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于远笑了笑:“谢公子难得入宫,就让他们兄妹俩聊聊。朕坐在那里,也只会令两人倍感拘束。”

苏言睨了他一眼,这是放手让那两人有独处的机会密谋?

君于远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有笃定谢昊此时并不会对苏贤提起半个字?

芝兰殿的后院,柳树郁郁葱葱,飞絮随风飘起。

两人刚入了院,便落了满身。

苏言转头拨开肩上的白絮,远远望见一人独自立在荷池前。

仍旧是一身雪白的长衫,冷逸的侧面能看见紧抿的唇瓣,以及专注于荷池的目光。

师傅…

苏言不解,谢昊入宫居然带上萧霖。

这是炫耀,还是另一种示威?

半晌,萧霖仍旧没有转身的意思。

即便以他的功力,两个大活人就站在几丈外,不可能不知晓。

萧霖素来如此,不在乎的,便全然漠视。

苏言只得走前几步,轻声一唤:“萧公子。”

君于远立在她的身侧,盯着背对着他们的白衣男子,轻轻笑了:“我以为,先生再也不会踏足皇宫一步。如此,倒是我想多了。”

“的确不愿回来,”萧霖终于将视线从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移开,淡然道:“只是这个冷冰冰的地方,终究也不是留人的好去处。”

苏言一怔,余光瞥见君于远登时笑容全无。

平日如若春风的笑脸,像是被转眼间卷走了,丁点痕迹没有留下。

这样满是寒意与尖锐冰冷的人,并不是她熟悉的君于远。

迟疑地又看向萧霖,却也没看出任何端倪。

“不劳先生担忧,皇宫之大,自是有留人之处。”君于远漠然地答着,略略垂下眼,掩去了所有的神色。

零落的光华落在他俊雅的面上,明亮、刺目,脸颊微显透明。苏言这一刻,却觉得君于远有种说不出的脆弱。

只是这位明国新帝,她看着这人一步步登上最高处,如何翻手为云覆手雨,又怎会与脆弱有所关联?

苏言不由失笑,或许这日明媚的阳光令她产生了错觉…

“该留的留不住,该放手时不放。”萧霖直视着君于远,冷笑道:“我教导了十多年,这便是皇上学会的为君之道?”

君于远蹙起眉,似是不愿与他再起争执:“我感激先生多年来的教导…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也请先生成全。”

听罢,萧霖并无不悦,仿佛对此早有预料。

君于远和苏言都是他倾心教授的徒弟,一言一行一念,他眨眼间都能猜出七八分。

可是,这并不代表萧霖会放弃:“皇上终究会改变主意…我会再来的。”

说罢,他转身要走。

苏言在一边听得满头雾水,这时下意识地伸手要抓着萧霖的衣袖。

萧霖一时不察,竟是被她这个不懂武艺的女子捏住了袖子的一角。

侧过头,他的视线满含不愉之色。

手臂一抖,隐含微弱内力的衣袖将苏言震退数步。

她捂着胸口,微微的刺痛,深知师傅已是手下留情。要不然,此时自己怎么还能站着…

萧霖不喜旁人近他三步之内,这一点苏言一焦急,竟然忘记了。

毕竟,她以往靠近,师傅虽然冷着脸,却并不排斥。

今时不同往日,苏言不知怎地,心底略略发酸。

不管如何,这会都不是适合伤感的时候。

她略微平复心情,头疼于收拾残局。

苏言长长地吁了口气,歉意道:“唐突了…只是据闻萧公子对泪荷情有独钟,谢家正好送来几颗种子,想请萧公子指点一番。一时心急,还请公子见谅。”

一个嫔妃在皇帝面前跟别的男子拉拉扯扯,实在有违宫规。

苏言当下转身跪在君于远脚边,满脸愧疚:“皇上,臣妾有罪。”

新帝垂头睇着地上跪着的人,微微笑开了。

这女子确实有趣,不像平常的大臣那般兢兢战战地高呼“罪该万死”,又不若后宫女子挽泪求饶,恨不得以死明志。只是轻飘飘一句“有罪”,便要打发了他。

“确实有罪。”

苏言眼皮一跳,暗忖着以退为进这一招竟然没有成效?

却听君于远话语一顿,又弯腰扶起了她:“此事朕先记下了,下不为例,嗯?”

“臣妾遵旨,”苏言暗叹,还来一次,她这是嫌命长了?

好不容易雨过天晴,苏言就差抬手擦擦额上莫须有的冷汗。

稍稍抬头,却见对面的萧霖一双黑沉的眼眸直直地瞅着她,吓得苏言又是一身冷汗。

她颇为心虚的低下头,师傅的目光过于锐利,自己还没有自信能阻挡其像要穿透身心的探究视线。

半晌,待苏言紧绷着神经就要受不住断开时,才听见萧霖淡声说道:“泪荷喜冷,此处并不适宜下种。”

她应了一声,虚心请教,还恰到好处地带着一点遗憾的神色。

“爱妃若是喜欢,这又有何难?”君于远抚掌而笑,眼眸却定定地看向萧霖:“宫中正有一处冰库,藏于地下。若是把荷池建在那处之上,泪荷喜寒的习性便能迎刃而解。”

竟然如此大费周折,也要将泪荷种活?

