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宫

清醒时已是子夜,船舱内昏暗静谧,空无一人。

她不必出去,也晓得君于远已然离开,直奔皇宫,将自己留在这安全之地,以防不测。

坐以待毙,素来不是苏言的行事准则。

赤足下榻,微凉的船板发出“吱呀”声响,几丈外的木案上放置的,正是她的白玉琴。

苏言利落地将琴身一翻,指尖在某处按下,“咔哒”一下,一块拳头大小的令牌落在掌上。

将角落烛台上的两支红烛点燃,一左一右并排放置在窗前,把其中一支拿起在半空中绕了两圈,她这才慢慢放下。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苏言指腹在桌面叩了三下,金红色的小巧令牌往前一放,一道身影转眼落在她跟前。

“萧门影一,拜见苏采女。”

“影”字打头,这是直属于她与师傅的部下。

“一”为首,苏言没想到萧霖竟然把萧门最厉害留在了洛城,而非随他出行洛南。

她微不可见地蹙起眉,心思转眼即逝,淡淡道:“叛军情况如何?城外援军,多久后会抵达皇城?”

萧门向来只认令牌与暗号,却不认人。即便面前的女子不过是后宫一位身份低微的采女,又未曾听说跟萧门有所关联,影一仍是神色恭敬,将新得的消息一一禀报:“皇上带领三千御林军已亲赴皇城,大内总管李唐手执青铜大刀追随在侧。留在宫内的御林军严守南门,死伤大半,恐怕只能再支撑一个时辰。叛党援军若无意外,两个时辰后将到达。”

事态愈发严峻,皇城内叛军足有六千余人,比君于远带来的御林军生生多了一倍。

这是一场悬殊之战,他们却只许胜,不许败!

苏言站起来,咬着唇略显焦急地来回踱步。

不管南门能否守住,如今西门与北门被破,皇城已是有大半落在叛军手中,占尽了先机。

此时君于远如果与其正面交锋,得不了什么好处,反而会被压制住。

如若不能在短时间内夺回皇城,援军一到,再难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思及此,苏言满腹担忧,恨不得在后背插上一对翅膀,立刻飞去君于远的身边,一同并肩作战!

她沉吟片刻,忽然顿足而问:“萧门主如今在何处?”

影一坦然相告:“洛南江家府邸。”

苏言一怔,此刻迫在眉睫,师傅久留于江家,莫不是…

她略一沉思:“江家想必静观其变,城外援军怕是没有江家的人罢?”

影一微微颔首:“苏采女英明,正是如此。皇城之中,五千兵马为谢家所有,一千轻骑则为郑家家奴。”

苏言心下了然,五千人,此数目之多,必定是谢府倾巢而出。郑家只派遣了一千轻骑打头阵,余下的人都在援军之列。

江家隔岸观火,一来保存实力,二来肩负最后一击,以便攫取更多的好处。更有可能,是为了窃取最后的硕果。

而伊家的实力为四大世家中最弱,向来攀附谢家存活。此次虽不像江家那般袖手旁观,伺机下手,却也不愿在前冲锋陷阵,算得上是临阵怯场,当面刮了谢府一个巴掌。

显然,四大世家看似以谢府为首,对谢昊惟命是从。

可惜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却没有她想象中那般团结。

若是四家联手,君于远想要赢,恐怕难如登天。

如今境况,对他却是大大的有利。

“萧门主的情况如何,可有下一步的计划?”君于远那边的形势比预期中要好,暂时无需忧虑,苏言却有些担心深入虎穴的师傅。

影一迟疑道:“江家守卫森严,暗哨众多,以免暴露行踪,我等并未靠近,因此亦无法与门主取得联系。”

她暗暗吃惊,江家的守备之严,竟然连萧门最出色的探子都闯不进去?

看来江家早有准备,萧霖一登门求见,他们就动了心思。表面上是诸多礼遇,实际上不外乎是软禁。

有前太傅在手,对于江家来说仿若多了一块免死金牌,有了更多的筹码。

即使当前逼宫失败,他们也能以萧霖为人质,全身而退。等待时机,积累实力,往后东山再起。

纵然萧霖武功卓越,对付几十个三流打手亦绰绰有余。只是江家必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在府宅内布下了重重机关。高手如云,师傅想毫发无伤地离开并非易事…

苏言黑眸微动,萧霖不在,她便是萧门的最高掌权人,可任意调动门内的所有人。

她拿起令牌往影一怀里一抛,冷然道:“传我之命,完成三件事。”

“第一,尽一切方法,拖住城外援军,直至皇城叛军被镇压为止。”

此事最为难办,萧门能人之士众多,在洛城却只得区区几人。即便再有才能,在六千援军前,依旧无异于螳臂当车,却不得不为之。

一旦援军直逼皇城,君于远无疑是腹背受敌,险象环生!

