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苏言不知道,苍白瘦小的陈定为何会被君于丘看中。可惜,潜伏在太子府内的她,不是不愿,却是不能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仆役将他送入君于丘的房中。

这个孩子很懂事,一开始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挣扎,不抗拒,乖巧得就像是邻家的小猫一样,颇得君于丘宠爱。

府内的奴才一个月足足换下了四批,陈定却能持续两个月安然无恙地呆待在君于丘的身边,实乃少见之事。

甚至太子还破天荒地允了他,在后院辟一块地方赏给陈定种下了他最爱的木芙蓉。

听闻此事,苏言便慢慢放了心,想着这样聪明的孩子已经摸索出在太子府的生存之道,她也不必再替陈定操心。

但是没多久一个深夜,陈定却试图逃走,被府内的侍卫抓了回来。

待苏言知晓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用拳头大小的铁链锁在屋内。

不出一周,陈定便在木芙蓉盛开的季节,被太子凌虐致死。草席一卷,就被胡乱抛了出去,不知暴尸在何地。

苏言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救起陈定,只将他送去大夫那里,便打发他离开。如果她当初没有将陈定带入太子府中,而是寻了个民居寄宿休养,他会不会还能活得好好的…

她以为,陈定的乖巧听话是因为识时务,懂得委曲求全。

却忘记了,当初他便是不堪受辱,被毒打一番后伺机逃了出来。不然,又如何会倒在她马车跟前?

苏言其实不是没有机会将陈定从君于丘手中救出,也有数百种方法把人要回来。

可是,她为了顾全大局,即便心存内疚,心底里早已清楚陈定的下场,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逼迫自己视若无睹。

苏言明白,君于丘对她有意并非一日了。从身边夺去陈定,不过是为了泄愤,更多的是一番若有似无的暗示。

如果她作出拒绝的态度,要回陈定,那么就必然要付出更高的代价。并且,还会因此为了一个不想干的人激怒君于丘…

所以,苏言最终,还是决定牺牲掉陈定。

这也是她上一世深藏在心底,最为愧疚的一件事。

没想到,陈瑾竟然是陈定的亲生哥哥,为他寻仇而来。

被掐着脖子,苏言说话有些艰难,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有得必有失,死在陈大人手中的人,哪个不是别人的儿女、爹娘,或者兄弟姊妹?你这样,不过是迁怒于我,如今提起又有何用?”

陈瑾看着惊诧之后,却是若无其事的苏言,瞪着眼就要捏住她的脖颈,让她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却见苏言面色一整,冷声喝道:“陈大人串通四大世家闯入皇城,行逼宫之实,居然还敢自称忠于皇上?”

闻言,陈瑾手臂一颤,绷着脸一声不吭。

苏言见他的眼底夹杂着矛盾,似是动摇,再接再厉道:“你跟在皇上身边多少年,难道还看不清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龙椅之下,有的都是些什么?”

陈瑾身躯一震,飞快地睨了眼不远处的君于远。

的确,先帝当初登基,便是亲自手刃了自己最敬爱的哥哥,才能荣登宝座。

而君于远更是暗中策划,一步一步的,隐忍数年,将兄长一一除去。

为此,有多少朝臣、幕僚被暗中狙杀,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痛不欲生。

每一位帝王,哪个不是在血流成河中,踩着众人的骸骨站在明国的巅峰?

在龙椅之下,有的也不过是一条一条的性命,尸骨成山…

所有的,陈瑾都能理解,这些年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只是,一想到他唯一的弟弟代替了苏言被君于丘折磨致死。而这个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人却又重获新生,风流快活地继续活在世上,陈瑾便无法压下满腔的愤怒与仇恨。

于是,他与苏贤联手,将出宫后苏言的行迹秘密告知了摘星楼。又暗中替苏贤传递消息,引谢昊入宫见面。

为的,不过是除掉苏言,替弟弟陈定报仇雪恨。

陈瑾机关算尽,却忘记了。他的主子,比他想象中要更了解自己。

他敛了神色,一字一句地道:“不管皇上是否相信,臣下并非世家内应,对皇上的衷心日月可鉴!”

