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一落,苏言显然有些惊讶:“宫采女刚刚面壁思过一月,数日内却在暗地里谋划了这一出…皇上不觉得此事非比寻常?”

“人证物证俱全,爱妃这是替宫香怡打抱不平?”君于远瞥向她,似笑非笑。

苏言默然,她与刑部尚书毫无交情,此举却显然是为了替自己脱罪…

君于远盯着身旁的人,她却似无所感,右手的指骨微微弯曲,垂着头细细思索,指尖不由自主地在膝上微不可见地略略一动。

这小习惯像极了那人,他目光一顿,若是忽视掉那一张艳丽的面容,就凭那双眼眸与平日的点点滴滴…似乎有些什么,正要从胸口呼之欲出。

君于远皱起眉,薄唇抿成一线。

如此荒唐之事,怎么可能…

一旁的苏言兀自沉思,没有发现君于远的视线长久地停在自己身上。

刑部尚书素来刚正不阿,是师傅一手提拔,对明国可谓忠心不已。此人正直严明,却是行事低调。在早朝上呈罪证,总觉得与这人的性情不符。

尤其是,事情的解决似乎比想象中要迅速和容易。

没有任何悬念,直指采女宫香怡,更像是被推出来顶罪一般…

谋划这样一场刺杀,背后的势力非同一般。这后宫之中,也只有她与苏贤身后的谢家,以及支持宫香怡的几位朝臣有此手腕与能力。

如今宫采女获罪,谢家等同于撇清了关系。

这事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苏言正百思不得其解,刑部派人前来禀报,宫香怡方才在狱中自尽而亡。

她一怔,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君于远。

畏罪自尽,宫采女这般等同于是承认了自己的罪状。根本上,连辩驳的机会都不曾留下,没有任何余地的…

苏言揉着额角,心底对这位聪颖的宫采女不免有了写同情。不管此事是何人所为,她这一死,等于是断掉了所有的线索。

若果此事并非宫香怡做的…

那么此举是那背后之人丢弃了宫采女这颗棋子,还是君于远为了剪除拥戴宫香怡的势力而布下的一局么?

不能怪苏言这般想,无论遇刺之事最后何人获罪,最终的赢家都是这位明国新帝。

瞥见苏言眼中闪烁的光芒,君于远仿佛能感知她所想,破天荒地开口道:“若是朕所为,苏采女如今怎能安然无恙?”

说罢,他起身离去。

宫香怡的死,足以令君于远忙碌好一段时日。

苏言怔忪片刻,才晓得刚才他这是在解释。

君于远心高气傲,如果亲口否认,那定然不会是他做的。

新帝回到御书房,分布在洛城各处的眼线已将秘折一一呈上。

这是萧霖与苏言数年来悄然无息地安插在朝臣府上与市井之中的人,庞大的情报网足以让君于远不出宫门,也能知晓百事。

他抬手一翻。

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记号,使出的招数亦没有任何门派的痕迹,分明是哪家养的死士。在明国,能养得起死士的,非富即贵,人选可圈在一定的范围内。

刺客闯入芝兰殿时,宫采女正拜访苏宝林,周侧有十数名宫侍伺候,死命相护,这才逃过一劫。

据幸存的宫婢所说,两位嫔妃大惊失色,狼狈躲避,跌跌撞撞地还受伤不轻——如此,不像有假。

只是,宫香怡如今顶了罪。这出戏有了结果,君于远在明面上自然不会再去追究,属意刑部尚书尽快结案。

顺道,将宫采女身后的一干势力借故连根拔起,免得他们再有借口送另一位张香怡、李香怡入宫。

君于远正要合上秘折,却瞥见最底下一行小楷,不由定睛一看。

‘嫔妃遇刺之事的罪证被人秘密置于刑部尚书的案前,查探未果。萧门门主命刑部尚书在早朝公诸于世,后者得令…’

看罢,他不禁蹙起眉。

刑部尚书在早朝递上罪证,竟然是先生授意的?

剑舞

同样是暗门后的小树林,绿树葱葱,白日里静谧无声。

石桌前,君于远挽袖亲手烹茶,浅淡的茶香顿时飘溢开去。

白衣男子缓步而来,在他对面撩袍落座。伸手端起茶盏,微微眯起了眼:“皇上这手煮茶的功夫,真是越发精湛了。”

“先生过誉了,”君于远低头抿了一口,唇齿间的馨香久久不散,确实是上等的新茶。

萧霖放下茶盏,单刀直入道:“皇上不惜动了密诏约在下前来,是为了宫中遇刺之事?”

“不错,”君于远颔首,低问:“先生为何插手?”

“谢家如今还不能动,”萧霖简单明了地答道。

君于远挑眉,笑了:“确实尚未到时候,只是先生这番所为,莫不是偏袒于那位苏采女?”

“皇上若是这般想,便是罢。”萧霖淡淡应着,又道:“据闻苏采女一手琴艺非凡,不知何事能聆听一番?”

