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菱曾问她,为何皇上只对苏采女不同。

当初宁月荷的回答是,她们是相同的。

同为棋子,有什么区别?

如今,宁月荷却相信,苏采女与她们之间确实不一样。

睇着这样落魄到绝境的她,苏采女的神色始终沉静而淡漠,只在眸底流露出一点浅浅的怜悯。

犹如在第一日入宫册封之时,宁月荷曾在居高临下的帝王面上看见过…

宁月荷骤然有些明白,为何皇上选择了苏采女这样的女子…

身上的剧痛渐渐地却要感受不到了,她恍惚间,看见了那个身穿布衣的清秀少年,就站在跟前,朝自己笑着招手。

一如既往的熟悉笑颜,宁月荷心感欣慰,紧紧地握着对方满是茧子的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双眼…

苏言望见她软软地靠在木椅上,双目紧闭,嘴角含笑,满足而幸福。在空无一人的殿内,低低地答道:“…宁月荷,我答应你…”

只要林、宁两家没有作对君于远不利的事,她都可以保他们长久不衰。

耳边尽是林菱的疯狂笑声,苏言半阖着眼,低低叹息:这是她的承诺…

直到宁月荷的身躯冰冷且僵硬,天色亦渐渐昏暗,殿外一片漆黑。

独坐在奉先殿内,苏言许久没有回神。

脚步声由远至近,熟悉的气息近在身旁。她不用睁开眼,也知道来人是谁。

苏言并没有怪责君于远的意思,他是懂自己的。若是爱了,眼中便容不下一颗沙子。于是在她犹豫着是否出手之前,迅速摆平了一切。

雷霆手段,以示新帝立苏言为皇后的决心。

从此,这诺大的后宫之中,独得她苏言一人。

来人自身后紧紧拥着她,苏言仰头靠在君于远的肩上,始终闭着眼,感受着他落在自己脸颊上温柔细碎的浅吻。

她与君于远为达目的,杀戮无数,早已是身染鲜血,罪孽深重。

若这世间上真有阿鼻地狱,苏言亦甘愿和他一道沉沦,直到天荒地老…

厚礼

宁月荷既已畏罪自尽,送交大理寺审理之事便不了了之。

在其中,自然是少不得君于远的意思。新帝额外开恩,让宁家与其撇清了关系,并未收到牵连。

而宁奉仪的尸首,亦以九品嫔妃的规格,体体面面地以皇家名义下葬。

即便身份低微,无法葬入皇陵,死后葬仪却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限。

林菱疯病愈甚,数位御医几番查看,只得黯然摇头。写下宁神的方子,免得这位奉仪大吵大叫,有失皇家体面,又或是误伤了自己。

不过几日,林奉仪便在昏睡中被人秘密送出了皇城。由五百御林军护送至国安寺安置,想必终其一生,都将如此灵台不清,浑浑噩噩地度过。

按理说,后宫嫔妃一死一疯,以历朝历代的宫规礼训,一年来不得有红喜事,免得两两相冲,反倒沾染了晦气。

新帝自是不信,一道旨意由李唐亲自送去了礼部,月内必须筹备好一切事宜,册封苏采女为皇后。

皇上大婚,岂能儿戏?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亲迎,“六礼”缺一不可。隆重且讲究,绝不能有半点令皇家脸面有失之处。

