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宫女忧心忡忡的神色,苏言笑了笑:“平常的寿礼,又如何能入得了皇上的眼?我心里有数,你且退下罢。”

小月口中答应,迟疑了一会终究不再提起此事了。

寿宴那晚,月色明亮。

苏言挑了一件君于远送来的大红衣裙,绸缎轻纱,柔滑的布料极为贴身,曼妙的身材一览无遗。

绾起乌发,选了一支素净却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致玉钗。

在众人或惊艳,或吃惊的目光中,徐徐走入灯火通明的殿堂。

君于远携着苏贤一并而来,在所有人面前凸显了对宝林的重视——也是对谢家的看重。

有眼色者,有疑虑者,终归是放下了心头大石。

原先以为新帝登基,立下了几道圣旨,约束了世家,是有意打压,再出手取缔之。如今看来,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稍微压一压世家如日中天的势力。

苏贤随君于远坐在上首,伺候在侧,俨然是上回苏言坐在的位置,不由满心欢喜。不经意地侧过头扫向下首,谢当家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仍是对她不甚在意。

另一面,苏言却是安安静静地低着头。一身华丽的衣裙依然出色,却也只是一朵供人看赏的壁花。在苏贤看来,新帝自走入,从头到尾没有向那位采女瞥上一眼。

她相信,君于远之前也不过是看上了苏言的那张皮囊。时日久了,便要索然无味。

毕竟苏贤在苏家多年晓得,苏言只是个病恹恹的无趣之人。

待酒过三巡,寿礼一一上呈。

有稀世珍宝,有罕见的名家墨宝,有预示福禄的凤雀,甚至是千娇百媚的各色女奴。

君于远只是淡淡的笑着,没有欢喜,没有失望。挥挥手,李唐便尽数安排收纳。

两位奉仪呈上一并绣出的牡丹图,引来一片由衷的赞赏和惊叹。

苏贤亦是赞口不绝,忽然疑惑道:“李大人,怎么少了姐姐的寿礼?”

李唐尚未回答,却见苏言抱琴而出,朝上首福身道:“臣妾请李大人将寿礼安排之最末,好为皇上奏上一曲。”

堂堂帝王的寿礼,只一曲了事,看怕是前所未闻。

殿内一众人面色各异,苏宝林却饶有兴致地道:“皇上,臣妾也许久没有听姐姐弹琴了。当年天分极好,多为先生赞赏,此时怕是要更上一层楼了。”

“据说有人一曲能令百雀归来,不知姐姐是否也会有这样的境界?”

苏言无语,这苏宝林果真信口开河。不说能否能百雀齐飞,这皇宫内外连一只苍蝇都要飞不进来…

若是以前的苏家小姐,这琴艺才学了一年,却因学得刻苦,每每给先生夸奖,而让苏贤心生怨恨,装作不小心地摔坏了唯一的一张琴。

以苏家小姐的穷困,再买新琴是不可能的了。这学琴,也就如此搁下了。

此事乳娘不知提起了多少次,暗自叹息落泪。

苏言沉默地坐下,焚香净手。

原想匆匆奏一曲,便能完事,悄声退下。最多被众人评一句中庸,又或是技艺普通,如此她并不在乎。

锋芒过盛,将会招来如何的后果,苏言心知肚明,自是不会傻了的去犯险。

可是被苏贤在大庭广众下一激,她难得的一点年少气盛居然涌了起来。

指尖落在熟悉的琴弦上,苏言一双眼眸褶褶生辉,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不过一瞬,却足以令人愣了身,迷了眼。

好一个苏贤,终究是逼得她不能不认真了…

醉酒(修错字)

十指纤纤,落在五弦琴上,灵巧飞扬。

袅袅轻烟中,苏言垂眼专注于琴上,娓娓一曲惬意而起。

并非繁复华丽又极难的曲子,而是平日庆贺的欢快小调。

苏贤曾学琴,一听就知晓这是什么样的曲子,心下暗暗冷哼。果然,一个才学了短短一年的生手,也弹不出罕见高超的曲子,以引得皇上的注意。

原以为苏言会给她如何厉害的惊喜,如今看来,显然是苏贤高估了她。

大多数朝臣也听得兴致索然,或低声私语,或举杯畅饮。

苏贤冷笑,正要开口让苏言停下,免得丢了皇家的脸面。却闻曲声一转,欢快的小调骤然间犹若飞瀑三千尺,顿挫激昂。原先走神的大臣纷纷停下了对话,有人竟是端着酒盏亦忘记了放下。

