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边,不由自主地扬起丝欢喜的浅笑。

两人扶着苏言慢慢地走出后院,前厅的苏和已经接过皇帝命迎娶大臣送来的征礼,急急叩首谢恩,又忙不迭地躬身领着两位册封使臣到后院。

院内,苏言已是等候多时。

两位使臣向其行礼后,取出圣旨扬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册江南苏府庶女苏言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

“谢主隆恩——”苏言在嬷嬷地搀扶下,福身行正礼,又缓缓跪下,双臂举高于头顶,将皇后金印、金册尽数收下。

礼毕,两位嬷嬷将一柄金如意放入轿中,使臣恭恭敬敬地请她上了十六人凤舆,御前侍卫在左右护卫及开路,使臣及宫侍跟随在后,一众人浩浩荡荡地朝皇城进发。

皇城内,在正南天喜方位早已搭起了一处圣台。

君于远身穿一袭绣有五爪金龙盘旋飞腾的明黄龙袍,墨眸略显不耐,负手而立,等候着迎亲队伍的到来。

身侧的李唐甚有眼色,早早便派了几个机灵又腿快的小太监守在前殿,一有消息便及时来报。

这厢小太监在他耳侧低语几句,李唐立马上前禀道:“皇上,凤舆这就要进宫了。”

话音刚落,南门钟鼓齐鸣。

新帝一直紧绷的神色,终于略略一松。低头看了看一身装束整齐无异,这才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了远处而来的一众人等。

原该老嬷嬷送苏言至圣台,将她交在新帝的手中成礼。

君于远却率先走下台,抬手撩起凤舆的幕帘,握住了苏言的手,扶着她缓步走下了凤舆。

即便于礼不合,可是新帝大婚之日,谁敢提出异议扫了君于远的兴?

两位老嬷嬷连连退后,大内总管则把一条大红绸缎恭谨地递上前。

苏言一路端坐在凤舆中,只觉这条不远的官道,比往日要长得多。

渐渐的,她听着车轮的轻响,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焦急。

往日多少杀伐决断,她都不曾如此。

苏言低下头,抿唇一笑。

已经等了这么久,那人便在前方等着自己,这一点点路又有什么好心焦的?

想到她与君于远经历了一番死别,重生后好不容易相知相认,如今彼此间又解开了心结。

此时此刻,苏言的胸口溢满的是难以言喻的幸福甜蜜…

凤舆进入了宫门,钟鼓鸣声中,一人背着光,伸臂而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苏言胸口一窒,缓缓的,坚定的反手亦握紧了那人,一步步地走下了凤舆。

熟悉的气息在身侧萦绕,掌心的茧子略显粗糙,略略在她指尖擦过。

待红绸呈上,君于远的手又握了她一下,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高台之上,内监司恭恭敬敬地宣读祖礼,再引两人相对而立,朝天九叩祭拜。

欢快的鼓乐声中,君于远和苏言执着红绸一起下拜。

之后,内监司躬身地呈上一把巴掌大的金剪刀。两人分别裁下一小束发,一道放入台上早已备好的锦盒之中。

内监司净手后,恭恭敬敬地朝天一拜,这才用明黄的束带将锦盒封好。

自此,“结发”之礼已成。

君于远接过檀木细杆,轻轻挑起她的红盖头,流苏微动,盖头缓缓飘落,露出苏言精致明艳的容颜。

他眸底闪过丝惊艳,重新牵起她宽袖下的手。

两两相看,执手相顾无言,却在对方眼中只看见了彼此。

即使不开口,也能感受到那份幸福与喜悦在两人之间萦绕…

李唐适时上前,低声提醒道:“皇上,城楼下的百姓各个翘首以待,正等着目睹明国新后的风采姿容。”

君于远点头,唇边噙着浅浅笑意,侧头看向了苏言。

从这一刻起,身侧的女子便成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明国唯一的皇后,往后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

君于远何其庆幸,上苍怜悯,将苏言送回了自己身边。

他暗暗下了决心,自此之后,定要倾尽所有,令她远离腥风血雨,替她遮风挡雪,护她周全,不让她受半点委屈,过上平静快乐的生活…

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愉悦自胸口涌起,君于远甚至觉得,比之他站在同样的高台上接受万民与朝臣叩拜,比他荣登帝位,接受国玺与印鉴之时更甚。

