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铭记在心,”君于远扫视着寂静的树林,眼底闪过一分黯然。

终归是少了一人。

他长长一叹,转向萧霖道:“先生其实不必如此,苏…都是你我心上无法愈合的伤。”

这道伤口,没日没夜的剐心之痛时刻折磨着他。

君于远想起往日苏言曾提起,她的父母在十数年前的战乱中丧生,余下她孤零零地在街上乞讨过日。

若非遇上萧霖,她早已化作一抔黄土,追随其爹娘而去。

苏言加入萧门,不为保家卫国,施展抱负。最想要的,不过是一方净土,不愿再有像其那般的孤儿在世上颠沛流离。

先生确实不是为了他这位新帝,更不是为了明国。

当初萧霖接管萧门,为的是报恩。之后,为的便是成全他的徒儿这番小小的愿望。

于是,苏言对君于远,有期待,有忠诚,有敬重…

唯独没有,君于远一直最想要的。

因而,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那一晚在望月亭,让他在一瞬间竟然动了心…

冰棺

萧霖如来时那般,无声无息地走了。

君于远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才按原路返回。

却在某个分岔口,脚步一缓,转向了另一边。

推开沉重的石门,如临冰窖,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他暗自运气,身子回暖后,慢慢迈脚向前。

石洞宽广,正中有一座结满薄冰的水池。走近一看,还能望见一大片生长在池中含苞待放的荷花。

花瓣上一滴殷红的泪状印记,正是在雪山之巅才有的泪荷。

被大片花海围绕,中央一座水晶棺木静静安放。

仿佛被泪荷簇拥,棺木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莹莹柔光。

君于远腾空而起,脚尖在薄冰上略略一点,飞掠而去,轻轻松松便立在棺木的一侧。

单腿跪在棺木下圆形的石坛上,他伸手抚着水晶棺木,熟悉的冷意自掌心蔓延,君于远低下了头。

透亮的棺木中,一人安静地平躺着,一脸祥和。

梳得齐整的乌发,身穿干净整齐的青衫,面容发白,透着一点红晕。若非胸口没有起伏,这人仿佛就像在沉睡一般。

千百次在脑海中都能勾勒出的眉眼,印在心底的容颜,只可惜那双沉静的墨眸却再也不能睁开。

君于远定定地看着,像往常那般,只能隔着棺木,陪着这人在此静谧之地坐上一会。

往日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在繁重国事之余,都会来此地小憩。似乎这样,两人还是能靠得很近。

而君于远,亦绝不会就此忘了他的音容笑貌。

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看着,君于远才能一回又一回地提醒自己,这梦寐以求的皇位,究竟用什么样的牺牲换回来的。高处不胜寒,他也绝不能容忍自己辜负了棺中之人。

即便,在君于远看来,用这人的性命换取的东西——这世上根本不存在!

“言儿…”君于远低声呢喃着,仿佛在呼唤,又似乎在等待着棺中之人的回应。

他多想牵着苏言的手,心里有多少话想说。

可惜,苏言口中含了明国皇室的秘宝——锁魂珠。因而,尸身能完整得保留下来。

唯一的缺陷便是,哪怕是轻轻的一碰,都足以让尸首化成粉末,灰飞烟灭。

他们离得这样近,却连牵手的资格都没有…

君于远垂下头,脸颊贴在冰棺上,望着池中大片盛开的泪荷,淡淡的清香飘来。

他阖上眼,终究有了些睡意。

除了这里,也只有琼华殿能让自己的心渐渐平和下来。

那一夜之后,君于远再也没有去见那位苏采女了…

自暗道出来,君于远神色平静,嘴角噙着往常般浅浅的微笑,重新变成了明国最高主宰者。

身为心腹的李唐看见他这番模样,却在心底暗暗叹息。

皇上胸口的心,因为那人的离去,早已破了一个大洞被掏空,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填补得了。

李唐衷心地希望,君于远能够慢慢走出梦魇,逐渐忘却心底的伤痛。

当初向那人立下了誓言,终生为君于远之忠仆,李唐从未后悔,也绝不会违背那人的心意。

思及此,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阴霾。

那位相貌神似的苏宝林,以及性子相近的苏采女,在后宫中绝不能留下,以免乱了帝王的心。

甚至于,妄想要取代他心中的那一位…

“谭老御医今儿给后宫各位主子把了平安脉,此乃书录,恳请皇上过目。”

李唐双手呈上书册,君于远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苏宝林头疾加剧,需卧床半月?苏采女风寒尚未恢复…”

他手中的朱笔在半空中一顿,单手合上了册子:“将两人交由谭老御医诊治,要什么药材尽管到太医院去取。”

“是,奴才遵旨。”李唐垂着眼,余光瞥见君于远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道:“皇上,是否要派人秘密彻查?”

“不必打草惊蛇,保持现状便可。”他拾起书录,放在烛火上,盯着它渐渐被火舌吞噬,直至慢慢燃尽,余下一片灰屑,随风而散。

李唐躬身退下,直奔太医院。

“谭老御医,不必在下多言,你该明白怎么做了?”将圣意简略表达,他冷冷笑道。

谭司浩背上的官服湿尽,点头道:“臣下…遵旨。”

李唐挑眉,冷哼道:“谭大人神色看来似乎很不情愿,莫非想抗旨?”

