事。”

方星在秋千上坐下来,紧了紧披着的衣服,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相信,单纯从人力对抗来说,她的鬼墓之行一定会安然无恙地返回,但达措的前生记忆中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人类战斗的范畴。

“沈先生,其实你很清楚,达措说的话与沈家的过去有相当密切的关联。这个时候,我们应该通力合作,一起去鬼墓,找到各种谜题的根源,对不对?”

她垂着头,又紧紧衣服,肩头急剧颤抖起来。

“你怎么了?”我察觉情形有些不对,蹲下身子,捉住她的右腕。

“我浑身都感到冷……很冷……”一股急促澎湃的燥热从她的肌肤上蓬勃地散发出来,腕脉跳动浮浅而杂乱,足以证明,她的呼吸系统已经出现了不容忽视的问题。

“方小姐,我带你回去,静心调息,千万别再胡思乱想——”我架起她的胳膊,迅速向回走。

老杜正叼着烟迎上来,原本暗黄的两颊上笼着一层难得一见的红润:“小沈,酒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去喝一杯?”

他的情绪的确很高昂,甚至根本就没把病恹恹的方星看在眼里。

我摇摇头:“喝酒就免了,方小姐不舒服,麻烦你派车送我们回去。”

老杜吃了一惊:“哦?我这里药品很全,要不要先——”

我再次拒绝:“不必,她太累了,需要放松休息。”

方星的急症,一半缘由来自心病,属于“急火攻心、滞胀郁积”,心病还需要心药来医,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治标而不能治本的西药,此时绝对帮不上忙。

老杜没有再次坚持,马上叫车过来,送我们出门。

方星靠在我怀里,脸颊红得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这种发烧状况至少要在摄氏三十九度以上。我一刻不停地握着她的手腕,感受到那种散乱如万马奔腾、夏雨摧花一般的脉象。

“不要多想,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我保证!”回到住所门前,我扶她下车时,附在她耳边低声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