念及这些年来的分分合合,两人心意相似,却每每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

又想到那一日的死别,君于远用力握着苏言的手,更是不愿放开。

此生此世,他再也不会松开手…

回过神,君于远在她耳边低语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言儿这便随朕火速前往南门城楼,免得耽误了洞房的吉时。”

苏言被他调侃得脸色酡红,撇开眼不吱声,掩在袖下的手轻轻在君于远的掌心捏了捏。

见她羞得真有些恼了,君于远微微一笑,不再打趣,抬步便要相携走下高台。

骤然间,身后的苏言脚步一顿,他疑惑地转过头。看见的便是那纤瘦的身影略略一晃,红衣翻飞,毫无预警的,犹若落叶般坠落。

“言儿——”君于远脸色骤变,疾步上前伸臂接住了苏言,将其紧紧揽在怀中。只见她面无血色,双唇发白,两眼已是紧闭。

他心下猛跳,指尖微微颤抖,迟疑着,忐忑着。

君于远害怕,会像上一次一样,这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的怀中渐渐冰凉,再也不会醒来…

好不容易探至苏言的鼻下,微弱却浅薄的气息拂过,他吁了口气,立即打横抱起怀里的人,平日的肃然与沉稳荡然无存,声线带着焦虑和担忧,暴喝道:“都愣着干什么,速速让谭司浩滚到承永殿去!”

皇帝大婚,皇后突然昏倒,将要视为不吉利。

但是见新帝不仅似无所感,毫不在意,还抽出御林军的佩剑砍断了车辕,翻身上马便扬长而去。

内监司皱着脸,来不及亦不敢再提起此事,内史则要愁着如何将此次大婚的意外记录在皇家史案上了。

君于远单手抱着怀里的人儿,赤红着眼狠命用鞭子抽打着身下的骏马,如离箭般飞快地回到了承永殿。

谭司浩被暗卫从太医院用轻功抬了过来,双脚一沾地,立马连滚带爬地匍匐在新帝的脚边,神色惶恐高呼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轻柔地将苏言放在龙榻上,君于远转身狠狠踢了这位太医首一脚,甚至用上了一分内力。

谭司浩闷哼一声,在地上滚了滚,咳出了一口鲜血来。

“请皇上息怒——”李唐亦上前一跪,沉声劝阻。毕竟他再来一脚,这位太医首就得一命呜呼了。

君于远目光一冷,勉强压下了滔天的愤怒,负手而立:“谭御医,朕记得月前已让你将解药给言儿服下。那么,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闻言,谭司浩浑身颤抖,兢兢战战地答道:“回、回皇上,臣下的确把解药放入苏皇后平日所服的汤药之中…”

他几乎将手头上所有的解药都让苏言服下,按理说毒性已解,又为何会突然倒下?

谭司浩心思一转,只得硬着头皮请求道:“恳请皇上让臣下替苏皇后把脉,再作定夺。”

君于远默不作声,视线始终停留在榻上之人的身上。

太医首正不知如何是好,一向伺候在侧的李唐却是皱眉催促道:“谭御医,还不赶紧上前把脉?”

谭司浩略显感激地瞅了他一眼,不敢起来,便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榻前。

两指搭在苏言的腕上,他蹙起眉,又增加了一指。

三指探脉,乃重病之兆。

君于远的目光微微向苏言的手腕上一瞟,谭司浩却已然白了脸,趴跪在帝王的脚边,拼命磕起头来。

“叩、叩”的声响在静谧的寝殿里回响,一声一声,像是有人用冰锥一下下地刺入了君于远的心口,疼得他眼眶微微一涩。

眼神瞬间一凛,他盯着谭司浩咬牙切齿地道:“跟朕说清楚,要不然,即便你在这里磕头磕死了,谭家上下近千口人,朕一个都不放过!”

