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个难缠的对手,竟然一如往常般冷静、自律,甚至于严谨和内敛。

真是无趣至极!

苏言还以为激怒谢昊后,能借机闹事,为君于远制造一点把柄。

不过这样也好,有力的对手,这一局才会更有趣,不是么?

她盯着谢昊一会,转眼笑开了:“小叔盛赞当家是难得的枭雄,小女子有幸,确实闻名不如见面。”

谢当家挑挑眉,没想到前番对话,居然是这个女子在试探他的深浅。

不悦地眯起眼,他面色一沉,显然被激怒了。

见状,苏言挥手让小日子退下,朝谢昊福了福身:“谢当家稍安勿躁,请容小女子细细道来。”

看她率先示弱,谢昊蹙着眉,神色冷淡:“说。”

苏言站直身,不慌不忙地说:“小叔将苏家的身家性命尽数压在谢家,不是说小叔的眼光不好,而是他的为人实在令小女子不敢苟同,所以…”

“小女子如此,也是逼不得已。毕竟走错一步,苏家便要就此尽毁。”

她抿着唇,满目担忧之色。

谢昊的视线在苏言面上一扫,看不出真假,抬起下巴,冷哼道:“那么,现在是承认了谢某,愿意替我办事了?”

“是,一切听从谢当家的吩咐。”想要抓住谢家的错处,看怕只能深入内部,逐步探询。

苏言暗忖,她不入地狱,谁入?

谢昊对于她的顺服与投靠,始终半信半疑。

苏和曾说苏家小姐如何懦弱,又怎样生性柔软,这才任得他搓扁揉捏,根本不成威胁。

也因为如此,她破格被带入宫中赐为采女,苏和第一个想到要利用的便是此女。

而今看来,苏和不是看走了眼,便是这位苏家小姐在短短一段时间内脱胎换骨,焕然一新。

一个聪明的棋子,总能在宫中多活下几日。对于谢昊来说,多一人与少一人,根本毫无损失。

苏家小姐的服软与尽忠,对他不痛不痒,又为何不接受?

这场互相探究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只是苏言心里却放不下方才那道雪色的身影。

沉吟片刻,她终究开口询问:“刚刚那位公子对谢当家如此无礼,究竟是什么人?”

萧霖一直居于深宫之中,除了先帝、几位皇子,便只有苏言见过他的真容。如今苏家小姐不认得,也是情理之中。

谢昊盯着她,许久才应道:“莫不是苏采女,也对萧公子的风采入了迷?”

苏言一愣,心下又是好笑,又是窘迫。

显然,谢昊是把她看作了不守妇道的狐媚女子,不过出宫一天,就开始觊觎别的英俊男子…

苏言纳闷,苏家小姐一副柔弱腼腆的模样,怎就在他眼中成了放荡的女子?

尴尬归尴尬,她却也只能错就错。

摸摸鼻子,苏言硬着头皮笑眯眯地道:“萧公子风姿不凡,定是人中之龙,又如何不让小女子侧目?”

谢昊上下打量着她,眼底的不屑一闪而过:“萧公子如今是我谢府的贵客,苏采女莫要扰了他的清净,惹得他不快…后果却非苏采女能承受的。”

“贵客?”仿佛没有听见他暗地里的警告之意,苏言满脸笑容地接上话头:“像萧公子如此出色之人,若为谢当家的幕僚,必定如虎添翼。”

说罢,她眉眼一挑,朝谢昊抛了个媚眼:“或许,小女子能帮上谢当家的忙?”

谢昊冷笑:“苏采女如此,就不怕明儿回宫后被皇上发现?”

宫妃与其他男人私会,给皇帝扣上绿帽子,不是杖毙就得自行了断…

瞥见跟前之人面容一僵,不再吭声,他嘴角一扯,却是赞同:“既然苏采女有心,那就不妨试试。至于皇上那边,在谢府的事必然不会传到宫里,苏采女尽可放心。”

听罢,苏言唇角小幅度的一抽。

她只是顺着谢昊的意思随便说说而已,不料此人还真让自己对师傅使出美人计…

苏言回到房间,满面愁容,几欲抓狂。

谢昊冷声抛下一句“戌时末烟雨亭”,转身就走了,留下她纠结地抓头。

萧霖是什么人,与他相处十多年的苏言自是最清楚不过了。

只得一个字——冷。

最要命的,还清心寡欲,天性凉薄。

先帝为了讨好他,不知送了多少稀世珍宝,孤本墨迹,美味佳肴,甚至是不知多少或漂亮或柔顺或英气或刚健的娈童以及无数各有千秋的美妾,谁知萧霖始终不为所动。

而对待那些不知天高地厚,妄想爬上他的床,想从中得到宠爱的娈童美妾,他们的下场不是一剑穿心,就是身首异处…

想到这里,苏言抱着胳膊抖了抖,忽然觉得下午莫名其妙答应谢昊去淌这祸水,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只是,想要进入谢家,获得情报,就必须首先得到谢昊的信任。

