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以为…该如何是好?”君于远想起那位在送葬时,始终红着眼,却没有落下一滴泪的坚强妇人。李霜是苏言最敬爱的乳娘,若是出了事,他如何跟九泉之下的言儿交代?

“皇上可曾听闻,琴音能悦人,也能救人?”萧霖目光一转,落在了御书房被珍视地用绸缎裹好的白玉琴上。

君于远会意:“先生是想让苏采女在霜姨跟前弹琴?”

顿了顿,他迟疑道:“如比,会不会触感伤情,令病况加重?”

“只因她心心念念,无法释怀,这才落了病根。”萧霖唇边微不可见地扬起一丝涩意,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君于远沉吟片刻:“霜姨无法长途跋涉,只能由苏采女秘密前去。”

李唐不能离他左右,若是其他人,他并不放心。

毕竟如果苏言在半路走漏了消息,宫妃擅自离宫,可谓大罪。

到时候,则给了朝中那些顽固大臣一个再度塞女子入后宫的藉口…

“皇上,在下愿护送苏采女一途。”

出乎君于远意料,萧霖竟然主动包揽此事。

只是有先生在侧,他更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登时应下:“那么便有劳先生了,出行不宜人多暴露了行踪,我就让陈瑾与你们一并同行。”

三人行,也是避免了萧霖与苏言孤男寡女的境况,免得事后引来非议。

再者,琐事有陈瑾代劳,有他打点,也免去了路上许多麻烦。

君于远小心翼翼地把白玉琴交到萧霖手上,颇有些恋恋不舍:“事不宜迟,先生明夜亥时便出发罢。”

是夜,苏言仍沉浸在几日前的琴韵,回忆起君于远犹若蛟龙的身影,淡淡笑了开来。

突然余光瞥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她尚未看清来人,只觉颈上一痛,便失了意识。

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内,身下的柔软,以及盖着的锦被,可见这马车的主人非富即贵。

她坐起身,望见车外一片漆黑,借着微弱的月华,隐约可见为一掠而过的荒凉景色——她蹙起眉,此地却是洛城郊外,离皇宫足足十里。

周侧除了车辕滚动的轻响,静寂无声。

正当苏言沉思着谁能无声无息地从宫中将自己掳走,一人掀起阻隔前后车厢的帐帘,冷凝的侧脸令她陡然一惊。

从未想过,带走自己的人,居然是师傅萧霖?

苏言略略平复了思绪,不解地看向他:“萧公子,我们此番要前去何地?”

既然是师傅所为,那么定然是得了君于远默许。

没有提前知会,又用了那般的手法将其带出皇宫,必然是不能让旁人泄露之事。

思及此,她猛跳的心才稍稍平稳了。

“在下一位故人病重,她最爱听琴,这才请皇上允苏采女出宫。”萧霖墨黑的双眼定定地盯着苏言,又补充道:“不过数日的功夫,还望苏采女能让在下的故人如愿。”

“萧公子客气了,”苏言疑惑,师傅的故人不多,难道会是…

前头驾车的陈瑾低声禀道:“萧公子,苏采女,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观音庙了。”

观音庙…

苏言不是不晓得,霜姨住入了城郊的观音庙,带发修行,不愿再过问世事。

她的心猛地一跳,险些张口便要询问:那病重的人,会是自己那位最为敬重乳娘么?

好不容易压下了焦急,苏言点头应道:“有劳陈大人了。”

陈瑾平板地答了一声“不敢当”,又道是“皇上有命,职责所在”云云,一派拘谨守礼。

平日苏言定会觉得这位陈大人无趣得很,此刻却有些心烦意乱,盯着车窗外朦胧的夜色,许久不曾回过神来。

不知霜姨在观音庙过得好不好,又何故短短数月便病重了?

大夫可曾把脉?需要的药材可否齐整了?

尤其在她身边,可否有人悉心照顾周到,伺候在榻前?

