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会意,低眉顺眼地请两人上座。由始至终,恭谨守礼,不愧是谢家训练出来的下人。

八品采女的苏言,自然是被请到了上座。

“几月不见,言儿越发美艳照人了。”挥退了谢府下人,苏和一改先前拘谨的语气,立马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小叔谬赞了,”苏言不敢多开口说话,只管低着头,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神色。

这模样,让苏和的心里像是被几百只小猫的爪子搔痒那般,心动不已。

却想起正事,只能硬着头皮忍下。

“言儿,小叔有事与你商量,可否…”他抬眼瞥向一旁的小日子,拖长着尾音暗示道。

听罢,小日子不卑不亢地应道:“主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未免坏了名声。”

苏言瞧见苏和搓着手,紧张不安的神色,微微摇头:“无妨,我与小叔说些体己话。你便候在前庭,别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小日子无奈,躬身退去。

见状,苏和摆摆手,让身边跟随的高大护院也离开了。

走之前,那人将前厅的门尽数关上。

重重的阖门声,让苏言心下一凛,登时绷直后背,定定地望向下首咧嘴一笑的苏和。

萧霖

苏和越发笑容可掬,像平常人家的长辈,聊起了家常:“以往的事,是小叔一时鬼迷心窍。言儿素来心善,想必能原谅小叔的,是么?”

苏言眼皮一跳,这人的脸皮果然够厚。因为觊觎苏家小姐,逼得她离开了苏府,颠沛流离还丢了性命。这三两句话,简简单单的一声原谅,便就能原谅得了的?

若是原本的苏家小姐,恐怕要气得生生活过来。

苏言不动声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甚至未曾出声。敛了敛神色,免得让苏和看出她的不屑与讥笑。自己倒要看看,这小叔率先示弱,究竟意欲何为。

苏和见她不答话,也不恼,反倒以为这软弱的苏家小姐不敢吱声,显然是默许了。

呲牙又笑了笑,他又接着道:“当初你嫂子糊涂,愣是把你跟乳娘赶出了府去…这几个月来,想必言儿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幸好我寻了来,这几天挑个好日吉时,言儿便回来认祖归宗,也免得别人看了苏家的笑话。”

看苏言不出声,苏和连声叹气,愈发摆出长辈的姿态,一副肺腑之言的模样:“好歹如今言儿成了宫妃,又甚得皇上宠爱。若身后没个靠山支撑着,没几年年纪大了,怕是要失宠的。到时候,那样的苦日子,言儿要怎么过下去?”

终于入正题了?

苏言唇角一翘,恰如其分地开口,相当称职的让这场戏能继续演下去:“那么,依小叔所言,我该怎么做?”

苏和前面费了这么多口舌,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眯起眼搓着手,笑得好不得意:“小叔早就给言儿搭上线了,这明国之中,能让皇上也给几分薄面的,除了四大世家还有谁?”

他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线说服道:“而这谢家素来是四家之首,如今势力越发壮大。有谢家撑腰,保证言儿能在宫内横行数十年,锦衣玉食、荣华富贵随手可得。”

这些话倒是挺让人心动的,苏言单手托着下巴,凉凉地道:“小叔,谢家怎会无缘无故帮我们苏家?莫不是要我们帮他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比如说是,对付宫里那位大贵人?”

她伸手在脖子上一横,分明是弑杀的动作。

苏和浑身一抖,瞪大眼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言儿别乱说话,世家有今日这般的成就,根本离不开先帝的庇护与扶持,又怎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看他满脸惧意,眼珠子不停乱瞄,生怕有人听见的神情。

苏言低着头,显然这番话是谢家教给苏和的,并非他所想。不管是谁,目的是想要搭上她,成为宫里另一道爪牙…

她无声一笑,显然相当地看得起自己了。

“小叔,谢家想我怎么做?”苏言沉默片刻,垂着眼小声问道。

苏和深知自家侄女柔软的性子,稍微动手捏一捏,保证出不了他的手掌心。如此,他才敢在那一位前拍胸口打包票。听见苏言的话,他不由心花怒放,果真如自己所料。

“言儿,谢家也不图些什么。就想着皇上年纪不轻,打小不受重视,未有伺候的贴身人儿。如今有了言儿,便想让你多主动些,让皇家能尽早开枝散叶,这对明国来说也是一件喜事不是?”

