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步上前,抱起地上不断呕血的人。轻轻拂开那人面上的一束乌发,胸口仿佛被人一锤敲击。

一下又一下,痛彻心扉,令君于远揪紧着心,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他怀疑自己似乎之前所做的一切,报应终归是来了。

不在他君于远的身上,而是自己怀里这个最为珍视的人…

那人唇角的血流不尽,君于远擦了又擦,眼底是凝不住的哀伤。

救不了,始终还是来迟了一步…

“不要自责,我不怪你,只是遗憾。”那人在他怀里,低声说着。

“以后,除了师傅,你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以后,再也不能跟在你身边,替你扫除一切障碍…”

“最遗憾的,不能看见你站在祭坛上登基的那一幕。”

那人伸手覆上君于远的双眼,轻声呢喃:“若果此事真的让你这般痛苦,那就忘了吧…”

“全都忘了吧…”

“不,”君于远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缓缓摇头:“如果我忘了,这世上就少了一个能记住你的人。”

许久,他阖上眼,轻轻叹息:“就算是一场梦,终究是见到你了…言儿…”

再度睁开眼,朦胧的雾色散去。

不再是前太子府,而是宫中的琼华殿。

君于远感觉到有人从身后抱着自己,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让经历了一场噩梦的他倍感惬意,舒服得不想要放开。

只一次,放下所有,沉浸在温柔乡中又如何?

此时此刻,他真的倦了,倦得想要从此不再张开眼。

君于远枕着身后人瘦削的肩头,低声问道:“…苏采女?”

苏言低头睇着他仍旧苍白的面容,有种脆弱地一捏就碎的感觉,不由自主地放柔了声线:“皇上,臣妾在。”

她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伸手抚上君于远的脸颊:“皇上如今可是无碍了?”

刚才他几近发狂,苏言险些控制不住。

君于远一直口中无声地默念着什么,离得远,她并未看清。

只是,在最后惊醒他的那一刻,苏言分明瞥见一滴晶莹的泪沿着君于远的面庞,慢慢滴落。

不自禁地伸手去接,那滴泪生生烫疼了她的掌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幻境,让君于远如此痛苦?

“皇上——”

房门“砰”的巨响,应声落下,激起一片尘埃。

李唐持刀冲了进来,眼见小宫女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当下杀气便染上了双眼:“皇上,在下救驾来迟!”

气势汹汹地一看,他分明看着皇上和苏采女亲昵地倒在地上。尤其是,君于远还压在苏采女的肩头,而苏采女的亵衣湿了大半,鹅黄色的肚兜若隐若现。

秉着非礼勿视的准则,李唐立即转开视线,焦急地问道:“皇上,可是有刺客?需要让御林军封锁宫门么?”

“不必,这宫女进来得不合时宜,你把她弄出去便可。”君于远扫了眼在门外忐忑地往内张望的宫侍,坐起身,沉声吩咐道。

瞧见他的眼神,李唐利索地把小月抬了出去,又命心腹守在琼华殿各处,命殿内宫侍不得胡乱走动。

做完这一些,又暗暗查探周侧没有异常,李唐这才朝君于远微微点头。

后者满意地略微颔首,又转向了地上虚软无力的苏言,淡淡道:“苏采女,可否告诉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言耗尽了心力,此刻额角“突突”的疼,她扶着墙艰难地站起身,已是没了跟君于远兜圈子的力气,坦然道:“皇上被琴弦伤了后,突然抓着臣妾,而后神色呆滞,惊惧惨叫。臣妾猜测,皇上恐怕是被人下了药。”

“绝不可能!”李唐立刻反驳道,宫中大小事务都经他手,尤其是新帝身边所有的衣食住行,无一不派心腹一再注意,不可能在他眼皮底下还得了手!

苏言累了,径直走到床榻前坐下,有气无力地道:“李大人,平常人家,绝不会有一道百合炒猪肉的菜…”

李唐一怔,他打小确实不曾在家中、茶楼见过这么一道菜。细细一想,却是明了。

君于远稍稍思索,亦明白了其中的深意。正要再多作询问,转头却见苏采女闭上了眼,气息绵长。

居然睡着了?

他凑钱一看,蹙眉道:“李唐,立刻去请谭老御医!”

李唐往床榻匆匆一瞥,床榻上的女子面色发白,气息渐弱,转身唤来心腹,立即将谭司浩叫来。

谭司浩在睡梦中几乎是被架着冲入琼华殿的,一把老骨头颠得险些要散架,喘着粗气却又不敢怠慢,急忙上前替苏采女把脉。

许久,他皱着眉,下意识地睨了眼君于远身后的李唐。

“皇上,苏采女是惊吓过度,风寒又尚未根治,这才会昏睡过去。待会臣下留了方子,煎服两三天便能痊愈。”

君于远点点头,墨眸盯着他问道:“谭太医见多识广,可否听过有什么药物能使人陷入梦境,促使其心神崩溃?”

