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陈瑾眉宇间暗含不悦:“皇上的事,又岂是你等能干涉的?”

谢志连连点头,面带笑容:“的确,是草民逾越了。”

说罢,他侧过身,笑眯眯地道:“如此,在下先恭贺苏姑娘荣得圣宠。想必,苏当家听闻定然与有荣焉。”

谢志还道提起苏和此人,加之先前不堪的过往,苏家小姐就算不会羞恼成怒,也必然脸色不善。

既然不能公然得罪新帝,他又为何不能为难一下面前这位看得见,却吃不着的美人儿?

谢志心下恼怒,原想着向陈瑾讨人,不过区区三品御前侍卫,谅他也不敢拒绝。

即便他有心把美人儿送入宫中,讨好那傀儡皇帝。以谢家的手段和人脉,李代桃僵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却没想到,居然被那新帝先下手为强,率先纳入后宫之中…

“承谢公子美言,只是月前苏家已经将民女赶出府外,自此之后,民女再不是苏家人了。”没有恼怒,亦不见怨愤,平平淡淡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

如此淡漠的态度,远远出乎谢志所料。

他一怔,笑容渐冷。

这苏家小姐倒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儿,尚未进后宫,就迫不及待地与苏家划清界限。

还是说,是急着跟他谢家撇清关系,讨好新帝?

“所谓血浓于水,苏姑娘此番话听起来,莫非是嫌弃苏家世代为江南小小的商贾?”谢志的折扇往掌心一拍,似笑非笑地开口。

言下之意,分明是指责苏言有了皇帝这个靠山,便立刻忘本,不孝不义。

苏言暗自好笑,这苏家小姐生母早逝,生父又对她视若无睹,甚为冷落。后来得长兄怜悯,她比不上府中的嫡亲姊妹,生活还算无忧无虑。

只是这前前后后的,小叔苏和又对苏家小姐做了什么?

占了苏家祖产,觊觎其美色,克扣月钱逼其就范。遣走院中侍婢,以方便他行禽兽之举。还害得其逃出府外,颠沛流离,最后香消玉殒…

如今,眼前之人却谴责苏家小姐的忘恩负义?

真真可笑,难不成还要感谢苏和几年来的的逼迫与暴行?

转眼间,苏言却缓缓笑开了。

确实也该感谢苏和,若非他,自己如何不曾喝下孟婆汤,又重新回到了这世间,重新遇上那人?

“民女感激谢公子提点,只是当初主母将卖身契交还给乳娘,又把生母留下的微薄嫁妆一并奉上。”苏言顿了顿,瞅见谢志不悦的神色,垂下眼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道:“并非民女不愿做苏家人,可惜…”

话已至此,说得明明白白。

根本就是因为小叔的事,她与乳娘不得已离开苏家。苏和理亏在先,又何来所谓的忘恩负义?

闻言,谢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余光瞥见陈瑾眼底的揶揄之色,更为羞恼。

这小小的落魄孤女,倒是比他想象中要口齿伶俐。

只是苏言抬手用宽袖掩着半边脸,双眼湿漉漉的,咬着唇,脸色发白,好不可怜,完全不像是在装模作样的做戏…

谢志勉强做足礼数,这才不情不愿地抬步离去。

暗忖着,苏家小姐要入宫的消息,需尽快告知当家才行…

苏言见谢志走远了,悄悄低头抹去眼角的泪光,唇边的笑意甚为惨然:“陈大人,民女失礼了。”

“无碍,”睇着她面上的泪痕,陈瑾摆摆手,颇为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

苏言矮身一福,感激道:“多谢大人方才及时解围,要不然的话…”

陈瑾连忙伸手虚扶一把,神色有些僵:“君无戏言,刚刚在下所言确为事实。皇上金口玉言,又岂能用作敷衍?”

