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霜平和地含泪而笑:“有所失必有所得,乳娘这不是把你盼来了?”

眼底才止住的温热,闻言又涌了上来,她上前用力地抱住霜姨:“乳娘,你要好好的…都是小苏不孝。”

李霜轻拍着她的后背,低笑道:“才一段时日不见,小苏怎么变得如此爱哭了?”

听罢,苏言吸吸鼻子,眨着眼勉强将泪意压下。

见李霜面上露出几分倦意,苏言搀扶着她到床榻上睡下。听着乳娘絮絮叨叨地说起儿时的趣事,又叮嘱着自己好生保重。

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

苏言一瞧,乳娘已是沉沉睡去,一脸恬静,嘴边还含着浅浅的笑意。

她握紧李霜的手,在榻前守了很久,这才依依不舍地随萧霖离开。

“师傅,我能在庙里留一段时日么?”

萧霖回头,淡淡道:“言儿愿意在这里陪着李霜,从此以后不回宫里去?”

苏言一怔,缓缓摇头。

他满目了然,又问:“那言儿又能在此处留几天?到时候,还得让乳娘再次为你担心难过?”

听罢,她无言以对。

师傅是对的,自己一心想要回到皇宫,不可能一直呆在观音庙里。

霜姨知晓了真相,如今的身子怕是再也承受不住。

倒不如让她当作是一场美梦,从此了断心结。

“言儿的事,而今有多少人知晓?”两人并肩走着,萧霖突然问道。

“没有,“苏言摇头:“只有谢当家以为当初的我是假死,换了身份重新入宫。”

单凭那日在宫中,谢昊由始至终的一句“苏公子”,她已是明白,这人至此并不相信自己会被前太子君于丘所杀。

不知是谢昊高估了她,还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霖慎重道:“鬼神之说虽然在民间并不少见,只是言儿身份特殊,免得被有心人利用,还是不要泄漏为好。”

苏言瞅着他,踌躇道:“…连皇上,也不能告知么?”

看到她眼中的迟疑与忐忑,以及眸底深藏的希翼,萧霖稍稍撇开脸,颔首道:“避免节外生枝,对皇上也暂且隐瞒罢。”

他熟知苏言的性子,对情愫懵懂,显然是错过了向君于远坦白的最好时机。若是经他开口,皇上必定不会怀疑…

只是萧霖的心底骤然出现一道否定声音,他却顺从了自己的意愿。

向来明白师傅总是替她着想,苏言心里有些失落,最后还是小声应下了。

只是,她念及方才与李霜的会面,皱眉道:“师傅当初说是乳娘病重,可是刚刚所见,并非如此。”

萧霖坦言答道:“不错,为师夸大其词了。”

顿了顿,他望向苏言沉声道:“若不是这样,言儿还要多久才会主动向为师坦诚?”

被萧霖这么一说,她登时哑口无言。

苏言从未想过,记忆中这位像谪仙一般的师傅,居然也能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地打起了妄语。

她正闷闷不乐,抬起头,却怔住了。

萧霖看向自己的双目透出点点柔和的亮光,薄唇轻抿,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平日肃然冷漠的俊颜,泛起几分明亮与温柔。

苏言望着这样的萧霖,目光丝毫不能从他身上移开。

从懂事以来,师傅的脸上极少有笑容。

这一刻,她能感受到萧霖难以言喻的喜悦,心下不由多了一些轻快。

苏言只觉胸口一暖,她不但与师傅相认,萧霖也再次毫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

不得不庆幸,在此世重获性命的她,终究不必再孤身一人努力了。

埋伏

这观音庙位于洛城城郊,风景怡人,且远离尘嚣。

庙里的小师父,或是无家可归的女子,或是诚心向佛之辈,性情和善,心之所向,有所皈依。

此处也就没有纷争,没有勾心斗角,更没有所谓利益同盟或敌手。有的只有向往内心的平静,以及彼此间的相互扶持。

苏言在这里留了三日,看着李霜在众人中重拾了笑容。念经、吃饭、打坐、冥想,每一天过得充实而惬意,终于是放下心来。

虽说观音庙里生活清苦,需自给自足,在后院种上几小片田地,辛苦劳作。可是这里,也让人有了归属之感。

庙里慈祥的主持,热心的年轻小师父,还有刚收留的被遗弃的孩童,到处是一阵欢声笑语。

苏言每日在隐约的念经声中醒来,只觉心境越发平和。

她在最后一夜,又装神弄鬼地与李霜道了别,才又再度离开了这位最为敬重的乳娘,重新踏上了回宫的路。

先前的马车早被丢弃在途中,不但被羽箭射穿,还留下不少血迹,也不可能再用。

观音庙里的人甚少出外,附近又没有可以购买马匹的地方,他们一行三人,只能步行至最近的乡镇再作打算。

烈日当空,已近午时。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苏言咬牙跟上,沉重的双腿,急促的喘息,让她不得不数次歇息。

她曾偷偷询问师傅,为何不动用萧门的人,替他们找一辆车来。

萧霖瞥了苏言一眼,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言儿就这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宫?”