他如今急于想要萧霖这位莫大的助力,想必也是费尽心思仅仅把人留下。以师傅下午的态度,根本没有把人招揽进谢家,谢昊才出会此下策…

苏言在房内来回踱步,一会抿唇,一会蹙眉,一筹莫展。

望着窗外的天色,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她又转悠了一圈,寻思着要不要向谢昊要个护甲防身。免得师傅一怒之下拔剑,害她出师未捷身先死。

可是,谢当家显然不给她犹豫的时间,派人在门外提醒,实际是催促加威胁。

无奈之下,苏言抛掉了要护甲的要求,皱着眉一副将要慷慨赴死的样子踏出了房间。

小日子果真被谢家的下仆打发掉了,一路上甚至不见人影。

苏言眨眨眼,月黑风高,了无人烟,果真是做…事的好环境。

去到目的地,领路的仆役乖顺地迅速离开了。

远远望见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池水围绕的精致菱角亭,一人在桌前自斟自饮,好不惬意。

苏言碎步走近,那人仿佛未有所感,由头到尾低着头并不做声。

她闻得出,这坛酒是荷叶青。

以前苏言最爱的酒,为此还特意讨来了酿酒的方子,自给自足。

没想到,从来滴酒不沾的萧霖,也会这般不顾身份地抱着酒坛子往口里灌。

看得她,心底丝丝刺痛。

自己离开的数月,究竟师傅和君于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苏言从不曾,也从未想过萧霖有一天会消沉如此。

“萧公子,这般饮酒不但品不出味,糟蹋了酒,还容易醉。”苏言自顾自地坐在他对面,轻轻劝道。

“醉?”萧霖一双清冷的眸子似是染上了星辰,闪闪发亮,不见半点醉意。他对苏言匆匆一瞥,目光又回到了怀里的酒坛子,忽然低笑:“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醒我独醉,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苏言叹气,眼前的人分明是醉了,看起来却与平常无异。

不愧是师傅,连醉酒都与常人不同…

情愫

对着一个醉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即便苏言对着萧霖有很多话想说,却担心隔墙有耳,而又把在口中转了几圈的字句吞了回去——她不能暴露自己重生的事,也不能将师傅扯到局中来。

萧霖在谢家,就像是在自我放逐,看怕根本就是不想再理会明国的事…

看他双眼逐渐迷蒙,趴在石桌上安静无语,苏言咬着唇,有些放心不下。想着陪师傅坐坐,也算是对谢昊交差了。

毕竟,苏言也没有答应谢当家什么必须要做到的事。

竹叶青酒香扑鼻,却不容易醉。

只是像萧霖这般向来不饮酒的人,转眼灌下一大坛子,想不倒下都难。

苏家小姐的体质让苏言不敢沾酒,免得说了不该说的话。

她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萧霖,把一坛子的酒尽数灌入嘴里,又染湿了胸前的大片衣襟。不由叹息,师傅果然在糟蹋这坛上好的竹叶青,害自己想喝不能喝,一肚子的酒虫被勾得难受至极。

醉酒的萧霖,失却了平日冰冷的神色,五官随之泛着柔和的光彩。

一身的酒气,却依旧举止优雅,丝毫不见粗鄙。可见融入骨子里的教养,即使神志不清,也很难舍去。

苏言以往总觉得师傅的生活过于拘谨,自我约束过甚。如今看来,这些框框条条早就已经在无意识中将他锁住,摆不脱挣不开了。

“…苏言。”

“嗯,”她下意识地脱口答应了一声,抬头见萧霖眯着眼不甚清明,显然是随口唤着,并未清醒,苏言这才吁了口气。

“小言…”萧霖的脸埋入臂弯中,苏言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师傅喃喃自语,叫着自己的小名。

小言…十多年来,他都是这样唤着自己。

想起多年来一同生活的日子,苏言的眼底,不由闪过一丝怀念的神色。

她张了张口,无声地唤了一声:师傅——

萧霖曾言,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不该重蹈覆辙。抛下了所有,就该重新开始。

可是,苏言暗叹,看怕师傅要失望了。

她,不但没到地府,也没能喝那忘记一切的苦涩汤水,却再一次走上原来的路。

苏言不是不想放下,而是放不下。

若是,君于远心里果真没有她,那么,自己在他帝位巩固后,便悄然退出。

毕竟,要看着他三宫六院,左拥右抱的日子。

无论如何,苏言也是接受不了…

到时候,说不准她会按捺不住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来…

正黯然神伤,感觉到手背的温暖。

萧霖不知何时微微抬起头,掌心覆上苏言的小手。蹙起眉,似乎犹在梦中,她心下好笑。

却在下一刻神情诧异,看着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又继续趴倒在石桌上,了无声息。

苏言一愣,听着萧霖绵长的呼吸,便知他早已睡了过去。

不敢吵醒他,动作轻轻地想要抽回手,却被萧霖抓得更紧。

她叹了口气,显然今晚想要从武功高强的师傅掌心中抽回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了。

瞅见萧霖身上的一袭薄薄的单衣,深知他有内功护体,不必担心他着凉。

只是如今夜霜凝重,苏言穿着华丽却不保暖的衣裙,又不能抽手离开。这附近,定是被谢昊将人都驱赶得远远的。

即便有监视之人,也绝不会轻易现身…

苏言哀叹,看怕她得在凉亭中枯坐一夜了。

烟雨亭的一晚,足够她记忆深刻。

苏言连连打着喷嚏,裹着厚实的锦被躺在床上,浑身忽冷忽热,手脚无力。

很不幸的,以苏家小姐的体质,在凉亭中坐了一宿,毫无意外地染上了风寒。

谢府管家原先想要请郎中来把脉,却被小日子轰了出去。今早便要准备起程回宫,这看症被延误了下来,苏言也只能在被窝里硬撑着。

这身上的难受都不算什么,最为头疼的,便是谢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早上是萧霖送她回房的,最要命的,是打横抱着苏言一路走回来的。