假传圣旨,即便是身为君于远心腹的他,也是不可为之。

苏言连眼泪也忘了擦,呆愣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与愕然,颤声道:“…陈大人,民女身份卑微,何德何能入宫伺候皇上?”

陈瑾暗叹,收到谢志入府的消息,皇上留下这道口谕就打发他回来,丝毫没有给他回神与劝阻的时间。

只不过这苏家小姐的表情,倒是耐人寻味。

若是其它女子,早就该诚惶诚恐,欣喜若狂。毕竟从麻雀变成凤凰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哪会像她这般似是万分不愿意的样子?

撇撇嘴,陈瑾冷声道:“圣意已决,苏姑娘这边收拾停当,明早就随在下入宫。”

苏言也察觉自己的反应过于异常,立刻收敛神色。双眉微蹙,唇瓣抿得发白也毫不自知。

她垂下头,恭谨地答道:“是,陈大人。”

陈瑾见她眉间凝着忧色,心知此事过于突然,连他也倍感惊诧,满心不解,更何况是跟前这位娇滴滴的深闺女子?

他点点头,口气有所缓和,不似刚才那般冷硬:“后宫暂且只得苏姑娘一人,尽可放宽心,好生伺候皇上便可。”

“多谢陈大人提点,”苏言忽觉额角传来一阵晕眩,通宵未眠,对于她如今这个瘦弱的身子确实太过于勉强了。

脚下踉跄了一步,身边的侍婢立刻上前搀扶。

苏言虚弱地朝她笑了笑:“大人,民女略感不适,这便告退了。”

在陈瑾微微颔首后,她这才迈着沉重的脚步,头重脚轻地像是踩着棉花,慢吞吞地回到了厢房。

府内的管家尽职地请来大夫,为苏言问诊。

苏言一直闭着眼躺在榻上,因为即将入宫为才人,大夫需要避嫌。厚厚纱帐被侍婢放下,将床内的她遮掩得严严实实,仅透出一道缝隙,让她将一截手臂露了出去。

望闻问切,老大夫不敢多言,很快留下方子便离开了。

“苏姑娘,该喝药了。”侍婢刻意压低的声线从帐外响起,生怕惊扰了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恭敬与拘谨。

