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恹恹地被婢女梳妆一新,苏言被小日子搀扶着,几乎走两步停一步。可惜作为宫妃应有的礼仪,即使她再想让人抬着出去,又或是把半个身子挂小太监身上给拖着走,这样不符合身份的举动却是不能为之。

却不想,陈瑾早已候在谢府门外。

“陈大人,”苏言不解地看向他,以及其身后精致奢华的马车,脚步不由一顿。

四匹红棕骏马,规格等同于一品大员,以她小小一个采女的身份,陈瑾怎会如此糊涂,弄来这么一辆马车招人非议?

“恭请苏采女上车,”陈瑾躬身向谢昊行礼后,恭谨地低头说道。

“嗯,”既然有人要她演一出戏,自己又为何不配合一下?

转身朝谢昊点点头,苏言淡然道:“这两日,打扰谢当家了。”

“采女言重了,谢某理应如此。”谢昊垂首还礼,唇边隐隐带着笑意,望向马车的眼神极度复杂。

“言儿…”

苏言正抬步要上马车,回头却见苏和急急走来。

待走近,他神色憔悴,满目通红,似是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家侄女,欲言又止。

知晓他有话要说,苏言眸底的厌恶一掠而过。

这人想说什么,她心知肚明。不外乎是好生服侍皇上,博得君于远的欢心。尤其是照顾二妹苏贤,免得她闯祸累得苏家受罪云云。

只是此番出宫,便是打着省亲的幌子,若苏言在人前过分冷漠,回去后少不得被人添油加醋地在背后议论一番。

她冷着脸站在原地,正要出声,身旁的陈瑾上前一步,站到了两人之间,提醒道:“苏采女,时辰不早了。”

“既是如此,小叔好生保重了。”匆匆丢下一句官话,苏言忍着不适,迅速上了马车。

她真是一刻钟都不想再看见苏和,不知是他的无耻太让人厌恶,还是苏家小姐原本的惊惧与退缩还残留在这个躯体里。苏和一靠近,就令苏言浑身不自在。

“采女在想什么这般入神,不妨跟朕说说?”

苏言上车后只顾着低头摆脱胸口不舒服的情愫,却没料到马车上竟然还有别人。

慌忙抬头一看,青衣墨发,俊容微微含笑,不是新帝君于远又是谁?

选秀

苏言一怔,混沌杂乱的思绪眨眼间平复下来,忙不迭地低头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得了,在宫外苏采女也不必多礼。”君于远倚着软垫,瞅见她明显苍白的脸色,暗忖着在谢家两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番派人打探,谢府看似华而不实,内里却大有乾坤。明哨暗哨不少,未免打草惊蛇,他暂时并没有与谢昊撕破脸的举动,将眼线埋入府中。

这日早朝后悄悄前来,君于远为的,也就是看看这位苏采女在谢家的境况如何。

而今看来,显然不算太好。

不知是跟谢府的利益谈不拢,还是另有所图,装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人的真假,君于远已经看不清了。

就像是当年母妃早逝,陪在身边足足十多年的乳娘,也会亲手对他下毒;比如那位对他心生怜惜的宫女,几番偷偷送上茶点吃食,转过身,亦会拿起小刀不留情地刺向自己。

在皇宫之中,即便看起来多么的真,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这位苏采女,也不过如是。

萧霖对他极为严厉,不仅在文,也在武。

这位先生总是尽其所能,倾囊以授,君于远对他素来怀有感激与敬重。

只是萧霖总是在不经意间,提及他那位徒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君于远曾出于好奇,远远地见过那人。

平凡的面容,瘦小的个子,幼时调理不当无法习武。手不能太肩不能挑,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普通人。

他对此很是不屑,却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叫苏言的孩子。

不会武,于是在文上狠下功夫。不爱读四书五经,却对兵法情有独钟。

喜爱素净的衣衫,面容仅抵得上清秀二字,笑起来一双眼眸闪闪发亮,一张平凡的脸也霎时间明亮动人。

或许在寂寞的深宫之中,缺少了这么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普通同龄人,于是苏言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入了君于远的心。

他们碰面的次数少之又少,若真的算起来,只是寥寥无几。

但是在人群中,君于远望见一张张带着名为虚伪的各种面具时,瞥见苏言温柔又狡黠地眨巴着眼的调皮神色,抿紧的唇角禁不住会微微向上一扬…

这样怀念的情愫,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

君于远害怕沉溺,却又担心这样的回忆不再回想,便会逐渐变淡,甚至消失不见。

如此珍贵的点点滴滴,是他数年来难得的一点温暖。

君于远不想忘,也不愿意忘。

双拳紧握,微微地刺痛让他清醒过来。

去谢府另外的目的,便是再次见到先生。

显然以萧霖的功力,发现他并不难,只是并未现身,说明他仍旧不能释怀。

苏言的逝去,如今怕是没有多少人记得了。

或许,茶馆说书的老先生,还会在提及新帝所谓的丰功伟绩时,稍稍提及这位在前太子身边横行霸道数年的大佞臣,以彰显新帝的威武形象。

或许,前太子的旧部,想起此人时,还会刻骨铭心地痛恨。若非苏言在,他们怎会迟迟不能得志;若非此人,前太子怎会误入歧途,以惨败收场?