满腹疑问,苏言真是恨不得能腾云驾雾,眨眼间便到了霜姨的面前。

但是如今的她再焦急难耐,也只得呆坐在马车内,不断期望着陈瑾驾车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尽快到达观音庙去。

马车忽然间停了下来,苏言诧异地抬起眼,却见萧霖微微蹙起眉,目光陡然一冷。

她胸口一紧,警惕地眯起眼。

马车外怕是有人,且来者不善!

萧霖衣袖一挥,将白玉琴甩至苏言怀里,转身一跃而出。

她紧紧抱着琴,靠在车门上悄悄往外张望。

月夜中的虫鸣销声匿迹,寂静里隐隐泛着不安与危险。

即便苏言不会武,也能感觉到四周若有似无的杀气萦绕,更何况是其余两人?

陈瑾将长剑横在胸前,守在马车旁,神情肃然,严阵以待。

萧霖的手中,则是一柄乌黑无华的短刀。随意一站,却令人忽视不得。

苏言抱琴的手指不由一松,师傅武艺超群,兵器不论刀剑皆是得心应手。有他在,再多的刺客亦不会是他的对手。

陈瑾显然也是这样想,并未离开马车半步,只是警惕着四处的动静。

敌在暗,三人在明。

刺客甚是知晓他们的长处,先发制人,数百支羽箭从四面八方直逼萧霖的要害。

苏言呼吸一紧,眼看着师傅身影一滞,虽勉强避开了,左臂和右腿上仍是分别中了一箭!

她立刻发现了不妥,萧霖的动作明显比往日迟缓,恐怕是遭了暗算。

陈瑾迅速捂住口鼻,却仍是迟了,咬牙切齿道:“一群无耻之徒,竟敢用此下三烂的招数!”

苏言一怔,

她并未感觉到异样,显然那是专门对付习武之人。看怕功力越高,受影响越大。

想到这里,苏言不禁蹙眉望向几丈外的萧霖。

数十个蒙面人冲了出来,直奔他的所在之地。

想必那些人也明白,在三人中,萧霖的武功最高,亦最难对付。只要除掉他,剩余的陈瑾双拳难敌四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苏言何惧之有?

陈瑾迟疑着是否要离开马车,上前助萧霖一臂之力。回头瞥向车内的苏采女,欲言又止,最终未曾移动半分。

见状,苏言咬着唇,心里挣扎了片刻,终究在萧霖的手臂被长剑刺伤,露出一道狰狞的血痕时,下定了决心。

她迅速将白玉琴上的绸缎一手掀起,盘腿而坐。

定了定神,悠扬的琴声自指间响起,在此杀戮与血腥的夜里尤其突兀。

驾驭白玉琴需要极大的心神,这副身子坚持不了多久,苏言只能速战速决。

刺客对于马车中的女子,居然有闲情弹琴奏乐并不以为然。

半晌后,却发现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眼神呆滞,更有甚者眼角微挑,神色迷蒙而愉悦,仿佛陷于梦中。

萧霖转头淡淡一扫,睇着苏言完全沉浸在琴曲中,额上豆大的汗珠徐徐落下,她却似无所感,指下愈来愈快,琴音亦越发凌厉。

有苏言的白玉琴相助,萧霖手起刀落,转眼间便轻而易举地解决掉数人。

刺客深知此琴声蛊惑人心,若不制止,很快就要全军覆没。

他们当机立断,余下半数人纠缠着萧霖,另外的直奔马车而去!