苏言慢慢睁开眼,不期然地对上那侍婢一双隐含欣羡与打量的眼眸。

的确,她和皇上前后不过见了两次面,就被钦点为才人。

如此好事实属罕见,难为府中的侍婢不能不对苏言侧目。

想来这些侍婢出身也不比苏家小姐差了哪里去,说不准在她身上找出诀窍,也能一步登天。

苏言侧过头,避开了侍婢想要喂药的勺子。单手接过她手里的药碗,一口饮尽。

重新躺回去,合上眼,她感觉到侍婢轻手轻脚地出了去。

汹涌的倦意骤然从胸口涌起,她心底像是被刺了千百支针,疼得呼吸紧促。

圣旨,入宫,才人,这些字眼在苏言脑海中不断闪烁。

像是身上多了一座大山,压得她四肢沉重,几乎要抬不起来。

成为他的女人…这是苏言在生前,多少次梦回中奢望之事。

可惜此时此刻,她只觉满腔热情,被人生生泼了一盆冷水,终于是醒转过来。

苏言想笑,像千万次在她讨厌的、憎恨的、陌生的人面前摆出毫无破绽的谦和笑意。

但是几番尝试,脸皮绷得一紧,始终扯不出一抹笑意来。

她最后只能放弃,满口的苦涩与浑身无尽的疲倦,让自己的心情犹若跌到了谷底。

苏言双脚蜷起,两手抱膝,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拥抱着自己。

师傅萧霖曾言,这是软弱的姿势,只有懦夫才会如此——她以为自己戒掉了,这会却不由自主地想要重温一遍。

仿佛这样,心底的凉意就能被双手的温暖,一一驱散…

入宫,对天下女子而言,是多么风光耀祖的事。

但是,听到陈瑾说出皇上的口谕,苏言如同掉入冰窟之中,冷得禁不住瑟瑟发抖。

君于远不信她,不,确切来说,他不信的是苏家小姐。

苏言轻轻叹了口气,她太过于急切了。

急切地想要回到原来的位置,急切地想要再度帮他斩除所有的障碍,急切地想要…重新到他的身边去…

到最后,却是弄巧反拙。

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如此,苏言只能苦笑与顺从。

入宫后,君于远或许会将她锁在某个内殿里,切断与外界一切的联系。更甚者,让她自生自灭。

又或许,像是静静躲在一旁蓄势待发,伺机捕捉猎物的森林之王。需要的不过是耐性与时间,等待猎物一步步地走入他的陷阱之中,再也挣扎不了,逃脱不得。

前者是变相的囚禁,后者却是一场狩猎游戏。

若要苏言选择,毫不犹豫是后者。

不管争锋相对,还是怀疑猜忌,她都能全盘接纳。

只是这全不在意的漠然对待,苏言却难以忍受。

这偷来的人生,也不该浪费在深宫闺怨,而是更有用的地方…

比如,在剩下不多的日子里,替君于远扫清脚下一切的障碍。

苏言一直相信,他是个好皇帝,也能给明国百姓一个幸福的将来。

在有生之年,她即便不能跟君于远白头到老。

起码,苏言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实现他的抱负与梦想…

想清楚之后,喝下的安神药也渐渐起了作用。睡意袭来,苏言释然地微微笑着,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入宫

大清早被叫起来,苏言忍着身子的不适,打醒精神任由两三位嬷嬷替她梳妆打扮。

入宫与平日出行自是不同,走进那金碧辉煌的牢笼,不知有多少双眼紧紧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苏言前生早已在风雨中洗涤一身,对此镇定如常。

在那些嬷嬷眼中,看到的便是这位容貌清丽的苏家小姐,神色淡定,举止得体不见半点慌乱,心中暗暗赞许。

她们多多少少曾接触到过往入宫的嫔妃,得意忘形者有之,高傲睥睨者有之,担忧害怕者有之,却极少见到像苏言这般淡定的女子。

心想此女不愧是皇上一眼看中的,往后必能有所作为,很快便深受帝宠,居于高位。

思及此,几人的动作越发轻柔,老脸上的神情也愈发恭敬了。

收拾停当,天色渐明,圣旨也到了府上。

宣旨之人正是御前侍卫陈瑾,他双眼扫向跪下的众人,尤其是为首的苏言,这才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的明黄卷轴,扬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南苏家小姐苏言,端庄贤淑,聪慧婉顺,故特赐为八品采女。即刻入宫,不得有误。钦此,谢恩。”

“吾皇万岁,”苏言双手举高,恭谨地接过圣旨。

再睇了眼黄底黑字,确实是八品采女。

不过一宿,她便从五品才人变成八品采女。这其间,定然少不得有人从中作梗…

待侍婢扶着苏言起来,陈瑾撵开下人,压低声线提醒道:“早朝群臣以苏姑娘出身低微为由,连降三级。”

“陈大人尽可放宽心,民女能明白的。”她恭顺地福了福身,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陈瑾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叹:“那么,请苏采女上轿。”

坐在微微摇晃的轿子里,苏言心下有些欣喜与期待。

不管以什么身份,又以什么为由进宫,她终于可以离君于远更近一些了。

只是六人抬轿变成四人,又未能穿上喜庆的凤冠霞帔,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轿子稳稳地穿过皇宫侧门,便在侍卫的呵斥声中停下了。

苏言掀开轿帘,神色从容地抬步走出。宫中规定,除了皇上与皇后,其余人不得坐轿。自这里开始,她就得步行了。

一个小小的采女,自然是没有人在意的。

若果皇后是妻,四妃是妾,那么这采女连通房丫鬟都要比不上。

因而,苏言连面纱都没佩戴,施施然地朝候在宫门前的太监微笑行礼:“小女子见过大人。”

