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她坚持,君于远蹙着眉,最终还是微微颔首同意了。

不到片刻,影一便呈上了白玉琴。

苏言席地而坐,一切从简,未曾净手,亦没有熏香在侧。满身血污,毫不在意地伸手在琴弦上试了个音。

琴是雅事,如此糟蹋,还是她平生第一次为之。

“…谢当家想听什么?”只一曲,苏言也不妨顺了谢昊的意。

他捂胸咳了两声,一丝鲜红的血丝自唇角滑落,谢昊抬手一拭,眼底浮起一丝戏谑:“此夜花好月圆,不若弹奏一曲‘凤求凰’?”

君于远神色一冷,薄唇微掀,看向他双眸渐渐沉:“谢当家,不要得寸进尺!”

苏言倒是笑了笑:“我不喜‘凤求凰’的缠绵,不若一曲‘寒夜’如何?”

说音刚落,她眼神一凝,敛了神色,十指轻盈而起,仿若蝴蝶那般是在琴弦上翩翩起舞。

谢昊深深地凝视着几丈外的苏言,不知该说巧合,还是上天怜悯?

那夜在太子府外院听见的那一曲,竟就是这首“寒夜”。

刻在心上的琴曲,没想到在临死前的这一刻,在这片废墟之中,他极近狼狈之时还能再次听见。

他仰起头,望着沉夜中一轮圆月,耳边琴曲高昂激烈,肃杀之气却微敛,丝丝缕缕的柔情夹杂其中。

谢昊不懂琴,亦无法品出曲中的深意。

这一刻,目睹弹奏中的苏言不经意间向身边人的一瞥,眼神温柔似水,灿若星辰…

以及君于远自然而然地回望,冷意渐消,专注而深情。

点点苦涩自心口蔓延,苏言的琴音不似往日,改变她的人,是日夜相伴的新帝么?

谢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蹒跚着向苏言走近了两步。

君于远如临大敌,迅速上前要将她护在身后。

苏言却站在原地,直视着谢昊的双眼。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或许,这是谢昊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他的双唇微颤,呢喃着几个单音,却已是体力不支,踉跄着便要倒下。

苏言下意识地跨前一步,却蓦然间,谢昊身子坠下之际,突然单手一撑,双腿一蹬,扑向了不远处的她。

君于远立即将苏言扯在怀里,冷声喝道:“放箭——”

弓箭手早已严阵以待,一声令下,手中弓箭齐起,一支支羽箭铺天盖地地射出。

“咳咳…”谢昊身中十数支箭,面无血色,张嘴吐出两口鲜血,脚下却不停,一步一步,迟缓地向苏言的方向继续走去。

眼前已是模糊不清,身子因为失血越发冰凉,耳边只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息,他仍是不放弃地持续往前…

君于远从腰上抽出软剑,眸底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苏言却按下了他的手臂,只身迎了上去。

谢昊的身上由始至终没有任何杀气,她明白,此人并不是想对自己不利。说不定,是有事想要单独告知她一人。

苏言径直走到他面前,迟疑了一会,便握住了谢昊的冰冷彻骨的手。

他紧紧握住苏言的手,低下头,额头抵在了她瘦削的肩上。贪婪地嗅了几口,尽是她浅至极淡的如兰幽香。

谢昊多想伸手揽她入怀,却无奈身前的羽箭阻挡了两人的靠近。

他连连苦笑,在苏言耳边断断续续道:“一只手…连一个拥抱…也成了奢望…”

又咳出一口鲜血,谢昊的视线渐渐发黑。即便近在咫尺,他也看不清苏言的面容了。

原本,自己步步为营,只要再隐忍一年,积累更大的势力,便有十成的把握将君于远从龙椅上扯下来。

原本,他该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从容起事。

原本,他如今已是站在明国的最顶峰,尽享荣华富贵,手握倾天权势…

可惜,谢昊终究没有能跨过一个“情”字。

心急如焚,仓促起事,势力不足,时机不对。哪一点,都足以令他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明知此时逼宫只有五成的把握,明知一旦失败将毁掉谢家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明知即便成功,苏言也未必会俯首称臣,愿意与他比肩而立。

谢昊却还是铤而走险,不顾谢家长老与心腹的劝阻,执意为之。

他嘴边噙着一分讥嘲,双眼慢慢地黯淡下去。

谢昊用力地握着苏言的手,似是不愿放开,费劲最后的力气,在她耳边低语:“谢府池底密室,有在下送给你…最后的一份厚礼…”

