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芜菱点头,迅速清醒起身,在繁丝的帮助下飞快穿了衣裳梳了头。出去陆芜蘅的小厅里,大老爷年下曾经远远见过一次,崔胜仪长得似父亲,面目俊朗清隽,大老爷要严肃些,面上有些皱纹,眉头深蹙,这短短几个月似瘦了不少,也似老了十岁。

陆芜菱站在远处行了个福礼,口称“大伯父”。又见粗使丫头一个不见,只有周嬷嬷宋妈妈紫燕绿蚁四个人在,正忙碌收拾东西。

大老爷转身对着她,满面严肃和倦意,道:“你和你的丫鬟捡最要紧的东西收拾一下。”

陆芜菱也没问为什么,应了是,转身便和繁丝去收拾细软和重要东西。

陆芜蘅挺着大肚子,被紫燕和稳婆扶着,周嬷嬷宋妈妈和绿蚁手里都提了大大小小包袱。

陆芜菱本没太多东西可收拾,收拾的都是紧要之物,如大毛皮裘这样,虽然贵重但是最近用不上的东西,她根本没拿,繁丝手里,只拎了三个包袱。

大老爷让两个亲信,用软架抬了陆芜蘅,一行人悄无声息,到了正房的后书房,大老爷让亲信们出去,只留了这一屋子女人。

他阴沉沉看了周嬷嬷等六人一眼,沉声道:“你们都跪下!”

拿着包袱的下人都跪了下来,紫燕将陆芜蘅交给陆芜菱,也跟着跪了,稳婆吓了一跳,也慌忙跟着跪下。

大老爷道:“你们发誓,入了密库,除非我们再打开,否则你们不准擅自出去!不论将来如何,不得向任何人泄露此地,包括家人!”

那六人惊疑不定,都发了毒誓。

大老爷冷冷道:“你们都记好了,若是背主,崔家不容你们!”

然后他去多宝架上掰开一只花瓶,推开了半堵墙,里面也有阶梯,他手执油灯,当先下去,又令众人跟上。

底下幽深阴凉,阶梯很多,走了七八十级台阶,方才进了一间底下的房间,里面悬着不少夜明珠。

这里是崔家密库,大约有七八间屋子,又有放秘宝金银的一间地库和存粮的地库。

大老爷看着众人安置下来,对陆芜蘅道:“儿媳妇,时局危难,你躲在这里生产,一应物品,都已准备好了,有一间屋子还有烟道,可以烧水烧饭,粮库里的粮食就你们几人吃,吃个两三年也吃不完,你们安心待着,若是贼兵退了,我自然会亲自来开门叫你们出来,这几日我会叫钱忠来每日午时来送饭,若是他哪天没来,你们就自锁了这里。”

这一番话说了,几个女人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陆芜蘅也哽咽起来:“父亲,若是敌军势大,您便也躲进来罢。”

大老爷摇了摇头:“你好生诞下子嗣,为我崔家延续,便是我崔家的功臣。”

第56章 地室

崔家秘库里并不好过。

毕竟是在地下,又阴又潮。

虽然崔家以上好青砖铺砌所有地面和墙壁,但是手一摸,还是潮潮的。

紫燕摸了摸,愁道:“大奶奶本来就双足水肿,这般潮可怎生好?”她的男人是崔胜仪身边的管事,上个月跟着崔胜仪和二老爷他们走了,她也是一直私下忧心忡忡。

陆芜菱淡淡道:“外头过些日子生死且不知,咱们躲在这里,很是安全,已经比别人好了很多,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了。”

其实她心里最担心的是陆芜蘅生孩子的问题,虽说有稳婆在,周嬷嬷和宋妈妈也都是生过孩子的,能当半个稳婆使,她还是担心得很,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前打个圈,难产死去的不计其数,她的母亲,陆芜蘅的母亲都是如此,她总觉得,只怕这个也是有遗传的。