仍旧是欢腾的曲子,不知为何,奏出一番不一样的味道。

似是冷峭的冬日,一阵迎面而来的春风,畅人心怀;又似是大地冰雪融化之初,春暖大地;更似是蒙着面纱的曼妙女子,回眸一笑,惊为天人。

苏贤愣了,这样的琴曲闻所未闻。

她眯起眼,看来苏言为了今夜,早有准备。

只是自己多番派人去琼华殿打探,这人除了在卧室休养,便是在院内小栖,丝毫没有练习琴曲的举动——在苏家数年,更不可能。那么,苏言是在府外短短时日内,便习了这一手?

苏贤袖中忿恨地扭着帕子,娘亲说得对,这个女子会是她在后宫当中最大的敌手。若不能除去苏言,自己永远无法成事。

君于远听得用心,满目兴致。曲中有曲,此女确实不凡。

如此容貌,如此出色的琴艺,那举世无双的眼眸,难怪谢家会把身子这般孱弱的苏言送入宫中。

加上苏言的名字,苏贤那张脸…

他不禁暗自嗤笑,谢家此次确实费劲心思了。

苏家大小姐虽学了一年的琴,许久不练,双手始终不够灵活。

苏言首先以一小调起头,指尖的感觉很快便回了来,越发得心应手。她走入殿内后,便首先偷偷四处张望。

谢昊的身旁,并没有萧霖。

于是,便方便了她此番恣意妄为。

苏言鲜少在人前弹奏,想必绝不会有谁能联想到往日前太子的佞臣,居然会一手好琴。

正奏于兴头上,只听一声“哐当”的轻响,酒盏碎裂。

她一惊,手臂微颤,指间流泻的琴音骤然哑然而止。

苏言蹙起眉,暗叹她实在是倒霉,这琴居然受不住她的弹法。过于尖锐和激昂,也只有自己的爱琴能承受得住。

她抬起头,白瓷酒盏落在木案前,分明是谢昊失手。苏言略略瞥了他一眼,心里隐约不悦。

“皇上,琴弦骤断,此乃不祥之兆…”上首的苏贤欲言又止,底下的朝臣附和之声此起彼伏。

君于远瞥了眼失神的谢昊,转向了低头不语的苏言,淡淡笑了:“好曲该配好琴,这张琴似乎没有这福气。”

言下之意,倒是不甚计较断弦之事。

谢当家突然站起身,拱手道:“回皇上,臣下的府里正好有一张白玉古琴,配与苏采女的一手好琴艺自是再合适不过。”

苏言眼皮一颤,她在前太子府上遗下的白玉琴,竟然辗转落在了谢昊的手里?

君于远曾几番打探这一张白玉琴的下落,却一无所获。出乎所料,居然是被谢家收藏起来,当下笑了:“谢公子如此盛情,苏采女有幸了。”

苏言只得站起身,上前朝谢昊福身答谢。

可惜那张难得的古琴回到她手里,除了在琼华殿内蒙尘,再无用处。

在寿宴上如此注目,接下来她只能收敛再收敛了。

苏言的一曲,随着妖艳舞姬婀娜多姿的身影,以及殿内阵阵丝竹之声响起,在座之客很快便抛诸脑后。再次举杯邀饮,好不快活。

只是不少人暗暗留心,皇上与谢家之间的暗涌,那位小小的苏采女又在此中担当怎样的角色…

苏言一声不吭,颇为低调地在位子上独自喝着温茶。周围酒香满溢,勾得她满腹酒虫子蠢蠢欲动,却又只能看不能动,着实令人憋屈。

她一面分辨着左面的竹叶青,以及右侧的桂花酒,更甚者,还有对面隐隐飘来的醇厚女儿红,或是花雕——苏言实在郁闷。

望向木案上的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这是苏贤方才让宫婢送来的,说是西域不久前派使者上贡,难得一见。