陈瑾立即将苏言挡在身后,却还是晚了一步。数名刺客将他团团围住,把两人阻隔开。

眼看着苏采女就要毙于刺客剑下,那人却骤然倒下,背后站着的俨然是萧霖。

不但刺客愕然,连陈瑾也诧异萧霖竟然在短短片刻就将阻碍他的刺客甩下。

这次出手,更是不留情面。

短刀已是收起,双手握着两柄沾血的长剑,更是势如破竹,转瞬间便把刺客斩了大半。

其中一两人起了意,偷摸着就要逃走报信,被眼尖的陈瑾发现,一并斩杀。

萧霖睨了他一眼,单手把手臂和腿上的羽箭扯出,指尖一点止了血。

苏言的琴音尚未停下,她低着头,仿佛周侧的一切再无所感,不管不顾,知晓得十指在琴弦上飞舞。

不能停,绝不能停下,要不然…

眼前隐隐发黑,她有些看不清了,索性凭着触感与习惯继续弹奏。

陈瑾后背贴着车门,在琴声中渐渐感到晕眩。

他提剑就在手背上一划,痛楚令其蓦地清醒过来。

正要去阻止苏采女,却见萧霖眼眸一沉,抬臂利落地用手刀劈晕了车中的女子,稳稳接住她软倒的身子。

陈瑾看得目瞪口呆,耳边响起萧霖淡漠的声线:“陈大人,此地不宜久留。”

他睇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尽职地问:“萧公子,是否要将此事禀报皇上?”

“不必,”萧霖俯下身,单手把晕过去的苏言平放在柔软的被褥上,动作缓慢而轻柔,眼中犹若冰雪渐融,流露出丝丝暖意。

抬起头时,他却又再度恢复了往日的冷然。

方才的刺客分工合作,默契无间,绝不会是乌合之众。

埋伏、下药、绞杀,处处谋划精妙,连他亦不易察觉出来。

且数十人,个个身手不凡,招式狠辣却几近相似。

尤其是,由始至终他们之间没有半句交谈,极为谨慎,生怕泄露出身份。

这样的刺客,不会是死士,只会是杀手。

萧霖单手快速包扎着伤口,暗自推断着。

他侧头看向昏睡的苏言苍白得近似透明的面容,握上了她透着凉意的手,目光坚定。

念及曾经的遗憾、懊悔与伤痛,同样的错误,他不会再犯。

言儿,有师傅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动你分毫!

隐瞒

幸好,此次袭击之后直至到达观音庙,一路上风平浪静。

庙里的女主持打开门时,看见三人身上沾染的血迹,以及嗅到扑面而来的浓重血腥,一脸愕然。

她身后的几位年轻的女师父皆是面色一白,待听陈瑾简略禀明途中遇上了凶恶的盗贼,侥幸逃出生天,脸上皆是浮现出一丝怜悯。这才在主持的安排下迅速带他们去了后院的厢房,并细心地送上几套干净的长衫与自制的疗伤药膏。

苏言清醒时,发现她已不在马车里,而是躺在简陋生硬的木床上。

还记得危及之际,即便苏家大小姐的身子要承受不住,苏言依旧选择了弹奏一曲“控魂”。这是她前生苦思数月的得意之作,能在不知不觉中摄去对方的神志,令其陷入梦境之中不能自拔。

可是到后来,自己却是心神不稳被白玉琴所控,险些走火入魔——幸得有人适时制止了她。

抬起头,苏言见一人逆着光站在窗前,干净朴素的布衣穿在他身上,仍能显露几分出尘与伟岸。

瘦削的肩膀,硕长的身姿,凛然的侧脸——都让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当年往日,这背影是她一直追寻的目标。苏言无数次想过,终究有一天能超越他。

却在临死前的一刻发现,自己终究是太过心软,最终一败涂地。

于是苏言在重临此世时,实在觉得没有脸再面对师傅萧霖,索性装作陌生人,不予以相认。

毕竟,她让师傅失望了…

不知何时,窗前的人转过身,沉默地走近。

一杯温茶无声地递了过来,苏言伸手,低头盯着茶盏上的袅袅轻雾,温热自指尖一直延伸至胸口。

萧霖安静地坐在榻前,不言不语,让她心底越发内疚。

这位亦友亦兄的师傅短短月余便清减了如此之多,想必这些日子来,定然对自己心里有怨,有怜,也有怒。

只是,此时此刻,萧霖还是守在床前,一言不发地照顾着她。

没有质问,没有怨愤。

苏言明白,他是在等着自己开口。

萧霖从不会逼她做任何事,以前是,如今亦是。

她咬着唇,垂下眼帘,深深地吁了口气。

半晌,苏言终于是开口,低低地唤道:“…师傅。”