这么一想,她就浑身打了个哆嗦。

如今陆芜蘅精神越发不济,陆芜菱也不欲再让她劳心,有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主。

秘库很大,存放金银珠宝的库门是上锁的,她们也进不去,不知道里头大小,但是存粮的地方却是着实很大。

相比而言,这挖出来住人的七八间屋子倒是不算大,不过也比寻常屋子要大,因为是打算避难时一屋子里躲一房人的。

因地下阴森,都不敢独居,她们也不过住了三间房,陆芜菱和陆芜蘅住了一间,周嬷嬷宋妈妈和稳婆住了一间,紫燕绿蚁和繁丝住了一间。

崔大老爷为陆芜蘅想得也颇为仔细,床被预备了十几床,在砖土所砌的炕上铺得厚厚实实,每日钱忠送食物来还要问她们有没有发觉有什么遗漏。

地下粮仓只放了些耐放的稻米,连红薯面粉都没有,一旦和外界隔绝,也就是吊着命不饿死罢了。大老爷趁着还能让人送饭,肉类蔬果都是尽量送。

繁丝忧虑道:“现在还有钱管家送热食来,万一过几天上了锁,我们在那有烟道的屋子里生火岂不是有烟透上去?可若不生火,稻米岂能生吃?我们也便罢了,大姑娘怎么办?就说生产时,总得有热水罢?”

陆芜菱笑了笑,她看崔家这地下秘库修得极为讲究,不说别的,就是那解手之处,也计划周详。

解手单有一间屋,恭桶下挖了极深的洞,恐怕是直接挖通了地下阴河,能费这样气力,岂能不细细考量烟道的问题?

陆芜菱道:“我以前看书上说,地下密室的烟道,做得好的,都是九曲十八弯,且往上分散为几十个小道,通往各处,中间又有层层石棉等物,烟在其中都慢慢滤掉…”

繁丝恍然大悟,颇为崇拜看着她:“姑娘懂得真多。”

陆芜菱苦笑:“不过看些杂书而已,有什么用。”

但是在这样不见阳光的地下,又满心忧虑,夜明珠的光线也暗,点了油灯,也不过如夜晚一般…很快没几天,几乎所有人都很抑郁,要不就话说得很少,要不就话说得特别多。

几乎人人都盼着钱忠每天来送饭的时候,仿佛那时候,才能觉得自己这些人还和这世界有关,并没有被关在黑暗中。

就连陆芜菱,也免不了这样心思,隐隐也盼着中午时石门打开的一瞬间。

如今陆芜菱是这里最沉稳冷静的一个,陆芜蘅已经整天不说话,或者动辄莫名便流泪。

也许因为她的沉稳冷静,下人们渐渐把她当成主心骨。

其实她心中也是充满忧虑,担心局势,担心乱兵乱匪,担心崔家和姐姐的前途,前头一片茫然昏暗,这般世道,真是朝不保夕…

她想起之前在罗暮雪那里的时光,突然觉得那些担忧他逼迫自己的心思都不过是春光下一点小小阴影,那时候,自己还觉得,回想起在闺中闲看贾氏她们妻妾相争,受点小委屈的自己是个不解人间忧愁的小姑娘…

人生际遇,果然是,一山还有一山低。

以为自己在深浓黑暗无边的无奈中了,实则前头还有更深的夜。

她不是个悲观的人,相反,她是个本性里还算挺乐观的人。

但是她却不能对未来乐观:乱世人命贱如狗,流兵、乱匪、千里无人烟…可怕的饥饿,易子而食…瘟疫…

何况还有待产的姐姐和未出世的外甥…在这般乱世…

就是现在境况,也足堪担忧。

首先便是姐姐的问题。

女子产前大都心神不属,恐惧惊慌抑郁,在这样的时候,又在这样黑暗阴冷潮湿的地下,还在忧心忡忡,又伤怀姐夫不在…

陆芜菱总觉得陆芜蘅已经快要崩溃了。

为了宽慰姐姐,这一个月来,陆芜菱总是每日作出欢欢喜喜的样子,一清早起床,照顾姐姐,给她张罗吃食,给她念书,陪她散步,笑容可掬。

这几天,她也照旧面带微笑,欢欢喜喜的陪着陆芜蘅。

“姐,那鸡汤快喝完吧,如今能喝得上鸡汤已经不容易了…”她在等下,分外温和地劝着在炕上恹恹的,大腹便便的陆芜蘅。

陆芜蘅有气无力摇了摇头,道:“喝不下,赏给她们吧。”