君于远曾想着登基后为苏言正名,不让他一直背着这么一个佞臣的名声,往后在史书上,被世世代代的子孙唾弃和不齿。

那时,萧霖却冷笑着反问一句:正名后,苏言便不是苏言了?

他阖眼苦笑,的确,即便在苏言死后大张旗鼓地扭转世人对其的看法。

可是,这还有意义么?

有时候君于远也会咬牙切齿,苏言无法学武,萧霖特意为其创了一套不用内力的武功身法。

那一刻,苏言根本就能避开君于丘的一剑,却生生受下了。

他明白,苏言不想欠前太子的情,又或是出于愧疚才如此。

可是,这人难道就没有想过,生性凉薄的萧霖就不会伤心,冷静自持的新帝就不会哀恸地在人前落泪?

深藏的情绪一波波地往上涌,君于远硬是将它们压下。

不知为何,每次看见这位苏采女,总会想起那个人。

或者是苏家小姐的名字与那人一模一样,又或者,那一双眼眸真的太相像了。

一再地提醒,那个人所有的一切…

君于远侧过头,看见的便是苏言倚着软垫,昏昏欲睡的模样。

俏丽的容颜少了几分警惕与沉静,多了一丝脆弱,毫无防备,惹人心怜。

他眯起眼,暗色一掠而过。

“苏采女,秀女甄选入宫的事,就交由你去办了。”

低沉的声线让苏言睁大眼,有些不可置信,胸口更是隐隐刺痛。

她垂下眸,在君于远看不到的地方流露出一点黯然与伤感。

“…臣妾遵旨。”

还道君于远特意前来相迎,心下有一点欢喜。却被这一句话,生生变了味。

选秀的旨意,苏和早已一再提醒,苏言心里也有了准备。

但是听着君于远亲口说出,她心底一颤,好不容易才让应答的声线恢复往常的平稳。

新帝登基,暂时还得仰仗某些朝臣,后宫一直只得她这样一个采女,却是不可能的。

让大臣尝一点甜头,这才是为君之道。

这是萧霖教与她的事,苏言也是心知肚明。

只是理解是一回事,心里的感觉却又是另外一回事,迟迟无法平复。

一路上,两人相对无言。

新帝首次选秀,洛城的皇亲国戚,位列高位的大臣,无不是挤破脑袋要把自家的妙龄女子塞入宫中。

虽说君于远口谕,由苏言主持此次选秀。

只是以她八品的卑微身份,也不过是作为后宫唯一的嫔妃出席而已,所有事务尽数交与礼部一举进行。

苏言能做的,也不过是留在殿中继续养病,无所事事。

“主子,这是礼部尚书呈上的名单,请过目。”小月捧着一本厚厚的名册,恭敬地递到苏言跟前。

苏言懒洋洋地窝在床榻上,抬起眼皮瞧了一下,摆摆手又合上了眼眸:“礼部办事得力,这名册就不必看了。”

说实在,她即便看了,也不能更改些什么,还因为看了那些妙龄女子的名字而心里发堵。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傻事,苏言还不屑于做。

“是,主子。”小月没有迟疑,小心将名册至于书桌上,便又返身替苏言斟了一杯温茶。

细心体贴,面面俱到。

苏言接过茶水,眯着眼盯着茶面上竖起的青绿茶叶。

回宫后,小日子被她调去训诫新来的宫人,而小月作为殿中总管,便一直跟在自己身前左右。

经过上回的“迟到”事件,小月明显收起了以往的轻视,小心翼翼地伺候得苏言妥妥当当,让人抓不住任何纰漏。

苏言想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

太过自以为是,又或是过于良善的奴才,都不是她要的。

“主子,秀女们已经入宫,礼部尚书恳请主子上座。”小日子躬身上前,打破了室内的一片宁静。

苏言微微颔首,该来的总要来。

这位礼部尚书果真厉害,前脚才把名册送来,后脚便要请她去走一遭。说不准,如今朝中的臣子,正等着看她的笑话。

既然如此,她又怎好坏了他们的兴致?

明艳的鲜红衣裙,高腰束身勾勒出纤细的蛮腰。浓妆艳抹,乌发上十二支明晃晃的各色金钗,手腕上“叮当”不绝的连串或金或玉的镯子。左手指上,还戴着一只长细镶满宝石的奢华指套。

说是张扬,也不为过。

如此行头,怕是无人相信,苏言不过是一位区区八品的小小采女。

秀女大多是朝中大臣的掌上明珠,原先对这位出身商贾的采女很是不以为然。若非她耍手段与皇上相遇,又使出狐媚子的招数,这采女指不定还坐不上去。

只是此时此刻,望见高高在上的看台中,苏言一身张扬的衣裙尤为刺目。

若说皇上无意,又如何会赐她这一袭奢华的行头?