即便在最后一刻,他还是藏着一分私心,想用此事让她承了自己的情,终此一生,苏言也就不会将他忘却…

谢昊唇边含笑,带着一丝满足与释然,在苏言的身边缓缓阖上了双眼…

随着谢家家主这一死,皇城中的叛军犹若一盘散沙,在御林军之前不堪一击。不到半日,死伤大半,余下的不是无奈投降,便是齐齐自我了断。

前者多数是世家的家奴与仆役,后者则是谢昊的心腹及幕僚。至此,谢家数年来稳稳占据世家龙头位置的风光时日,一去不再复返。

世家这些年来在明国的跋扈气焰亦到此为止,不能不有所收敛。

此乃后话。

叛军既已肃清,皇城却是损毁过半。

琼华殿被“天雷”尽数烧毁不说,临近的几座闲置的宫殿亦受波及。还有西门与北门城楼遭叛军强攻,需尽快修缮。

各方探子也趁此机会,到皇城内肆虐。

即便承永殿里所有重要的奏折与密函皆秘密收好,殿内仍是被贼人翻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李唐又将心爱的青铜大刀收好,恢复成原来恭谨内敛的大内总管,命人一面快速收拾好承永殿,一面寻了附近一座完好无损又干净整齐的宫殿,作为新帝临时的寝殿。

苏言沐浴更衣后,浑身无力,一夜惊魂,着实让她耗尽心力。

倒在床榻上昏昏欲睡,半晌却感觉到身侧一人躺在她的身边。

迷蒙地睁开眼,见是一脸疲倦的君于远,苏言打醒精神,放软身子贴了过去,两人相拥而眠。

难得的清净并没有持续多久,约莫一个时辰,天已大亮。早朝如常,并未因为昨夜世家起事而耽误。

苏言一夜接二连三的梦,令她睡得并不踏实,浅眠中很快便因为身边君于远的下榻而被惊醒过来。

见她醒了,君于远抿唇一笑:“言儿,可是要随朕去金銮殿上走走?”

历朝历代,后宫嫔妃皆不能参与朝政,此乃祖训。

他突然提出,伺候在前的李唐因为出身草莽,并不以为然。

反观苏言,从小在萧霖的身边长大,对于此事略显惊讶,很快也便释然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又有什么不能改变?

自然,未免朝臣非议,耽误了正事。苏言并非从正殿随君于远走入金銮殿。而是从宫内的暗门,先他一步到达。

李唐早已安排妥当,在龙椅与暗门之间摆了一座山水屏风,又在屏风后设了一张软榻。

等苏言舒舒服服地倚在榻上,一袭明黄的君于远这才缓步走上台阶,落座前,不着痕迹地朝屏风瞥了一眼。

这日早朝,围绕地便是如何处置这四大世家之事。

谢昊已死,谢家如今是树倒猢狲散,走的走,降的降,不足为患。只是朝中大臣,多多少少跟世家都有点关系,又猜度不出新帝的心思,不免忐忑。

“谢府已倒,江家被朝廷招安之后,极有可能在数年后再成为另一个谢家,还请皇上三思!”左御史上前一步,满脸痛心疾首之色。

君于远睨了他一眼,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唇角:“朕金口玉言,已经答应赐封江家家主为侯,其母为一品浩国夫人,卿难道让朕言而无信?”

“臣下不敢,”左御史怔了怔,又义愤填膺道:“回皇上,四大世家乃先帝所赐封,而今却忘恩负义,若不严加惩治,则有损我皇威名!”

右御史出列,却蹙眉反驳道:“禀皇上,若此次出尔反尔,激怒世家,只会两败俱伤。”

闻言,左御史激愤难平:“此次四大世家倾巢而出,被吾皇轻而易举地悉数镇压。区区一个江家,又能奈何得了谁?”

听罢,右御史不悦道:“皇上一言九鼎,怎能无故反悔?往后,又如何取信于民?”

见左御史不语,他接着又道:“臣下以为,可封江家家主为一品景侯,以安抚江家,亦可借此试探郑家与伊家。”

君于远略略点头:“右御史所言极是,命内史拟制,赐江家家主为景侯,其母为一品浩国夫人,赏玉溪之东为封地。”

“皇上英明——”

玉溪在明国西面,东侧却极为偏远。干燥冷寒,民众稀少,表面上说是赐封,实质与流放无异。

只是此事君于远亦遵守了诺言,封侯又赏了封地。可惜景侯尊贵,却徒有虚名,毫无实权。江家看似风光,暗地里被新帝打压。

若不甘心反抗,反倒落了个恩将仇报的恶名,出师不利。

即使再不愿,也只能哑巴吃黄连,忍气吞声,免得落下一个抗旨的杀头大罪。

江家赐封之事一结,君于远忽然朝身侧的李唐抬了抬眼。

李唐会意,从宽袖中取出一道明黄卷轴,躬身道:“众卿听旨——”