闻言,苏言心下冷笑。

想要君于远的子嗣,而后悄悄将他抹杀,胁幼子而把握朝政?

这谢家打的好算盘!

苏言低下头,似是窘然道:“小叔,皇上向来不沉迷于…再者,我的身子孱弱,怀有子嗣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恐怕,要让小叔失望了。”

苏和眼神一动,摆摆手,笑眯眯地道:“这事不急,当务之急自然是让言儿把身子养好。再者,我苏家除了言儿,还是大有人在的。”

他身子前倾,将声线压得更低:“过一阵子,后宫选秀便要来了。那时候,言儿可得多多提点苏家的后辈,尤其是你二妹。”

说了半天,这才是重中之重。

苏言好笑,这位二妹她也是有所听闻,从乳娘口中提起不止一次。

只是,都不是什么好事了。

苏和有两女一子,长女性情温雅,早就在三年前出嫁,么子不过区区五岁之龄。唯独这二女苏贤,生性高傲,总是与苏家小姐过不去,为难有之,欺负有之,素来不让其好过。

乳娘曾说,苏家小姐为此不知偷偷哭了多少回。

当初苏和为苏贤取名,用意是希望二女以后贤良淑德,能寻个好人家嫁了。

可惜经过多年的娇惯与宠溺,造就了苏贤任性跋扈的性子。

如果说苏言年约十八尚未嫁娶,若非阴差阳错入了宫,而今也算是个老姑娘了。只跟她庶出,又不被苏家重视,鲜少出门等等都甚有关系。

只是这苏贤比苏家小姐仅仅小上几个月,至今未嫁,自然是没人敢把这母老虎娶回家,免得家门不幸。

苏言一想到如果这二妹进了宫,跟君于远这个看似温和乖顺的狮子碰上,这狮虎之争,不知孰赢孰输?

思及此,她禁不住想要笑起来了。

如今君于远千方百计地防着自己,有苏贤引开他的注意力,也未曾不可,免得让她暗地里难以做些小动作。

苏和一见她略略蹙眉,立刻明白之前两人的芥蒂,一手拍在木几上,低喝道:“你家二妹好不容易得了入宫的机会,小叔日日耳提面命,她也晓得以往小孩子心性,狠心改过。这回是关乎苏家以后的光宗耀祖,她明白其中的厉害,一定事事以言儿为尊。”

区区几个月就要让一个人完全改变?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苏言是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既是苏和说出口了,想必已是不容拒绝的事实了。

也好,她正愁宫里闷得紧。这苏贤入宫,倒不失是一件有趣的事。

苏言放在膝头上的双手用力捏紧,一直垂下的头轻轻一点,怯怯地答道:“如此,言儿听小叔的安排。”

说罢,她撇开脸,不自在又问道:“此次选秀,谢家也会挑人送进去么?”

苏和一听,以为苏言是担心谢家送去的美人儿会抢了皇上对她的宠幸,不由笑了:“言儿放心,谢家亲口承诺,若苏家的女儿能在三年内诞下子嗣,便绝不会送人进宫。”

三年么…

苏言暗暗松了口气,这后宫多了个苏贤可以说是权作解闷,毕竟一个小商贾之家养育出来的女儿,也不见得会手段高明,心狠手辣。

若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尤其是,心思叵测的谢家人。

幸好,这苏和也不算愚笨,总记得给自家人争取一点宽限。

要不然,光凭她们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如何也比不上其它资质上等又有手腕的女子。

而且三年,也足够他们做很多事了。

事情谈妥了,苏和眉开眼笑。

苏言探知了苏家和谢家的目的,心里有了底,稍稍宽了心。

两人心怀鬼胎,只是此次单独商谈,也算得上是和谐愉快的了。

苏和率先离开,苏言坐着沉吟了一会,理顺了方才得到的消息,这才慢悠悠地起了身,出了前厅。

小日子尽忠地候在前厅,见她毫发无损,紧绷的面容这才稍微缓了缓:“主子,可是要回房歇息?”