萧霖睇着她怯生生的声线,像是以往做错事后祈求原谅的乖巧神色,眼里飘过一丝怀念。

他伸出手,像往日那般,大掌在苏言头上揉了揉,叹道:“言儿还记得为师了?”

“我…”她抬头飞快地扫了萧霖一眼,没见他生气或恼怒的模样,稍稍松了口气,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抿着唇没有再出声了。

苏言想起他们赶来观音庙的目的,不由皱眉:“师傅,霜姨怎么样了?”

萧霖看着她,道:“我们此刻已在观音庙里了。”

闻言,苏言胡乱整理了略略凌乱的衣裙,便急忙拉着他往外走:“师傅,我们这就看看她好么?”

中间只隔了一条走廊,她心下担忧,脚步不免有些慌乱,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李霜的厢房。

“…谁来了?”

朴素得近似寒酸的房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位身穿灰色布衣的妇人手中捻着佛珠,梳得齐整的头发盘了起来,丝丝银色渗透其中,神情恬静地坐在床沿。

略显蜡黄的脸,毫无血色,两颊明显消瘦,看似是大病初愈。双目无神,扫向门边时黯淡无光。

见她这般憔悴,又听着如往日那般温柔慈祥的声线,苏言双眼一热,登时落下泪来。

视同亲生娘亲的霜姨,居然为了她的离去生生哭盲了双眼,再也看不见了么?

心痛与愧疚蜂拥而至,苏言任由脸上的泪水缓缓滑落,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到了李霜的面前。

“…是谁?”不是熟悉的脚步声,主持又绝不会轻易接待陌生人,妇人有些疑惑,侧过脸又低声问了一句。

苏言跪在她面前,握住李霜的手,泣不成声。

虽然不清楚是谁,可是听到那压抑的哭声,李霜面上一柔,眼中掠过一丝怜惜,伸臂轻轻地拍打着苏言的手背,无言地安慰着。

苏言趴伏在李霜的膝头,忍不住放声大哭。

这么久深藏在心底的委屈、难受和不安霎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中;又如同漂泊了许久的孤船,终于找到了可以靠岸的地方。

好一阵,苏言才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红着眼用力擦掉面上的泪。

盯着李霜,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一个已经死的人突然出现,霜姨怕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话…

萧霖从容踏入,将手中的白玉琴放在桌上。

苏言会意,起身走至桌前坐下。沉吟片刻,这才抬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柔和的小调徐徐响起,一首哄着孩儿入睡的平常曲子。简简单单,却是她心中最熟稔也是当年学琴时弹起的第一首琴曲。

李霜拿着佛珠的手一颤,怔在原地。

当耳边传来苏言轻轻哼唱时,她再也按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摸索着向前。

苏言生怕李霜看不见而被绊倒,急忙停下了弹奏,上前扶住了她。

李霜急急抬手在她脸上摸着,指尖发凉,微微抖着,胡乱地问着:“小苏,是小苏么…感谢观音菩萨,感谢上天…”

她哽咽着,一把将苏言搂在怀里:“小苏,乳娘日也盼,夜也盼着,没见你托梦来。好不容易,终于盼来了…”

苏言枕着李霜的肩头,双眼通红,有点哭笑不得,敢情乳娘还以为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是鬼来着?

鬼神之事素来匪夷所思,她这般在苏家大小姐身上重生,也是不明不白的,一言难尽。

苏言避而不答,抬手覆上她的双目,心疼道:“乳娘,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