这太监不同于他人,高大魁梧,脸容刚毅,颇有几分武人的气质。若非面上无须,又穿着太监服饰,怕是要让人以为是宫中侍卫了。

此人苏言认得,名为李唐。之前的身份,却是一个占山为王的山贼头子。当年他大肆招兵买马,猖狂至极,引起朝廷的注意。先帝派五千官兵围剿,不足两月,山贼这群乌合之众便尽数被诛杀。

而领兵前往的,正是前太子君于丘。

当时苏言随行在侧,倒是看中了李唐这位武功高强的血性汉子。稍稍调查了他的身世,决定招揽其为君于远所用。

还记得那会,李唐面上隐含讽刺与讥笑,声称最看不起像她这种吃里扒外的小人。

苏言也不恼,反倒打趣道:“我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未曾效忠,何来背叛?”

听罢,李唐眼底只余下不信与怀疑。

如今,倒是一语中的。

苏言为君于远而死,死后重生还是为了他而活。

李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苏言,却见她好脾气地嘴角含笑,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由得他慢慢端详。

半晌,他双眼一眯,倒有些明白君于远为何会看上这女子。

与那人曾见过一面,此女倒有七八分相像。

李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苏采女,跟我来。”

这神态,这语气,还是十足的流氓相。

苏言暗自好笑,显然一年的时间,要改变他的本性却是不易。

苏家小姐的身子甚为不好,走到半路已是气喘吁吁。

走走停停,在李唐满脸不耐达到极点时,终于是到达了目的地。

望见眼前杂草丛生的院落,以及破旧的木屋,苏言愣了愣:皇宫里面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李唐抬抬下巴,似是对她面上一瞬而过的惊讶甚为满意:“新帝登基,后宫正加紧修缮,暂时便委屈苏采女在此住上一段时日了。”

闻言,苏言微叹。

这下马威,分量真够足的…

幸好,李唐还良心发现,没忘记调配伺候的人来。即便只有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亦是足矣。

要不然,苏言或许得用这孱弱的身子,独自收拾这荒凉的院子,不死也剩下半条命了。

“主子,请移步到屋外。”宫女小月拿着抹布,如是说。

“主子,院子杂乱,请到屋内歇息。”太监小日子挥着小镰刀,在半人高的杂草丛中探出半张脸来。

苏言无奈,缩在前院角落,默默地盯着木屋里的小月将一盆盆的污水倒出,瞅见院里的小日子把草一捆捆地绑好搬入厨房。

不得不说,这两人确实有些能耐。

不过一个白天,就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人住的了。

宫中奴才素来擅长变脸,远远咧着嘴,满面谄媚笑容。走近一看这透着凉气的破院子,眨眼间就敛了笑,板起脸把食盒往地上重重一放。

苏言示意小月拎起食盒,从荷包取出一小块碎银,递了过去。

小太监掌心掂量了一下,抬眼给了她一个识趣的眼神,连行礼也免了,大摇大摆地走了。

小日子握着拳头,小声嘟嚷道:“真是…欺人太甚,采女就算八品,也是皇上后宫里唯一的主子…”

苏言眼皮一跳,这是夸,还是贬?

若真是新入宫被嫁人宠溺的无知少女,一听这话,更是火上添油。

确实奴才就是奴才,八品采女却是主子。如今这主子还得看奴才的面色过日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促使下,说不准会大发雷霆,闹出些事来。

可惜,苏言两世为人,这些事看得太多了。

宫中这样吃人的地方,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也不过是为了留住性命。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苏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又何必生气?

毕竟,这一路,她也是这样走过来的。

苏言懒洋洋地摆手,丢面子是小,饿坏肚子是大。

反正,苏言早就锻炼出刀枪不入的厚脸皮,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吃饱饭足之后,再动脑筋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