“此事不难,五日后便是宫中赏花宴。到时,定会命苏采女抚琴助兴。”君于远微微一笑,一锤定音。

萧霖却摇头:“刻意而为的琴音,总是欠缺些味道。”

闻言,君于远微微点头:“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先生的意。”

这日酉时初,百花赏宴便摆在了御花园。

即便后宫刚刚经历了一番血腥之事,骤然少了一位主子,却依旧不能掩盖住忙碌的宫侍们眉梢上的喜色。

毕竟,或许不久之后,那空置的端德殿又将迎来另一位主子,如同朝起夕落那般平常。

小月双手捧着嫣红的薄纱缎裙,一旁的小日子则是将琳琅满目的饰品呈上。三五位宫婢伺候在侧,就等着在院前昏昏欲睡的主子起身。

苏言倚在软椅上,懒洋洋地半阖着眼。

听闻稍后苏宝林亦会抱恙出席,她即使想再窝在琼华殿不出,看怕也寻不着藉口了。

满是虚假、试探和须臾奉承的宴席,苏言前生陪同君于丘几乎日日被邀,却又不得不去,早已厌恶至极。

只是在赏花宴上,还能跟君于远见上一面。

思及此,苏言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让众人梳洗换衣了。

盛装打扮后,她盯着镜中那张明艳动人的容颜,只觉越发熟悉。

若非有苏贤在,再过一段时日,自己往日那张平凡清秀的面容,她怕是会在脑海中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忘却。

苏言与苏宝林面对面时仍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不知苏贤侍寝,君于远对着那张似曾相识的容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她不由有些感激谢昊。

不管谢家将苏贤送入宫意欲何为,起码那张脸足以令君于远不会彻彻底底地将她忘却,不是么?

苏言踏入御花园,远远望见苏贤柔若无骨地倚在君于远的身旁,两人悄声低语,举止亲密,让她的心禁不住一揪。

撇开脸,对上谢昊直视而来的目光,毫不忌讳的神色令苏言蹙起了眉,低下头随着领路的宫侍在新帝右下首的位置落座。

端起酒盏灌了一口,满嘴辛辣的味道让苏言险些失手打翻杯里的酒。

她的案前居然会出现烧刀子…

苏言眨眨眼,将双眼被辛辣逼出的湿润压了下去。

抬头瞥见君于远身边的苏贤一双丹凤眼褶褶生辉,她抿了抿唇,未曾多言。如此儿戏的恶作剧,上不了台面,苏言亦不打算跟这位苏家二小姐计较。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御花园内一片欢声笑语。

酒过三巡,大臣皆是微醺,三两人或细细交谈,或专注于美艳的舞姬曼妙的舞姿。

见天色渐暗,苏言不打算在此耗下去。

且不远处谢昊如影随至的目光,也令她浑身不自在。

正琢磨着借口退席,却见李唐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说是皇上有请。

苏言略略睨了眼仍旧跟苏贤低声谈笑的君于远,朝李唐微微颔首,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御花园。

“苏采女在此稍坐片刻,皇上随后便到。”

说完,李唐转身便走了。

苏言环顾四周,没想到她会被带到君于远寝宫的偏殿。

从侧门走出,一大片妖艳夺目的木槿花正值盛开。枝繁叶茂,满树的花骨朵有淡淡的紫,有如雪的白,还有艳丽的红,美丽至极。

殿外的丝竹之声隐约飘来,苏言暗忖着赏花宴结束尚早,君于远怕是要耽误些时候才能前来,不由抬步穿过侧门,走向了那片花海。

花瓣随风而散,落了她一身,浅淡的馨香令人心旷神怡。

苏言伸出双臂,掌心向上,捧着手里的落花,愉悦地笑了。

君于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残霞夕照,金色的明华落了苏采女一身,勾勒出明艳的侧脸,说不出的惊艳。

他脚下一顿,故意弄出些声响,引得苏言警觉回眸。

沉静的眼眸在君于远身上一瞥,她矮身一福:“苏言参见皇上。”

“平身罢,”君于远抬袖指向石桌,淡笑道:“白玉琴在此,苏采女替朕的剑舞奏乐如何?”

“是,皇上。”念及此地极少人经过,苏言颇为放心地在石桌前坐下,指尖轻轻滑过琴身,仿佛还能感觉到白玉琴重新回到主人手中的喜悦之情。

她抬头见君于远从腰上抽出软剑,略略思索,指下响起铮铮之声。

似是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又像是飞掠而下三千尺的瀑布,恢弘、壮观、气势如虹。

苏言的十指仿佛给白玉琴赋予了生命,激荡琴音倾泻而出。熟稔的指法,专注而欢喜的神情,那双素来沉静无波的眼眸流泻出耀目的光亮…

说是光彩夺目也不为过,君于远望着她,在越发高昂的琴曲中只觉热血沸腾。

还道女子只识风花雪月,他也不期望苏采女弹奏出的靡靡之音。此次,却大为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如此,又怎能给她比了下去?