“第二,派人去江家将门主安全接出来。”

萧门还需师傅亲自坐镇,才能发挥到极致。而今御林军中出现了内应,重大之事更需要信赖的人来决策。

萧霖即便对君于远有几分不满,亦心存芥蒂,却绝不会背叛明国,陷新帝于不利之地!

“至于第三件事…即刻护送我至皇城,不得有误!”

说到这里,苏言突然抿唇一笑:“谢家里定然有萧门的人,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闻言,影一的面上掠过丝诧异。

眼前的女子虽脸色苍白,瘦削孱弱。可是那一双沉静的眸子闪烁着的点点睿智之色,却是似曾相识。

他不会忘记,当年令自己失去了成为萧霖弟子资格的那个人,在谋划时总会出现这样的眼神…

影一深深地低下头,原先的疏离恭谨,终究变成臣服的恭敬。

即便有令牌在手,他的主子除了萧霖,这世上只有苏言一人!

有萧门相助,如虎添翼。苏言策马狂奔,半个时辰后便赶到了皇城。

宫内火光四起,阵阵厮杀声不断传来。

宫门前满地尸首,有身穿青衣甲胄的谢家,亦有银衣的御林军。横七竖八,血流成河,满目的殷红,可见先前的战况是多么的激烈。

苏言远远一望,西门城楼竟无人把守。

照理说皇城被叛军一占,就该布下弓箭手,有备无患。

若不是谢昊过于笃定,自负过甚,不将此等小事放在眼内。那便是两军纠缠,自顾不暇。

苏言当机立断,转头对身边的影一吩咐道:“兵分两路,去西门和北门放点烟雾,暗中相助皇上。”

影一略有犹豫,毕竟带来的人手不多,如今又分开,不识武艺的她不免更加危险。

苏言却知,君于远定是留下了不少的暗卫。只是不到命悬一线,他们绝不会现身。

见她坚持,影一终究领命而去。

苏言手中拽紧缰绳,深深吁了口气,一马当先,从西门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宫内正是一团混战,青与银的甲胄交错其中,刀光剑影,流箭不断。

蓦地一把长刀向她劈了下来,只闻耳边“当”的一声,暗卫无声无息地出现,替她挡下,又将苏言护在身侧。

苏言猛扯着缰绳让受惊的马匹镇定下来,眼神示意留下的影二动手。

萧门的探子各有奇才,或文采斐然,或精通各国语言,或擅长鉴赏古玩瓷器。只是通用保身的东西,却是五花八门,效用奇佳。

影二丢出几颗烟雾弹,呛人的浓郁气味,令众人退避三舍。眼前一片迷蒙,苏言凭着大概的方向,直直穿过了交战的敌我双方。

擒贼先擒王,她如今没有精力应付这些小喽啰,又迫切地想要得知君于远的安危…

影二断后,隐约听到赶来的马匹嘶鸣,晓得叛军轻骑正策马而来。

从腰上取出一包东西洒在路上,他翻身跨上马,迅速追上了前面苏言。

一阵惊呼和惨叫远远响起,苏言淡然一笑。

影二最喜的便是做些无伤大雅的小玩意儿,萧门上下但凡懂一点功夫的人,身上必然带着他做的暗器。

显然,他扔出的不会是什么好东西了。

影二怕马上前,相比影一的拘谨严肃,白净又爱笑的他更像是邻家少年,得意洋洋道:“抹了麻沸散的马钉,还有经过精心改良的捕鼠夹,一时半会那些轻骑没法追上来…”

正说得兴起,却见苏言回头朝他微微一笑,艳丽无双,足以倾城。

影二呆了呆,愣是将接下来的话都忘光了。

苏言紧绷的神经被他这一逗笑,略略一松。

突然,一只鹰隼在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叫声。

这是萧门互相传递消息,特意圈养的猛禽。不但飞行快速,且生性凶残,不易被旁人捕获。

影二正要像平日那般,命鹰隼下来,却惊见苏言亦举起右臂,娴熟的手势,熟练的哨声,鹰隼登时俯冲直下。

这些鹰隼极为凶猛,只要姿势有一点的不同,定会无差别地发动攻击!