这一番举动看似是姊妹情深,苏言一瞧就知晓苏家二小姐根本就是在炫耀。在后宫中,只有她得了君于远这番赏赐,也确实有炫耀的资本。

苏言暗叹一声无聊,以身子不适为由,走出了殿外。

不似里头的热闹和浑浊,殿外一片宁静与清新。

她沿着小径往前走,凭着记忆,来到了偏殿的一处。

此夜云霭渐浓,苏言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往前走。

若她没记错,前方正有一座“望月亭”,知晓的人并不多。

大殿内那些大臣似真似假的神色,悄悄审视打量的目光,以及对面谢昊若有所思的眼神,都让苏言颇为不自在。

在此清净之处呆上个把时辰,便回殿内跟君于远告个假,回琼华殿去。

苏言打定主意,脚步不由轻快了几分。

夜色暗沉,直至走到望月亭跟前,她才发现了里面居然有人比自己先来一步。

苏言立刻顿住脚步,见那人背对着她,似是并无所感,想着转身就走,却被他出声制住了。

“爱妃,怎么看见朕便要走了?”那人转过头来,手上端着酒盏,乌发略有凌乱,不似往日那般拘束齐整。金黄的龙袍,胸前的衣襟微微扯开,俊美的面庞噙着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让君于远整个人看起来慵懒至极,像是一只昏昏欲睡的高贵波斯猫。

苏言一怔,很快福身告了罪,缓步上前。

刚才她离开时,君于远还在大殿上首,竟比自己还早要来到此地?

“爱妃来得好,陪朕饮几杯?”他将另一只酒盏塞入苏言手里,她瞧见桌上一大坛的酒。

闻着味儿,还是竹叶青。

这酒平日偶尔酌饮,对身体自是有益。只是君于远一杯接一杯地灌,金黄带绿的酒水转眼就没了小半坛,让苏言很是心惊。

如此猛饮,不但糟蹋了酒,第二天醒来也得头昏。

她赶忙伸手捂着酒盏的杯沿,担忧地道:“皇上,这样喝酒会醉的。”

君于远侧头瞄了她一眼,笑了:“醉?朕千杯不醉,醉不了,也醉不得。”

“皇上海量,只是这样未免不能品出酒的味道来。”苏言嘟着嘴,暗叹着某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想喝,可是这身子还不能碰,他却这般糟蹋。

君于远闻言,又笑了:“爱妃心疼这酒,却不心疼朕?”

苏言被他一噎,讪笑道:“皇宫里好酒无数,臣妾自然是担心皇上的龙体。”

他迷蒙地抬起眼,微微笑道:“唔,看不出爱妃也是酒鬼…”

苏言无语,显然某人醉得不轻,却又还是不好糊弄。

想必在万人之上时刻提心吊胆,实在大意不得。

思及此,她眼底掠过一丝疼惜:“酒多伤身,臣妾这就请李大人送皇上回去。”

“爱妃不是也不欢喜殿内的人,这才出来透口气?”君于远垂下眼,终究是放下了手里的酒盏。

这话苏言可不敢接,抿着唇不吱声。

他仿佛也没想要苏言回答,反而自言自语道:“这地方…真让人怀念。”

抬手将酒盏里余下的竹叶青往地上一洒,君于远独自斟满酒,掀袖又是倒在地上。

简简单单的来回三次,如此鄙陋得连平常百姓的祭祀都比不上,他心底不是滋味。只因,自己虽贵为明国新帝,生母却是上不了台面的一介卑微宫女。

甚至于,直到最后,连在皇家族谱上留下姓名的资格都没有…

君于远还记得,当年年幼的他得知生母的死因时,伤痛欲绝,悲愤难平,却又对那时的谢皇后束手无策。

他只能甩开宫侍,趁夜躲在偏殿的角落,这望月亭里独自落泪。

无边的愤怒和悲伤,让君于远的泪汹涌而下。似乎要狠狠地宣泄一顿,才能有力气继续往后的日子…

“哥哥,你在哭?”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君于远扭过头,看到数年前在草丛中抽泣的小子,正睁大眼好奇地瞅着自己。

他慢条斯理地擦干了面上的水光,自己看到先生这徒儿软弱的一面,如今反过来被见了一回,君于远只觉两人平手,倒没有多大的扭捏和不自然。

一袭不合身的长衫,一看就是萧霖的旧衣。君于远望着面前的人,没有奚落,没有嘲笑,亦没有同情,一双墨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自己。

片刻后,对方握住了他的手,朝君于远笑了笑:“被人欺负了,那就狠狠地欺负回去。师傅说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得好,”相似的望月亭,那人尚未退却青涩的嗓音,沉静的语调仿佛犹在耳边。不是平乏的安慰之词,也没有像他好不容易笼络的大臣一再劝自己容忍。