苏言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赞同,君于远如此是对师傅的挑衅,还是与谢家暗暗较劲?

“皇上,泪荷素来生长在雪山之巅,圣洁之处。若移居在这浊世之中,即便费劲心力,也只能延缓它们的衰败而已。”萧霖的语调一如往常的冷然,却还带着丝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皇上这般大兴土木,只会让更多的朝臣效仿,终究会毁了那片清净之地。再说,泪荷有它的生存之道,为何要逆天而行?不要忘记,皇上如今脚下的位置,是用什么交换得来的?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说到最后,萧霖自然而然地恢复了往日的凛冽,却多了一分咄咄逼人。

两人不欢而散,苏言也未能用任何理由留住师傅。

确实如萧霖所说,泪荷有它适合生长的地方,君于远站在如今的位置,也有更多需要他做的,符合他身份必须要做的事。

登基之初劳民伤财,并非明君所为。

所谓迁走冰库,种下泪荷之事,君于远再未提起。

而苏言,也当作从未听过,乖巧地沉默着。

回到芝兰殿,没有欢声笑语,只见苏贤苦着脸,与谢昊一并静静品茗。

殿内一片肃静,周侧的宫侍绷着脸。不知是被谢当家的气势吓着了,还是生怕呼出的气息也会惊扰两人…

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角落一名小太监拎着小巧的竹笼子。

苏言走近一看,里头居然是一条手指粗的青蛇,了无生气地趴在笼子里,显然是半死不活。

这就是小日子所说的,吓得苏贤尿床的罪魁祸首?

碗口粗,还有剧毒的大蛇?

苏言无奈地暗自低叹,宫中所谓的以讹传讹,果真出神入化。一条无毒的小青蛇,也能传出完全不一样的版本。

只是,苏家二小姐竟然被这样一条小东西惊吓住了…

她眨巴着眼,方才郁闷的心情突然一扫而空。

这一出,似乎又是一场好戏。

寿宴

谢当家去宫里走了一转,彻查芝兰殿闹蛇的官员霎时精神抖擞,非常迅速查出了真相。

这天大早,李唐亲自前来,让苏言到芝兰殿,说是皇上有请。

小月愁眉苦脸,小日子耷拉着脑袋,都知道这一趟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苏言倒是神色自在,简单梳妆后便随李唐出了琼华殿。

她心下好笑,忍了几天,苏家二小姐也是时候发难了。

果不其然,一踏入芝兰殿,就隐约听到苏贤低低啜泣,似是满腹委屈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前殿早已撵走了所有的宫侍,只得君于远、苏贤与宫香怡三人。

显然,这芝兰殿闹蛇的事,新帝将其归为家事,并不愿对外宣扬。

一见苏言,苏宝林哭得更为凄楚,泣不成声。

御女宫香怡也适时蹙起柳眉,低吟一句“请皇上明察”。

君于远见苏言一脸坦然,镇定地行礼,由始至终不见任何慌乱,故意板起了脸:“苏采女,你可知罪?”

闻言,苏言跪在地上,沉静地答道:“臣妾愚钝,不知何罪之有,还请皇上明示。”

新帝双眼微眯,一旁的李唐会意地上前冷然道:“苏采女几日前赠与苏宝林千年人参的锦盒底下镶有隔层,里面装了一些白色的粉末。经太医院查验,却为蛇最喜的药材,有引蛇之效。”

言下之意,是怀疑她要加害苏贤,于是把粉末藏于隔层,好引毒蛇来芝兰殿咬人?

苏言心底略显错愕,原先想以这御赐人参为饵,离间宝林与御女的关系,免得两人联手,将矛头指向她一人。

因而,她才会在宫香怡送来礼物时,转眼就让小日子送去芝兰殿,又不经意地提起这是君于远所赐之物。

如今苏言略为出乎她所料,结果却倒是没甚区别。

她定了定神,如实答道:“那日宫御女将此物送来,臣妾想起苏宝林受惊未好,便立刻派人把人参送去了芝兰殿,连锦盒亦未曾打开。”

君于远深深地看了苏言一眼,转向了芝兰殿的宫侍总管,他矮胖的身形忐忑着跪在另一侧,满额冷汗,却不敢胡乱张口。

最后,他只得斟酌着回了一个苏言派人送礼过来的约莫时辰。

既不附和苏言,也不算是当面拂了自家主子的话。

听罢,君于远不置可否。

宫香怡却率先跪下,急呼一声“冤枉”。

如今这苏言开口推脱,这事情便得落在自己身上,御女是又惊又恐。她上门试探,好心带上三株难得的千年人参,而今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生生给自个惹了祸端。

苏言不语,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等候君于远深沉的目光在几人身上一扫而过。没有做过的事,她满心坦荡。

可是这位宫御女,怎么看也不会傻到自己动手。

只是,不管是否她所为,这样慌慌张张地高声叫冤,却是不妥。

这不就是常言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苏贤在一群宫娥中哭哭啼啼的,丝毫不理会这边的暗涌。

