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答应着退下,她转向宫女,眯起眼:“有什么话,你便直说罢。”

小月垂着头,小声道:“宝林此番作态,主子为何还要将夜明珠送出去?”

苏言笑了:“怎么,替我不值?”

宫女点头:“那是皇上特意命李总管送来的,极为贵重的礼物,主子怎么就…”

怎么就说是君于远不明所以随手送的?

苏言好笑,如果直说,那苏家二小姐指不定怎么恨她了:“反正放在琼华殿也只能蒙了尘,倒不如顺水推舟做一回人情。如今苏宝林是后宫品级最高的嫔妃,又是谢家的义妹,关系若是弄僵了,以后也不好在宫里过活。”

小月偷偷四处张望,压低声线道:“以主子的容貌,难道就没想过重新得了圣宠?”

毕竟,那位苏宝林面容平凡,连其余四位宫妃也比不过。

苏言摇头,她还不想当这个出头鸟,招来杀身之祸:“小月,这话从此不要再提起了。”

皇上的恩宠,人人得以求之。可是,这所谓的恩宠,谁能保证可以长长久久?

尤其是,这个人是君于远。

国事繁重,后宫的嫔妃又增加了四位,君于远又心不在此,翻牌子不过寥寥几次。总归是恩露匀泽,去每位嫔妃的次数都相近,并没有对谁特别偏颇。

“皇上,子时一刻,该就寝了。”御书房内,只得李唐一人伺候,看了看天色,蹙眉上前提醒道。

君于远放下朱笔,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么晚了,泡一壶新茶来罢。”

李唐恭谨地站在原地,无奈道:“皇上,深夜饮茶,实在不易入眠。”

年轻的新帝抬眸朝他笑了笑:“你真是越发细心了,若是出去说,朕的这位大内总管以前是山贼,怕是无人相信。”

李唐板着脸,对君于远难得的玩笑不动声色:“皇上,今晚翻哪位嫔妃的牌子,还是回寝殿歇息?”

君于远指骨扣着木案,饶有兴致地问起:“说来,今儿朕得了一副画像,你也过来瞧一瞧。”

他从手边的锦盒中取出卷轴,随手扔向李唐。

大内总管轻轻松松接过,两人说是君臣,多年来互相了解,倒是少了几分拘束。李唐展开一睇,琢磨道:“这苏家二小姐的脸容,确实和…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的名字到了嘴边,瞧见君于远的眼神,他顿了顿,便用沉默带过了。

这是新帝的禁忌,即便是如今最为亲近他的自己,李唐也是不敢触碰的。

“这是苏贤一年前的画轴,之后她藏于深闺,许久不曾出门,鲜少有人看见她的容貌。”君于远敛了笑,目光冷若寒霜。

李唐仔细看着画轴中人,抬头道:“皇上怀疑,有人在她身上动了心思?”

君于远不语,李唐收起卷轴,禀报道:“说起来,今儿苏采女将那三颗深海夜明珠送给了苏宝林,宝林还让人用御赐的软轿送采女回了琼华殿。”

“姊妹情深?倒是难得。”君于远冷哼一声,环视着御书房冷清的气息,一时间不想回寝殿去:“李唐,陪朕走走罢。”

“是,皇上。”闻言,李唐暗自叹息,低声答了,提起宫灯与他一道出了御书房。

夏夜凉风阵阵,吹散了白日浓郁的燥热,令人通体舒爽。

君于远百无聊赖地在宫中到处溜达,李唐刻意避开了深夜巡视的禁军,免得让人知晓新帝近日不去后宫,居然有了夜游的习惯。

“前面是…苏采女的琼华殿?”君于远并非在乎那三颗少有的夜明珠,只是对苏言把宝物轻易送人的举动,有了几分探询的意味。

李唐一听,躬身打趣道:“夜深了,皇上不若进去借宿一晚?”

