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收拾好碗筷,小日子低眉顺眼地上前一步,提醒道:“主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沐浴梳洗。”

苏言敛眉一笑:“宫中有这样的规矩,一天得洗两回?”

她可没有忘记,一大早被那些嬷嬷里里外外地搓洗,就差掉层皮出来了。

小月答道:“主子刚封为采女,又没有其它嫔妃入宫,按规矩今夜需得侍寝。”

苏言一怔,倒是忘记这回事了。

见两人偷偷朝她这边张望,苏言笑了笑:“皇上刚刚继位,想必国事繁忙,日理万机,今夜不会来了。小月伺候我就寝,晚上小日子就守在院门。”

两人垂下头,低声应了。

不管李唐的下马威是否为君于远授意,显然也得到了他的默许。

既然如此,苏言也没必要这么快装出一副怨妇的模样,守着一室微弱的烛光等到天明…

昨儿未眠,今天再折腾,苏家小姐的身子怕是真要倒下了。

于是,她安安乐乐地躺在松软的床褥中,舒舒服服地阖上双眼。

即便这屋子看起来比较破烂,内里却是整洁舒适。

也是,宫中随便一只花瓶,一副字画,哪个不是珍品?

院落许久不曾有人住下,有股湿润的霉味。在房中置下香炉,浅浅淡淡的熏香萦绕,驱散了异味,催人入睡。

只是苏言向来浅眠,昏沉中感觉到缕缕夜风拂面,有人推门而入。

双眼迷蒙地睁开一条缝,月华下,来人俊雅的面容沉静如水。

她微怔,赤脚下榻,跪在地上:“…苏言恭迎皇上。”

不是臣妾,而是苏言。

这样的称呼,让君于远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睇着苏言,温温柔柔地笑了:“地上冷,快起来吧。”

她谢了恩,站起身却始终低着头。

苏言对于他的出现有些惊讶,没料到君于远居然反其道而行。

以为他今晚不可能出现,却偏偏深夜前来。

未能见着她欣喜若狂,或惊慌失措的模样,君于远怕是要失望了…

“内宫修缮,委屈苏采女了。”君于远环顾四周,轻声叹息。

苏言背对着他点灯,嘴角小幅度地撇了撇。

分明就是君于远安排她到这里来的,如今算不算得上是——猫哭耗子?

想起这句话,苏言唇边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笑意。

师傅萧霖曾言,对不同人,自当用不同的手段。

在她听来,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如今,眼前这人确实学以致用,甚至相当的炉火纯青了。

君于远大略扫视四周,暗暗好笑。

不知李唐究竟怎么从宫里寻出这么个地方,显然确实不喜欢这位苏家小姐,故意刁难。

只要无伤大雅,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这与自己让苏家小姐入宫的初衷并无矛盾。

确实如陈瑾所言,这苏小姐的经历清清白白,十八年都在苏府长大,极少出门。离开苏家后,四处躲避,甚至绕了好大一圈弯路才到洛城。

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一路上不过两三个月的时日,就让一个大家闺秀完全脱胎换骨?

不但懂得善用江湖之力,更是直截了当地将状纸送到陈瑾手中。

君于远眼神深沉,若非那日他不是巧合在府上。陈瑾怕是早已被苏家小姐说服,装作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又隐去了暴露她的危险…

这样高明的举措,并非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能想出来的。

如果背后有谁在指点,势必把人揪出来。能为他所用甚好,若不能,也要尽快毁去。

如果这是出于苏家小姐的本意,实属误打误撞…

君于远看向烛影下的纤瘦女子隐隐含笑,他眉宇间愈发柔和。

此时此刻,苏家小姐是为了能吸引他的注意,又以偿夙愿,入宫为嫔而眉开眼笑么?

还是,达到了想要的目的?

沉默片刻,君于远缓步走向她,微微一笑。

不管如何,苏家小姐的狐狸尾巴终究会显露出来的…

侍寝

长夜漫漫,苏言偷偷打着哈欠,眼皮越来越重。

烛火摇曳,灯下的君于远一张俊美的侧脸半明半暗。

进门后,寥寥几句,他便吩咐小月送来一壶香茗,大有一副与苏言彻夜畅谈的架势。

她不敢放松,一字一句小心斟酌,反反复复地想清楚才敢说出口。不过小半个时辰,让苏言几乎可以说是心力交瘁。

几杯浓茶灌下去,显然没能把瞌睡虫赶跑。

如今,眼皮子耷拉着,浑身疲倦。她完全是靠着意志力,勉强硬撑。

“时辰不早了,苏言这就伺候皇上就寝。”她暗地里捏了自己的手背一把,嘴角扯了个小幅度的笑容,暗自腹诽:这人怎么还不回寝宫?