无论哪一个获罪,最终的赢家都是她这位宝林。

在后宫少一个对手,苏家二小姐就多了一分上位的胜算。

此时此刻,她只需继续装装样子,博取同情,就能在一旁冷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李唐又带了几位经手过锦盒的宫侍,分开审问,的确证实苏采女之言。从琼华殿到芝兰殿,这锦盒完完整整的,没有半点被拆开的痕迹,更勿论是动手脚了。

另一方面,御赐人参分明经过太医院验明后送与御女的端德殿。经手的宫侍繁多,又在殿中放了数日。

这一来,事情完全不利于宫香怡,让御女百口莫辩。

但是并没有在端德殿搜出所谓的粉末来,却也不能就此定罪。

君于远并不愿此事闹大,幸好苏贤也仅仅受了惊吓。

宫香怡只被降为八品采女,又需得禁足在端德殿面壁思过一个月。

这事也就如此不了了之,算得上是雷声大雨点小。

不过此事一起,嫔妃之间再也不敢胡乱送礼,免得惹祸上身。

宫香怡在贴身宫婢的搀扶下,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端德殿。

好一会儿,才从打击中回过神来,满腔的怒火却眨眼间涌了上来。

她狠狠地一推身旁伺候的宫婢,厉声道:“出去,都给我出去!”

见自家主子不悦,众人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地迅速退了出去。

宫香怡用力撕扯着榻前的轻纱,仿佛那是站在她面前的仇人。扯得七零八落,还不解气,恨恨踩了几脚,这才气喘吁吁地坐回了床头。

原先的七品御女,如今却要和那苏言平起平坐,让她如何不恨?

可是,分明是苏贤暗示她试探苏言,宫香怡这才登门造访,查探虚实。

没想到,却被苏宝林摆了一道。

那三株千年人参,宫香怡起初是命人偷偷送去芝兰殿,好孝敬苏贤。谁知不到片刻,却被退了回来,说是苏言的身子弱,这些人参却是极好的补品。

尤其是,这些都是新帝特意赏赐的,意义非凡。

宫香怡素来聪慧,一点就通,明白苏宝林想要她压一压那位苏采女的气势。

也怪苏贤平日过于友善,又加上平凡无奇的面容,让她疏于防范。这一次,险些还得赔上自己的性命——偏偏,宫香怡还无凭无据,不能将苏宝林供出来。

苏贤做事向来滴水不漏,那放药的人,估计早就死无对证。而她又是暗地里送去的,除了心腹并无人知晓。

于是,这一道暗亏,宫香怡即便不愿意吞,也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去。

忿恨一过,她也冷静了下来。

那两位奉仪身家背景并不出色,后宫这一段日子,也就余下苏言与苏贤两姊妹争宠。

待禁足结束,这两人说不准已是争得头破血流。

到时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总是对她有利的。

思及此,宫香怡唇边缓缓扬起一丝明媚的笑意。

琼华殿内,小月捂着胸口,仍是心有余悸:“若是那些锦盒还留在殿内,主子可就得危险了。”

“主子,要不我们在殿外洒上雄黄,防范于未然?”小日子也是一脸担忧,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苏言摇摇头,同样的招数再用第二次,那便是下下策了,冷不丁要被人揪出来。

这样的傻事,看怕宫中不会有人会做。

只是那御女,分明是被人当了棋子使,却又让她反驳不得。

能驱使得动宫香怡的人寥寥无几,苏言笑了笑,她似乎是太小看那后宫中的几位大家闺秀了。

原来平日知书达理,胆小怕事又无害的兔子,转身也能成了凶狠而能伤人的豹子,实在令苏言不得不刮目相看。

六月,正是新帝的寿辰。

皇宫内张灯结彩,喜庆洋洋。仿佛日前芝兰殿的闹蛇事件,并没有一丝痕迹留下。宫侍眉开眼笑,来来回回忙碌非常。

反观琼华殿内,一片静谧。

苏言喜静,除了让小日子按规矩挂上红灯笼,又将寝殿内外打扫一新,并没有多大的改变。

虽是炎夏,她的一双手却依旧透着凉意。捧着温热的茶水,坐在凉亭下甚是舒适。

眼下宫内欢欢喜喜的,却不曾有人想过,这位不受宠的七皇子历年来,其实一次都没有庆贺过寿辰。

只因,这是君于远降临人世的日子,也是多年后,他的生母被加害致死的那一日。

可惜,他早早过继于谢皇后,那位出身卑微的生母又如何会被人想起?

这番大肆庆祝新帝寿辰,在苏言看来,反而像是莫大的讽刺,一场冠冕堂皇的戏台。在这之上,人心百态,朝臣外戚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一群带着精巧面具的人欢聚一堂,不过是一场无意义的闹剧。

“主子,皇上寿辰在即,这寿礼方面…”小月不能不担心,个把月来,苏采女在琼华殿安心静养,根本没有这样的意思。其它各殿的主子都早有准备,连被禁足的宫香怡也让人备下的厚礼。若是寿宴时无法拿出得体的寿礼,轻则被其他人嘲笑,重则惹怒了新帝,怕是近日难能可贵的一点恩宠也要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