“朕知道,”君于远一双黑眸睇着他,面无表情:“只是,朕从来不留一个不听话的奴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瑾哑然失笑,不愧是他心中无可取代的帝王。松开了苏言颈上的手,他嗤笑一声:“就这样杀了未免太便宜你,我不动手!我要让你好好地看着,永远活在愧疚与自责之中!”

说罢,苏言还来不及阻止,陈瑾抬手在天灵盖上重重一拍,殷红的鲜血喷了她一身…

火光

扑面而来的血腥,苏言只是怔怔的,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那片嫣红染上了衣襟。看着跟前的陈瑾面目模糊地倒下,视线似是要被刺得疼痛。

直到她落在了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纷乱的思绪回笼,这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苏言只觉手脚的冰冷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一丝一缕的暖意。她抬起头,君于远的俊颜近在咫尺,正用宽袖一点点地帮自己拭去脸颊上的血迹。

墨黑的双眼,含着淡淡的温柔。

她稳了稳心神,呢喃道:“皇上,苏言无碍的。”

这样怨恨的目光,这样决然地在眼前了断,并非第一次…

要辅助君于远成就霸业,就必须要铲除异己,就必须要有所牺牲。

此事在许多年前,苏言就已经彻底明白。

君于远不语,只是固执地抬起明黄的衣袖,将她艳丽的面容上沾上的点点晕红擦了个干净。

而后,神色一冷,搂着苏言,他灌入真气扬声道:“御前侍卫陈瑾叛主,此刻畏罪自尽。皇城告急,内应已死,先前种种朕一概不予追究!”

“叛军被‘天雷’所袭,溃不成军!御林军听令——”

“叛军不自量力,围城逼宫,不过是螳臂当车。我御林军兵士定要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待叛军被一一绞杀,事后朕一定论功行赏!”

此番话一出,御林侍卫个个摩拳擦掌。男儿本色,谁不愿同仇敌忾,将敌人若落水狗般狠狠打出去?谁不愿加官厚禄,光宗耀祖?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先略略失利的众人当下振奋精神,士气高涨,恨不得立刻杀出一条血路来!

苏言的脸颊贴着君于远柔软却微凉的锦袍,心下轻轻叹息。

在皇城中四周秘密埋下“天雷”,又借留守的御林军将叛军引致西门与北门之间。

想必两门沦陷得如此轻易,也是他暗中授意。

为的,竟是让这两千不足的御林军为饵,令叛军深入宫城,引至预定的陷阱之中。

好一招虚虚实实,瓮中捉鳖!

只是,君于远早已晓得陈瑾的所作所为,这才将计就计,借此清除掉他一手扶植的部下?

若是如此,她苏言又何曾不是另一个诱饵?

御林军手执刀剑,奋勇地在前方开路。

叛军因为“天雷”地连续轰炸,被分散开来。一下子群龙无首,犹若无头苍蝇那般,在深宫中抱头乱窜。

零零散散的兵士遇上数千御林军,只有被宰的份。一时间,前方沐浴在一阵腥风血雨之中。

君于远携着苏言被簇拥在正中,施施然地往东面走去。

后者提着一颗惊惧的心,一路匆忙策马而来。又被陈瑾所伤,如今一松,不禁浑身发软,脚步虚浮,需得被君于远托着手臂前行。

有些疑惑憋在心里,骨鲠在喉,苏言犹豫半晌,终究问出了口:“皇上早知陈瑾叛主,这才布下此局?”

君于远侧头看向她,眸光闪动,眉宇间隐含着一分惋惜:“那日言儿与先生离宫,却被刺客连番追杀,朕不得不怀疑陈瑾。只是他跟随朕多年,忠心不二,并无叛主之兆。这一局,不过是为了试探。”

听罢,苏言暗自心惊。若果陈瑾真是叛军内应,君于远岂不是要落于劣势?