陆芜菱仍旧很有耐心,取了本书,道:“我给你念本话本解解闷吧。”

陆芜蘅还是提不起精神,却点头道:“好。”

陆芜菱在灯下就着昏黄灯光看着话本,轻声却清晰和缓地念着,清澈温柔的声音在整个地室中回荡。

陆芜蘅怔怔地,不知道是听着还是在出神…

半天回了神,发现陆芜菱还在耐心地念着,她忙阻止道:“莫要念了,灯光暗,莫要损了眼睛…”

陆芜菱收起书,抬头笑道:“好,我扶你走走。”

陆芜蘅因为双足水肿,不愿意下床动弹,陆芜菱却知道医书里说过多走动才利于生产,总是软磨硬泡,要让她多走。

陆芜蘅不愿意拂了妹妹的心意,虽然不愿,她还是勉强说好,艰难撑起身子慢慢坐起来。

旁边的紫燕连忙伸手来扶,一边笑道:“二姑娘待大奶奶真好。”

陆芜蘅一边笑一边道:“她是我妹子,待我不好待谁好?”

陆芜菱也上去搀扶,她和紫燕两人一边一个,扶着陆芜蘅在地室里绕圈,昏黄灯光如僵滞的水,映在墙壁上一块块青砖上,青砖年代本久,更加晕出一种润泽的光,奇特而陌生。

炕和桌椅,在这样的光下,都是黑黢黢的。

摇摇曳曳。

陆芜菱深深吸气,她最近总是爱深呼吸,不如此不能排遣掉胸口的郁气。

然后,她发现别人也都是如此。

地下日子,一天如一年般难熬。

她们都喜欢盯着更漏,算着时辰,否则不知道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快到了午时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松口气,面上露出欢欣来。

所有人都暗暗盼望,躲了一两月,某一天钱忠便会笑嘻嘻说:“大奶奶,陆二姑娘受苦了,大老爷吩咐,今天可以搬出去了。”

然而,不过是在地下的第七天,绿蚁便带着哭腔跑过来,“二姑娘,午时了,老钱管事没有来!”

地室中本来已经僵滞的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凝成了实质。

令人难以呼吸。

第57章 赵妈妈和紫燕

在所有人都失神的时候,陆芜菱很镇定。

虽然她的心也猛地一沉,浓重的黑暗骤然扼住她的心脏。

但因为她其实早已在心中想象了很多次这样的情景,所以真正发生的时候,她只是怔了一瞬间。

“现在午时可曾过了?”她听到自己用非常平静的声音问着。

似乎被她平静的声音所感染,大家都望着她,仿佛在寻找支柱。

绿蚁也镇定了一点,回答说:“已经午时中了。”声音里不免带了绝望。

陆芜菱冷静道:“等到午时末,如果没人来,便落门。”

八个从老到少,有主有仆的女人,都眼巴巴地看着更漏,时间过得慢极了。

等到终于走到午时末时,所有人轻轻喘了口气。

悬着的石头,已经落了下来,虽然不是好的结果,也比悬着好。

除了陆芜蘅留着,紫燕和周嬷嬷陪着她,陆芜菱带了其余三人去落门,当时大老爷教过她,把石门旁边一段铰链取下来,外面便无法再打开。

赵妈妈动手取的铰链,取下来之后,众人都沉默不语。

彻底与外界隔绝,着实是太难受了。

更难受的是,她们无法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密室在地下太深处,听不到上面的动静。

只能在黑暗里一天天猜测。

陆芜菱想了想,道:“繁丝,去厨房里做饭,绿蚁,你拿个被褥坐垫留在这里,贴着石门听听能不能听到什么动静,但是无论听到什么,你都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这里是唯一可能听到动静的了。

