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萧门之人,选择了主人,直到死也不会背叛。

她选择了君于远,便无法领君于丘的情。

苏言抬手覆上自己的胸口,那日将性命还给了他,也算得上是这么多年来,回报了君于丘对她的好。

她唇边自嘲一笑,自己这样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减少心内的愧疚而已。

只是,要达到目的,需不择手段。

萧霖所言,字字珠玑,苏言向来铭记于心。

半醒半醉中,她闭上眼,脑中昏昏沉沉。

苏言感觉到四周冰冷的寒意,片刻后却像是熊熊的烈火烧灼那般,热得她周身仿佛要燃着。

她翻滚着,挣扎着,呻吟着,迫切地想要摆脱这样的境地,手脚却有种失重的感觉,慢慢地沉了下去,落到了脚下黑漆的深渊之中。

“…苏言,为什么要背叛我?”满身是血的人,面容扭曲,背后插着几支羽箭,鲜血淋漓。

她听见自己凉薄的声音:“各为其主。”

冰冷的剑刃凌空刺入,苏言一动不动,眼睁睁盯着对方,没有半分躲避。

他怔了怔,神色复杂,像是苦笑,又像是低叹,最后索性仰头大笑:“苏言,这就是你的下场。你的主人舍弃了你,就像你舍弃了我一样…”

舍弃,不——

苏言想要反驳,想要呵斥,想要让他住嘴。可是她嘴唇一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似乎还能听见,自己胸口有什么碎裂的声响。

毕竟,直到最后,那个人没有来。

不管她一再地勉力硬撑着,一再伸手,想要握住一点温暖。

可是,最终不过是一场奢侈的梦…

“…主子,你终于醒来了。”小月跪在床前,瞪大眼,喜极而泣。

苏言吃力地望着头顶精致的金丝锦帐,以及不知宽敞多少的华贵寝殿,疑惑地皱起眉:“这是哪里?”

干涩沙哑的声音响起,她愣了愣。

一旁的小日子早就机灵地端着温茶,伺候苏言喝了几口。一手抹去眼角的湿润,他小声解释道:“主子,你已经昏睡两天了。那日喝酒后受了凉,幸好小月发现得早,立刻请了太医过来。”

抬头飞快地瞥了面色苍白的苏言,他斟酌着继续说:“皇上听闻此事,立刻命李总管派人将主子接来了琼华殿,又调了四个宫婢与六个内侍,供主子差遣。”

苏言没想到苏家小姐的身子如此虚弱,不过酒后着凉,就几乎要没了半条命,虚弱地连手臂都快要抬不起来。

她在小月的搀扶下坐了起来,淡淡道:“那些人在哪里?”

小日子恭谨地答道:“就在门外候着,主子这就要见见他们?”

苏言睇了他一眼,浅笑道:“不必了,以后就让他们在外殿伺候着,里面有你们两人已经足够了。”

小日子听罢,目光一闪,低声应下,便快步出去转告众人。

望着他急冲冲离去的身影,苏言垂下眼,任由小月打来热水,细细擦拭着她的手臂与脸面。

半晌,她突然开口:“我身子不好,也不愿多费精力。小日子年纪尚小,有些事或许处理不够得当。小月向来沉稳,殿内外的调遣,就由你全权负责,让小日子给你打打下手罢。”

小月红着眼,受宠若惊:“主子,这怎么使得?”

“怎么就使不得?”苏言微微抬眼,沉吟道:“也罢,若小月不愿意,我晚些身子有了起色,这便在新来的奴才里再挑个聪明伶俐的。”

“奴才,愿意替主子分忧。”小月眼神一动,跪在地上,怯生生地应道。

“那就好,毕竟你们两人从开始便随着我,也算得上是共患难。将琼华殿里的事交给外人,我还不放心。”苏言侧过头,在她手背轻轻一拍:“有什么事,小月便与小日子商量,再作打算。如果难以决定,这才来禀报我。”

“是,奴才遵命。”小月感恩戴德地狠狠给苏言磕了两个头,这才心花怒放地端着水盆出去了。

苏言吁了口气,在皇宫中的日子,比之以前在君于丘的府邸,有过而无不及。

难为她这个大病之人,还得时常费心思。

如今,怕是能够消停一会了。

至于新来的,自是有人打发掉,省了她不少心。

苏言连连打着哈欠,琼华殿明亮温暖,身上的被褥是崭新的,带着淡淡的晒过的味道,催人入睡。

她单手抱着锦被,昏昏欲睡。

忽然门外响起一道中气十足的声线:“皇上驾到,苏采女前来迎驾——”

苏言吓得一滚,险些从榻上掉下来。

想了想,她继续躺到了床上。反正如今自己病得虚弱无力,任是谁也不会怪罪的。

话音刚落,君于远便大步走近。

明黄的龙袍尚未脱下,显然是一下了早朝,便直接过来的。

如此迫切,在大臣眼中,苏言受宠的程度恐怕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臣妾未曾起身迎驾,肯定皇上恕罪。”苏言先发制人,率先出声,满脸愧疚,楚楚可怜,令人不忍心责备。