朝中大臣迅速撩袍跪下,却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八品采女德才兼备,贤良淑德,端庄秀丽,婉顺贤明,颇和朕心。今特立为皇后,择日册命!钦此——”

话音刚落,朝臣或惊诧,或暗自抽气,俱是震惊之色。

“砰咚”一声,屏风后亦随之传来一阵轻响。

君于远微微眯起眼,眸中流淌着浅浅的笑意。

杀伐

早朝一结束,苏言便匆忙从暗门回到了承永殿。

君于远一踏入,便见她眉宇间噙着一分心焦,在殿内来回踱步。

一见他,苏言立刻迎面而来,神色欲言又止。

君于远抬手挥退了宫侍,大内总管轻轻地关上了殿门,霎时间宽敞空荡的大殿只剩下他们二人四目相对。

许久,只闻苏言轻轻叹息:“皇上,世家之事尚未安排妥当,此时立后甚为不妥。”

听罢,君于远双眉轻蹙,抬手抚上她肩头落下的一束乌发,淡淡道:“谢家已灭,江家将要前往玉溪之东,剩下的两家不足为患。到时朕分赏郑家与伊家几个虚职,把他们的子息牢牢抓在手里,谅他们也没有天大的胆子敢忤逆朕。”

顿了顿,他又低低叹道:“言儿此话,莫非是不愿作朕的皇后,与朕比肩而立?”

苏言沉默了,半晌却开口问了其它不相关的事:“后宫两位奉仪,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君于远眼底微沉,对她没有正面回答略感不悦:“言儿只需要告诉朕,可愿成为朕的皇后,母仪天下?”

见苏言不语,他抿起唇,暗暗平复了胸口骤然涌起的焦躁,如愿地告知了她答案:“林奉仪诚心向佛,愿前往国安寺,长伴青灯,了却此生。至于宁月荷,勾结御前侍卫陈瑾谋害言儿,正欲交由大理寺审理。”

苏言一怔,急急唤道:“皇上——”

林菱或许不愿就此遣返本家,这才被迫前往国安寺暂且安顿。

只是宁奉仪的勾结之罪,足以判为死罪,甚至有诛九族之嫌。这样的惩罚,不免太过于严厉了。

“宁奉仪曾提醒了臣妾,又并未参与陈瑾的谋划…”

她并非心软,可是这些深宫女子不过是颗可怜的棋子,又何苦为难她们?

君于远以眼神止住了苏言接下来的话:“先生曾言,妇人之仁不可有,言儿莫不是忘记了?”

苏言一时语塞,确实,宁月荷最后的提醒,不像是想要搭救,而是要令当时的她愈发迷惑,反倒没有将注意力转移到陈瑾身上。若非君于远的警醒,她险些因此而丧命。

既然为之,便要承担恶果。

她心绪一平,沉吟道:“皇上,臣妾想与宁奉仪再见一面。”

“准!”君于远看向她,点头应允。

宁月荷虽为九品,仍是后宫嫔妃,即便就要受大理寺审理,却依旧有着宫妃的体面,吃穿用度并未受到苛刻。

如今,亦只被软禁在奉先殿内。

穿过御林军重重包围,苏言缓步走入殿内之时,宁月荷正在前殿低头刺绣,似是在等着她。抬头看见苏言,并未感到惊慌,反倒浅浅一笑:“苏采女,或许该称呼一声‘皇后娘娘’了?”

苏言没有理会她若有似无地挑衅,径直在宁月荷对面的椅上落座,开门见山道:“陈定与宁奉仪是如何认识的?”

宁月荷低头看着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鸳鸯戏水仅绣了一只,形单影只,好不孤单。

她轻轻叹了一声,抬头望向殿外的盎然绿意,片刻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却是不相关的一问:“苏采女可是有情窦初开之时?”