“如此甚好,”君于远的确起了一些倦意,即便有武艺在身,几夜不睡也仍旧精神奕奕。只是琼华殿的素雅,没有各种芬香扑鼻的香炉,苏采女又少了些其它嫔妃身上浓郁脂粉味,清淡怡人,让他倒是不太排斥。

皇帝突然驾临,惊坏了琼华殿的奴才,一阵慌乱地跑出来趴伏迎驾。

君于远一扫,却少了殿中的主子,不由问道:“苏采女呢?”

小月急忙小心应道:“回皇上,主子身子弱,服药后刚睡下…”

不等她说完,君于远抬步走入寝殿。远远便听见一道焦急又无奈的声音,不断地唤着,他颇有些哭笑不得。

小日子正焦头烂额,皇上难得来了,自家主子居然睡得叫不醒,急得他一头汗。回头望见新帝站在门口,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他吓得瘫软在地上,没了声息。

李唐拎着小太监出了去,独留两人在寝殿之中。

望见床榻上还呼呼大睡的苏采女,君于远挑眉走至榻前。

居高临下地睇着她沉静的容颜,见苏言眉心微蹙,似是睡得并不安稳。

君于远从未受过这般的冷遇,指尖在苏言手臂的关节处一点,便好整以暇地瞅见床上的女子吃痛,慢悠悠地睁开了双眸。

剪水双瞳,盈盈若秋水,含着一丝迷蒙的轻雾。

对上君于远的眼眸,没有诧异,没有惶恐,没有惊惧,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垂下眼,赤足便要落地行礼,却被一只手臂挡住了。

“苏采女,你似乎不惊讶朕此刻在此?”君于远看着她,缓缓笑开了。非常有趣的反应,尤其是这双眼…的确是个妙人儿。

苏言恭敬地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宫内的一草一木皆是皇上的,在何处驻足在臣妾看来都是应该的。”

这答案,倒是出乎君于远所料。

还以为她会带着欢喜和羞涩,娇滴滴地谢恩,又或是借此抒发一下对自己的想念…

在后宫的几位嫔妃走了一转,君于远更觉得这位苏采女与众不同。

就不知,苏家如何教出这样的女子,而谢家从中又是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了。

同榻

夜风习习,明月照人。

琼华殿内,榻前的轻纱在凉风中微微飘起,宽大的床上,两人各睡一侧。

苏言的脸颊贴着玉枕,被君于远叫醒后再没了睡意,睁着眼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身旁那人。

她想起多年以前,因为背不出千字经,在院子的角落偷偷哭泣。

那时候,年幼的苏言天资并不高,只能刻苦再刻苦。

体质不能学武,她只能希翼在文上有所造诣。

那会儿,师傅萧霖是苏言的天,是她学习所有事最终的目标。

苏言不敢偷懒,不敢有所倦怠。或许被优秀的萧霖带回来收养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开始害怕回到原来饥寒交迫的日子,于是拼命习字,努力学会晦涩的经文和诗句。

如此,便能继续留下。毕竟,有所成的自己,才能有资格留下。

可是拗口难懂的千字文,苏言狠背了三天,依旧没能完整地记下。

她又是懊恼,又是害怕。担心被萧霖发现自己的懦弱,只能躲起来悄悄落泪。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一道清亮的声线从背后传来,苏言吃惊地抬起头。

泪眼婆娑中,阳光刺目,那个人站在花丛中,浅浅微笑。柔和的光晕洒在那张温雅的俊容上,虽是少年,已隐隐能看见往日俊逸的面容。

苏言胡乱擦去泪水,低下头不愿搭理这人,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懊悔中。

那人弯腰捻起她脚边的书册,轻轻念道:“千字经…你背不出来所以哭了?”