“臣下不敢,”谭司浩抬手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慌忙答道。

“谭大人何必耿耿于怀?在下没有让你违背医德,又未曾命你下毒害人,还怕她们以后来找你索命?”李唐拍拍他的肩头,冷声说道。

谭司浩吓得面色微白,双腿一软就要站立不稳,口中来来去去地只重复着“不敢”二字。

“谭大人半生心血都投在了太医院,这事皇上自是看在眼里。试问,我朝开国至今,又有几个位居正二品的太医首?”李唐见他神色一缓,知晓此番软硬兼施已是起了作用,放心地离开了。

等李唐的身影渐渐远去,谭司浩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缓了缓。

低头看着他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双手,念及自己不知起死回生了多少人,又不知暗地里抹杀了多少性命…

谭司浩终究长长地吁了口气,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替皇家办事,战战兢兢之余,违心之事也在所难免。

在木椅上枯坐许久,琼华殿的宫侍几番催促下,谭御医这才慢悠悠地拾起笔,一勾一划地写下了药方。

琼华殿内,小月端着药汤,望见自家主子气色渐好,不由舒心一笑:“这谭老御医果然妙手回春,主子拖了半月的风寒,不过喝了两天汤药便渐渐好起来了。”

苏言喝完药,笑而不答。

谭司浩的医术若是不了得,如何能成为太医首,还正居二品?

在其位必要谋其事,此乃用人之道。

“主子,谢家又送东西来了。”小日子匆匆走近,压低声线禀报道。

闻言,苏言不由微微蹙起眉。

这阵子,苏宝林以头疼为由,又加之被琴弦所伤,一直呆在芝兰殿,拒绝见客。

谢家三番四次送补品进宫,明面上已是得了新帝的允许——毕竟苏贤在名义上是谢当家的义妹,送礼这样的小事,君于远不必为难谢家。

只是,谢昊爱显摆爱送礼是他的事,与苏言没有什么关系。

问题却在于,礼单不但送去了芝兰殿,相同的一份却又送来了她这里。

若苏贤与谢昊算是一对“相敬如冰”的义兄妹,那么她跟谢当家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苏言却没有忘记,当初多少次与谢昊暗地里较量,输赢不定。

她沉吟间,小日子不免心急,小声问道:“主子,这礼单…”

“收下罢,”几番推脱,让谢昊羞恼成怒就不好了,苏言摆摆手,又道:“立刻将礼单送去芝兰殿,就说是我孝敬苏宝林的。”

她不能不要,还不能弄走?

只是没想到,不到片刻小日子灰头灰脸地回了来,沮丧地道:“主子,苏宝林说这是谢当家的新意,若谢当家问起她不好交代。”

苏言略略挑眉,这番说辞听着熟悉,莫不是当初婉拒苏宝林索要白玉琴时的话?

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把东西都锁入柜中,免得谢公子问起让苏宝林为难了。”

小日子低声答了,小心翼翼地命人收好了这些贵重的礼品,心下微叹:谢家分明向自家主子示好,只是苏采女似乎并不想接受这份好意。若是撕破脸,他们这些奴才就得跟着受罪了…

这晚苏言似是平日般早早梳洗就寝,却不料君于远在入夜后前来。

她还以为,这人自那一晚后,再也不会踏足琼华殿,倒是自己想多了。皇帝对各宫的主子,哪一位不是一视同仁?

“爱妃在朕寿宴的一曲,却是俘虏了谢公子的心。他三番四次请求朕让爱妃再次奏曲,费了不少心思,爱妃意下如何?”君于远撵退众人,慢条斯理地坐在了只穿着单薄亵衣的苏言旁边。

苏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蒙谢当家错爱,臣妾…谨遵皇上的旨意。”

君于远侧头盯着她,缓缓笑了,抬起手,掌心覆上苏言的脸颊,轻轻一抚:“若是朕…答应了呢?”

苏言神色不变:“臣妾遵旨,自是为谢当家弹奏一曲。”

他低低一笑:“爱妃以朕为尊,甚得朕心。身为朕的妃嫔,又如何能替旁人奏乐,这事到此为止。”

“是,皇上。”苏言暗暗松了口气,为谢昊奏曲,她还真不能肯定自己的曲子会不会泄出几分杀气来。

“谢公子送来的白玉古琴,据闻琴音绝妙,爱妃可否让朕瞧一瞧?”君于远唇边含笑,饶有兴致地问起。

苏言一怔,还是吩咐殿外的小日子将白玉琴取来了:“此琴曾伤了苏宝林,还请皇上小心。”

这白玉琴,君于远并非第一次看见。此乃明国圣物,先帝后来将此琴赠与了萧霖,却从未有人能弹奏。

据说,幼时的苏言不小心撞翻琴身,又无意中让琴弦拨了一个音。这张琴,由此归了萧霖这位徒弟。

可惜由始至终,君于远不曾听到这琴所奏出的天籁之音,甚为遗憾。

他深深地看着玉色古琴,莲池中埋下了数百坛古纯的竹叶青,若是多了这张琴,棺中之人会不会少了几分寂寞?