筹备两月已是勉强,一月内完成,逼得礼部尚书焦头烂额,恨不能三头六臂以解燃眉之急。

这日大早,皇城南门前,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自内而出。

宫外来往百姓极少,这辆马车毫不起眼。只是守门的御林军兵士的态度毕恭毕敬,车内之人非富即贵。

马车离开皇城,径直驶向了青杨巷。此乃洛城直通东西的必经之路,沿路尽是苍天大树,又静谧怡人,素来是位高权重的官宦府邸首先之地。

走至尽头,马车稳稳停下。

一名粉衣宫婢率先走出,命车夫放好脚凳,这才躬身扶着车内身穿青色绫罗缎裙的贵人,缓缓步至一座府邸前。

苏言仰头瞥见大门上方,一块写着“谢府”的牌匾高高悬挂。字迹刚劲有力,潇洒张扬,一看便知是谢昊亲笔所书。

两扇暗红的门扉,早已被贴上洛城知府查封的封条。

谢昊身死,谢家四分五裂,有部分人护着其旁支子嗣逃之夭夭,亦有谋士为保命向君于远自荐,愿为新帝聊表衷心。

皇城用八百里快马加鞭传递文书与画像,已向各地知府通缉谢家逃逸之徒。

虽然谢府多少年才出了一个谢昊,不足为惧,君于远仍是加派人手,以斩草除根,用意亦有杀鸡儆猴之效,让明国上下明白背叛君王的下场!

而那些打算倒戈的谋士,君于远不但尽数收下,且视为上宾,多番礼待。

为广开言路,特设广谏院,与内史同品级,直接向新帝谏言。

此举令一众大臣连番赞叹,高呼新帝英明。

更有民间文人吟诗作对,盛赞君于远的广阔胸襟与气量。不计前嫌,且唯才是用,有此君王乃明国之福。

苏言听闻此事,不由暗暗好笑。

朝臣没有非议,自是因为广谏院虽与内史平起平坐,高居三品,却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且向帝王谏言,若言词不甚,必有杀身之祸。若知晓得太多,妄图猜度帝王的考量,亦难逃一死。

伴君如伴虎,君于远有足够的理由,将这些曾助谢家逼宫的谋士一一铲除。

当然,如果其中有聪明之士,自是会立身保命,少说少做。以君于远的气度,也不至于会难为他们。

但是若果不知进退,曲辞谄媚,好大喜功,就别怪新帝不客气了。

如此,朝臣利益好无损伤,恨不得高举双手赞同此事,又如何会反对?

此刻,苏言轻轻一叹。

往日此地门庭若市,不知多少官员和商贾来往其中,谢府之门日日敞开,来人络绎不绝。

如今,府前冷冷清清,人烟稀少。谁也不敢打此处经过,免得惹祸上身,有所牵连。

苏言眼眸一抬,小日子会意,上前迅速撕掉了封条,推开了谢府大门。

沉重的府门慢慢打开,发出一道低哑的声响,似是暗藏着不甘与寂寞,又仿佛印证了谢府世家的兴衰。

踏上青石小径,苏言慢悠悠地前行。

入宫不久,她为省亲而进谢府,如今主人早已离去,此地美景亦大相径庭。

没有了仆役静心修缮,亭台楼宇染上了薄薄的尘埃,奇花异草亦多了几分凌乱。却更为生机蓬勃,悠然恣意。

原先满满一池的美丽泪荷,也因为失去了悉心的照顾,断了雪山冰块的延续,枯萎殆尽,不留半点昔日的风采。

没有了扑面而来的芬香,反倒是阵阵腐烂灰败的气息。

小月掩鼻而过,苏言却瞅着这一汪荷池,暗暗惋惜。

谢府池底的密室,并不难寻。

纵然谢家兴盛不在,子嗣争相逃离,那位独眼的谢府管家,却仍是留守在此。

想必亦没有人担心这样的一个病残孱弱的管家能够兴风作浪,也便默许他独居在后院。

亦是这位忠心的管家,当初替谢昊换衣梳头,又遵照他的遗愿,亲自放火烧毁了尸首,将骨灰洒在了谢府院内。

谢昊曾言,他一生替谢家呕心沥血,死后也只愿回到这个出生之地。

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老管家跪下再三恳求。君于远闻言并未为难他,当夜命人将谢昊尸首送入谢府,也算是成全了一个手下败将最后的心愿。

逝者已逝,又何苦跟他计较?