似是看出她的担忧,他抿唇又解释道:“御林军中内应已被李唐斩于刀下,又适逢救起了芝兰殿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太监。陈瑾蓄意谋害言儿,死罪难逃。”

“他是条汉子,只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目。朕不愿陈瑾死得窝囊,被人压在午门斩首,便给了他这么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说到这里,君于远话语一顿,轻轻的叹息自唇间溢出:“若果陈瑾叛主投靠谢昊,那么朕便命人将他斩杀。若他誓死守住皇城,朕不会下手,却断不会让陈瑾苟活。”

他目光褶褶,神色冷凝:“朕是君,他是臣。即便爵位再高,手中权力再大,也不过是朕的赏赐,却不该忘了作为臣子该当的责任。一个自作主张,罔顾圣意的奴才,又何故还留在世上?”

陈瑾最后便是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他跟前自行了断。

口口声声宣称忠于明国新帝,到头来仍是暗中忤逆,视君于远为无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内应已斩,御林军中必然需要这么一个人的牺牲来增强士气。

陈瑾自知他的所作所为即使万死也难辞其咎,何不顺了君于远的意,成全了大局?

苏言明了,方才的局面,陈瑾该死,且不得不死。

不然,以御林军为诱饵,引叛军入宫,这样的计谋若被众人知晓,只会令他们对帝王心寒。

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而最好的人选,莫过于带领御林军前往南门,又位居三品的御前侍卫陈瑾。

这场深思熟虑的一局,始终需要一个替罪羔羊来承担。

陈瑾追随君于远多年,略略思索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后。

他对帝王的忠诚,终究是凌驾于私仇,这才选择了一条身败名裂的不归路。

苏言低低地轻叹一声,不知是为了这位忠君爱国的御前侍卫,还是君于远采用了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布局。

“天雷”制作不易,数量有限,若无法一击即中,恐怕区区三千御林军,根本无法跟谢昊带领的叛军抗衡。

一路畅通无阻,接近目的地,君于远一声令下,命李唐重新休整御林军。

皆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即便少了陈瑾地指挥,依旧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位置。

让重伤且行动不便的兵士退至后方,御林军警惕前行,毕竟他们即将面临的,是一场生死之战!

苏言驻足一望,不远处的琼华殿被“天雷”毁得支离破碎,在漫天的大火中,她一时竟险些认不出来。

一人坐在一片焦土与断垣残壁,身后血红的火舌张牙舞爪,一寸一寸地将四周吞噬殆尽。

明艳的火光照映在此人脸上,衬着一张苍白却不失刚毅的面容,冷淡漠然的眼神,以及右边的身侧,一管空空荡荡的衣袖…

苏言一怔,缠斗数年的对手,就这样万分狼狈地落败于此。

她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轻轻挣脱了君于远的手臂,缓步上前:“谢当家,你…”

谢昊仿若无事地颔首,神情自若,似是断臂之痛不复存在:“你来了…在下还以为,无法再见你最后一面。”

他步步谋划,又联合了四大世家,趁君于远不在皇城之际,拥兵逼宫,以便改朝换代。

机关算尽,却没料到新帝会在琼华殿布下重重陷阱,又率先秘密带走了苏言…

谢昊眼见琼华殿内“天雷”巨响,不顾部下苦劝,撇下所有人便奋不顾身地闯入内殿。

可惜躺在床榻上的,不过是与苏言身形相似的宫婢。

他霎时回神,正要逃离的那一刻。床榻下的“天雷”骤然爆裂开来,谢昊双耳鸣鸣,死死将他护在身下的贴身侍卫则被瞬间炸得四分五裂。

而他,最终也失掉了一条手臂。

那一刻,谢昊满腔柔情,被生生熄灭。

谢昊只觉胸口隐隐地疼痛,他与苏言是劲敌,是对手。却从未想到,苏言会利用自己对她的这一份情意,变成凶狠地利器,刺得他满心在淌血。

从“天雷”响起来的那一瞬间起,谢昊心中仿佛有什么在一点点地碎裂,慢慢地烟消云散。

原来为了君于远,苏言便不惜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哪怕是感情么?