君于远素来有洁癖,也不爱与人多加接触。

这样一说,他自然不可能会留下。

苏言想到某人一走,她就能睡个好觉,笑得更甜了。

君于远睨了她一眼,又瞥向紫檀雕花大床,沉吟片刻,起身道:“离早朝不过两个时辰,一来一回颇费时间,朕今晚就宿在此处罢。”

她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半晌才应了:“…是,皇上。”

转头又门前的人吩咐道:“小日子,去外头跟李大人说一声。”

苏言暗叹,君于远要留下,她还能说个“不”字么?

只是被他这么一吓,苏言清醒了大半,战战兢兢地走到君于远身前,伸手慢慢替他解开了衣襟上的盘扣。

不过几个扣子,已经弄得她满头大汗。

君于远双目紧紧盯着苏言,又是蹙眉又是脸红,不知是紧张还是羞涩。

红晕满布的脸颊,专注而湿漉漉的双眸,让她在夜色中更是添了几分美艳与诱惑之色。

他敛了敛神,看着苏言一丝不苟地替自己褪下外衫,又跪在地上,细心除掉鞋袜。

动作虽说不熟练,却也算是尽心尽力,带着一点慌乱与无措。

这番自然流露,令人看不出真假。

君于远暗忖着,这个苏家小姐,比他想象中更难以看透。

卸去头上的发簪,墨黑的长发犹若瀑布般落在了他的肩头。

几束带着凉意的发丝拂在手上,苏言只觉面上越发烧红。

这样的接近,这样的亲昵,是她一直念想的。

事到如今,那人就在跟前,苏言却不自觉地退缩了。

不得不说,她也不过是一个懦弱之人罢了…

几番想要伸手,却在即将碰触的一刹那,收了回去。

有些赧然,有些害怕,君于远会毫不留情地打掉自己的手。

苏言扪心自问:如今保持这样不好么?

他是君,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采女。不管如何,自己还是能留在君于远的身边。

只是,以前远远遥望,不能靠近,便不敢奢望。

而今接近了一大步,却贪图得到更多,想着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言苦笑,若是萧霖在此,怕是会责难她的软弱和优柔寡断。

君于远半倚着,抬眼见她垂首立在榻前,半张脸隐在昏暗中,看不清表情:“苏采女,你打算就这样站一夜?”

苏言回过神,片刻才恭顺地躺在他的身侧,紧绷的身子往外挪了挪,缓缓阖上眼眸。

君于远侧过头,两人中间空出来的位置足够再躺一人,不禁略显惊讶地挑眉。

还以为这女子是为了得宠而来,只是这般疏离与拘谨…或许他猜错了?

又或是,这不过是欲拒还迎,欲擒故纵的手段?

苏言闭上眼,也能感觉到君于远探究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满身的疲倦,她却丝毫没有半点睡意。

一想到那人就在自己身边,两人同床共寝,苏言平静的心湖像是被投进了无数的小石,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心跳如鼓,一下一下,隐隐之中甜蜜与苦涩交织在一起。

苏言转过身,背对着君于远,借此掩饰胸口的跃动。

一夜辗转难眠。

她强撑着,起身替君于远整装。

迷迷糊糊地眯着眼,比之平日,少了几分警惕与精明,反倒多了一些符合苏言这般年纪的神色。

君于远睇她扣上最后一颗盘扣,淡淡一笑:“采女昨夜辛苦了,待会好好休息。”

苏言困得像是一团浆糊的脑袋还没反应过来,瞅见小月和小日子明显诧异与揶揄的神情,当下涨红了一张俏脸。

这人,是故意说出如此暧昧的话语来?

仿佛他们两人昨晚一宿,还真做了什么事情来。

去不知,两人俱是闭眼同睡,等待天明…

屋外李唐的目光大刺刺地射来,苏言侧过头,朝他微微一笑。

却见他撇撇嘴,提着灯笼,扭过头高声叫来龙撵:“起驾——”

一袭明黄的君于远被大群奴才簇拥着离去,苏言小小地松了口气,绷了一整晚的神经终于能够稍稍松懈下来。

她连连打着哈欠,半闭着眼倒在床榻上,虚弱地道:“就算天要掉下来了,也别叫醒我。”

小月眨眨眼,脆生生地道:“主子,内廷监要的白布…”

苏言抱着锦被滚了两圈,这才想起此事,唉声叹气地爬起来,拾起发簪在脚腕上一划,登时落下几滴殷红的鲜血。

割在手上未免让人看出端倪,起码身为采女,那些奴才还不敢往她脚踝上瞧。

小日子看得目瞪口呆,幸好小月机灵,立马拿了白布在她腿上一裹,霎时印下几朵红梅。

“行了,小月去交差,小日子给我守着门。”苏言翻身又躺下,伺候的两人无奈地悄声退了出去。

锦被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龙涎香,仿佛那人还在身侧。

她滚入床内,在昨夜君于远,嗅着熟悉的浅香,嘴角一翘,很快便入了梦。

一觉睡到傍晚,苏言伸伸懒腰,觉得通体的倦意终于散去了不少,不由心满意足地微微含笑。

小月听见房内的声响,捧着梳洗的漱具走入,低声道:“主子,内廷司刚刚来过。”

苏言漱了口,不在意地问起:“都说了什么?”