谢府被抄家,已是数日前之事。

苏言以拜祭为名前来,并未告知君于远,那一夜谢昊最后跟她说的话。

她不肯定,这池底密室里有的是什么。

若他知晓,定不会让自己亲身而来。

老管家默默得在前头带路,手执油灯,白发苍苍,脚下步伐却是极稳。

在苏言看来,谢府藏龙卧虎,这么一个年迈的管家有一身好功夫,亦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两名伺候的宫侍被她留在了谢府前厅,苏言知晓身边有君于远的暗卫,对安危并不曾担忧,大大方方地跟在后头。

再者,当夜谢昊有数次机会置她于死地,没必要在此时才设陷阱下手。

走下一条满是青苔的石阶,呈现在苏言跟前的是一座宽敞昏暗的地下室。

老管家突然将油灯高举,眨眼间围绕地下室石墙的火把俱是一亮。

明亮的火光中,苏言看清了地下室的真貌,不由一惊。

地下室的正中有一汪深潭,隐约飘来阵阵恶臭,谭中却被拳头粗的铁链困住了一人。双臂被缚,低着头,凌乱地长发垂下,遮掩了大半张脸,看不清面容。

苏言皱起眉,此人的衣饰被潭水浸泡太久,已有些残破,却仍能看出布料不菲。

她瞥了老管家一眼,见他神色冷漠,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

迟疑一瞬,苏言抬步上前,在潭边细细观察着那人。

这一睇,她不由微微眯起了眼。

此人虽不曾亲眼极爱你过,苏言却曾看到她的一张画像,印象深刻。

这便是苏府一手遮天的主母,害死苏家大小姐的罪魁祸首,以及在背后操控苏贤的幕后之人——秦颜!

刑部广发画像,却始终未曾擒获这人,没想到,竟然被谢昊率先发难,囚禁于此。

若苏言猜测得不错,此地便是谢府用作私刑的水牢。

谭中的人似是听见了声响,身躯一抖,慢慢地抬起头,茫然地朝她这面看了过来。

苏言注意到秦颜的双眼黯然无色,唇色白中带青,心下了然。

她必然中了毒,且中毒的时日不短。

居高临下地望着谭中狼狈之极的人,苏言心底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忿然。

苏家大小姐或许会恨,会心痛。一直以为这位苏家主母体恤她,关心她,没想到到头来,不过是一番口蜜腹剑的虚情假意,暗地里却是要谋害自己性命。

苏言心绪复杂,若非秦颜动手,她又如何能附身在苏家大小姐身上,重临人世,跟君于远再度相遇?

这一点,她还得感谢秦颜的心狠手辣,成就了自己。

若说苏贤的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此妇人之手。

即便她城府再深,野心再大,此时此地,秦颜亦不过是一个落魄的普通妇人。

瞅见她隐在衣袖下的手臂隐隐的青黑,带着点点腐烂的迹象。苏言默默地垂下眼,并不想再跟秦颜计较先前之事。

“此妇人服下之毒,与苏小姐无异,且加大了药量,提早毒发。浸泡于毒虫池中共一十三日,谢公子交代老夫留守此处每日送来清水与饭食。”老管家的声音突然在空荡的地下室中响起,似是硬物研磨,沙哑且刺耳。

听罢,苏言略略蹙起眉。

谢昊倒是懂得以牙还牙,让老管家按时喂食,就是避免秦颜在毒发之前饿死了。

一天一天被体内的毒素折磨,还得被池中的毒虫啃噬…

显然,谢昊颇费了心思,要狠狠惩治这位曾谋害她的秦颜。

苏言想起那一夜,在火光中消逝的人。

念及生前与谢昊的多番较量,一场场无声地搏斗。

还有便是在宫中的几次相遇,谢昊近似于无赖地试探,直白坦然地表明心意…

其实,将谢昊视为对手的她,从未相信过此人的一字一句。

只是,当他将自己心爱的白玉琴恍若珍宝的藏起;