苏言沉默地看着她,宁月荷双眸闪烁着盈盈柔光,似是并非想要旁人给她一个回答,径自说道:“当初在河边相遇,四目相对,我便对陈定存了儒慕之心。”

不想,却害了那人。

宁家世代为官,到了上一辈,已位居三品大员。宁月荷身为嫡长女,自小家中便请了不少优秀的西席,令其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为的,也不过是与身居高位的官宦之家联姻,好光耀宁家门楣。

宁月荷从懂事起,就明白她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长辈宠爱,姑嫂疼惜,姊妹欣羡,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能够给宁家带来更多的利益。

或许旁人只能看见她的风光,却察觉不出宁月荷的寂寞,在那个喜爱木芙蓉的少年出现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陷了下去。

结果,便是家主震怒,将陈定鞭打成重伤。

若非宁月荷偷偷收买了府中行刑的侍卫,以及守门的老汉,看怕陈定早已死在了宁家。

以为离开了宁家,侥幸生还的陈定能过上普通幸福的生活。她却没有料到,他却又走上了一条更为不堪的绝路。

苏言不询问,亦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

身份低微的仆役与高高在上的官宦小姐,截然不同的出身,注定了无法白头到老,携手终生。

不必说,宁月荷对陈瑾出手相助,为的究竟是什么了…

“陈定与陈大人有三分相似,打一照面,我便能一眼看出来。”宁月荷神情恍惚,幽幽地叹道:“那夜谢当家入宫,是苏修容用金钗秘密知会了我,这才借陈大人之手悄悄送入谢府之中。皇上说的勾结,其实并没有错。”

她转向苏言,望着眼前的美艳女子,唇角扯起几分苦涩的笑意:“其实,苏采女对我不必感到歉疚。既然我当初下定决心答应了苏修容,又承诺了陈大人,就早已想到自己如今的结局。”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接着却是尖锐的大笑,蓦地又是嘤嘤啜泣,令听者毛骨悚然。

苏言微怔,双眸一黯,微不可闻地暗叹一声。

宁月荷却轻轻地笑了,眼底闪过一丝落寂:“府中长辈曾言,若爱上皇上,便要落得尸骨无存的境地。我的一颗心早已随着陈定地离开慢慢枯萎了,林菱对皇上一见倾心,不管不顾,试图飞蛾扑火…”

“如苏采女所见,林奉仪疯了,在皇上下旨要送她去国安寺之时。”她睇着苏言,跟前的人依旧神色沉静,双眸仿若一汪水潭,深不可见。

这便是皇上最为钟爱的女子,一个即将荣登后座的八品采女。

宁月荷想起那个入宫时天真烂漫的林菱,喜欢穿着粉色的衫裙,一双又大又圆的猫眼,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却在遇见新帝之后,一天天消沉,一天天黯然神伤,一天天在殿门翘首以待,笑容渐渐自唇边消失殆尽,每一夜泪洒衣襟,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为何皇上还不来奉先殿?

宁月荷不知该如何劝慰林菱,帝王之心,又怎会落在一人身上?

原来,她错了。

君于远遗失的心,其实早已落在了别的女子身上…

“我只求苏采女,看在林菱的份上,不要为难林家,亦放宁家一条生路…”宁月荷面无血色,双唇泛着青紫。

不必细究,苏言亦知道她在自己来之前预先服了毒。

如今,即便叫御医前来,亦无力回天了。

苏言深深地望着她,神情不变,黑眸掠过丝怜悯:“其实宁奉仪不必如此,林家与宁家世代忠于帝王,皇上自是不会亏待了他们。”

宁月荷双唇微颤,腹内的绞痛令她不自禁地皱起了双眉,气息逐渐不稳:“皇上素来心狠,却容不得苏采女受半点委屈。若果无故将我等两人撵出皇城,只会引来朝臣非议,且惹得林、宁两家心怀不忿。再甚者,坊间流言怕是要传新皇后有妒妇之名,无容人之量,对苏采女的声誉有损。”

“而且,洛城中云英未嫁的妙龄女子何其之多,少了我与林菱,还不知要多少要被送入这皇城之中。而今此番作为,倒让大半人退却,不敢将儿女丢入火坑,在这冷清的殿堂里守活寡。余下有眼色之人,亦不愿罔顾圣意,委屈了苏采女…”

宁月荷话语一顿,只觉眼前渐渐一片朦胧暗沉,原来,剩下的时辰已经不多了么?

她喘了一口气,唇边噙着一分自嘲。

或许以前,在皇上的眼中她们都只是棋盘中的一颗子儿,可有可无。

只是当一局终了,棋子再无用处之时,却发现对其中一颗上了心。便轻易地挥挥手,将其余无用的棋子尽数处理掉。

即便是陈瑾大哥,也终究没能逃脱作为帝王手中一颗棋子的命运。

却唯独留下那一颗,名为苏采女的棋子…

宁月荷的胸口有一点点仅存的不甘,在这一刻渐渐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