闻言,她被噎得半天答不上话来。

显然,师傅虽然大度地原谅了自己,心里却还是有些小疙瘩,要稍稍惩治她。

苏言欲哭无泪,萧霖素来赏罚分明,此次又是她理亏在先。

即便再累,她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萧霖也晓得苏言如今的身子骨并不太好,一再放慢了步伐,又借着赏景和打水的藉口在途中几番休息。

远远望见前面不远一间简陋的茶肆,他挥挥手,示意苏言和陈瑾在此处歇脚。

苏言如释重负地坐下,不太文雅地悄悄揉了揉酸痛的膝头。

茶肆是用青竹搭起的棚子,只摆了三张木桌和几条板凳,在显眼的地方竖着一支竹竿,上面挂着一块写着“茶”的方布。

这会过路的人不多,只得三三两两坐在角落的桌前。

茶肆的主人又矮又瘦,皮肤黝黑,看见三人落座,面上连忙堆起笑,殷勤地上前招呼。

陈瑾向他要了一壶热水,就打发掉了,从怀里掏出一包茶叶,熟练地泡起茶来。

苏言汗颜,这位陈大人一路上面面俱到,不料居然连新茶都从宫中带了出来。

她心下暗道一声奢侈,却也端起杯子细细一闻。

果真清香扑鼻,的确是好茶。

尤其是在这破败的茶肆中,杯里却是宫中才有的极品新茶,实乃少见的一番经历。

苏言走了一路,正口干舌燥,就算这茶再好,到了她手上,也只有牛饮的份了。

她稍稍惋惜了一会,就要抬手把茶往嘴里灌下,却被萧霖止住了。

“苏姑娘方才坐下,不宜立刻灌下热茶,免得稍后不适。”

为了方便行走,又不能让陈瑾察觉,这一路上师傅都以“姑娘”来称呼自己。

苏言每每一听,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悻悻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看怕师傅的气还未消,这茶显然是要喝不着了。

主子不喝,陈瑾自然也不动。

好好的极品新茶就这样晾着,让苏言颇为心疼。

萧霖素来好茶,只是这杯里的新茶是上上之品,可这杯子不但缺了口,还白中泛黑。仔细一看,还能瞥见杯沿上的油腻…

也难怪他只蹙起眉,盯着面前的茶杯不动了。

见三人对茶水碰也不碰,茶肆主人搓着手,面上有些忐忑。

想必来者是客,三人的举动不免是在拆他的招牌,当下送来茶点赔罪。

苏言看着茶肆主人一脸歉意,眼见着他手中的茶点正要放下。突然衣袖一动,一道冷光直扑而来。

两人离得太近,苏言勉强仰头避开,只觉颈上一疼,被剑气所伤。急忙狼狈地往外一滚,单手捂上颈侧。

幸好伤痕并不深。

再抬头时,萧霖已是跟那茶肆主人纠缠在一处。刀光剑影,那人分明是高手!

另外一桌的吃客,早已提剑加入战圈。

萧霖几次要把背着的白玉琴交给苏言,却被茶肆主人一再阻挡。

想必上一回的刺杀,他们对于白玉琴,以及苏言一手蛊惑人心的琴艺极为忌惮。

陈瑾冷着脸,竭力阻挡靠近苏言的刺客。

这些人来势汹汹,且武功又比之先前的那一批厉害,越发难对付。

苏言躲开刀剑的时候撞翻了桌子,杯子摔在地上,茶水洒了,那小片草地发出“滋滋”的轻响,霎时变成焦黑,随风而散。

她暗暗一惊:好霸道的毒药!

只是萧霖在江湖行走的时日不多,却在宫中练就出一双金睛火眼。如今却险些着了道,显然那刺客当中有人极为擅长毒术,且手法诡异。

苏言暗道不好,张口就扬声警示道:“小心,他们擅毒——”

话音刚落,一大片的粉末便从天而降。

她只来得及用袖子无助口鼻,连连退后。

萧霖掠至苏言身前,揽着她眨眼间便跃到数丈之外。

见他没有防备,药粉落了一身,苏言诧异地睇着萧霖。

他随意拨开肩上粉末,淡然道:“无碍…”

苏言盯着粉末飘然落下,地上的花草没有丝毫变化,与方才的剧毒截然不同,稍稍松了口气。

抬眼见那些刺客似笑非笑的神色,仍拿着兵器,却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继续刺杀的意思。

她只觉心里一跳,回头望向萧霖,正见他捂着胸口,嘴角无声地滑下一丝黑血。

苏言瞪大眼,瞅见陈瑾亦是如此,不由皱紧双眉。

刺客安然无恙,显然事先服下了解药。

茶肆主人绷着脸,冷声道:“萧门门主,这些胡藤粉并没有毒。可是你们之前曾中过一次朝阳草,沉淀在体内,以胡藤粉为药引足以形成厉害的剧毒。”