若非心腹死命相护,沉浸在哀伤中的谢昊,或许已经葬身于火海之中。

只是,他心里的这道伤,即便就要丧命于此,亦想要当面问个明白。

谢昊望见苏言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沉静的黑眸在看见琼华殿的狼藉,以及点前狼狈的他时,流露出一瞬间地怔忪与愕然。

不知为何,谢昊心底淡淡地松了口气。

原来,真的不是她。

原来利用了他的感情,又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不是她。

谢昊抬起头,远远地跟君于远四目相对。

许久,谢昊的唇边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苦笑。

他步步为营,日复一日地积累势力,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的确,身为谢家家主,此次逼宫自己是败在了新帝手中。竟敢用皇城作陷阱,布下“天雷”。即便谢昊再不甘心,成王败寇,他亦不得不服。

但是作为同样儒慕苏言的男人,他谢昊未必就这样轻易输得一败涂地…

苏言环顾四周,谢昊身边空无一人。他又是右撇子,断了右臂,形同废人。

她一点都不担心此人还有后招,径直穿过御林军,一步步上前。

两人交手已久,这位势均力敌的对手,苏言素来甚为佩服。在这样的时刻,她也不愿辱没了谢昊。

站在几丈之外,她低低一问:“谢当家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苏言不才,兴许还能替你了结遗憾。”

遗憾么…

谢昊深深地睇着面前的宫装女子,陌生的容貌,全然不同的身姿,却有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

曾几何时,每当他杀伐决断之时,总会猜想着太子府中的那位苏公子会如何回应,又会使出什么样的招数。

是见招拆招,还是会釜底抽薪,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虽然当年两人未曾谋面,苏言在谢昊的心中,却已经能娴熟地勾勒出大致的轮廓与性情来。

对于坊间的传言,他多有不屑。骄傲如苏言,又怎会做了君于丘的入幕之宾,枕边之人?

谢昊心下好奇,改头换面在太子府的外院悄悄走了一转。没遇上那位传说中的苏公子,却闻见了一阵铮铮之声。

古琴素有韵味,或盛赞风花雪月,或曲风缠绵缱绻。

只是府内此人,却是一手的杀戮之音,高音袅绕,令人热血沸腾,仿佛化身苍鹰,在蓝空中振翅翱翔…

谢昊不必看清一墙之隔的人,便能知晓,那就是他认定的敌手——苏言。

往日,在觥筹交错中曾与苏言见面,容貌却并不深刻。

可是只此一曲却深刻在脑海之中,令他能够在寿宴中,轻易地听出那一曲非同一般的韵律,认出了苏言。

谢昊抚着右侧的断臂轻轻笑了,望向苏言,略扯嘴角:“…那么,此时此刻,你能为在下弹奏一曲么?”

册封

不待苏言回应,君于远上前一步,冷哼道:“谢当家,胜负已出,就不必寻思着拖延时间了。”

他立于苏言身后,清俊的眉目间尽是倨傲与笃定:“江家已对外声明,再不与谢家有半点瓜葛。且送上血书,已示清白。”

此言一出,谢昊的脸色微变,眨眼间又恢复如常。

世家之首不过是个虚名,有福同享时言听计从,有难时便弃之不顾。

四大世家,由始至终顾全的,不过是本家的利益。其余世家会如何,又与他们何干?

只是江家此次退出,足以表明此次逼宫失败,再无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听罢,苏言暗暗了然。

四大世家中,谢府为首,江家次之。

如今江家与谢家撇清关系,其余两家势力骤减,定然不会跟御林军硬碰硬,免得以卵击石,得不偿失。

师傅滞留在江家,原来要做的便是此事。

只是怕是起行前便与君于远秘密商榷,刻意隐瞒了她。为此,才会劝阻苏言插手。

她双眉微皱,略显不满。对上谢昊的双目,苏言坦然道:“我的白玉琴并非普通的古琴,谢当家就不怕它再度摧毁了你?”

白玉琴的厉害,谢昊该早有所闻。此时提出听琴,莫不是此时落败,念着再无翻身之日,便心无畏惧?

谢昊却朝她笑了笑:“能死在你的琴音之下,也不枉在人世走了一遭?即便去了阴曹地府,亦了无遗憾。”

苏言一怔,没想到他会这般轻易认命。略略思索,便向君于远福身行礼道:“皇上,谢当家最后的要求,又何苦不成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