李唐偷偷撇了一下嘴角,恭谨地退在门前。

“不妨事的,”君于远笑得温温柔柔,轻声道:“是朕的疏忽,没想到苏采女不能喝酒,醉后受凉。幸好发现得早,太医及时赶来,要不然…”

他话语一顿,目光微沉:“只是以后,依照太医所言,苏采女不可再饮酒了。”

苏言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真是欲哭无泪。

她最爱的便是这杯中物,如今竟然要让自己戒掉,实乃世间最为痛苦之事。

见君于远坐在榻前,低头盯着她,等待答应。

不得已,苏言苦着脸,只能微微颔首。

苏和

“主子,是时辰服药了。”小月端着热腾腾的汤药,恭恭敬敬地跪在榻前。

苏言一脸厌恶地瞥了眼那碗黑漆漆的药,往旁边一指:“先放着,我待会再喝。”

小月迟疑了一瞬,还是乖巧地将瓷碗放下,躬身退下。

掀开锦被,苏言抿着略略发白的唇,端起汤药走到窗外。左右张望着四下无人,迅速地把药往外一洒。

这动作,这速度,纯熟无比,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她倚着窗棂,低头细细看向窗台下的嫩绿草地。洒过汤药的地方留下一小滩水迹,慢慢渗入泥土中。

病后醒来,连续三日,苏言都把太医院送来的汤药尽数贡献给这小片的绿草。

后宫无人,如今宫内的生活平平静静的,她却不敢轻视。

扫视四周,这片草不但长得越发青葱,甚至草丛中露出了两颗嫩芽。显然,这汤药确实无害。

轻风吹拂,苏言不自觉地一抖,迅速将木窗掩上,回到了床榻上,裹着锦被,好一会才暖回来。

她倚着玉枕,或许明儿该试试服用汤药,不然的话,这场突然如来的小病,足以让苏家小姐孱弱的身体支持不下去。

昏沉中,听见门外小日子轻声一唤:“主子,奴才有事禀报。”

苏言应了一声,睇着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而后捏着嗓子跪在她的脚边:“礼部尚书在早朝上明言嫔妃入宫七日,可回去本家省亲,皇上已经同意了。”

苏言挑了挑眉,她入宫正好七天,这尚书提起此事的时机足够巧合:“那么,什么时候离宫?”

“有御医陪同,明天又是黄历上的好日子。”太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自家主子的神色,慢吞吞地道:“主子,可有事让奴才去办?”

“难得你有心,提早打听了此事。”苏言看着小日子,缓缓笑了,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绿的玉镯:“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便赏给你了。”

“这…”玉镯成色一看就是上品,小日子吞了吞口水,眼睛一转,恭谨地双手接了过来:“奴才叩谢主子,以后定尽心尽力替主子办事。”

“得了,你先回去罢。”苏言阖上眼,没有再看他。

小日子见她倦了,识趣地贴身藏好玉镯,悄声离开了。

苏言躺在床上,浑身疲倦不堪,脑子却极为清醒。

嫔妃省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是过于奢华,会引来非议;可若是过于简陋,未免丢了皇家面子,失了威仪。

对于礼部来说,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礼部尚书的背后,是有谁在支使?

想方设法地让她出宫,求的又是什么?

苏言想得越来越多,脑中一片纷乱。

最让她忧心的是,离开皇宫去江南,路途遥远。即便坐着皇家最为平稳马车,有宫婢和内侍近身小心伺候,以自己如今破败的身子,恐怕在半途就要受不住了…

再就是,特地支开她,是否想要对君于远做些什么?

苏言想得头疼欲裂,终究没有理出个所以然来。

索性把脑子里的念头一把挥开,缩在被窝里继续好好休养。

先前持续不断的高烧,耗费了她几近所有的精力。

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晚上醒来,宣旨的李唐早已候在前殿。

等了将近半个时辰,面色极为不愉,偏偏还不能发火,顶着一张黑脸站在苏言跟前。

她歉意地笑着,在小月的搀扶下,慢悠悠地下了塌。

正要跪下,却听李唐冷冰冰的声音响起:“苏采女有病自身,皇上有口谕,免你跪礼。”

“谢皇上,”既然不用跪着,苏言只能站着。仔细听完李唐宣的圣旨,不外乎是明天省亲,赏赐了多少珍宝绸缎,有多少人陪同,又赐了明黄马褂给苏家家主,一副与亲家和谐体面的样子。

苏言听得心不在焉,谢了恩,上前一步问起:“李大人,明早便要出发去江南么?”

李唐白了她一眼,不悦道:“一朝入宫,终生为嫔,怎可能离宫这么久?苏家当家正在谢府做客,省亲自然是去拜访苏家长辈了,略表孝心便足矣。”

苏言愣了,苏和在谢家?

她软绵绵地靠在小月身上,觉得头更疼了。

见苏和已经不好对付了,还一并跟谢家的人面对面?