“不了,谢家院落难得一见的精致华美,四处走走也好。”苏言心情颇好,想到以后宫中的生活不再无聊,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

见此,小日子后背微微一寒,脚步微顿,这才迈步跟了上去。

谢家的仆役人数不少,却是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苏言一路走来,下人看见她都会恭谨地行礼,而后继续手上的活计。不卑不亢,面色自然,不惊不惧,看得她心中禁不住满意地点头。

虽然那当家谢昊冷冰冰的,表情欠揍,只是攘外先安内,这家中井井有条,足见此人的能力非凡。

倒算是个人物,却也是棘手的人物…

穿过曲折的走廊,淡淡的莲香飘来,苏言快步上前,远远望见一片波光粼粼,以及粉色的晚荷。

或含苞待放,或缓缓绽放,亭亭玉立,清丽可人。

仔细一瞧,还能看见花瓣上有一点泪状的殷红,宛若一滴鲜红的泪珠。

竟然是泪荷,千金难买一株,又极难种活。

这么一大片,不知谢家挥霍多少,又费了多少心思,这才养起来的。

这种花,苏言只在塞外偶然见过一次。

冰雪初融的山峰上,迎着皑皑白雪悄悄怒放。

如此坚韧的生灵,却养在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谢家,实乃讽刺至极。

她想得出神,忽闻身后的小日子呵斥道:“你是何人?大胆,看见主子还不跪下?”

苏言不经意地回头一望,犹若被雷电击中,满脸错愕。

池边梨树下,清风拂面,落英缤纷。白衣黑发,刀刻般的刚毅俊脸,深沉如墨的双眸,习惯性紧抿的薄唇。

师傅…

苏言嘴唇一动,几乎要唤出声来。

那个在她心目中,宛若神般存在的人,为何此时此刻居然出现在谢家?

听闻,她死后,师傅便辞去了帝师一职。

据说,萧霖离宫后,不知所踪。

传言,他与新帝不和,气愤之下甩袖而去;又道是新帝荣不下他,萧霖只能颓然退出朝廷。

这些事,苏言听了,不过笑笑便忘记。

萧霖曾受先帝之恩,投身萧门。后成为了萧门掌权者,算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君于远尊称他一句“先生”,赐“帝师”之名。

十多年来,更视萧霖为兄,为长辈,又何来不和之说?

在她看来,实乃是无稽之谈。

只是萧霖这会出现在谢家,难道他真的弃君于远不顾,投奔谢家?

纷乱的思绪仅仅一闪而过,苏言抬手止了小日子的呵斥,朝几步外的人矮身一幅:“公子…似乎不是谢家人。”

萧霖专注于泪荷的目光略略朝她一瞥,淡淡道:“此话怎讲?”

“谢当家素来喜爱墨衣,底下的人纷纷效仿,生怕被视为异类,公子这一身…”苏言努努嘴,神色轻松,仿佛平常人家的小姑娘,面上多了几分娇俏之色。

在萧霖面前,她向来会将伪装通通卸去。

这个人,是苏言的师傅,确切来说,等同于再生之父。

若非当年的他救下了自己,又亲自养育和教授,也不会有如今的苏言。

对于萧霖,她是又敬又爱,倍感亲近。

萧霖没有接话,对于苏言的说辞不置可否。

不承认,也不否认,是不是谢家人,对于他来说毫无关系。

清清冷冷的眼眸终究看向她,不过短短一瞥,便听萧霖淡然道:“你是那个新入宫的八品采女苏言?”

“你…”小日子愣了,气得满脸涨红,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如此嚣张又无礼之人,他还是第一次瞧见。

“不错,我正是苏言。”她一字一句地答着,看向萧霖缓缓笑开了。

看似应答,更像是一句宣示。

“是么?”许久,才听到萧霖轻轻一应,转向苏言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原以为不过姓名相同,不料这双眼倒是神似。”

“可惜,赝品终究只会是赝品。”转身走开,远远的,幽幽飘来一道低低地叹息。

夜会

赝品?