谭司浩吓得跪在地上,急急道:“回皇上,臣下从未听过这样的药…”

新帝淡淡一笑:“谭太医这是做什么?快快平身…李唐,你送谭太医出去。”

“是,皇上。”李唐朝谭司浩递了个眼神,后者战战兢兢地颤着身随他离开了。

君于远端坐在床沿,低头看着榻上昏睡的女子。面无血色,因为亵衣被汗湿透的缘故,手心透着凉意。

他伸手覆上苏言的额角,顺着脸颊与耳廓,落在了白 皙的脖颈。

刚才的事若果传了出去,新帝疯癫的传闻,足以让四大家族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

即便这个小小的采女未必能成事,却终究是祸害。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君于远从不让自己的身边留下一丝一毫的破绽。

他半阖着眼,停在苏言颈上的手掌逐渐收紧。

求亲

身下的人,双眼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君于远一怔,对上那双沉静无痕的眼眸,若无其事地抽回了手:“…苏采女醒了?”

许久不见回应,他定睛一看,榻上的人早已阖上眼,又缓缓睡去。

君于远眼底一闪,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让苏采女在睡梦中仍旧警觉到任何危险?

他站起身,瞥向不远处的白玉琴。挥手让李唐小心翼翼地用绸缎将琴身包好,一并带离了琼华殿。

苏言再度醒来,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了。

小月双眼通红,跪在榻前泣不成声。小日子满脸愁色,见她醒了,这才双眼一亮,多了几分喜色。

两人手忙脚乱地喂了水,又细心扶着苏言坐起来。

“…怎么了?”

看他们欲言又止,苏言虚弱地问起。

小月支支吾吾着大略说了,她不由失笑。

不外乎是那晚君于远第一次提前离开琼华殿,面色颇为不悦。见风使舵的宫侍暗地里议论纷纷,尤其苏言病了两日,新帝一次都未曾踏入琼华殿。

小日子虽呵斥了殿内众人,却也是忧心忡忡,不明白那一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月自然是不甚明了,只是据闻新帝极为不愉她打断了兴致,命人将其抬了出去——如此,她心下不免自责。

苏言不以为然,侧头见木案上空空如也,不由蹙眉:“我的白玉琴呢?小月收起来了?”

小日子为难道:“主子,白玉琴被李大人带走了,说是伤了皇上的手…”

“是么…”苏言还想从琴上发现些什么,不料李唐心下手为强,早早把琴拿走了。

一旁的小日子见自家主子面色苍白,垂着头似是有些失望与黯然,连忙转开话题,扯着嘴角笑道:“主子那晚的琴声,只得天上闻,比皇上寿宴时更是好听的不得了。”

小月懊恼,可惜她晕了过去,没能听到这难得的琴曲。

闻言,苏言的脸色却不好看了。

当初急着救君于远,也未曾屏退众人。若是琼华殿的宫侍听到便罢了,如果是其他人…

小日子擅长察言观色,见苏言沉默不语,也不敢再吱声了。

将近五日,苏言才能下榻。

小月偶然提起御花园新来的奇花异草,苏言想着在殿内也呆得闷了,便属意去走走。

却不想,这才在亭里坐下,便见谢昊独自一人迎面而来。

她侧头睨了眼身边的人,对来人微微笑开了:“谢公子前来,苏言真是有失远迎了。”

“苏采女言重了,”谢昊撩袍一坐,苏言身边的宫侍已是识趣地退至亭外。

苏言抿着唇,淡淡道:“他们是你的人?”

“不外乎是有钱使得鬼推磨罢了,他们受了你的恩,自然不会向着我的。”谢昊盯着她,目光微沉:“仅仅几天,你又消瘦了许多。”

如此亲昵的对话,让苏言大为不自在。

即便是以前,他们也不是没有齐齐聚在一堂,只是表面笑脸迎人,暗下却是心思叵测。

现在他们一个为宫妃,一个为四大家族为首的谢家家主,谢昊的话未免有些不适宜。

苏言摸不清他的用意,冷冷道:“我此番消瘦,不也是托了谢当家的福?”

若非他使计,自己又如何憔悴如斯?

“一段时日不见,你还是老样子。”谢昊不慌不忙地替自己斟了满一杯温茶,轻轻笑道:“只要是关乎君于远的事,你都责无旁贷地放在心上。”

不是不明白,如果先前还以为此人是想加害君于远。如今看来,却是以新帝之危,引她将身份亮出来。

只是,谢昊便这般轻易地信了?

他似是发现苏言的疑惑,坦然道:“同样的招数,在下相信只有你能破解。若是君于远病情加重,那便罢了,现今却在第一次发作后就安然无恙。”

“谢公子知晓解开的方法?”此事,苏言不得不问。

“不,”谢昊摇头,“我还不至于如此神通广大,只晓得重中之重便是那一把白玉琴。而你,不是以身涉险告知于在下了?”