“皇上今晚依旧留宿主子这里,还要与主子一同进晚膳。”小月噙着笑,恭顺又明显带着欢快的语气答道。

“哐当”一声,苏言手里的东西应声落下,她懵了:君于远还来?

真是不知该欢喜,还是郁闷…

她连夜未曾入睡,好歹白天能补眠。反观君于远早朝后需与朝臣议事,还得批阅奏折。

如此下来,他还能撑得住?

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舒适又暖洋洋的床榻,显然今天又是一个无眠之夜了。

“主子,大臣对于皇上几日留宿此处颇有微辞,听说有几位还上书进谏了。”小日子瘦瘦小小的,年纪不大,嘴巴却够甜。加上苏言给他的银子,在皇宫里稍稍打探消息也就不难了。

闻言,苏言略略颔首。

被困在这座破败的院落里,她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留在房中足不出户。如此一来,即便君于远或其它人有心为难,也寻不着把柄。

只是这样,消息也被阻断了。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听天由命,坐着等死,向来不是苏言的作风。

既然她不能离开,那么便让自己的触须慢慢地伸向外围。

君于远连续三日在她这里留宿,即使后宫确实得苏言这位卑微的八品采女,没有其它选择。但是皇上这般频繁地驾临,却也让朝臣担忧。

怕的什么?

自然是皇家子嗣的问题了。

若是她这位八品采女因此而怀上龙脉,又幸运地诞下皇长子,老臣怕是要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地自责,对不住先帝的列祖列宗,让皇长子有了这么个地位低微的生母,简直是丢了皇家祖宗的面子。

毕竟长幼有序,皇长子素来是继位的第一人选。

至于四大世家,恐怕要担心自己的势力无法再进一步地巩固。此时此刻,肯定绞尽脑汁,搜刮家中适龄女子,想方设法送入后宫来。

“主子,后天皇太后诞辰,宫中设宴。皇上有令,主子务必出席。内务府正加紧赶工,替主子缝制绫罗衣裙,以及打造适合的各类首饰。”此事小日子几番旁敲侧击,才从内务府一个小太监口中套出。

“嗯,辛苦你了,这点银两你拿去吧。”苏言从荷包里随手拿出一锭银两,塞进小日子的手里。

看着他千恩万谢后离开的身影,苏言抿着唇,沉默了。

现今的皇太后并非君于远的生母,而是先皇后,太子君于丘的娘亲。

当年先帝醉后,宠幸了一个卑微的掌灯宫女,之后便侥幸有了这位七皇子。

可惜皇后善妒,宫女的容貌又有几分姿色,便借当时的贵妃之手,将其毒杀。

她心思谨慎,计划天衣无缝。即便君于远对幕后凶手都心知肚明,却苦于无凭无据,让皇后继续逍遥法外。

隐忍数年,直到先帝暴毙,新帝才开始着手前皇后的事。

没有报复,没有杀戮,更没有怠慢。

君于远不但在人前恭敬地奉她为皇太后,还得知前皇后信佛,特意命人为其在宫中建了一座佛堂。

此行此举,当年深知内幕的人,赞叹新帝心胸广阔,为仁君之表率。

不知深浅的人,只道新帝一片孝心,有情有义。

苏言却知,这才是君于远对皇太后报复的手段。

哀大莫过于心死,独子君于丘自刎当场,先帝重病,紧随而去。树倒猢狲散,外戚为了自身利益,早早便丢弃了皇太后这颗棋子。在这深宫之中,她孤家寡人,无依无靠。

这便是,有什么比生不如死更痛苦?

一刀毙命是痛快,只是这些年来所受的苦痛与屈辱,并非这么一下子就能烟消云散的。

如今,君于远还以仁君的名义,替皇太后祝寿,还真是讽刺。

想必在佛堂里念经诵佛的皇太后听闻,恐怕要空欢喜一场。

皇太后是装点门面的称呼罢了,杀不得,也就只得好生供着。

可惜对外的宫宴,让她出现却是不可能的事。

众人心领神会,这不过是开宴的一个名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