君于远指尖微动,手臂一伸。

苏言心下狂跳,立即扑上去拂开了他碰触琴弦的手。

终归是慢了一步,白玉琴寒气逼人,眨眼间君于远的指头划开几道血痕,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腕缓缓滴落。

她扬声命人送来紫凝膏,迅速替君于远止血,又细心包扎。

幸好,伤口不深,要不然…

骤然间,一旁伺候的小月直挺挺地倒下。

殿门被阵风“砰”的一声关紧,苏言警惕地眯起眼,下一刻手臂被人牢牢抓住。

她抬眼迎上君于远凛冽的双眸,镇静而疑惑:“…皇上这是为何?”

萧霖曾言,白玉琴认主,而它上一位主人正静静地躺在冷寒之地,冰棺之中。

方才苏采女挡下他的指尖时,手背凛然碰上了琴弦,却安然无恙。

君于远胸口一窒,对上那双日日夜夜在梦中曾见的熟悉黑眸,眼底渐沉。

噩梦

苏言对上君于远黑沉的双眸,面上神色未变,心底却涌起一丝慌乱与踌躇。

若是她亲口说出,这人会不会相信自己的说辞?

她微微张开口,眸里夹杂着黯然与希翼…

她是苏言,曾在夜里与他一并习千字经的苏言,是那个在亭中相伴他一夜的苏言。

君于远,你是否还记得?

苏言打定主意,正要坦诚一切,却见近在咫尺的君于远,脸色渐渐发白。

一双眸子蒙上了一层浅雾,透着迷乱与茫然,仿佛眼底酝酿着一出暴风雨,正要恣意肆虐。

抓住她臂上的手越收越紧,苏言咬着唇忍痛,只顾盯着面前的人,担忧不已。

君于远只觉自己一晃神,原先该站在琼华殿那位苏采女的身边,转眼间居然回到了前太子君于丘的府外。

他看着自己慌张地往内跑,似乎有一样最为珍惜的东西就此要失去,满心的惊惶无助…

远远的,那人被一剑穿心,殷红的鲜血溅起,染红了大片的衣襟。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君于远无力地站在远处,只能瞪大眼看着那人慢慢的,犹若枯叶般徐徐滑落在地上。

他焦急地要上前,双腿却像被钉住。定睛一看,竟然是无数的手自地下伸了上来,牢牢地圈着自己的脚。

地下涌起的面目,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君于丘,有不少被他秘密诛杀的朝臣,更是有伺候实为监视他的宫侍…

枉死的人纠缠着他,君于远浑身冰凉,心底蔓延着恐惧。

并非因为自己杀戮无数,而是此时的无能为力。

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另一边,像以往任何时候那般,安静地看着那人的所有。

君于远仿佛还能看见那人向他这边伸出了手,在无声地呼唤着自己,他迫不及待地想摆脱一切走近。

心底似乎有一道声音在呢喃,还有救,只要再往前几步,那人便有救了…

可是他被纠缠得更厉害,拼劲力气还是无法迈脚向前一步。

君于远一阵心慌意乱,眼睁睁地看着君于丘再次拿起长剑,狠狠地往躺倒在地上那人,用力地刺了下去…

“不要——”

君于远陡然松开了苏言,抱头大叫。

声线凄厉,满眼疯狂。双目呆滞,犹若陷在噩梦中无法自拔。

苏言大吃一惊,君于远的心神几近崩溃,如今也顾不上其它,救人要紧。

她立刻坐在白玉琴前,深深吁了口气,压下慌乱的心,十指置于熟悉的七弦上。

悠扬的曲子,似是春日的微风,温柔地轻拂。

苏言集中心力,一面奏曲,一面小心观察着君于远的境况。

一不留神,极有可能会重伤他的心神,无法痊愈。

若是轻了,无法将君于远引领出来,最终也只会因为心神崩溃而无药可救。

若是以前的苏言,她还有九成的把握能够救起君于远。

可惜如今的苏家大小姐身子过于孱弱,即便她以十足的心力补救,琴音之效仍是要减半。

豆大的汗珠自鬓角缓缓滑落,苏言无暇顾及,只觉眼前一阵发黑。

她索性闭上眼,循着感觉,指尖在琴弦上轻盈飞舞。

心下默念,不管如何都要撑下去!

薄薄的亵衣被汗水湿透,苏言五识全开,借着扩散的音律探知四周。

方才君于远这一叫,即便宫侍被远远撵走,在静谧的深夜依然突兀。他们不敢贸然闯入,自是去寻李唐。

苏言而今只希望,李唐能来得晚一些,避免打断了她,要不然自己和君于远都得两败俱伤。

轻扬的琴音自远方而来,四周一阵“叮咚”水声弥漫,君于远双腿轻易地松脱开去。那些无形的带着凄厉叫声的手臂不见了,君于丘亦消失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