琼华殿里有各方的眼线,尤其是四大家族,谢家能如此迅速知晓,她并不觉得意外。

苏言抿唇不语,如果她能压下骄躁,在君于远第一次发作时没有出手的话,谢昊至今也不能肯定自己的身份…

念及此,她的唇边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君于远受苦,哪怕是一刻,自己也是按耐不住要出手的。即使重来一次,苏言还是会选择这样做的。

“白玉琴,并非只有我能弹奏。”她撇开脸,低声叹道。

谢昊微微颔首:“你说的不错,但是那样的曲子,在下听过一次,绝不会忘记。”

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曾听过自己的琴音,想必再三追问,谢当家也并不会坦然告知。

顿了顿,苏言终究问出:“这方法,你是如何得知?”

猪肉与百合都是平常之物,混在一起同食却会中毒不治。同理,两种看起来完全没有毒性的药物,一是置于平日的饮食之中,一是置于身外之熏香里头,绝不会被人察觉。

再以鲜血为药引,中毒者断不会发现,慢慢地会在无尽的噩梦中不能自拔,最后衰竭而亡。

苏言当年对付前太子君于丘,便使了这种狠毒的法子。

直到君于丘毒性骤然爆发,即将崩溃之前,也才曾觉察此事,于是对她刀剑相向。

那么,谢昊又如何知晓?

唯一的解释是,君于丘身边最亲近的人,将事情告诉了谢昊。

思及此,苏言满目冷霜。

这个人定是前太子的心腹,不管是谁,都知晓得太多,必须尽快铲除。

“谢当家,你究竟想要如何?”苏言不否认他的话,却也没有承认。这个与她交手数年的人,居然还留有自己不清楚的一着,倒是令苏言颇为赞赏。

“在下要的不多,若是你答应了,我便封了那人的口,如何?”谢昊一脸胸有成竹,神色优哉游哉似是不怕她会拒绝。

“不妨说来听听,”熟悉的战意自心底涌起,苏言淡然地回以一笑。

“在下二十有二,也该为谢家延续香火。”谢昊好整以暇地见对面素来沉静的人,面上竟然流露出一分呆愣,不由笑得更欢了。

苏言回过神,蹙眉道:“谢家的香火…难不成谢当家想让我给你举荐哪位官宦闺秀?”

“可以这么说,”谢昊举杯一笑,“那就有劳苏采女了。”

苏言满腹狐疑,顺着他的话又问:“哪位人家的闺秀居然不给谢家面子,需得我来牵线?”

他缓缓笑了,目光灼灼:“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苏言眼底骤冷,道:“谢公子,不要开玩笑。”

不说她如今是后宫的嫔妃之一,昔日的对手此刻却向自己求亲,何其荒唐?!

“在下从不开玩笑,想必你也甚为清楚。”谢昊神色一整,视线由始至终不曾从她身上移开:“你重新回到这里,想要做什么?再次取得君于远的信任,还是再做一次被丢弃的棋子…”

“够了!”苏言冷声低喝,瞪着他道:“不管如何,此事免谈。”

“莫非是聘礼不足?”谢昊嘴角一弯,似笑非笑道:“也罢,只封了那人的嘴定是不能让苏公子满意。”

他上身前倾,凑过去低低笑道:“那么,若是四大家族从此效忠于新帝,将大部分的势力从朝廷中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你意下如何?”

苏言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昊,四大家族数十年来的努力,就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全都白费了?

这人是疯了,还是傻了?

谢昊见她一副看见疯子的眼神,唇边的笑意略略多了一分苦涩:“放心,在下很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也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苏言你,从来与自己冷面而对,决然转身,却从不回头看一眼…

君于远让你失去了所有,从不珍惜你一分一毫,你却还对他念念不忘么?

谢昊袖中的手暗暗握紧,如意料之中,苏言的回答仍旧没有半点迟疑与犹豫,决然道:“谢当家,此事绝不可能!”

听罢,他抚掌而笑:“苏公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绝不会低头,只是…”

谢昊望向她,眸中暗涌横生:“不久你便会答应的,在下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苏言不解,心下暗暗有些不安。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宫侍快步走入,眉宇间含着几分凝重:“主子,有人来了。”

若是外人看见了,还以为她跟谢当家在宫中光明正大地幽会。到时候,苏言真是百口莫辩。

谢昊点点头,抬步要走,却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们后会有期,苏采女。”

苏言恨不得与此人相见无期,只是有些话她却不得不说:“若果谢当家敢动他,我绝不会手软!”

这个“他”,不是君于远又是谁?

“是么…我很期待再与你交手的一天,”谢昊的双眼划过一丝莹亮,满心愉悦地含笑离去。

苏言不再是往日的苏言,这一局,他赢定了!

刺客

回到琼华殿,方才在亭中谢昊的求亲,让苏言颇为心绪不宁。

他如此胸有成竹,莫不是在君于远身边耍了手段…

想到那人可能会受到的伤害,苏言胸口一闷。正想要请李唐过来,问一问查探的结果。

转念一想,她身为嫔妃,问起此事是为不妥,毕竟自己的嫌疑并未完全脱开。如此一问,反倒令人生疑。

“主子,宫采女派人来了,说是苏宝林身子不适多日,想一并去探望。”小日子前来禀报,苏言闻言爽快地答应了。

她倒是忘记了这一茬,宫香怡一个月面壁思过的惩罚已经到了。并没有四处张扬,在端德殿甚为低调,安安分分地足不出户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