当他辗转打听自己的喜好,耗费人力物力种下的一池泪荷;

当他为求她的安危,不顾一切地闯入守备森严的深宫之中;

当他仓促起兵,在“天雷”的烈焰中冲入琼华殿欲护她周全;

还有,便是他早早将秦颜困住,用作赠与她的一份厚礼,直至在临死前亦念念不忘…

苏言胸口一颤,有种说不出的惆怅涌起。

在这一刻,她陡然相信了这些时日以来,谢昊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或许,这里面的确有真情实意。

可惜,他们两人注定站在敌对的一边,只能拼个你死我活。

苏言垂下头,嘴角微微上扬。

也罢,只此一次,她便承了他的情。

这份厚礼,她苏言便收下了…

没有再看秦颜一眼,苏言径自离开了地下室。

谢府门前,老管家定定地站在院内,神色平静,低头朝门口的女子微微躬身作揖。

苏言顿足回首,任由清风拂面,吹散了肩上的黑发。

往后,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此地。

只是,这一生苏言都不会忘记,曾有一位势均力敌的对手,一个被情所累的傻瓜…

姓谢名昊。

大婚

十月初六,宜嫁娶。

明国新帝大婚,举国盛典,天下臣民同庆“天喜”。

这日为初秋之际,晴空万里,凉风习习。

皇城内外喜庆洋洋,承永殿,毗邻的帝后寝宫坤宁殿都用绸缎搭成彩架,大红喜字抬头可见。

自南门到坤宁殿的青石御道上,铺满了红地毯。御道两侧有彩灯数百盏,仿若牛郎织女相会时的鹊桥。

苏家本因牵扯谢家之事获罪,新帝怜苏言爹娘早逝,便没收了苏府多年来的财产,免去了苏家上下的罪责。

苏和感恩戴德,此次亦作为苏言的长辈,参与了大婚。

按理,新皇后该从娘家被迎娶。只是苏府在江南,离洛城甚远。于是君于远降旨,将她安排在皇家在洛城西郊的别院。

大婚前两天,宫中两位老嬷嬷特意前来皇家别院,教导需要注意的闺房事宜,又料理苏言的起居饮食。

这天清早,她们便开始伺候新皇后沐浴净身,换衣梳发。

她们口中念着庆贺的字句,满脸笑容,眼角细纹起了褶,手脚麻利,服侍得妥妥贴贴。

原本这些该有身份尊贵的福晋亲手来办,可惜新帝兄弟尽亡,旁亲又少,几近被流放之偏远之地。两位年长的老宫女便被新帝特意封为命妇,前来侍候新皇后,两人一时身份不凡,自是愈发小心翼翼,免得惹怒了这位被皇上最为宠爱的,从八品采女晋升为皇后的苏言。

镜前的苏言双颊微红,眼底流露出点点羞涩,艳丽的面容比平日更是多了几分妩媚,少了些沉静。

皇后出嫁前仍是少女的发式——双凤髻,乌发上一边插了一支碧玉簪,寓意双喜如意。

皇家嫁娶与民间近似,苏言穿上内务府命数十名绣女七日七夜赶出的金丝绣线的凤冠霞帔,衣摆绣有赤红凤凰,美丽的凤尾,骄傲地仰着头,似是要展翅高飞。

金线绣边的宽袖与束腰,令苏言尽显端庄华贵。

梳妆完毕,苏言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生怕一个不注意,将装扮了两个时辰的妆容以及齐整的发髻弄乱了哪怕一点点。

没有哪位新娘子不想给新郎最美好的一面,她亦不例外…

远远隐约传来一阵吹吹打打的响声,其中一位老嬷嬷笑眯了眼,低声贺喜道:“娘娘,看怕迎亲的队伍就快要到了。”

苏言微微颔首,任由她替自己将殷红盖头覆上。

丝丝缕缕的喜悦自胸口涌起,想到不久之后,自己便能成为君于远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