被人一语中的,苏言不由有了些恼意,将书册一把抢回:“别小看人,我很快就能倒背如流。”

少年低低地笑了,看着她越发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炸毛的小猫,可爱得让人忍不住发笑:“千字经不过是一本没意义的入门书册,用不着倒背如流。”

苏言眨眨眼,晶莹的水光残留在脸颊上,神情倒是平静了许多。

睇着这样的她,少年双眼微亮,指着书册问:“千字经读懂了就容易背,今晚亥时,我在此处等你。”

苏言有点不愿承这少年的情,能在宫中随意走动的,不是重臣之子,便是皇亲国戚。萧门有令,出师前不得与人随意交往。

只是,这人一脸自信,话语中千字经甚为了解,若能得他指点…

终究,苏言还是微微点了头。

她依言而至,少年也重诺,准时赴约。

那夜月色明亮,他们一个细声解说,一个专心记下。不知不觉,放下书册时,已是三更。

阵风一起,沙尘迷了眼,苏言正站起身,险些摔倒。

却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扶住,暖暖的体温自那人身上传来,混着浅淡的龙涎香,苏言怔忪在地,不禁有些痴了。

许久之后的一日,萧霖将各个皇子的画像放在要出师的她面前。

苏言一眼就认出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仍旧是温柔的微笑,还有那想象中俊雅的容颜。

她才知晓,那人是当今七皇子,君于远。

手臂一抬一放,萧门苏言往日要追随的主子,就这样定下了。

想起了往事,苏言目光一柔。

这样的小事,那人兴许并未放在心上,早已忘记。

只是对于年少孤独的她而言,点点滴滴深刻在心底。

听着身后平稳绵长的呼吸声,苏言缓缓转过身,视线在君于远面上匆匆一瞥。

武人敏锐,多一分的注视也足以令他惊醒。

苏言知晓他国事繁忙,难得好眠,并不想扰了君于远。

她垂着眼等了片刻,那人并没有清醒的迹象,这才慢慢地挪动着身侧的手臂。屏着呼吸,一点一点地靠近。

苏言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手痒了许久的小贼,看到心仪的珍贵宝物,忍不住想要立刻扑上去,却还得一再地忍耐,免得打草惊蛇。

思及此,她不由失笑,嘴角微微一弯,扬起一丝欢快的弧度。

不敢直接牵着君于远的手,苏言只是用指尖轻轻碰触着那人的手心,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睡去了。