当时她晕乎乎的,没来得及阻止。

于是,想当然的被谢昊误会了。

实际上,虽然苏言头昏目眩,浑身无力任由萧霖摆布。其实却灵台清明,知道师傅这番举动,只是看见自己明显被抓到淤青的手背,又被迫在凉亭里吹了一夜的冷风受寒,这才会主动抱着苏言回去。

“萧公子,请留步。”小日子杵在门前,板着脸挡住了来人走近。

宫妃与其它男子在凉亭内相处了一晚,若是皇上知晓,自家主子受罪之余,他定要人头落地。

若非昨夜被人糊弄开去,忍不住馋虫吃下了点心,他也不至于一觉睡到了天亮,没能提醒苏采女,而犯下错误。

小日子痛定思痛,再也不能一错再错。

即使明白,眼前这位冷冰冰的公子是谢府的贵客,他也只能冒险得罪。

萧霖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漠然开口:“让开。”

小日子挺起小身板,瞪圆了眼,虚张声势道:“主子正在歇息,萧公子不便打扰。”

说得如此明白,对方也知晓苏言的身份,自是会知难而退。

可惜小日子想得完满,却不知跟前的人连先帝和新帝的脸色都不顾,又如何会理会所谓的身份之别,听从一个小太监的劝阻?

萧霖大步一跨,一脚踏入了房内。

小日子一愣,急忙拦在他身前,肩上忽然一痛,站在原地竟然挪动不得,吓得小太监一身冷汗。

这位萧公子没看见双手有所动作,便能轻易将他点穴。

他跟着李唐有一小段时日,也明白这所谓的隔空点穴需要多少的功力才能使出来,更是满眼惊恐。

得罪了这位萧公子,这一时半刻怕是有罪受的了。

苏言隐约听见小日子的惊呼,睁开眼看着那道雪色的身影,勉强伸手撑着坐起来,虚弱一笑:“萧公子请手下留情,别吓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太监了。”

萧霖见她身穿亵衣,孱弱地倚着床榻,却丝毫没有半点局促与羞赧。想着这位采女性情如此,还是在所有男子面前也是这般坦然相对?

他没有兴趣,亦懒得去探究。

离着苏言约莫几步之外,随手将一颗乌黑的药丸扔到她的身前:“萧某昨夜连累苏姑娘受凉,服下药丸,两日内便能痊愈。”

难得师傅居然会良心发现,知道怜香惜玉,苏言难得打趣道:“没想到萧公子也是一位有心之人,小女子便收下了。”

“只是不知,为何公子对我如此另眼相看?”

若非了解师傅的性情,旁人怕要怀疑他是看上了苏家小姐的这副漂亮的皮囊。

果然,萧霖睨了她一眼,语调淡漠:“昨晚,苏姑娘让萧某做了一个好梦。”

苏言正随手把药丸丢入口中,听闻这出乎意料的答案,惊得险些被药丸呛住。

原来她被礼遇,居然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好梦?

硬是把药丸吞下,苏言饶有兴致地问:“区区一个好梦就能得到萧公子的青睐,小女子好奇这是个怎么样的梦?”

萧霖盯着她一会,却没有回答的意思,转身便离开了。

他一出去,小日子的穴道被解,立刻能动了,连忙扑了上来。

“主子,那萧公子没对你做什么吧?”

“没事,他就送了药,治我的风寒而已。”苏言示意他端来热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小日子一怔,愕然道:“主子,这宫外的吃食怎能如此轻率地服下…”

即便这里是谢家,若是出了事,与谢昊也脱不开关系,自是不会任意妄为。可是自家主子如此轻信旁人,却不得不让他忧心。

一个小太监想在宫中生存,又好不容易傍上了苏言这样性情温和,又甚得帝宠的好主子,确实不易。

小日子可不愿意,这才看见平步青云的影子,就让自家主子掐灭掉了。

“放心,我自有分寸。”苏言不在乎地笑了笑,萧霖根本用不着对付她这个小小的采女。

只是,什么样的好梦,竟然让师傅整个面容柔软了下来。

兴许,是想起了以往有趣的旧事了。

不是不想劝说萧霖回宫,再度辅助君于远。

只是不知这几月里,两人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也无从下手。

再者,苏言正想要得到谢昊的信任,此时就挖别人墙角,撬走师傅这位大谋士,实属不义之举。

前后思量,她也只能暂时放弃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