苏言怔忪在原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萧霖此言,是怀疑她是谢家从民间寻来的替身,借“苏言”这个身份入宫,接近君于远,行不轨之举?

思及此,她颇有些哭笑不得。

顶着现在的躯壳,内里却是以前的自己。并非苏家小姐,也不是往日的苏言,说是赝品,其实也不为过。

苏言轻轻摇头,也不甚在意。

只是,师傅留在谢家,究竟意欲何为?

余光瞥见一道墨影缓步而来,远远的与那身雪衣擦身而过。

离得远,苏言看不清萧霖的神色。不过以她对师傅十多年来的了解,定然是面无表情。

果然,萧霖脚步不停,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看似倨傲地瞥了谢昊一眼,便抬步离去。

谢昊仿佛习以为常,脸上神情不变,待走近,苏言还能瞅见他眉梢上挑起的一丝喜色。

“谢某拜见苏采女,”世家有特权,除却皇上,其余人皆不必行跪礼,他仅仅躬身抱拳,便站直身来:“近日正是赏荷的好时节,若苏采女喜欢,不妨带些泪荷进宫,以便日日观赏。”

这算得上是一番示好,以苏家一个小小的商贾,得谢家当家的馈赠,怕是要感激涕零,受宠若惊。

只是,苏言对谢昊向来没有好印象,也不愿乘他的情。她望着日光下的一片泪荷,淡淡笑了:“听闻泪荷仅生长在雪山之巅,不知谢公子究竟怎样让它们活在闹市府中?”

“臣下刚好养了一批花匠,派人从雪山把活冰运来,日夜投在池中。”谢昊说得轻描淡写,似乎这么一个大费周章的功夫,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苏言心下撇撇嘴,这是赤 裸裸地炫耀。

雪山离此地少说有五百里,又正值炎夏,即便快马加鞭,送至府邸的冰留下不到两三成。

要保持莲池不被烈日灼热,这需要多少的冰块才能做到…

显然,谢家的人手,以及背后的财力,已经是深不可测了。

苏言双目一闪,看来君于远登基最大的绊脚石,便是谢家了。

心思一转,她微微笑道:“谢公子看来十分喜爱这泪荷,也难怪,这花十分稀有,世间罕见。只是,原本生长在干净无垢的雪山,如今却被移至喧嚣的此地,未免让这些花儿失却了原有的美丽。”

小日子在身后听得一身冷汗,谢昊身为四大世家之首的当家,何时被人如此暗讽?

自家主子不是仗着身份和皇上的宠爱胡乱说话,便是有意为难谢当家…不管哪一种,惹怒谢家,后果不堪设想。

谢昊睨着身前容貌美丽的女子,原本的一些希翼,反倒慢慢沉淀了下去。这个在苏和口中不止提起过一次的苏家小姐,第一次在宫宴相见,比他想象中更引起自己的兴趣。

不屈的神色,双眼不经意流露出的沉静,都让他的心弦有一瞬间的紧绷。浑身早在那人死去时逐渐消逝的战意,居然又回来了。

只是连番试探,谢昊未免失望。

不知死活,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冷嘲热讽,该说苏家小姐太过于愚笨,还是刻意为之?

苏和与谢家谈妥的合作,谢昊并不看好。

他一时的答应,也是看在这位新任的苏采女身上——能让君于远收在身边的人,总有些过人之处。

如今,谢昊却以为,新帝此举,只是故弄玄虚,在众人面前打着一个虚虚实实的幌子。

苏家小姐,正是这个可有可无的探路石,一个可随时丢弃的棋子。

谢昊冷冷地笑着,看向莲池漠然地答道:“不论如何,这泪荷活生生地在臣下府中绽放,可见这世间并没有所谓适合之地,只有必须适应之处。”

还以为这段时日谢家的张扬,足以让他失掉平常心,暴躁易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