“朝阳草能令武功高强之人暂时失去内力两个时辰,却鲜少人知道,加上无毒的胡藤粉,才是要了他们性命的罪魁祸首。”

他摆摆手,看着倒下的萧霖和陈瑾,讥笑道:“话说得足够多了,免得你们死不瞑目。至于苏采女没有内力,这毒对你无效,我们只能勉为其难,亲手送你上路了。”

苏言在此人说着的时候,悄然无声地往萧霖身边挪动,试图靠近白玉琴。

茶肆主人自是明白她的意图,轻而易举地用暗器将苏言生生止步。

“苏采女若是乖乖听话,就能少受点罪。要不然,我们这些粗人可不像皇上那般懂得怜香惜玉的。”

他张扬地笑着,步步靠近。

苏言站直身,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几人道:“究竟何人派你们来的?若是坦诚相告,兴许我还能让你们留下性命。”

几人一怔,继而捧腹大笑。

这样一个面色苍白的弱女子,竟敢在他们面前搁下狠话,真是天大的笑话!

看在她如此有趣,那装作茶肆主人的刺客饶有兴致地道:“这一行的规矩,是死也不能透露主顾的消息。只是能让我们摘星楼失手的,你们是第一个。”

“摘星楼,很好。”一道低低的声线由远而至,令刺客心生警惕。

周侧居然有人,几人却由始至终丝毫没有发觉。

若对方之前早就出手了,而今站着的恐怕就不是他们了。

“什么人?”那茶肆主人低喝一声,余光却示意身后的两人。

他们会意,立即扑向不远处的苏言。

“啊——”两名刺客突然惨叫着倒下,一支羽箭蓦地刺入了其中一人的眼中,他在地上翻滚片刻,便没了声息。

另一人则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颈上一道清晰的血痕深可见骨,直挺挺地倒下。

萧霖从容地收起短刀,若无其事地扶起了苏言。

茶肆主人大惊失色:“不可能,你竟然没有中毒!”

“萧门并非虚有其名,区区小毒有怎能奈何得了我?”萧霖目光一转,远处一阵尘土飞扬,一对人马转眼间便已在眼前,为首之人手握长弓。

锦衣墨发,墨眸俊颜,正是新帝君于远。

刺客俱是一惊,不想他们的行动早已暴露。此行败在了萧门门主之手,居然还引来了明国君主,可谓得不偿失。

余下几人脸上忿然,他们又如何是宫中大内侍卫的对手?

身影一动,就要逃命而去。

“哪里走!”萧霖衣袂一扬,又一人应声落下。

其他人在君于远的弓箭下,亦纷纷坠落。

他策马上前,手执缰绳,居高临下地望向地上的刺客尸首。

身后的李唐翻身下马,掏出瓷瓶,随意一倒,尸首瞬间只遗下一滩水迹。

化尸散…

苏言眼神复杂地瞥了李唐一眼,又转向了君于远。

此次弃马而行,是为今早即兴的念头。这些刺客是如何得知他们回程的路线,君于远又怎会恰好赶来?

君于远低下头,微微笑道:“据闻昨夜先生与苏采女遇刺,即派御林军前来护送。正好朕也想前往观音庙探望,这便兵分两路,幸好赶上了。”

扫向尸骨无存的刺客,他眼底划过一丝冷意:“一而再地行刺,是欺我明国无人,还是不将朕放在眼内?”

“传朕的口谕,三日内铲平摘星楼,不得有误。”

听罢,苏言迟疑道:“皇上,臣妾担心摘星楼一除,这指派杀手前来的人再也难寻…”

两番刺杀,分明是针对她。若果这线索一断,恐怕再也难揪住那幕后之人。

君于远瞥向她,缓缓笑了:“爱妃无需担心…这指使之人是谁,朕心下已有了眉目。”

疼惜

既然君于远这般笃定,苏言也不再多说。

马车远远驶来,怕是一行人快马加鞭地赶路,将其抛在最后。

君于远扶着苏言上了马车,拿出伤药仔细涂抹在她颈侧的伤口上。动作轻柔,低下头,暖暖的气息喷洒在苏言的面上,浅浅的红晕不由自主地慢慢浮起。

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君于远柔柔笑道:“让爱妃受惊了。”

“皇上言重了,”苏言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想到之前出宫如此隐秘,此刻他却大肆来寻,不免暴露了踪迹。

她沉吟片刻,犹豫道:“皇上此番前来,是臣妾离宫的事被人发现了?”

君于远看着身旁的女子,赞许地点头:“爱妃想得不错,朕派替身藏于琼华殿内室,又命暗卫重重封锁戒备,却还是不慎走漏了消息。”

他唇角一扬,淡淡笑道:“今早苏宝林听闻爱妃‘病重’,不顾自身抱恙,硬是冲入了琼华殿。宫中侍卫多有忌讳,令其一路畅通无阻。一碰面,很快便发现了端倪。果真是姊妹情深,心有灵犀。”

清早才发现的,那么苏贤便不可能是背后指使刺客前来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