君于远收回视线,执剑而起。

在苏言眼中,他舞剑的身姿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又如行云流水,潇洒英武。

她的唇边,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丝弧度。

一琴一剑,如梦似画。

不远处隐匿了身影的白衣人,却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双拳。

萧霖闭上眼,靠在石墙前,感觉到原先犹若死灰的胸口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

琴音飘入耳中,一指一音,熟悉得就像是从他身上剥离去的一部分。

还记得当年自己无意中发现这小乞儿有一双能奏乐的纤长十指,一时兴起便救下了。待梳洗干净后,才发现竟是一个清秀的女娃儿。

此女不但有一双适合抚琴的手,对于听过的乐曲,总能很快记下。

见状,萧霖惜才,也便留下了她。以管家的“苏”为姓,取“言必有物”的第一个字为名。

从此之后,苏言便是他的入室徒弟,也抛却了作为普通女子的身份,成为萧门之人。

萧霖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双眼禁不住的酸涩,心底默默地念着。

言儿,他的言儿…

还记得小小的苏言头上扎着总角,认认真真地在琴前坐上五六个时辰,只为了熟悉宫、商、角、徵、羽,得到他短短的一句赞赏。

还记得那双手总是被琴弦磨得红肿刺痛,她每晚含着泪抹了药,第二日仍旧若无其事地继续练习。

还记得当年他大意中了暗算,十二岁的苏言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三日三夜,待萧霖好转,她已是累得病倒了。

还记得某一天,他不经意地发现,曾经只到自己腰间的小孩童,也拔高到了他的胸口。亭亭玉立,虽一直穿着宽大的男衫,一颦一笑却已有了少女特有的风采。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萧霖的目光偶然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少女身上。除了师徒之恩,其间还多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情愫。

萧霖以为,苏言会十年如一日地陪着他,却在那一天让她选择效忠的主子时,瞥见了苏言眼底不一样的光亮。

他明白,从这一刻起,自己要终究慢慢失去。

萧门是凌驾于其它,紧紧握在皇帝手中的棋子。身为门主看似风光,却被束缚了重重枷锁。

萧霖不愿苏言走上他的路,在深陷下去之前,抽身而出。

却没有料到,分别的时刻会这么早来临。

仅仅失手打碎了一个茶盏,萧霖转过身,再度雷厉风行,将君于远推上明国的最高处。

毕竟,这是苏言的愿望。

之后,他执意放弃萧门门主的身份,请辞而去。

报了恩,遂了愿,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却不在了,留下又有何意思?

远处的琴音一转,缱绻缠绵,似是在低声娓娓诉说。

琴声能表达人心…

萧霖听出了其中不悔的,执着的情,低下头,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言儿还是忘不了,仍旧要重蹈覆辙。

萧霖不知自己在那偏远的一隅站立了多久,待回过神来,天已擦黑,夜幕低垂。

石桌上空留一张白玉琴,苏言早已悄然离去。

他缓缓走出,盯着琴身,脚步是难得的沉重。

君于远收起软剑,抬眸一笑:“苏采女的琴,先生觉得如何?”

萧霖盯着他,神色复杂,却依旧开口赞许道:“指法娴熟,琴曲婉转动人,自是…极好。”

君于远笑了:“若是苏采女知晓明国第一琴师给与她如此高的评价,恐怕要受宠若惊了。”

“明国第一琴师并非在下,”萧霖面上似笑非笑,摇头答道。

他的启蒙琴师曾言,自己的琴音毫无偏差,没有丁点错误,完美无瑕,但缺了最重要的东西。

萧霖的琴只是琴,却唯独没有情。

君于远好奇,问:“有谁的琴艺比先生更厉害?”

萧霖笑而不答,却有种难以自已的苦涩。

极难操控的七弦琴,高超的琴艺,琴声中浓烈得久久化不开的情…

明国第一琴师,苏言当之无愧。

出宫(小修)

自从那一日两人奏曲舞剑,君于远便时常到琼华殿小坐,或听苏言的琴曲,或烹茶品茗,合意融融。

宫香怡一死,两位奉仪又毫无靠山,在后宫算得上是苏家两姊妹的天下。

只是这一弱一病,显然非长寿之相。加之,这苏家两人均是谢府送入,更令众人忌惮。

生怕谢家坐大,朝臣蠢蠢欲动,几番上折子恳求再度选秀女入宫,被君于远久久压下。

毕竟苏言性情沉静,聪慧却识大体。苏贤有城府,身后又得高人相助。两人相争,势均力敌,总归是让后宫平平静静。

君于远暂时不能动谢家,也便静观其变,不急于打破此番平衡。

没有想到的是,事隔几天,萧霖一脸凝重地约他在树林中会面。

只有简单的一句话:“皇上,李霜病重。”

君于远一怔,随即皱起眉头:“我这就派几位老御医立即前去救治。”

“皇上,”见其转身要走,萧霖叫住了他:“李霜的双眼已经哭盲了,如今也是积抑过深,非药石能救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