影二当下便要上前阻止,可是平日脾气极坏的鹰隼竟然乖巧地落在苏言的手臂上,还讨好地用尖嘴蹭了蹭她的手背…

瞅见这鹰隼脖子上与周身乌黑截然不同的一圈白毛,他知道这是门主专属的一只,名为“花雕”。

苏言余光瞥见影二从原先的惊诧,转变成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却不清楚,这鹰隼是苏言五年前无意中捡到的,是所有驯养鹰隼的“长辈”。她喜酒,便取了“花雕”之名。

抚了抚因为久别重逢而特别热情的花雕,她自鹰隼的腿上拆开了一封两指宽的密函。

一勾一划,正是师傅的笔迹。

看来,萧门之人已经顺利地将萧霖从江家接了出来。

往下一扫,苏言把密函一撕,卷成团状塞入鹰隼的口中,毁尸灭迹:“门主已救出,援军被阻在城外十五里处。”

萧霖正赶往城外,却道君于远此次胸有成竹,让她不必以身涉险,掺和其中。

苏言不满地撇撇嘴,她什么时候弱小得需要这样躲在安全的后方,被人严密保护?

看来她再度重生,师傅已经把自己看成了易碎的琉璃,恨不得锁在柜里藏好,免得磕着碰着…

只是大难当前,苏言又岂会窝囊退缩?

她正要策马继续深入内宫,骤然一声巨响自远处传来。下一刻,接二连三的,从皇城四面八方一阵轰响。

霎时尘烟滚滚,不时有惊慌的尖叫,惨然的呼救和咒骂声响起。

影二脸色微变:“竟有人在皇城中动用‘天雷’,莫不是想将这里毁掉不成?”

苏言环顾一周,目测了传来巨响的方位,正是西门与北门的交汇之处,眸底掠过一丝了然,摇头道:“你错了,埋下‘天雷’的并非叛军,想必是皇上所为。”

复仇

影二眼底闪过丝诧异,并非因为“天雷”是皇上暗中布下的。而是皇城历朝历代都作为君权的最高象征,皇上竟然下得了手?

如此魄力,真不愧为明国新帝!

只是“天雷”埋伏于西门与北门之间,那么在南门的御林军岂不是…

他正惊愕间,苏言已策马直奔南门而去。

影二岂能落后,立刻拍马紧紧跟上。毕竟影一临走前曾交代,绝不能令苏采女有半点损伤!

苏言赶至南门,远远便见君于远立在正中,手执长剑,明黄的衣摆沾了些许的血迹。见状,她胸口一窒,不管不顾地拉住缰绳,翻身下马,便抬步上前。

她暗自懊恼,君于远衣襟上的血迹不少,莫不是受伤了?周侧的暗卫,竟不能护他周全?

走得近了,苏言却看见了被御林军制住双臂,跪在君于远脚边的陈瑾。

这位深得新帝信任的御前侍卫满脸血污,湿汗和血迹沾在了发上,嘴唇干裂,银色甲胄被刀剑撕裂开来,披头散发,极为狼狈。

陈瑾怔怔地盯着地上,神情木然,仿佛失了魂那般。

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事,居然被如此对待。七尺男儿被迫匍匐在地上,只有脸颊微微往侧面仰着,面上沾了些尘土。

苏言眼中只看见了君于远,隔着几丈之外,她顿住脚步,正要开口唤他。

骤然间,陈瑾的目光直射而来,蓦地发力挣脱了他身后的两名高大的御林军。

她心下警惕,即刻运起身法退开,却终究抵不住武功高强的陈瑾,被他一手擒住。

苏言不必多想,立刻就明白,他居然就是御林军中,暗地里助叛军入宫的那个内应!

君于远剑眉轻蹙,墨眸中一丝冷凝闪过,转瞬又恢复如常,淡淡道:“陈瑾,看在你跟随朕这么多年的份上,若是而今即刻放开她,朕可以将事情一笔勾销,再放你离开。”

陈瑾身上常年佩戴的长剑早已被收去,如今赤手掐着苏言的脖颈,稳稳退后。闻言,他却咧嘴苦笑道:“皇上素来金口玉言,臣下又如何不信?”

话音一顿,陈瑾嘴边突然扬起一抹狰狞的笑意,在苏言颈上的手禁不住又用力了一分。看着她痛苦又惨白的面容,他低低地笑了:“只是,弑弟之仇,臣下不能不报!”