每天劳心劳力,还得防着其他嫔妃下绊子,她这身子却是招架不住的。

殊不知苏言刚刚入梦,旁边的人便缓缓张开了眼。

苏言一动,君于远便醒了。

或者该说,他根本不曾入睡。

自从那一日起,明国新帝很久没能安然就寝。不管李唐暗地里叫来老御医开了多少促眠的方子,又找来多少偏方,依旧无法凑效。

御医曰:皇上积郁过深,于龙体不利。

君于远亦明白,每一晚,多数是睁着眼等待天明,然后起身着衣早朝,继续尽他身为明国君主的义务。

想必朝中大臣,看着精神抖擞的新帝,绝不会想到此人居然会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

君于远其实害怕睡着,却又期待入梦。

他不愿再回忆起那天鲜血淋漓的场景,不想再感觉到指尖逐渐冰冷的温度。却又想,那人或许会到梦中,或许…他们还能相见。

于是,他放任李唐寻来无数的各样方子助自己入睡。

可惜,由始至终不得成效。

苏采女的床榻,有一股自然而然的药香。

一丝一缕,浅浅淡淡的,并不浓郁。

间或有凉风吹来,一室静谧,在这处不大的一方之地,君于远忽然有种安稳的感觉。

侧边的人,离得他一手臂远,睡得满足而香甜。

微蹙的眉头舒开了,光洁的额上几缕碎发,长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道浅浅的暗影。

君于远轻易地就能辨别出,苏言的熟睡,突然有了一点嫉妒。

他从不在嫔妃的寝殿内过夜,更不会与她们同寝。

这段时日,也不外乎是让几人陪着,直到天明。

很多次的破例,都用在这位苏采女的身上。

君于远察觉出自己对她的兴味,正随着日子不断增加——这对于一个帝王来说,并非是一件好事。

只是,君王也是人。一个宁静的去处,一个可以稍微在人后露出一点软弱的地方,却也是他想要的。

君于远看着苏言的睡颜,选择了放纵一下自己。

可是,也仅仅是暂时的…

侧过身,他握上了苏言的手。

冰冰凉凉的,像是沾上了清晨的露水。苍白滑腻,圈在掌心里,却越发感觉到瘦弱。君于远只想到四个字,便是骨瘦如柴。

入宫后,另外四位嫔妃在大内的圈养下,容光焕发,丰腴可人。

只有这位最先纳的采女,小病不断,越发瘦削。

仿佛宫内的生活,在一点一点透支着她的性命,缓慢地吸走了她所有的光华。

君于远牵着她的手,逐渐松开,抿唇不语。

他对苏采女的兴趣越发浓厚,在她身边总是能感觉到平静。这样的依赖,君于远不能要,也不敢要。

一切撩动自己心弦的物什,都该除去。

这就是君于远学习了十数年,所谓的帝王之术。

苏言一夜好眠,在明媚的阳光中醒来。

身边早已空空如也,冷凉的竹席,似乎从来不曾有人在上面躺过。

她坐起身,小月已小步走来,捧着洗漱用具轻声细语:“天色刚擦亮皇上就去早朝了,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吵醒主子。”

看小宫女喜形于色的模样,苏言不由好笑。

若他们知晓,君于远每回来,两人只是安安静静地就寝,怕是要失望得想哭了。

他并没有在任何殿内留宿,而在琼华殿,向来是深夜前来,也让李唐拦下了内务太监的记录——如此一来,她苏言并非侍寝,而是与新帝私下幽会了。

这样一想,苏言禁不住又是一笑。

一旁的小月见自家主子唇边含笑,更衬得容颜明艳无双。看得一愣,却在心下窃喜。

苏采女这一回,也算是苦尽甘来。往后皇上的恩宠,想必要源源不绝。

念及此,小月亦是满心欢喜。

在几位嫔妃的宫人面前,她也能挺直胸膛了。

新帝在琼华殿留宿,一次两次并不为人知。毕竟君于远身边伺候的人,守口如瓶,素来不会胡乱嚼舌根。

只是后宫之中素来没有秘密,这一次深夜前去琼华殿,终究是被一个刚好起夜的宫人发现。

于是,这位一向被看作没有任何威胁的小小采女,一下子被几位嫔妃视作大敌。

原先这苏言一张艳丽的容颜便是众位嫔妃之上,只是她体弱多病,又鲜少离开寝殿,她们便没有多加重视。

这一会,倒让四位暗地里相互试探与争斗的嫔妃同仇敌忾。

“宝林姐姐,那采女身为苏家长辈,如此作为,真让人气愤。”御女宫香怡这日一早匆匆而至,柳眉微蹙,软腻的声调含着丝丝不忍与不忿。

苏贤坐在上首,不置可否,微微笑道:“宫妹妹,皇上只是夜游御花园,正好倦了时瞅见姐姐的寝殿,便进去稍作歇息,也并不为过。”

见她不软不硬地把事情轻描淡写的,宫香怡手里绞着锦帕,不悦道:“难为宝林还为她推托,这一次也就罢了,只是上一次,再上一回又是如此么?”

苏贤垂头饮了一口香茗,淡笑道:“宫妹妹,咱们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他想去哪里,我们还有资格能管住?”

宫香怡一窒,倒是没了言语:“那…宝林姐姐可有妙计?”

“妹妹太看得起我了,”苏贤摇头一笑,眸光微动:“苏采女比咱们厉害的是什么?不外乎是,留下了皇上。”

御女双眼一亮,心下一动,口中感激道:“多谢姐姐提点,妹妹那里刚好有几匹苏州纱织锦绸,待会便让人送来。”

“妹妹客气了,”满脸笑容地送着宫香怡出了芝兰殿,苏贤转身后,霎时面无表情。

“绿儿,通知御膳房,我今儿头疼,让他们这几天送些清淡的吃食。至于太医院那边,你知道该怎么说了?”

身后的婢女兢兢战战地应下,匆忙出去撵几位宫娥去替主子办事。

绿儿心里咯噔一下,惴惴不安,忽感这炎炎夏日,一股阴风至身后飘过。

闹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