绿蚁睁大了眼睛,连连点头,样子很可怜。

陆芜菱温言道:“别怕,外头有人也不会发现我们的,过会儿会来给你送饭,以后大家轮流来这里守着。”

绿蚁道是。

于是陆芜菱带了繁丝和赵妈妈转身走下去,因陆芜菱吩咐了繁丝去做饭,繁丝便要去粮库取粮,赵妈妈自告奋勇去帮忙。

陆芜菱便自己走回房。

陆芜蘅虽然焦躁,倒反而镇定下来,道:“妹妹不要太担心,我们就安心躲一阵子。”

陆芜菱点头。

陆芜蘅摸摸自己的肚子,感慨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把孩子生下来。”她抬头看着陆芜菱,想说如果自己有个万一,求妹妹能保全她的血脉,带着孩子跑了,可又觉得现在说为时过早,说了不过徒惹妹妹伤心,反添不祥。

繁丝和赵妈妈手艺都不错,很快便蒸了米饭送来,繁丝颇为欣喜,道她们在粮库里找了一圈,原来不止是有粮,还有腊肉咸鱼,风鸭风鹅等物,黄豆绿豆红豆玉米等杂粮也有一些,甚至还有石膏,用来点豆腐,考虑得很是详细。

干菜也有,主要是干豆角,还有一些酸菜雪菜酱菜。

腌制的咸鸭蛋,松花蛋也有。

繁丝给陆芜蘅做了赤豆血糯粥,配了小菜和咸鸭蛋,赵妈妈蒸了大块的咸肉,切得极薄的大片,看上去仿佛半透明一般,倒让人食指大动。

一圈人虽忧愁,却大概因为知道如此世道难得还有这些可以吃,都围着吃得香甜。

陆芜蘅为了孩子,也全部吃完。

接下来的时间便又是煎熬了,因周嬷嬷年纪大了,稳婆也毕竟是请来接生的,所以除了她俩,紫燕绿蚁繁丝和赵妈妈四人便轮流去守门听听动静,可惜一直到第二天,只有紫燕在早上轮值的时候隐隐听到有个男仆道:“别收拾了,快跑!”

另外是有人问:“…大老爷在哪里?”

之后便是隐约说到后门等等。

大家越发焦虑不安。

难道说,贼兵已经攻进来了?

崔家防守的子弟们不敌,已经跑了?

熬到第三天一早,陆芜菱眼圈也是青的。

起床时看到陆芜蘅还在睡。

她看了一眼更漏,才寅时末。

奴婢们都不曾起床。

桌子上的油灯唯余残焰,照着墙壁的青砖影影重重,虽然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地下却寒凉,她一出被窝,便觉得生冷,连忙披上衣服。

轮值的是紫燕,睡得浅,听到动静连忙睁眼爬起来,轻声道:“二姑娘醒了?我去打水来梳洗。”

这里的水也是在粮库入口处,一个大池子,攒得满满的。

陆芜菱不知道能用多久,疲倦道:“只要沾湿汗巾的量就行,不要多用。”

紫燕应是。

她不想吵醒陆芜蘅,便披了衣裳出去,想想决定去门口看看,听着的人会听到什么不曾。

轮到早上,应该是赵妈妈。

可是当陆芜菱走到阶梯尽头时,那里竟空无一人!

那根铰链也被放回了原位。

陆芜菱一下子仿佛被一盆冷水浇到底。

这一瞬间,她深恨自己。

明明当初是听到了赵妈妈的话,知道她有个孩子在外头的,她怎么昨天竟忙忘了!

只顾着想以后怎么办,只顾着揣测外头到底如何,只顾着担心陆芜蘅的身体和生产。

为什么没想到赵妈妈有可能背叛?

她倒不如何恨赵妈妈,毕竟为母之心,人之天性;她唯有恨自己所想不够周到,恨自己低估了人性。

上前迅速把铰链归位,她心里还在砰砰乱跳。

走回去,大家泰半都已起身。

陆芜菱木然将事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