此话一出,谭司浩犹如坠入冰窟。

也罢,说也是死,不说亦难逃一劫,倒不如替谭家子孙积些功德。

思及此,他不顾青肿的额头会污了帝王的眼,抬起头坦然道:“禀皇上,苏皇后之前中的毒只是一种慢性毒素,若假以时日用心拔除便可。可惜拖延已久,此时毒性已渗入骨髓,解药已然失效。加上臣下先前压制毒素的汤药又下得比较猛,以苏皇后重病后孱弱的身子,看怕…”

接下来的话,在感受到新帝满身冷冽扑面而来之时,谭司浩身子抖了抖,已然失了声。

延缓

君于远面若冰霜,周身的凛冽之气令李唐亦不禁一颤,更何况是毫无功力的太医首。

谭司浩被震得倒退数步,幸得大内总管挡在身前,提着他的领子往外掠出了门外。

太医首心有余悸,捂着疼痛的胸口长长地叹了一声。

远远的,只见明国的君王犹若雕像般,一动不动地站在榻前。看不清神色,却是背影萧瑟,说不出的沉重。

寝殿内外寂静无声,宫侍屏着呼吸,生怕惊扰了帝王。

前一刻还是喜庆欢腾,满目的红绸彩架,耳边尽是贺喜的钟声鼓鸣。转眼间,新皇后昏迷,太医束手无策,新帝面上的喜色尽褪,只余下满脸苍白。

李唐望见君王寂然的身影,暗叹一声世事无常,命宫侍无声地退下了。

再多再妙的字句,也安慰不了帝王如今的心境…

殿外的气息散去,君于远略略抬手,暗卫亦尽数消失。

此时此刻,寝殿内确切的只得他们两人。

他盯着榻上昏睡的女子,凤冠早已除去,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床褥上,映出她愈发惨白的面容。身上大红的精致霞帔先前看着喜庆,而今却尤为刺目。

君于远宽袖底下的双手紧握,这会略略一松,不顾掌心上被指甲刺出的血印,伸臂覆上苏言发白的双唇。

沾上了点点血迹,她的唇便似是以往那般娇艳欲滴。

君于远低下头,想要像往日那样温柔地亲吻,近在咫尺,骤然胸口一痛,却失了碰触的勇气。

握住苏言的手腕,感受到她微弱的脉搏,君于远只觉一股闷气噎在心头,仿若冰锥慢慢地刺入胸口,疼得他双眼微涩,不由得阖上了眼眸。

他不禁扪心自问,后悔了么,自己又做错了么?

若时光能倒流,他还会如此做么?

缓缓睁开眼,君于远的眼中丝毫没有半点犹豫。

答案是肯定的,只因他首先是明国的帝王,然后才是一个名为君于远的男子。

他不能让明国的基业落在旁人之手,苏家与谢府联手,苏言从开始便是谢昊手中的棋子。

君于远不得不防,也不能不稳住谢府,延续这颗棋子的功效。

所以他并没有命谭司浩立刻解开苏言身上由来已久的毒素,而是一日一日地压制、延缓…

即便是如今,这样的安排,身为帝王的君于远自认并没有错。

错便错在,数月以来,他竟然没能尽早认出苏言,他的言儿…

君于远轻轻摇头,唇角溢出一丝苦笑。

不,并不是他一直以来没有察觉出蛛丝马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苏言已死,那不是苏言。

他更不能原谅自己,竟然会将目光投在苏言以外的人。

甚至于,还对苏言以外的人起了心思…

即使察觉到谢昊对苏言的态度忽然转变,即使发现先生看向苏言的眼神已然不同。

君于远仍是一次次地否定,一次次地避开,一次次地选择忽视。

他刺客真是恨不得拿起长剑,指向老天爷,厉声质问。

一错再错,都是他的罪,他的孽,为何上天却要报复在言儿身上?

他的心并非磐石,上一回苏言倒在自己的怀里,君于远仿佛随着她的离去失却了半身,心里似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个大洞。

那么,如果再一次地失去…

只是稍稍这么一想,便能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

君于远微垂着眼,将她的手贴在唇边,低低呢喃道:“言儿,别再睡了。洞房花烛,怎好让为夫独坐榻前,糟蹋了这良辰美景…言儿…”

天色暗沉,东边渐渐透出一丝微亮。

在殿外候了一夜的李唐在门外低声提醒道:“皇上,早朝是否…”

按理说,皇上大婚,早朝罢免一天。

只是昨日意外,新皇后至今未醒,君于远若是继续留守在寝殿,亦是人之常情。

尤其是,昨夜殿内一对鸳鸯图样的红烛燃了整整一晚,帝王刻意压低的,满含心疼,略带沙哑地轻唤亦持续了一夜。

李唐轻轻叹息,难得皇上封闭的心扉再次开启,却出了这样掌控之外的事…

怔忪间,君于远已然穿戴齐整,缓步而来。俊颜略显憔悴,一双乌目却没有半点倦色,淡淡道:“早朝照常,不必延期…谭司浩在哪里?”