苏言只觉颈上的手掌越收越紧,她憋着一口气,几近要支持不住。可是想到此人以自己为胁,在君于远面前她绝不能倒下,免得如了陈瑾的意。

“弑弟?朕不明白你的意思…”君于远的声线一如往常的沉稳,宽袖下却双拳紧握,微不可见地轻轻颤抖着。

苏言面无血色,皱着眉头在强忍着痛苦,他绝不能露出半点胆怯和迟疑,激怒陈瑾痛下杀手。

“陈瑾能如此笃定,入宫不久的苏采女就是你的仇人?暗卫多是孤儿,又如何会有亲友在世?”试图转开话题,君于远的眼角朝身侧的李唐淡淡一瞥。

后者会意,稍稍向后一退,就要将身影隐匿在众多御林军兵士之中时…

“李大人,你再移一步,就休怪我无情了!”陈瑾捏住苏言的脖子,望着他大声喝道。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发现了,李唐不敢乱动,站在原地不发一言。

陈瑾的手掌稍微松了松,苏言一口气喘了上来,捂着胸口猛地咳嗽不止。

君于远看得愈发心疼,却不敢轻举妄动。

“苏采女?原先臣下尚不能肯定,只是谢当家一次醉后吐真言。这才知道,那个早该死去的人,居然还能这样坦然活着!”陈瑾的双眼迸发出强烈的恨意,似是要恨不得将苏言活剥生吞。

“臣下亦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亲人,皇上便是臣下的主子,这一辈子将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对君于远的忠诚,他从来没有改变过。陈瑾恨的,只有那个亲手扼杀了他唯一的亲弟弟的人!

他扯着苏言的乌发,对上她的双目,冷笑道:“想必苏公子贵人多忘事,死在你手上的人实在太多,已经记不住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想起往事,陈瑾的眼神多了一分怀念与暖意,幽幽道:“你还记得前太子君于丘的府内,那位最爱木芙蓉的小公子么?”

此话一出,苏言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神色错愕不已。

“怎么,记起来了?”陈瑾笑了,笑容中噙着哀伤,以及无尽的怨恨。

“当年村中贫苦,爹娘不得已将我卖了。几年后,洪水肆虐,整条村都被淹没了。我以为,自己从此之后将孤身一人…”

陈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拼命埋首于一门民间手艺,就是为了攒钱,风风光光地回去。

年幼的他却因为筋骨极好,被无意经过的暗卫头领秘密送入了皇家的暗卫之列,成为进去最晚,年纪最大的一人。

从暗卫首领得知村落的惨况,陈瑾全身心投入了日复一日的训练,无休止的杀戮之中。最终在一千名孩童,只留下了区区二十四人。陈瑾位列第九,何其有幸,被派至了当初还是七皇子的君于远的身旁。

他一直兢兢业业,立志成为尽职的暗卫。

但是那一天,陈瑾奉命潜入君于丘的府邸盗取密函时,却碰见了仆役用草席卷着一人扔在了偏远的墙角。以他的武艺,不必上前,也能感觉到此人早已没了气息,不过是一个死人罢了。

君于丘喜好男色,府中圈养了大批的娈童。又生性残暴,不知有多少未及弱冠的少年就此失踪。至于他们的去向,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他从来不多管闲事,何况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

只是那一夜的月色太过明亮,陈瑾不经意地一瞥,便看见那人露出的苍白而瘦削的手臂上,有一颗十分起眼的黑痣。

他视线不禁往下一移,那人的脚底还有一道一指长的疤痕。

陈瑾心底霎时犹若惊涛骇浪,最终只是警惕着四周,没有现出行迹,小心翼翼地扔出了一颗小石。草席缓缓落下,那人浑身不着寸缕,满脸痛苦扭曲的神色,睁大着眼,显然是死不瞑目。

那张清秀的面容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像足了他们的娘亲,即便有十年未见,陈瑾又如何会认不出来?

苏言的双眸浮现起丝丝痛楚之色,那个叫陈定的少年,她又岂会忘记?

数年前的冬天,她便在雪地里救起了骨瘦如柴又被鞭打至重伤的陈定。

这个少年喉咙被人割伤,早已失却了言语,又目不识丁,苏言便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入了太子府,藏于后院仆役的屋里。

待春暖花开,陈定身子痊愈,便把人立刻送走。

不料,一个月相安无事,临走前几日,陈定无意中在院里遇上了君于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