君于远轻轻笑着,在生母的忌日,之前沉郁的心情难得缓缓散去。

他又斟了一杯,却往旁边一递:“陪朕喝一杯,只此一杯。”

苏言见他唇边柔和的笑意,似是想起了往日的趣事,眉宇间的阴郁倒是散了大半,这才放下心来,顺从地接过酒盏,一小口一小口地饮着——毕竟,可怜这苏家大小姐的身子也只能喝下这么一小杯。

苏言素来很容易满足,只要不必为生计奔波烦恼,又有美酒在手,便已足矣。

香甜适中,柔和爽口,果真是好酒…

双颊滚烫,眼前逐渐朦胧,浑身飘飘然,她知晓自己就要醉了。

不敢贪杯,苏言定了定神,就要开口告辞。

满布红晕的俏脸,眼眸不似平日的沉静清明,湿漉漉的水润透亮。

身边的人喝酒后,神色带着一点满足,以及说不出的惬意。仿佛在手中的这杯不是普通的酒,而是琼浆玉酿,又或者山珍海味,稀世珍宝。

君于远暗忖着今夜独酌,果真醉了。眼前的女子,渐渐与记忆中那人重叠在一起,恍惚中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他盯着苏言慢条斯理地品完酒,粉色的舌尖在唇上一舔,略微眯起眼,愉悦地一笑。

君于远仿佛是着了魔,伸手将微醺的人揽在怀里,指尖在苏言眼帘上一抚,便低下了头,带着一分虔诚与怀念,吻上那张近在咫尺的粉唇…

白玉琴

苏言睁开眼,熟悉的纱帐,熟悉的摆设,正是她的寝宫。

她睁大眼盯着纱帐上绣着的花纹,脑中阵阵钝痛,手脚酸软,似是经历了一场虚幻的梦。

额角剧痛,分明是昨夜贪杯的后果——即使,只是小小的一杯。

却足以告诉她,那炙热的吻并非是日有所思的梦。

唇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人的触感,苏言侧过头,脸颊渐渐有些发烫。她可没有忘记,昨晚的自己不但乖顺地靠在君于远温暖的怀里,甚至配合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抬起脸,与他更为贴合在一起。

苏言揉着脑袋呻吟一声,这脸真是丢大了。

从来不曾看出来,她也是如此渴望这样的亲昵…

只怕,等君于远回过神来,心里头定要将自己归于恬不知耻,又或是一个伪“君子”——谁让苏言平日神色冷冷清清的,醉酒后举动却这般胆大?

听到里间的声响,小月端着解酒汤,语调噙着几分轻快走来:“主子可是不舒服,要请御医来殿内么?”

“不必了,”苏言漱了口,接过解酒汤一股脑地灌了下去。昨晚她与新帝同时离席,如今又请御医,实在像是有意宣扬,她可不愿。

“昨夜…我怎么回来的?”她醉得厉害,最后的记忆,只是自己靠在君于远的胸前。两唇相接,却谁也没有阖上眼,瞪大着盯向对方。

苏言看得分明,君于远的眼底没有沉醉,没有压抑的欲 念,却夹杂着许多她看不明白的神色。

这个人即便醉了,仍旧能保持着最后一点清明——这一点,倒是与她相似。

提起此事,小月的神色可谓容光焕发,笑眯眯地答道:“回主子,昨夜皇上抱着主子坐龙撵驾临琼华殿,走前还特意吩咐奴婢要好生照顾。”

闻言,苏言的脑海中突然跳出几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瞧见跟前笑容满面的宫婢,她却笑不出来。

如此兴师动众,她以后的日子看怕不好过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苏言乐观地收拾好心情,让小月送来清淡的吃食。

白粥小菜,御厨仍旧能做出山珍海味的滋味来。

苏言吃得津津有味,可惜偏就有人让她不能安静地吃饱。小日子皱着脸前来,低声禀报:“主子,苏宝林来了。”

安安稳稳地把一碗白粥吃了个干净,苏言用湿手帕擦擦嘴角,这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要让宝林久等了。”

小日子愣了,这碗粥前前后后用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如今自家主子居然还怕苏贤“久等”?

小月也是一惊:“主子不换衣梳妆?要不奴婢这就准备侍候沐浴?”

“自家姐妹,何必费神?”苏言低头看了看她雪白的亵衣,外头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纱裙,脚上一双普通的绣花鞋,却着实穿得舒服。这一身行头,比之苏家大小姐以前不知好上多少。只是在宫中,不免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