他眉间一蹙,不见太医首候在门外,微微不悦。

“回皇上,谭老御医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臣下斗胆,命其回太医院查阅古方,寻找解毒之法。”李唐略微躬身,面上隐含凝重之色。

君于远微微颔首,与其在殿外跪死谢罪,倒不如苦寻方子:“传朕的口谕,命太医院四品以上的御医辅助太医首。朕的皇后一日不醒来,他们亦一日不得离开皇宫。”

“臣下遵旨,”李唐皱起眉,暗忖着那些御医的脑袋岌岌可危,皇上是铁了心让他们救人,若最后仍是救不了…

看怕太医院近十年来,得第一次大换血了。

大婚上皇后晕厥,朝臣一片哗然。

却没料到皇上按时早朝,处理政务仍旧有条不紊,沉稳如常。

只是封锁太医院的消息已迅速传遍了皇宫内外,御医一个也不能擅离,可见新皇后怕是不易治愈。

据闻其身子自入宫后便极为孱弱,汤药不断。帝王子息单薄,皇上又无意再册立嫔妃,令一干老臣甚为头疼。

左右御史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此时争当出头鸟。此刻重提立妃之事,言下之意莫不是咒皇后无子?

虽说皇上登基不久,储君之事亦不着急。可是以皇上现下的意思,后宫往日只独得皇后一人。而今娘娘病危,又如何令他们安心?

惴惴不安至早朝结束,两人终究缄默不语。

他们正准备离开金銮殿,却见大内总管板着脸站在殿前,规规矩矩地拱手道:“两位御史大人,皇上御书房有请。”

左御史赶忙回礼,笑眯眯地低问:“李大人可知,皇上寻臣等所为何事?”

李唐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皇上的心思,为臣子又如何能猜度?两位大人,这边请!”

碰了一鼻子灰,左御史笑容微僵,也就不再追问。

左右御史到达御书房时,六部尚书已久候在侧,不由更为狐疑。

上首的君于远环顾一周,沉声道:“召各位卿家前来,为了商讨一事。”

“臣等愿为皇上分忧,”众人一起躬身,齐声答道。

“朕打算从柳家子嗣中挑出两三名聪颖的幼童送入宫中,卿以为如何?”君于远眯起眼,与其是询问,倒不若是已然决定好的事,不过是向他们稍微提一提。

左右御史一怔,暗想这柳家为皇室旁支,血缘偏远,又子嗣单薄。平日循规蹈矩,当初几位皇子争斗时也处于中立的位置。

只是为了避嫌,新帝登基之际便被赐了偏远的封地,从此再也不准踏进洛城一步。

如今皇上旧事重提,莫不是这柳家在暗地里图谋不轨,子嗣入宫,是作为人质牵制?

若是如此,新帝不免太过于谨慎了。

柳家远不及四大世家那般风光,又常年是被帝王猜忌的对象之首,日子过得胆战心惊,监视的眼线一批接着一批,将其盯得密不透风。

如此密集的监视之下,柳家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能被人察觉,怎可能在新帝的眼皮底下有所动作?

刑部尚书张清双眼一眨,蹙起眉有些不可置信。

毕竟新帝才刚刚登基,世家已平,十数年内不可能再翻身。此刻歌舞升平,帝王又正值年轻鼎盛,皇权回笼,再无后顾之忧。

这样的时候,皇上却突然要柳家将子孙送入宫中,莫非…

众人心思各异,却是神色不变,对君于远所说之事也并无异议。

高呼一声“皇上英明”,他们便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御书房。

待几人走远,君于远盯着木案上的青玉镇纸,头也不回地请问:“李唐,你也觉得朕这一着是英明?”