苏言不由怀疑,让礼部尚书胡诌“省亲”一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新帝君于远。

若是以前,她还能赞一句“好计策”,一石二鸟,省时省力。

可惜唤作是自己,苏言叫苦不迭,真乃棘手至极。

即便再不愿意,翌日一早,她还是起来细心打扮,又用厚厚一层的胭脂水粉将苍白的脸色掩盖,在唇上抹了朱砂,红润依旧。

这是一场硬仗,苏言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

要不然,一有不慎,被苏和发现她并非原本的苏家小姐。

那时候,真是百口莫辩,更有可能将她接近君于远的打算就此搁置,引来那沉重的疑心与不解。

之前一点小打小闹,虚虚实实,偶尔露出一点点破绽,可以视为引起君于远的注意,免得他就此遗忘了她。

可若是苏家小姐的身份受到质疑,这事就不好办了。

看着镜中的姣好面容,苏言翘唇一笑。

飞天髻,晶莹剔透的雕花玉钗,小巧玲珑的耳环。镜中人原本便貌美,这一笑更是平添几分媚色,花容月貌也不为过。

苏言暗叹,苏家小姐果真是祸水一枚。

只是,这样的容貌不经意间就能让苏和神魂颠倒。

那么,在她的刻意之下,就不信苏和还能抵挡得了,还有心分辨苏家小姐的真假。

李唐受皇上之命,送苏言出宫门。

此刻,远远她亭亭玉立地她漫步而来,目光一滞,很快恢复如初。

倒是身边几个刚入宫的小太监,愣愣地盯着苏言呆掉了,被李唐狠狠扫了一眼,他们这才回过神,诚惶诚恐地趴跪在地上。

李唐心下冷哼,好一个狐媚女子,难为宫外传言,此女在入宫前与家主苏和,甚至谢家当家谢昊都有所往来。

显然,做的不会是什么好勾当了…

苏言自然不知李唐暗自在心里腹诽,虚弱地朝他笑了笑:“让李大人久等了。”

李唐眯起眼,足足让他等了一个时辰,确实是“久等”了。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是苏言刻意为之,以报复入宫时这位大内总管给她的下马威。

他虽然在宫中多年,脾气没减反而渐长,当下就要发怒,却听见苏言歉意地开口:“听闻李大人提早在此等候,便是怕耽误时辰,替皇上尽心办事,小女子心下佩服,回宫后定将此事禀报皇上。皇上有李大人这样的左膀右臂,是我明国之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李唐也不外乎是个凡夫俗子,自然受用。

深深看了苏言一眼,他缓了缓脸色,不再发难。

苏言总算是吁了口气,李唐随曾沦落为山贼,却是胸襟广阔,绝不会睚眦必报。

他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让他等了一个时辰,这一来一往,也算是打平了。

而事实上,确实是因为小月禀告的时辰与李唐派人来告知的完全不同,这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

苏言垂眸睨了身后的小月一眼,见她脸色发白,眼底掠过一丝惊惶与无措。

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她淡淡道:“小月你留下,这两天有小日子便足够了。”

“是,主子。”

小月咬着唇,小声应下。反观小日子,眉开眼笑,答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欢快了一些。

出了宫门,李唐把人交给了陈瑾,便转身到御书房回禀皇上了。

“陈大人,”已身为宫妃,苏言只隔着薄薄的车窗帘子,与陈瑾说话。

“见过苏采女,”陈瑾似乎不想多言,行礼后便上前指挥着队伍起行。一路上,沉默以对。

苏言早就习惯了这位做事严谨细心,却又寡言的御前侍卫,可是到达谢府外,陈瑾告别时却上前沉声提醒道:“采女常用的檀木梳妆盒,也一并带来了。”

她眸光微闪,淡淡道:“有劳陈大人了。”

谢家人身居高位,却鲜少有人入朝中为官。只是以他们世家子弟的身份,也足够横行洛城。

远远一看,琉璃瓦,红檀木,门面精致奢华,比之一品大员的府邸有过而无不及。

府内亭台楼阁水榭,小桥流水,花影掩映,修竹成荫。漫步其中,浅香飘来,令人心旷神怡。

苏言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乖巧地随着府内领路的婢女,丝毫没有四处张望,好奇而失礼的动作。

心底下,对于世家的张狂,暗暗嗤笑。

以前的谢家还懂得韬光阴晦,只是如今的谢昊当家后,却一改先前谦卑的姿态,张狂而无所畏惧。

是因为亲手把君于远送上了帝位,自以为可以安寝无忧,百无禁忌?

还是就如此胸有成竹,新帝定会容忍,莫非手中有了君于远的把柄?

苏言微微蹙眉,不禁忧心忡忡。

虽说嫔妃省亲,苏家家主又暂居在谢府。

只是这谢家仿佛有意避嫌,并未前来迎接,似乎苏言不过是平日来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闲人罢了。

此举让苏言倍感轻松,宽心了些许。

一行人才走入前厅,另一位婢女正领着几人走近。

为首的人面目平凡,黝黑干瘦,一双眼眸却闪烁着精光,炯炯有神。

望见苏言,目光一停,躬身抱拳:“苏和拜见采女。”

没想到,此人便是恶名昭彰的苏和,倒是与她形象中有些不同。

苏言暗自打量着他,半晌才示意他平身:“小叔不必多礼…”

说罢,她神色局促地朝身边的婢女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