有人妒忌,有人欣羡,有人若有所思,亦有人暗暗改观。

不管如何,苏言这一着,即便不能给所有秀女一次威慑,也是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即使日后入宫,也得小心警惕,免得着了这采女的道。

环顾一周,苏言颇为满意地望见底下的秀女面色各异。

手臂一抬,示意礼部尚书可以开始了。

礼部尚书拘谨地躬身行礼,这位采女每回出现,总是出人意料。

大红的衣裙,掩住了苏言略显憔悴的病容。沉静迥然的目光,淡淡一扫,却让人肃然而立,不敢稍作怠慢。

从内而外的隐隐气势,不像是刻意,却是自然而然。

礼部尚书垂下眼帘,挡去眸底的疑惑:一个商贾的小姐,会有如此威势?

敛下心思,他大掌一挥,底下的宫侍会意,尖声叫着一个个官宦小姐走近。

是走是留,名册中早有定数,如今也不外乎是走过场,充充门面。

苏言百无聊赖地睇着那些娇滴滴的小姐们,一脸不情愿地朝她行礼、应答,不由好笑。

她们不待见自己,她又何曾愿意看到这些千娇百媚的秀女们?

“皇上驾到——”

李唐的声音从殿外一出,秀女脸上满是喜色,一声声越发娇柔的声线此起彼伏。

早就知晓他必会前来的苏言神色平淡,跪下恭迎新帝。

这场好戏,主角又如何能缺席?

“都起来吧,”君于远大步上前,扶起高台上的苏言,两人携手落座,让不少秀女嫉恨地扭着手帕。

“爱妃辛苦了,”新帝望向苏言,一脸暖融融的浅笑。

苏言低着头,小声答道:“皇上言重了,臣妾不敢居功,都是礼部尚书安排得妥当。”

提及自己,礼部尚书连称“不敢”,“采女谬赞”之类的话。

随手翻开名册,苏言抬眸一笑:“皇上亲临,可是有看中的秀女,特意前来一见?”

“爱妃这般说,莫不是怪朕近日忙于政事,没有去琼华殿?”君于远墨眸一眯,唇边笑意更甚。

“皇上这样,真是折杀臣妾了。”苏言口中恭谨地答着,视线却在秀女中暗暗探寻。

那位苏家二小姐,怎就不见踪影?

她倒是想知道,苏和再三叮嘱命苏贤入宫,会是怎样的一位妙人儿。

忽感君于远握着茶盏的手略略一顿,目光停在某处。

苏言暗自诧异,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心头一紧,却是愕然。

秀女当中,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与周围格格不入。

只是,那张脸苏言起初觉得眉眼有几分熟悉。转眼想起来,那不是她生前的面容又是谁?

那妙龄女子见两人怔怔地盯着她,眼中得意之色浮现,鹅黄色的身影小步上前,福身行礼:“小女苏贤,拜见皇上。”

执手

苏言暗暗捏着衣角,心下冷笑。

苏和三番四次想要将这苏家二小姐送入宫来,原来早已有了对策,这才会对于谢昊所提的三年之事,胸有成竹。

这位小叔打得好算盘,居然算计到她苏言头上来了?

想象过苏贤会是如何的天姿国色,却不曾料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平凡无奇的女子。

苏言失笑,有些幸灾乐祸。

若是前太子君于丘的旧部,又或是朝中老臣看见那张昭示佞臣的脸容,会有如何的表情?

她盯着底下神色自若的苏贤,暗忖着自己如今算不算是苦中作乐?

君于远手中的茶盏一放,淡笑道:“苏贤…苏家二小姐,爱妃的妹妹么?”

苏言垂下眼,轻声答道:“回皇上,正是家中二妹。”

“姐妹一并送入宫中伺候朕,苏家倒是有心了。”君于远又看了苏贤一眼,示意李唐在名册上将人记上:“既是如此,那便留下陪陪爱妃,也封为采女。”

话音刚落,李唐上前一步,低声禀报:“皇上,苏贤近日被谢家收作义妹…”

所谓义妹,虽说沾亲带故,可是谢家在朝中并无官位。若是封为采女,也未尝不可。只是如此一来,一个商贾之女却与谢家义妹平起平坐,这其中却是拂了世家的面子。

君于远沉吟片刻,瞥向一旁不动声色的苏言,笑道:“那便赐苏贤为六品宝林,入住芝兰殿。”

“谢皇上,”闻言,苏贤双目含笑,却也规规矩矩地伏身叩首谢恩。

其后,新帝又钦点了两位九品奉仪,一位七品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